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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章 “匪谍”与“天使”

  

   “天使”小蕾的出现

  由李敖主持的《文星》1965年底被封杀,一年后尽管文星“改组”,但文星的命运似乎是指日可亡。

  1966年,当局大规模地查禁李敖的作品,不管是文星出版的,还是李敖自己出版的,都在封杀之列。同时,由于胡秋原。徐高阮的陷害,李敖被警备总部约谈,当局俨然把李敖当成一个十足的“匪谍”了,大有置其死地而后快的意思。

  文星被封杀后,《纽约时报》请李敖写新闻稿,李敖需要一位出色的英译者,李敖便和萧孟能去找梁实秋帮助,谈了两个小时,梁实秋还是表示为难。

  萧孟能说:“梁实秋这点小忙都不肯帮,真与文星对他的尊敬不太相称了。”

  李敖说:“梁实秋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在台湾是个乖得要死的人,他是被国民党害怕了。”

  李敖认识梁实秋是在李敖发表《老年人与棒子》一文之后,李敖和他聊了好多次,证实自己那篇文章的论断是正确的。梁实秋在1929年与胡适、罗隆基合著《人权论集》,靠着胡适,也对国民党有太岁头上动土的文章,后来又以民社党党员身份对国民党不无失敬之处,后来沦落到台湾,自然不敢造次。

  梁实秋虽然在台湾安分守己却也被国民党猜疑过,有一次梁实秋诉李敖,他家曾被特务搜查过一次,理由是美国新闻处丢了一台打字机,有人说是梁实秋偷了。梁实秋说,我是大学教授,总不至于去偷美国新闻处的打字机吧!可是特务拿出一张平面图,对梁实秋说,没弄错,就是你家。他们到处翻箱倒柜,可什么也没搜到。为此梁实秋写信给吴国桢抗议,可是一直没有下文。李敖对梁实秋说,国民党对你这番戏弄无非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在查你跟民社党的关系,第二个目的是警告你要识相,在台湾,知识分子有头有脸而非国民党如梁实秋者毕竟不多,现在大家到台湾来了,对老子们要客气一点。

  梁实秋惹的麻烦真不少,他译的《沉思录》,作者是二世纪的罗马皇帝,中文译名中玛克斯,国民党官方误认为“玛克斯”是十九世纪马克思,给了梁实秋不少麻烦。后来还为一件事梁实秋被告到了蒋介石那里,幸亏他提出毛泽东在延安抨击他的文艺谈话,才得过关。梁实秋真是被国民党害怕了。

  李敖和萧孟能从梁实秋家出来,在中山南路分手了。李敖驱车经过敦化南路的时候,在等计程车的人群中看到了鹤立鸡群的一个女生,天使一般的小蕾闯进了李敖的生活。

  小蕾大名叫鲁肇岚,当时才19岁,身高一米七○,长发披肩,清纯可爱,是李敖的崇拜者。她正从高雄女中毕业来台北念铭传商专。

  小蕾的出现足实使李敖有些措手不及,当时尽管他的名声越来越响,处境却越来越困难。国民党对李敖的秋前算账和秋后算账一直没有停止,从“文星”出版的《传统下的独白》到自行出版的《闽变研究与文星讼案》,全被查禁。

  这时李敖看到光靠笔杆难以维生,便宣布出版《李敖告别文坛十书》,得款做本钱,改行去卖牛肉面。

  卖面大业,后来格于环境,李敖只变成了“理论家”,实业转由别人代劳,直到他们再格于环境,做垮为止。

  而《李敖告别文坛十书》在装订过程中遭遇当局禁令,装订厂四面警卫重重,当局宣布《李敖告别文坛十书》中,《乌鸦又叫了》、《两性问题及其他》、《李敖写的信》、《也有情书》、《孙悟空和我》、《不要叫吧》等六本书全被查禁;《妈离不了你》、《传统下的再白》、《大学后期日记甲集》、《大学后期日记乙集》在涂掉蝴蝶页及封底后,则可酌情发行。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李敖只好同意,只给四本书读者也好。

  牛肉面店垮了后,李敖的维生之业,就是贩卖旧电器。

  那时候美军顾问团在台北,市面上品质好的冰箱冷气等电器,台湾不能生产,都靠顾问团用过的二手货。李敖和李世君合作,化名“OK李”,整天登英文报广告,收来旧家电,然后转卖。

  李敖转卖旧电器赚来的钱,一方面维持生活开支,一方面义助殷海光。

  殷海光原台湾大学的教授,后来担任《自由中国》总编,内秀而木讷,深受国民党的排挤,却与李敖过从甚密。《自由中国》因雷震事件而被迫停刊后,殷海光渐形索寞,不久就得了胃癌住院。

  那是1967年的春天,李敖和小蕾在“美而廉”餐厅碰到郁郁寡欢的殷海光。过后小蕾对李敖说:“我感到殷老师浑身都充满了一种死亡的气息。”

  李敖说:“他被国民党害惨了,本来就寡欢而木讷。”

  小蕾说:“可我看不出他木讷,他只是气色不好,听说他爱书成癖。”李敖说:“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读书读到这种份上,未尝不是研究悲剧。关于殷海光的故事多着呢,有一次他看一本Aristotle(西里士多德)的著作,他女儿殷文丽过来,他就教文丽念Aristotle这个词,没想到文丽正在换牙,没有门牙,念到toile时,口水应声而出,喷到书上,殷海光大叫‘哎呀哎呀’,急忙掏手帕擦口水,多好笑啊!还有,殷海光一生中只打过四次电话,有一次他太太把他带到电话旁,教他如何打,替他把电话号码拨好了,对方说话,才递给他,殷海光拿起听筒,满头大汗,打完电话,要昏倒的样子。”

  小蕾说:“殷老师原来如此可爱啊!

  李敖接着说:“太可爱的人,有时就是容易被人利用。《自由中国》停刊后,殷海光对国民党的厌恶更深了,一个人只要同他骂国民党,他便轻易相信这个人。有一次台肥六厂图书室请我讲演,我认为来者不善拒绝了,他们就改请殷海光,我劝殷海光别去,可是他还是去了,他讲完后,一个人走过来,向他大骂国民党,两人立即投机起来,后来那人登门拜访他,他把《自由中国》编辑胡虚一介绍给那人,你猜那是个什么人,原来是个卧底的,害得胡虚一身陷黑牢。”

  小言说:“殷老师是个善良的人,你去打听打听,这个书呆子会不会病了都不知道去看医生。”

  小蕾的话引起了李敖的警觉,他从友人陈平景那里侧面了解到殷海光有胃病。他问陈平景为什么不叫段海光去医院?陈平景说,殷海光和太大都不肯,说除去贵族医院,他不要在公立医院应诊。

  李敖马上写了一封信给殷海光,说已约好一家贵族医院,一定得去就诊。于是,殷海光在李敖的安排下到台湾著名的胃科大夫李承泌处就诊,其一切费用由李敖筹措。

  李敖的远大胸怀及舍己为人的品行,使小蕾深受感动,在李敖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她以一个女孩特有的细心和温存,给李敖很大的精神鼓舞。

  李敖除了卖电器以外,也不失掉靠学问一时谋生的路子。

  有一天电影导演李翰祥给李敖打来电话:“李先生,我现在正要拍一部唐伯虎的戏,我知道古代有一部《唐伯虎千金花舫缘》的剧本,你博闻强记,知道不知道这剧本收在哪部书里?”

