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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对复调音乐起源的思索:发现的心理学还是发现的逻辑?

  我将在这里扼要叙述的思索与我早先报告的关于教条思维和批判思维的思索密切相关。我相信这些思索是我自己想把心理学观念应用于其他领域的最初尝试,后来这些尝试导致我去解释希腊科学兴起的原因。我所发现的关于希腊科学的看法在历史上是有成果的,而对于复调音乐起源的那些看法很可能在历史上是错误的。后来,我选择了音乐史作为我哲学博士考试的第二个题目,希望这会给我一个机会研究一下其中是否存在着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于是,我的注意力便很快转到其他问题上去了。事实上,我已几乎忘记了我在这个领域里曾知道的每一件事了。然而,后来这些看法极大地影响我对康德的重新解释以及把兴趣从发现的心理学转变到客观主义的认识论——即发现的逻辑上。

  我的问题是这样。像科学一样,复调音乐是我们西方文明所特有的。(我现在使用“复调音乐”这个术语不仅指对位法,而且也指西方的和声学。)它不像科学,似乎并非起源于希腊,而是出现于公元9至15世纪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它就可能是包括科学在内的我们西方文明的最史无前例的、独创的、确实是非凡的成就。

  事实似乎是这样的。有许多有旋律的声乐——舞曲、民间音乐,还有最重要的教堂音乐。旋律——尤其是像在教堂里唱的慢旋律——当然有时是用平行八度音唱的。有些报道说:这些慢旋律也用平行的五度和音唱(从八度音来看,也是四度和音,虽然从低音部算起不是)。从10世纪起就有人报道了这种唱法(“奥尔加农”,它是多声部唱法的早期形式),并且它可能在更早一些时候就已存在了。素歌也用平行三度和音以及平行六度和音唱(都是从低音部算起,即“fauxbourdon”,“faburden”)。这似乎使人感到这是一种真正的创新,如同一种伴奏,或甚至如同一种装饰一样。

  下一步(虽然据说它的起源甚至要追溯到9世纪)似乎是:当素歌的旋律仍然不变时,伴唱的声部就不再只是用平行三度和音与六度和音进行了。音符对音符的反平行运动现在也是允许的,并且从低音部算起,它就不仅可导致三度和音和六度和音,而且可导致五度和音,因此导致在这些声部与其他声部之间的四度和音。

  在我的思索中,我把最后的步骤,对位的发明看成是决定性的一步。虽然似乎并不十分肯定它暂时是最后一步,但它是导致复调音乐的那一步。

  “奥尔加农”在那时可能并没有被认为是单声部旋律的一种补充,也许那些负责教堂音乐的人除外。“奥尔加农”很可能只不过是从一群试图唱那一旋律的教徒所组成的不同声部水平上产生的。因此,这可能是宗教实践,也就是教徒吟咏祈祷文的并非有意的结果。在教徒的歌咏中的这种错误是必然要发生的。众所周知,例如在英国圣公会的节日祈祷文中用次中音部唱定旋律的教徒很容易犯(用八度和音)仿效最高音部而不是去唱次中音的错误。无论如何,只要歌唱是严格平行的,就不会有复调音乐。可以有一个以上的声部,但是只有一个旋律。

  完全可以设想,对位法歌唱也是起源于教徒所犯的错误。因为当平行地歌唱将导致一个音符比它能唱的要更高的时候,它就可能下降到下一个声部所唱的音符以下,因此与其说是与音符一致平行不如说是朝与音符相反的方向运动。这种情况不是发生在奥尔加农中,就是发生在福布尔东(一种即兴复调的歌唱技术)中。无论如何,它可说明一对一音符对位法的第一个基本法则:反向运动的结果必定仅仅是一个八度和音,或五度和音,或三度和音,或六度和音(总是从低音部开始算起)。但是尽管这可能是对位法起源的途径,但是它的发明必定是由于那位音乐家,他第一个认识到,这里有可能有一个与原来的或基本的旋律、定旋律一起唱的多少独立的第二旋律,像奥尔加农福布尔东一样不会扰乱它或破坏它。而这便导致对位法的第二条基本法则:要避免平行八度和音和五度和音,因为这些和音会破坏独立的第二旋律的预想效果。的确,这些和音会导致意想不到的(虽然是暂时的)奥尔加农效果,因而导致第二旋律本身的消失,因为第二声部(如同在奥尔加农中一样〕会仅仅加强定旋律。假如三度和音和六度和音由于一种真正的反向运动(相对某些部分而言)紧靠在前面或接近后面,那么这些和音(如在福布尔东中一样〕就是可允许的步骤。

  因此基本的看法是这样。基本的或给定的旋律、定旋律对任何第二旋律(或附加旋律)施加了限制,但尽管有这些限制,对位法还是会出现,仿佛它是一种自由发明的独立旋律一样——它是一种本身音调优美的旋律,然而却几乎令人惊奇地配合定旋律,虽然它既不像奥尔加农也不像福布尔东,决不依赖于定旋律。一旦掌握了这个基本思想,我们就踏上了复调音乐的征途了。