  李敖说:“董康辑的《盛明杂剧》里有啊。”

  李翰祥对李敖的渊博大为吃惊,说:“哪里有《盛明杂剧》呢?”

  李敖记得“中央研究院”史语室有,但他故意不说,只是说:“《盛明杂剧》是武进董氏诵芬室刊本,台湾很难找哟,我试试看吧。”

  第二天,李翰祥约见李敖,问李敖有没有找到。李敖说:“我可以找到《唐伯虎千金花肪缘》,但是要一百美金。”

  李翰祥说:“李敖,我知道你现在缺钱,可才几页的东西,要一百美金?”

  李敖笑笑说:“李导啊,知识值钱哪!你拿这知识,可以编剧本卖大钱,别人提供知识,怎可以卖小钱?”

  李翰祥听了觉得说得有理,于是便付了李敖一百美金。

  李敖拿了钱,满心欢喜,马上就要走。李翰祥说:“钱我都付了,你现在去拿剧本吧!

  李敖说:“现在我可得去接小情人小蕾了,明天给你吧。”

  李翰祥听说李敖刚认识个小情人,便提出和他一块去。于是李翰祥坐着李敖的车到铭传商专门口等小蕾下课。

  下课铃声响了,远远地小蕾和同学们走来,李翰祥不愧是导演,一眼就断定哪个女孩是小蕾。李翰祥见到天使一般的小蕾,激动地对小蕾说:“我看到一个琼瑶电影的名主角!就是你,你愿意在我的电影里任主角吗?”

  小蕾看了看李翰祥,摇了摇头。

  李翰祥很失望,抱怨李敖说:“台湾电影为什么难以走向世界,因为女主角都被李先生挖来做了情人。”

  李敖笑而不语。

  送走李翰祥后,李敖问小蕾:“为什么不拍电影?”

  小蕾说:“我拍了电影就没有时间和你在一起了。”

  李敖感动得来了一个急刹车,把小蕾紧紧抱住。

  李敖拿了李翰祥一百美金的第二天,就发高烧住进了宏恩医院,小蕾停了一天课,专门侍候在李敖的身边。

  李翰祥也到医院来看他,他一进来就四处找电插座,弄得李敖莫名其妙。

  李翰祥说:“兄弟啊,我想到你问啊,我带来了幻灯机,放一些幻灯片给你解闷。”

  幻灯片放出来了,内容全是洋汉子和金发美人的春宫。李敖说:“李导啊,你也真是想得出来,你是不是要启发小蕾去拍三级片呀?”

  李翰祥说:“早知道有美人在,还用得着我用幻灯为你解闷啊?我真是多此一举。”

  第二天下午李敖出院了,一结帐,全部费用四千元,折合美金正好一百元。

  李敖对小蕾说:“傥来之财,来得容易去得快,不是好来也不是好走。等于唐伯虎先生代付了医药费!

  李敖卖旧电器找买主多在演艺圈,演艺圈内购买力强,李敖平时结交的这类人也多,但演艺圈好赌之人很多,李敖也就因缘随之。

  李敖一表人才,聪明透顶,赌艺自然精湛,所以赢多输少,但小蕾知道后,坚持反对李敖赌博。

  李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赌艺精湛,既应付了交际,对生活也不无大补,有何不可?”

  小蕾说:“可是它就像毒品一样注射了你的生命,你的精神会慢慢垮掉。”

  李敖说:“恰恰相反,赌徒在生命的搏斗中,意志会更加坚强。”

  小蕾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去赌吧,以你的聪明和智慧可以以此为生了。我的担心不就多余了吗?”

  李敖看到小蕾不高兴的样子,便说:“好了,好了,我不赌了,我只不过是跟他们玩玩而已,我只是让他们买我的卖不掉旧电器而已,你不喜欢,我就不跟他们玩了。”

  小蕾听李敖说不再赌了,脸上马上露出微笑,问李敖:“你没去看看殷老师?”

  李敖说:“我看到殷海光躺在那里,心里就想,学哲学的人要看得开才是,怎能得了胃癌这种病?胃癌的原因虽多,但老是心情不好是原因之一,哲学家怎可以老是心情不好?哲学家得了胃癌,就好像神父得了梅毒,这样的人不可得这种病呀!不过,哲学家倒可以得梅毒,叔本华便是。但殷海光当然不会,他的胃癌,就是梅毒!

  小蕾觉得李敖如此联想,颇为好玩,她说:“看来你还没有赌昏头,见到老师还有这样的联想。”

  “赌,这种手艺啊……”李敖本想又发一通关于赌博的高论,见小蕾脸色变了,马上收起话题,说:“我们亲爱的殷海光老师一生与赌无缘,他说他最佩服熊十力,熊老先生最恨蒋介石,他骂蒋介石,一边骂,一边拿有蒋介石照片的报纸,揉成一团,在自己的生殖器下面擦,然后哈哈大笑,以化怒气。”

  李敖正说着,电话铃响了,原来是李翰祥打来的邀赌电话,李敖看看小蕾,支吾其词,然后便挂了电话。

  这时天色将晚,小蕾晚上有晚自修,要去学校。李敖把小蕾送到学校后,逢直向李翰祥家开去。

  赌友等候已久,以为李敖不来了,个个唉声叹气,当李敖突然出现的时候,李翰祥大声呼道:“英雄终过了美人关。”

  赌友中有李翰祥的经理,外号叫“刘必跟”,他不信邪,每张按哈之牌,必然跟进,以为这样可有奇迹出现,哪知结果是十打九输。这一次他输火了,开的支票不认帐,反倒把李敖和另一赌友蒋光超告上了法庭,说他们联手诈赌。

  法官开庭调查时问李敖:“可有诈赌之事?”

  李敖说:“凡诈赌的人,必然联手者交情很深,才有可能。可是我当天晚上才认识蒋光超,难道我们上辈子串通好?”

  被告蒋光超也在旁证实:“从未谋面,当天晚上刚认识无误。”

  法官便再问“刘必跟”:“你告李敖、蒋光超诈赌,有何证据?”

  “刘必跟”说:“我那天记了日记,有我自己的日记为证。”

  李敖说:“这叫什么证据!如果他日记里记我是匪谍,难道我就是匪谍?这种日记太可怕了!”

  法官看看李敖,认为说得有理,对李敖点点头,问:“你会不会做假牌?”

  “假牌实在不会做,但真牌打得极好。”李敖说着朝“刘必跟”一指,说:“这种人牌打得这么糟,凭真牌就可赢他,何须做假牌?!”

  法官调查之下却毫无证据,无奈之下只好叫“刘必跟”撤诉,可《联合报》上还是登出了李敖和蒋光韶豪赌和诈赌的新闻。

  蒋光超打电话给李敖,问报上登出这样有损名誉的新闻,你为什么不解释?

  李敖说:“人家说我是‘匪谍’我都不解释,何况是‘赌徒’?”

  小蕾从报上看到李敖赌博的新闻,十分生气,好几天也不见李敖。李敖去找她,她故意睁大眼睛,无比惊讶地说:“你就是那个报纸说的又会写书,又会赌钱的李敖啊?”

  李敖听到小蕾用如此嘲讽的口气,心里很难过,他动情地说:“小蕾,到此为止吧,我们可承受的太多了,不要再彼此伤害了,我需要你!

  小蕾第一次看到李敖如此认真和动情,她一下子原谅了他,她扑到李敖的身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你去打牌。”

  李敖把小蕾紧紧拥在怀里,说:“也许无人会信,国民党想趁机用诈赌罪整我,可因为连带到蒋光超,他们才不了了之。小蕾,我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你怕吗?”

  小蕾想了想,说:“我就是怕不能跟你在一起,别的我还不知道?”

  李敖会心地笑了。

  1968年1月25日下午,李敖和小蕾正在家中,突然听到隔壁有异动,开门一看,看到很多的便衣与警察把守着大门。

  隔壁是《文星》资料室,原与李敖是相通的,李敖离《文星》杂志,这道门就被封死了。现在这伙人突闯到这里显然是突击搜查《文星》资料室。

  而在这之前,当局首先开始在税务问题上面找《文星》的麻烦。希望能够查到逃税漏税的证据,用作借口,不料,《文星》早防这一着,税务机关追查之下,竟发现《文星》连卖一张报纸,都会自动开发票,也就别无他法,于是官方决定来硬的了。

  《文星》资料室被查第三天,萧同兹座车开始被跟踪;第四天起,《文星》书店门口便衣多人驻守不去,情势发展至此,萧同兹感到“与人刃我,宁我自刃”,就写信上报,要求蒋介石准他停业。1968年3月31日,《文星》终于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寿终正寝了。

  软禁

  1970年,李敖开始被国民党软禁,前后长达十四个月之久,直到被捕,小蕾是这个时期李敖最大的安慰和事件的重要见证人。

  李敖后来在狱中也说:“小蕾是最善良的少女,她从没有跟我发生争吵,她永远依偎在我身边,任我提议做我想做的任何事,她是我有生以来最怀念的女人。”

  李敖遭遇软禁,除了他过去有多彩多姿的反当局的“黑底”外,与彭明敏的关系,便是一条导火线。

  彭明敏在台大早李敖十年,李敖在台大法学院时候,他没有教过李敖,但是教过李敖的许多老同学。

  李敖《传统下的独白》出版后,送给彭明敏一册,彭明敏回信说:“我一向爱读您的文章,且对您的许多见解,都很同感,希望将来有机会认识您。”后来彭明敏在台北致美楼请李敖吃饭,第一次正式见面,彭明敏表象上的博学有礼给李敖留下深刻的印象。

  李敖被赶出《文星》后,做生意需要在银行开甲种户,领取支票,曾请萧孟能帮忙,萧孟能借故推脱,彭明敏知道后,慨然相助,使李敖顺利过关。以后李敖卖书为生,彭明敏也为李敖写信给洋人兜售。他还把亲植的非洲紫罗兰送给李敖,又送给小蕾一条他自养的小狗。

  然而“博学多才”的彭明敏一生却被两样东西所累,一是“台独”思想,一是他的膨胀的性欲。尤其前者是李敖最为反感的,这也是李敖后来与彭明敏分道扬镳的原因之一。

  1964年彭明敏给《文星》写稿不久就和谢聪敏、魏廷朝一起被捕了,被捕后不久,由其母代他向蒋介石写陈情书,才得以脱身。

  李敖对彭明敏以向蒋介石“悔过”换取出狱的行为,曾表示不解,不想彭明敏说:“本来我是不肯悔过的,准备坐牢的,可是我一想到女人那一对奶,我就只好投降了。”

  李敖说彭明敏不但“大头”不轨,连“小头”也不轨。就在彭案发生前,彭明敏还与台大法学院某名教授之妻乱搞关系,至于被他诱奸过的女同学、女艺员也有数十人之多。

  1970年1月底,彭明敏偷渡至瑞典,不想李敖立即被软禁。

  软禁当初,李敖被警备总部捕去约谈,又由特务陪同,放出找保。李敖走在街上,心想这种政治性的案子,谁敢保我?只好找一位德高望重的有名气的大人物保一保,方不致连累他。

  当他路过梁实秋家门口时,他想到了梁实秋,可他一想到梁实秋连帮他翻译作品都不肯帮忙,便灰心起来,可是他又以为,人既放出找保,事情不大,对梁实秋来说也是举手之劳,于是便登门为请。

  不料梁实秋在特务面前,婉为拒绝,他说:“你还是找别人保,实在找不到别人,我再保你。”

  李敖只好失望地走了,在万般无奈之下,李敖最后找到了立委王兆民,王兆民答应了。

  李敖回到家,可自由被严重限制,警察们不分昼夜,由专车一辆、专人若干,对李敖紧迫盯了起来。

  当时李敖住的是四楼公寓的顶层,警察们就在楼下对面农家平房里租了两间房,车就停在门口,和李敖的车遥遥相对。每次李敖出门,他们就跟踪,后来小蕾也受到跟踪。

  最早跟踪李敖的,是台北市警察局大安分局派出的警察,一开始是两人一组,李敖本来是性喜在家的人,被跟踪后,尤其懒得出门,只有小蕾每天来陪伴着他。

  跟踪李敖的警察在他家门口缺少运动,感到很是无聊,他们打发时光的方法,是聊天、逗小孩子、看过路行人和抬头对李敖的四楼东张西望。

  时间长了,李敖对他们的面孔也有些熟悉了,他把他们都起了外号。有一组外号叫“胖子”与“小子”的两个人,好像最坐立不安,在楼下百无聊赖,打着哈欠,东走两步,西走两步。李敖无聊的时候会在四楼隔着百叶窗,用望远镜偷看他们的一举一动。小蕾说,这叫反跟监。

  一天晚上,楼下响起一阵很沉闷的撞车声,不一会儿有人来敲李敖的门,李敖打开门,看到“胖子”一脸的难为情。

  按照他们的规定,跟监人是不准同被跟监人打交道的,但是“胖子”似乎遇到什么麻烦,他对李敖说:

  “李先生,真是抱歉!真抱歉!来打扰你,您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俩在下面,刚才一个去大便,一个去小便,正好没人在,小店的小孩顽皮,趁机跑到我们汽车里,发动马达学车,一下子就冲到你停在下边的车后面,撞坏了您的车……请把车钥匙给我们,我们保证为您修理好,保证修好,务必请李先生原谅!”