  我不想在这点上借题发挥了,相反,我倒要说明一下我在这方面所作的历史性猜想——虽然这种猜想在事实上可能是假的,然而对于我所有的进一步看法,它却具有重大的意义。事情就是这样。

  拥有了希腊的遗产以及在安布罗斯和格列高利大帝时代教堂调式的发展(法规化〕,如果教堂乐师有像民间歌曲的创作者一样的自由,那么就几乎不会有任何需要或者任何刺激去发明复调音乐。我的猜想正是教堂旋律的法规化和对旋律的教条限制产生了定旋律,而对位法才能以此为背景发展起来。正是既定的定旋律提供了使得秩序井然的发明自由成为可能的框架、秩序和规律性。

  在一些非欧洲音乐中,我们发现既定的旋律产生了旋律的变奏:我认为这是一种类似的发展。然而,旋律的传统组合与定旋律结合在一起,这种唱法使定旋律仍然不受甚至反向运动的干扰,而根据这种猜想,这种反向运动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全新的秩序井然的世界,一个崭新的天地。

  一旦通过大胆尝试和通过消除谬误在某种程度上探索到了这一天地的可能性,教会承认的原来的有权威的旋律也就可以不需要了。人们可以发明新的旋律来代替原来的定旋律,有些新的旋律一时成为传统的,而其他可仅在某一音乐作品中使用,例如用作赋格曲的主题。

  根据这种也许站不住脚的历史猜想,因此正是格列高利旋律的法规化,一首教义的乐曲为我们建立一个新世界提供了必要的框架,或更确切地说必要的支架。我对这种情况的表述也是如此:教义为我们提供了探索新的未知的而且其本身甚至可能有些混乱的世界的秩序所需要的坐标系,以及在秩序正在丧失的地方创造秩序所需要的坐标系。因此音乐的和科学的创造似乎在这一点上有许多共同之处:使用教义或神话,作为一条人造的小径,我们沿着这条小径走进一个正在探索的未知世界,既创造规律性或法则也探索现存的规律性。并且一旦我们发现了或者建立了里程碑,我们就要用安排世界的新方法、新坐标、新的探索和创造方式、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新方法继续前进。这种新世界在古代是梦想不到的,除非在天体音乐的神话中。

  的确,一篇伟大的音乐作品(如同一个伟大的科学理论)是加于混沌之上的一个天地———在它的张力和和谐方面甚至对它的创造者都是不可穷尽的。开普勒在献给天体音乐的一段文字中以非凡的洞察力对此作了描述。

  因此,天体的运动不是别的,而是一种循环永恒的协奏曲,与其说是音响的,不如说是理性的协奏曲。它们通过不谐和音的张力而运动,不谐和音像切分音或带有转变的延留音(人类用这种转变来模仿自然界相应的不谐和音)一样,正在达到可靠的和预先决定的结尾,而每次结尾都包括六个术语,像由六个声部组成的和弦一样。它们用这些标记来区分和明确表达时间的无限。因此一切奇迹都比不上分几部和声合唱的规则更崇高和更庄严的了,这是古人所不了解的,但最后是由人(造物主的类人猿)所发现的;因此,通过技巧熟练的许多声部的交响乐,他实际上应该在几分钟的时间内及时用魔法召来对世界的绝对永恒性的幻像;并且在通过音乐(上帝的回声)而得到巨大幸福的最大甜蜜的意义上,他几乎应该达到上帝在他自己作品中的所有的满足。

  在我作为家具木工的学徒期间还有更多的一些想法使我分心和干扰我制作那些写字台。那时我正在反复阅读康德的第一个《批判》。我很快就断定他的中心思想是:科学理论是人造的,而且我们试图把它们强加于世界:“我们的智力不是从自然界引出规律,而是把规律强加于自然界。”把这个思想与我自己的思想结合起来,就得出了如下一些结论。

  我们的理论始于原始神话,而进化为科学理论,确实如康德所说,是人造的。我们确实企图把它们强加于世界,而且,如果我们希望的话,我们能够永远教条地坚持它们,尽管它们是假的(看起来不仅大多数宗教神话是假的,而且就连在康德心目中的牛顿理论也是假的),但是虽然起初我们不得不坚持我们的理论——如果没有理论,我们甚至不能开始,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依照——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就能对理论采取一种更为批判的态度。如果我们借助于理论已经了解它们在何处使我们失望,那么我们就能试图用更好的理论代替它们。因此,就可能出现一个科学的或批判的思维阶段,而这个思维阶段必然有一个非批判的阶段作为先导。

  我认为,当康德说知识似乎不可能是实在的摹本或印模时,他是对的。他相信知识在发生学上或心理学上是先验的,这也是对的;但他认为任何知识都能先验地正确,他就大错特错了。我们的理论是我们的发明;但它们可能只是不合理的猜测,大胆的猜想、假说。我们用这些猜测、猜想、假说创造一个世界:不是实在的世界,而是我们自己试图捕捉这个实在世界的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原先所认为的发现的心理学在逻辑上就有了基础:由于逻辑上的理由,不存在别的进入未知世界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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