  李敖笑了笑说:“没关系,没关系,等我下去看看。”

  李敖下楼后,看到他的车屁股侧面被撞陷下去了,李敖看看“胖子”,又看看破了相的车,他想:这辆旧车既然被撞,索性来个大修特修大美容特美容一次吧!于是对“胖子”说:“没关系,没关系,明天再说吧,明天你请管区的警察来同我谈就是了。”

  管区的警察叫罗翼飞,湖南人,跟李敖先前就有些熟。第二天他来到了李敖的家,对李敖说:“胖子让我来向你道歉,他想把车开走,修好后来送过来,你看这样行吗?”

  李敖问罗翼飞:“车到底是怎么被撞的呢?”

  罗翼飞说:“‘小子’不会开车,在楼下无聊,让‘胖子’叫他开,哪知一开就一档猛轰油门、高速起步,车就冲出来了,冲到了李大爷的车上。”

  李敖脸涨得红红的,愤怒地说:“‘胖子’闯了祸,竟还想瞒天过海,他妈的太可恶,我要收拾收拾他们。这个车,我要自己修,我才不要他们去修呢,他们修,还不是找到附近老百姓的修车厂,吃老百姓的,修了也不会好好给钱,这怎么行!我要自己修。修多少钱,由他们照实赔我。”

  罗翼飞听李敖这么一说,一脸的窘相,但他看到李敖如此坚持,只好请李敖开估价单给他。

  过了一两天,罗翼飞又来了,说:“怎么李先生要整个全修啊?你的车只在屁股上碰坏了一点呀,他们说你在吃豆腐。”

  李敖严肃地说:“我李先生不是吃豆腐,而是在吃刺猬,你回去告诉你们局长,识相点,快把钱送过来,要不然我就写信给你们上司。”

  罗翼飞看到李敖这副不妥协的样子,又是一脸窘相,无奈之中,只好回去请局长。

  分局局长来了,苦笑着对李敖说:“钱我们都带来了,只要李先生答应不要把真相说出去,我们找了一个替罪羊,如果达成协议就算和解了。”

  李敖看看小蕾,小蕾示意地点点头,便在协议书中签了字。

  第二天,倒霉的“胖子”调走了,“胖子”临走前对接替他的老郑说:“可要当心那李某人,那家伙阴险无比,撞车那天,他下楼,笑嘻嘻的,满口说没关系没关系,可是没了半天关系,却把我们警察咬住不放,直到赔了他一大把银子才松口。李某人拿了我们的钱全给他的小女友买花衣服去了。”

  在被软禁的日子里,有一天“国际特赦协会”的秘书长马丁到台湾,提出要见李敖,便请谢聪敏和魏廷朝到李敖家来约请李敖。

  李敖对来者说:“我李敖架子大得很,尤其是对洋鬼子更大,马丁如果真来帮助我们,就请他到我家来看我吧。”

  谢聪敏和魏廷朝想了想,觉得李敖说得也有理,便约马丁到李敖家。

  当时李敖虽然处境自顾不暇,但他还想为牢中的柏杨想点办法,于是便让小蕾给柏杨的太太艾玫打电话,艾玫一听有外国人可帮柏杨,很高兴,在电话中连说愿望来见马丁,可是他们等了半夜也没等到。

  马丁到台湾,国民党对他又恨又怕,于是派三个人跟踪他,马丁上楼后,李敖说:“我们家对门变成了警察局了。”

  大家自四楼往下望,只见下面各路跟踪人马大集合。

  就在这次“行客拜坐客”的时候,李敖把一些被“跟监”的照片和泰源监狱名单交给了马丁,但他没交待马丁如何处理,马丁也没说如何处理,仿佛心照不宣似的。马丁的造访后来成了李敖的一个政治症结。

  被盯梢的旅行

  1970年7月,李敖被软禁期间,正值小蕾快要毕业,原本他们商量准备有一个毕业旅行,可由于软禁出现新的情况,李敖决定趁机再次报复警察一下。

  18日上午,李敖对小蕾说:“听说上面有通知,从清晨五点起,增加一辆车跟监我,刚才我去找罗警员叫他转话给他分局长,如在下午两点前不撤走一辆车,我定给他们好看。”

  “你怎么对付他们呢?”小蕾问。

  “开车子兜着他们转,我已叫小八(李敖的弟弟)保养车去了,把油加满,大家斗着看好了。”

  小蕾不想让李敖跟你们斗,她想这事已延续了四个月了,多一辆车固然很令人不快,再斗也不可能将车全部撤走,四个月都过来了,又何在乎这两天呢?再说等到两点,他们不撤车时再想办法也不迟。可是李敖的主意已定。

  到了两点,他们发现警总的人一动也不动,李敖便决定秘密去台中,以甩开他们的盯梢。

  李敖和小蕾佯装去买菜,然后从人头攒动的菜场门口坐的士直驶侨联宾馆,小八把车停候在宾馆门口,看到李敖和小蕾,忙打开车门,把他们推上车后打一辆出租消失了。李敖甩开了警察,与小蕾一起驱车向台中方向疾速驶去。

  汽车开到台中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李敖发现小蕾已经很困了,便提议下车休息。李敖毕竟是台中人,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们便在一个叫意文的客店睡下。客店里的床可真是鬼叫床,一躺下就鬼叫起来,弄得小蕾一个晚上也没睡好。

  小蕾早上醒来的时候,李敖已洗好澡穿好衣,他知道小蕾没休息好让小蕾再睡一会儿,他便去看母亲。

  可是不一会儿,李敖就回来,小蕾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敖说:“我怕有人已在家门口盯梢,所以半路上又折回了,我们还去市里看看吧。”

  小蕾说:“要是在街上让他们盯上了就麻烦了。”

  李敖说:“那正好,我们可以开着车跟他们兜了。”

  清早的台中市十分宁静,许多商店都没有开门,他们在一家小胡同里看到一个正在开门的小书店便走了进去。

  小蕾看到书架上摆放着李敖的书,心中颇为一惊。小蕾感慨地说:“随着时间的变迁简直不可预料,那时红极了的作家,现在流在市面上的书竟少得可怜,知道李敖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知道李敖的人越多,跟踪的人也会越多,还是这样好嘛。”李敖说。

  “看来我们真的甩开他们了,我们还不如去日月潭。顺便成全一下毕业旅行啊。”小蕾提议道。

  李敖说:“这个主意好,好,吃了午饭就走。”

  下午一点钟他们往日月潭方向开去了,一路风景真好,马路又平。一路上弯路太多,小蕾竟晕车了,一直想吐,幸好李敖准备了杨梅,小蕾一个接一个地吃,才止住了吐。

  两点种的时候,小蕾终于看到了“日月潭”三个字,惊叫起来。李敖指着远处的白色建筑对小蕾说:“我们就住在那里好了。”

  他们在湖边绕了一周,才找到了那白色的建筑,原来那是日月潭饭店。

  他们住下后,便开着车出去,玩了孔雀园和游泳池,往回走的时候,小蕾看到一个穿中空装的女孩觉得很好奇,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别盯住人家看,你看前面——”李敖用手拍了小蕾一下。

  对面两个警察大步走来,经过他们车时,两人同时突然掉过头来。李敖轻声地说:“我们被他们找到了。”

  小蕾以为李敖敏感,不以为然,但当他们的车经过警察局时,有两个警察站在路口,其中一个警察上前拦住了他们的车。

  “请问你贵姓?”警察盯住李敖问。

  “我姓李叫李敖,你们就是找我。”

  “李敖?”

  “对,你们不是在找我吗?”

  警察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对李敖说:“你下来跟我来一下。”

  李敖和小蕾跟着警察去了警局里,局里的人把李敖和小蕾盘问了几句话,很轻松地说:“好,没事了,你们回吧!

  李敖不解地看看小蕾,小蕾也看看李敖,觉得颇为蹊跷,好像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李敖和小蕾从局里出来后,便在街面上闲逛着,他们走进一家土产店,小蕾选了条大理石的项链和牛角梳子。老板笑眯眯地对小蕾说:“看见你们进警察局,知道你们是警察的朋友,特别算你们便宜。”

  “不是朋友是通缉犯!”李敖一本正经地说。

  “啊,你真风趣!啊,你真风趣!”

  李敖也学着老板的样子:“啊,我不风趣!啊,我不风趣!”

  老板笑笑,看着小音说:“啊小姐真漂亮!真漂亮!”

  小蕾捂着嘴直笑。

  他们回到旅馆,前台小姐以一种异常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李敖和小蕾,说:“身份证?”

  李敖和小蕾掏出了身份证,小姐记下了什么,便让他们进了房。

  第二天凌晨三点多,李敖就起了床,他站在窗前,凝望着天上桔红透黄的月亮。小蕾走到李敖身边,把头轻轻靠在李敖的肩上,李敖抚摸她的手,说:“小蕾,这些日子我让你受累了。”

  小言说:“你看,窗外湖面静静的,有层薄薄的透明的雾笼罩着,真是很美。”

  “小蕾,你本可以生活得更平静一点,更快乐一点,是吗?”李敖说。

  “你看那天上的月亮,像一只晶莹的果盘,美得令人振颤,难怪到过日月潭的川端康成会说月是中国的好。”

  “小蕾——”李敖还想说什么,可总是被小蕾抒情的思绪打断。李敖想到外面的花园里坐坐,这是他的习惯,在台北时也是这样,早早他就会坐在阳台上独自思索。

  李敖打开门,却发现房门口坐着三个神情古怪的人,李敖看看他们,他们也看看李敖。

  李敖明白了,他关上门对小言说:“我们被盯上了,外面都是便衣。”

  天亮了,李敖和小蕾开着车去游湖,果然三个便衣开着一辆吉普车跟着。

  来到湖边,李敖对跟踪的便衣说:“别跟了,我们中午就走。”

  便衣戴着墨镜,看了看李敖,没说什么,他们看着李敖和小蕾上了游船。

  开船的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孩,年纪虽小却像是个老船家了,小孩说这里没什么可游的,前面才是真正的日月潭,他可带他们去,只要随便给些钱。

  李敖看着精明的小船家问道:“随便是多少呢?”

  小孩说:“普遍就是三十了。”

  李敖告诉小孩说:“我们是通缉犯。”

  小孩摇摇头,李敖笑笑。

  从湖尽头掉头回来时,李敖发现紧贴着他们的游船,有一条船跟着。小蕾说:“真周到,一个小湖能逃到哪里去?”

  当李敖他们上岸回旅馆时,小蕾看见一个便衣带着那个船上的小孩往警局方向去了,小孩一边走,还一边朝小蕾招手。

  回到旅馆后,柜台小姐拿了本盗印本的李敖著作,请李敖签字。小蕾赶忙整理完行李,准备回台北。

  李敖以赛车的速度赶回台中,便衣的车更是疯了般地跟着。

  到了台中,李敖对小蕾说:“你先坐车回台北,我在这儿与他们兜兜。”

  小蕾想,如果她一走,李敖会与他们愈斗愈气,最后弄得不可收拾。小蕾说:“我们一起走。”

  李敖无奈,便把车往乡下开,打算由南下的路,再转至海线,使便衣暂时摸不清他们究竟往哪儿。

  可车开到员林时,他们看见界牌下有辆越野车,小蕾看到后面车上的人不停地跟那越野车上的人打着手势,小蕾明白了,他们是一伙的,也许每个站都有部随时跟踪他们的车子在准备着。

  在乡下的士公路上,李敖把车子开到120码,第二天早晨,终于回到台北。

  李敖和小蕾发现,跟踪他们的车又增加了一辆。李敖把车停在车站,让小蕾先回家,自己则坐计程车继续在台北市内兜他们。

  小蕾回到家,行李还没放下,母亲便急切地说:“你走的第二天,管区的警察就来了,以前的任警察调走了。他们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说也许是毕业旅行吧。警察问是不是跟那个姓李的一块走的。我说不知道,好像有不少人一起走的。那个问话的警察走到门口,又来了一个警察,拿出一张名片对我说,那个姓李的是个老油条啊!”。

  小蕾说:“妈妈,我让你也受累了。”

  母亲对小蕾说:“你小心啊,可见警察是不会放过李敖的了。”

  小蕾说:“我明白,妈妈,李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清楚的。”

  母亲心疼地看着女儿也没再说什么。

  便衣被李敖在市里兜了好几个小时,气急败坏拿着步话机向上级汇报说:“李敖坐着出租车耍我们,怎么办?”

  上级无奈地说:“能怎么办?我们暂时又不能抓他,只能让他耍了。”

  一直到中午,李敖实在玩累了,便付了司机三百元,让司机把他送到家。

  当天下午,李敖和小蕾出现在荣星花园。荣星花园是台北市最漂亮的一座花园,小蕾在便衣的跟踪下旁若无人,与李敖徜徉于此,卿卿我我,谈笑风生,令便衣们内心艳羡不已。

  荣星花园的美好景色及小蕾的美丽倩影从此便定格在李敖的脑海中。

  情随事迁

  1971年3月19日晚上,李敖和小蕾在家中,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小蕾打开门,跟踪李敖的警局林业振组长走了进来。林组长低声地对李敖说:“处(保安处)里要请李先生现在去一趟,派黑轿车来了,就在楼下。”

  林组长回头看了一下站在门口的小蕾,又对李敖补充了一句:“情况很麻烦,你要有心理准备。”

  李敖坦然地点点头,对林业振说:“请你在门口等我,我收拾一下就出来。”

  林业振退出屋,李敖暗示小蕾把门关上,然后走进卧室,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包十万元现金交给小蕾,并还给她一包照片——小蕾二十岁时李敖为她拍的裸照。

  李敖对小蕾说:“这些现金你留着备用,照片不能给第三者看到。”

  小蕾点点头,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李敖被请上黑轿车后,立即驶向台北市博爱路警备总部保安处,接着被安置在讯问室的第五房。

  办完打指模等收押手续后,进来一高一矮两名特务,他们连夜疲劳审问李敖。

  李敖的罪状是“明知彭明敏有叛乱前科,其叛乱之念未泯,仍秘密与之交往,并助其偷渡。”

  李敖觉得,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彭明敏偷渡事件他根本一无所知,再说,他对彭明敏的“台独”思想早就反感了,两人已久没往来。因此,面对审问,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李敖给了特务一个不合作的坏印象。

  自此约四个小时一轮班,总是两人一组,夜以继日,轮番上阵,一一追问他过去多年的“害”国民党的劣迹,比如援救柏杨事件、向马丁提供泰源监狱名单事件、接雷震出狱事件等等。从3月19日晚上被收押起,大概经过四五天的疲劳审问,李敖始终是浑身疲劳,满口谎话,这令特务们很头痛。

  保安处看守所长罗水黎上尉留着小平头、两眼炯炯,令人生畏,他见李敖在强大的攻势之下居然不吐实情,甚为恼火,他指示手下的人把三支圆珠笔夹在李敖左手四根手指中间,再强行李敖用右手紧握左手的四根手指。

  罗所长对李敖说:

  “李先生,这不是我们折磨你,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所以不能恨我们。

  李敖说:“我不恨你们,也不恨我的右手,我只恨圆珠笔。

  刑求人员听了大笑起来。

  罗所长不笑,他一本正经地对李敖说:“李敖,你知道吗?我是神仙、老虎、狗。

  李敖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罗所长。

  罗所长说:“我一看到老婆,就是神仙;我一看到囚犯,就是老虎;我一看到长官,就是狗。

  李敖听后大笑,可这回罗所长还是不笑,李敖觉得住在这里,真是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们感到在许多细枝末节上套不到李敖什么口实,便开始刑求对他们来说最重要问题,要李敖承认他是彭明敏判乱活动“台湾本部”的五委员之一。事实上李敖对这问题毫无所知,除他与彭明敏有所接触外,根本不知什么“台湾本部”五委员,他更不是台独分子,所以无从承认起。

  特务问:“什么是‘两个半’?

  李敖说:“‘两个半’是中国民间传说的两个半军事家,一个是杨杰,一个是蒋介石,半个是白崇禧。

  特务说:“你胡扯!我们问的不是这个。”

  李敖说:“既然问的不是这个,请你们给我一个边,教我怎么答,否则无从答起。”

  特务说:“魏廷朝说,‘两个半’是指,他是一个台独,谢聪明是一个台独,你李敖是半个台独。在台湾肯干的台独,只有你们‘两个半’。”

  李敖说:“事实上,魏廷朝从没有向我说起过什么‘两个半’,我跟他们根本没有关系。”

  特务说:“‘台湾本部’五个委员,你是其中之一,他们都已经说出来了。”

  李敖一脑子的茫然,真不知从何说起。

  在纠缠了十几天后,李敖想,既然台独分子和官方情报咬定他是台独五巨头之一,若不遥为配合,恐怕不得了结。于是他心生一计,对刑求人员说:“我对谢聪敏曾开过加入的玩笑。”

  当联合小组的调查局代表刘科长听到李敖自承开玩笑加入的说辞后,用文言文反问了李敖一句:

  “奈何以玩笑出之?”

  在特务们的“网罗”和谢聪明的诬攀下,李敖便莫名其妙地变成“台湾本部”的五人小组的大员。

  在五房所一年,是李敖一生中最阴暗的日子,在这里他历经了国民党特务的凌辱刑求,历经了好朋友的陷害出卖,历经了小情人小蕾的黯然离去。

  那是李敖在关进五房所的第十个月,小蕾给李敖写了一封令人神伤的信,说她将不再等他了。

  李敖捧信凄然,为之泪下。

  李敖说:“我这一生与女人离合,都是情随情迁,但与小蕾的分手,却是情随事迁,是我政治性入狱导致的生分、导致的生离死别,所以留下的只有怀念与美感,无复其他。”

  小蕾的离去,相对于他被刑求逼供,是他遭遇的另一困境。

  李敖入狱前曾有感而发:“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但是我辈中人,钟情之事,却每人魔障、误人歧途。魔障与歧途之尤者,就是把它搅成痛苦之事,这是最要不得的。其实,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纯欢乐,不该掺进别的,尤其不该掺进痛苦。有的人恐惧爱情带给他的痛苦,因而逃避爱情,‘且喜无情成解脱’。其实‘无情’并不能真的‘解脱’,即使有所‘解脱’,也不算本领,只能算是头埋沙中的鸵鸟。真正此中高手,不是‘无情’,而是非常‘有情’、‘多情’的。只是高手在处理爱情态度上,非常洒脱,得固欣然,失亦可喜;来既欢迎,去也欢送。这种与女人推移、而不滞于尤物的洒脱,才是惟一正确的态度。”

  无论李敖多少理性地处理他的感情问题,留在他心里的怀念和酸痛总是存在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处境中。

  李敖和小蕾3月19日分手,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1975年4月25日,李敖四十岁生日的时候,小蕾托她的父母给李敖送来了祝他生日的《生活杂志》画册,给了李敖极大的安慰,当晚,李敖写了一首诗,题目叫《只爱一点点》。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死因心愿;看一看李敖的女人

  小蕾来信后的第十八天,李敖终于离开了暗无天日的保安处讯问室第五房,于1972年2月28日被移送到军法看守所。他先住二房,后转十一房,再转八房。

  坐牢期间,他最难忘的一个“匪谍”叫黄中国。

  李敖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军法处的第二房,隔壁房一位大学生闹绝食,李敖听到走廊上有一个山东口音的人在怒骂:

  “年纪轻轻的,就找死啊!就是饿死自己啊!你笨蛋!”

  李敖从墙上孔里望过去,见一个好大的胖子,皮肤粗糙,五十多岁的样子,这个人就是黄中国。他那时任外役,每天替犯人送饭送菜”。送水是用塑料水桶,每房一个,他用一根粗麻绳在饭后把水桶一个个串起来带走,串水桶的时候,空桶相碰,发出声响,非常吸引牢中的人犯。

  黄中国原住第九房,因案子小,又没有共犯,就被调出来做外役。所谓外投,就是囚犯放出押房来替在押房中的囚犯服务,这个服务本该禁子牢头——班长做的,但班长除了手拿钥匙外,是不大做什么事的,所有的事都由外役做。

  做外役是囚犯们羡慕的差使,因他们住的牢房房门白天不锁,可以在走廊或院子里放风,可以抽烟,可以看到家属送菜时包菜的有油的报纸,也可以趁班长不在时同别人偷着说话。

  人一做了外役,一般都认为他案子不大,案情简单,黄中国就是这样的人。

  后来黄中国调到了十一房,和李敖在一起,李敖发现他为人忠厚淳朴,是个够朋友的人,关系也非同一般。

  黄中国是山东莱阳的农民,粗识几字,在抗战时代只身跑到青岛做海军,但他不知道那是“伪海军”,所以抗战胜利后,他就成了“汉奸”了。

  黄中国是一个怪名字,李敖戏称他叫“Chian Huang”,并开玩笑说:“‘黄’字在中文里动词用法是把事情给弄砸了,你这黄中国,是把中国给弄砸了,凭你这名字,你就该坐牢!”

  黄中国笑笑,说:“我爸爸怎么给我起这么个名字,想想真可怕。”

  李敖又笑而问道:“你要做汉奸早做啊,为什么日本人要完蛋了才去做汉奸呢?”

  黄中国苦笑道:“谁晓得呀!我们是乡下种田的,只晓得去青岛人海军,谁晓得是谁的海军啊!”

  黄中国很喜欢李敖,羡慕李敖的学养和风趣,特别喜欢听李敖说话、讲他的经历。有一次李敖讲述他在服役时期的故事:

  那时李敖入伍在半年受训期间,国民党千方百计拉同学入党,最后,使出杀手铜,说不入党的会被分到金门前线,在这种杀手铜的威胁利诱下,除仅有的少数非党员同学,其他大都入党了,可是李敖不为所动。指导员问李敖:“李敖你不怕去金门?”李敖说:“我不怕。”指导员说:“你很优秀,我们国民党没拉到你,很可惜。”李敖说:“你们拉到一个贪生怕死、为了怕去金门而入党的李敖,才真可惜呢!”指导员说:“你不入党,你在台湾活下去会永远不方便。”李敖说:“我准备死在金门,没什么不方便了。”指导员听了以后摇头而去。有趣的是,分配方案下来,李敖没分到金门,倒是人了党的同学分到了金门。那些同学气得跑去质问指导员,指导员说:“前线需要忠贞的人,把李敖送到前线,会影响民心士气。”气得有人把党证都撕掉了。

  黄中国听得哈哈笑起来,说:“好听,好听,再讲再讲。”

  李敖又讲他后来调到第四连做兵器排排长时曾戏描连中“官长”的各种心态:

  一、连长——想做生意;二、副连长——想升官;三、指导员——想结婚;四、干事——想洗鸳鸯浴;五、第一排排长——想说相声;六、第二排排长——想打炮(嫖妓);七、第三排排长想子弹房小老太婆;八、兵器排排长——想退伍;九、行政官——想八仙山盗林……

  黄中国又哈哈大笑,说李敖你真不愧是有学问的人,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妙语,你就做我的老师吧。

  李敖和黄中国相处时间长了以后,两人经常在一起谈论家事。

  牢中的李敖苦闷是不言而喻的,尤其小蕾的离去使他柔肠百结。李敖就和黄中国讲他和小蕾的故事,说得黄中国潸然泪下。

  黄中国说:“李敖,等我出狱后,我一定会去替你找你的女人,告诉她你对她的思念。”

  李敖笑笑:“你能把她劝回来吗?”

  黄中国想了想说:“我至少要亲眼看一下小蕾长得什么样,我一定要看看李敖的女人。”

  可是黄中国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善良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1972年7月14日下午,李敖在房间里,忽然外面哭声大作,远远地听到一个人连哭带喊,渐渐过来了,中间还夹着脚镣拖地的声音。接着十一号牢门大开,李敖看到黄中国满面泪水,满身汗水,上身赤条条,下体只穿内裤、挂着脚镣,被监狱官和马士官长一拥而入。

  黄中国“进房门就大喊:“李先生啊!什么案子嘛!他们判我死刑啊!”声音充满绝望与悲愤。

  马士官长对李敖说:“李先生,我们老乡情绪不稳定,我们不得不偏劳你照顾他,代他写个状子。”

  马士官长又对黄中国说:“你别担心啦!有李先生照顾你,给你写状子,包你无罪回家。戴几天脚镣,不算什么。”

  黄中国听了,突然双膝跪倒,噗通噗通向李敖磕头,大喊:“李先生救命!李先生救命!”

  李敖将他扶起来,安慰道:“不要担心,有李先生在,一切都没问题,你不是还要出去看我的女人吗?!”

  经李敖劝慰后,黄中国情绪稍微稳定了下来。晚饭时,大家席地而坐,黄中国突然从行李里掏出五条鸡腿。那天正好中午加菜,囚犯每人一条鸡腿,而黄中国以外役身份,竟“贪污”到五条,让大家大吃一惊,黄中国分给李敖两条,其余分给他人。李敖说,黄中国真是“政经分明”,枪毙归枪毙,鸡腿还是要吃的。

  李敖认真分析了黄中国的案子,于8月12日完成了“军法声请复判理由书状”,分十四点来为他喊冤,黄中国感激涕零。

  黄中国的判决书迟迟没有下来,他心中忐忑不安,他一再问李敖什么时候判决可以下来,李敖说:“大概就在这几天吧。”

  李敖对国民党的习性颇有研究,已预感到黄中国的案子是凶多吉少。

  军法处的习惯是,他们要枪毙人,复判的决定,是拖至临刑前一两个小时才通知,通知的时候,已经把犯人五花大绑了,所以,黄中国得死刑判决的确定之日,也就是押赴刑扬枪毙之时,他是不可能先知道的。

  果然,11月1日,十一房的房门被突然撞开,七八个禁子牢头冲进房内把黄中国按住,黄中国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吓懵了,他刚想挣扎着说什么,布条缠住了他的嘴。黄中国被五花大绑,架出牢房。李敖听到黄中国的声音在布条缠嘴的时候,立即就由衷嚎转变成了另一种嘶咧。

  李敖一生中从没听到人类能够发出那种声音,他坐在那里,披上小棉袄,目击全部快速动作的完成与离去,接着他又听到黄中国两声惨叫——黄中国被枪毙了。

  黄中国死后,同牢的李国龙问李敖:“难道军法官不知道黄中国根本不是匪谍?”

  李敖说:“怎么不知道?只不过国民党要表现捉拿匪谍的成绩,不枪毙一些人,就会被上面打官腔。在这种邀功缴卷的要求下,每年就只好弄些假匪谍来充数了。”

  同牢的胡炎汉对李敖说:“在那样可怕的情形下,你李敖可以冷静的做一个旁观者,还不忘记照顾热水瓶,你可真狠!”

  李敖说:“‘希腊左巴’在亲近的人死去时候,他提起亲近人心爱的鹦鹉,走出去了,死者已去了,救活的更重要,有一天我会为黄中国做更多的事。”

  十多年后李敖在一篇《我最难忘的一个“匪谍”》中细述了黄中国的哀史,作为国民党统治下千万血泪的一页:

  “黄中国是一个中国农民,他在乱世里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政治漩涡,客死他乡,他无知无识,但其遇也哀,一如鲁迅笔下的阿Q。黄中国的悲剧是他纯属小人物,人微言轻,以致被当成‘匪谍’给杀掉了。”

  黄中国被枪决后,李敖好几个晚上失眠,他的眼中总是浮现黄中国被拖出来的情景,脑海里经常想起他对自己的承诺:出狱后,他要去找小蕾,告诉李敖对她的思念,至少要看看小蕾的样子,一定要看看李敖的女人……

   “大头”惹祸,“小头”遭殃

  李敖被关押时,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充满活力的三十五岁,他所遭遇的不但有政治问题,还有性欲问题。李敖说:“前者解决,要靠‘总统’,后者解决,要靠自己。”

  在牢里放风时,有受难者问李敖性欲方面的问题,李敖一本正经地说:“‘总统’日理万机,我日理一‘鸡’。”又说:“我是‘大头’惹祸,‘小头’遭殃,或者说是‘老大’惹祸,‘老二’遭殃。”听者无不开怀大笑。

  李敖不无讽刺地说:“其实,台湾被他们搞坏,毛病出在做‘总统’的,不知为君之道,反倒专门管小事,察察为明、政由己出,以日理万机为得计。殊不知只有抛弃万机,百密之中,独探一鸡,才是正本清源无为而治之道,可惜这些傻不鸡鸡的东西不懂也。”

  1971年3月19日,李敖被捕时,身上带了一本1970年10月号的《花花公子》杂志在手,这本杂志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帮助。

  这本杂志的中间大跨页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双胞姊妹Mary和Madeleine Collinson的裸照,是李敖相当喜欢的一幅画。这本杂志一直陪伴着他过了将近一年的岁月,在苦闷、不自由的监狱生涯中,两位小美女带给了他许多快乐时光。后来家中送进一本《花花公子》日历,其中有她们的另一幅裸照——两姊妹别有情味地跪在床上,这幅也是李敖所喜欢的。

  李敖在牢狱里常常对着这两姊妹大动欲火,时不时意淫一番,这是他读书以外的惟一取乐方式。

  李敖从小学四年级以后,因为看到北新书局《健康的性生活》一书后,就发现了手淫的乐趣。这个习惯一直跟随他直到现在。

  但似乎也有例外的时候。大学时代,有一天,李敖在台中图书馆看书,有一个清秀可人的女中的女孩坐在他的对面。李敖天生喜欢清秀的女人,他看到的这个女生不但清秀,而且一片圣洁纯洁,令人心灵为之净化,李敖只见过她一次,灵魂便立竿见影地得到了净化,为她在三十天内不再手淫。

  然而,现在“手淫”两字对李敖来说,其实已经不相符了,如今他已不用手,他精选美女图片,虚拟实境,顾而乐之。他认为马路上的“颜如玉”毕竟太少,而符合标准的多在书中。

  当从警总保安处移送到景美军法看守所时,他的书刊被严密“保管”起来了,《花花公子》上的两姊妹也同时离开了他。这使他大起恐慌,因为未来漫长的牢房生涯中,再也不见意淫、,手淫的道具了。

  失去了小蕾和“美少女”的李敖在牢房情绪十分不稳定,李敖冲着牢门大喊道:“我如何能原谅国民党?我的‘老大’‘大头’可以原谅国民党,我的‘老二’、‘小头’却不肯原谅。一想到这些年的青春断送在这黑牢里,害得鸡巴月出无孔可人、日出揭竿而起,这怎么能不记仇?我若原谅了国民党,我就对不起我的鸡巴!”弄得监狱方也无可奈何。

  李敖在牢房里还发明了一种“肢体语言”,他说他读书累了,就会有“肢体语言”。

  所谓“肢体语言”者,李敖说,是身体各部器官互相对话。例如“老大”和“老二”之间就有这样的对话:

  “老二”说:“‘老大’你真不够朋友,你老是有思想,用思想闯祸,写什么狗屁文章,害得连我一起关在牢里,没有女人可搞。三天两头,只好自己解决。‘老大’啊,你真不够朋友!”

  “老大”答道:“二哥,实在对你抱歉。子曰‘有鳏在下’,佛说叫‘非法出精’。这种境界,也别有味道啊!至少如国民党尹俊师长所说:‘卫生啊!卫生!

  “老二”听了有所不解,说:“尹俊不是现任警备总司令吗?他又‘卫生’个什么?”

  “老大”说:“尹俊在徐蚌会战时被共产党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而逃。逃到台湾,派到金门去做十七师师长。在前线,情况不比后方,要随时保持警觉才成,因此他要半夜爬起来查哨。有一天晚上,查到一个碉堡,堡中卫兵虽然没有偷偷睡觉,可是却闲着也是闲着,打起手铳来,‘非法出精’。这时,正好被尹俊撞见,吓得半死。不料,奇怪的是,脾气火爆的尹将军,并没有骂他,只是问了他的名字,告诉他:‘明天朝会集合时,我一叫你名字,你就立刻到司令台来!’第二天朝会到了,果然尹将军喊这小兵出列了。小兵低头跑上前去,满面通红。尹俊叫他上台,当众训话说:‘这位战士很好很好,他鸡巴硬了,不到军中乐园搞姑娘,却自己打手铳解决。这样才卫生啊!卫生!本师长特当众赏他一百元,以示鼓励!’”

  “老二”听了,哈哈大笑。

  “老大”又说:“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我不对,害你二哥不得痛快。希望出狱后,停止思想与写文章,让你放开快活快活。”

  “老二”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同意了。

  ……

  李敖的这种所谓的“肢体语言”或许只是一种具有讽刺意义的笑话,但牢狱之中李敖在精神和肉体上所受到的折磨却是铭心刻骨的。

  三年后,监狱官换人了,辅导员换成了政工干校出身的冯音汝少校,他为了使囚犯情绪稳定,在书刊进口方面给了李敖这个“特级囚犯”不少优遇,在寄出信件的字数和检查方面也给了他一些方便。

  一天晚上,冯辅导员同意李敖进“库房”把被“保管”起来的美少女的照片带回押房,于是,那天晚上,李敖对着双胞胎姊妹做了一生中最痛快的一次手淫。

  事隔不久,监狱里发生了囚犯越狱事件,看守所所长徐元麟和冯音汝都被撤换了。李敖想到自己的案子已确定,随时有移监的可能。如果移监,“美女”又得给“保管”起来。因此,他就把双胞姊妹的裸照藏在《蓝登字典》的硬纸封面中,以防不侧。

  果然李敖后来被移监到土城监狱,李敖的书又被“保管”起来,但字典等工具书除外,于是夹带在字典中的双胞胎姊妹又幸存下来,一直陪他到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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