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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回家的路(1)

  一

  日本人的飞机在九华山附近轰炸了一通,但到底慑于地藏菩萨的威力,放过了这一片神圣的佛山。时任九华山佛教会会长的义方法师以民族大义,严厉训斥了日本人派来劝他为侵略者做事的亲属。义方法师号召全山僧尼,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我是个和尚,只给君子看门,不为小人当家。为防止日本人劫掠珍贵明代大藏经,义方法师连夜秘密将六千余卷大藏经运到天台寺。

  在百岁宫,常法老和尚也做了相应的准备,他将寺中明代无瑕刺舌血所写经书密封好,连同寺中历代朝廷颁赐的藏经及文物藏到百岁宫后老虎洞里。大兴和尚便向师父提出,我这些年来朝拜五台、普陀、峨嵋三大名山,礼敬三大菩萨,真正是因缘殊胜,受用无穷,但长期居无定所、闲云野鹤的生活,功夫也多有荒疏。现老虎洞珍藏着寺中珍贵法物,须有人悉心护守,我发愿在洞中闭关三年,也好收收自己的心性。

  老虎洞又名伏虎洞,在百岁宫东南方向棋盘石下,是一座不足十平米的山洞,因清康熙年间有僧人降伏洞中猛虎,在此清修,老虎洞因此得名。老虎洞所在位置极为偏僻,地势又十分险要,一般人很难找到入洞的山路,而且这一带时有猛兽出入,毒蛇拦道,这些年来也曾有过几批修行人想在洞中苦行,结果多知难而退。

  常法老和尚说:“自古闭关静修者都须有人尽心护关,但老虎洞环境恶劣,且道路险要,时局又如此混乱,只怕很难找到人为你护关,万一你有什么不测,我也于心不安。”

  大兴说:“师父不必多虑,佛陀六年麦麻,才悟得大道。我出家前曾流落他乡多年,哪样苦没吃过?老虎洞四周野菜遍地,野果满山,更有佛力加持,三年闭关,一眨眼就过去了。”

  大兴和尚带了一口铁锅,一小袋米,就这样住进了老虎洞。他在洞周围采了一捧野苦菜,学着当年地藏菩萨,将那口铁锅架在三块石上,开始做他老虎洞中第一顿晚餐。偏偏这一天大雨倾盆,他刚把草点着,就被洞外的风吹灭。费了不少力气,他终于烧了一锅野菜汤,美美地吃了一顿。他割了一捆山草当作铺盖,又砍了一些树枝以抵挡洞口刮进来的山风。头一搁到草铺上,立即就呼呼大睡了。半夜里,洞外狂风大作,风掀开洞口的树枝,刮进洞里,将他身子底下的山草吹得满洞飞舞。他只得将衣服包住头,一边念着佛号,说,佛啊,我要在这里闭关,请给我加持。这一夜终于过去了,天亮时,常法老和尚拄着拐杖来了,老和尚手里提着一袋米和一篮土豆,老和尚开玩笑说,我以为你给老虎吃掉了,准备来给你收尸呢。他说:“菩萨说了,这孬子和尚修行不圆满,不肯收我。”师徒哈哈一笑。

  常法老和尚带来的米和土豆让他整整吃了两个月。在这个深山老岭中,天无绝人之路。饿了,山崖前掏一把野菜;渴了,接一捧山泉水。晴天丽日,他一般都是在洞前的平台上打坐,很快就进入定中,不知日月的更换,不知时间的长久。有一次,他在定中看到一只大蟒盘在脚边,他知道,这蟒其实正是自己的心念,妄念来了就让它来吧,去了就让它去吧,这样一想,那条蟒不见了。

  四周是一箱箱法宝,他闻到那一箱箱法宝所散发出来的古韵和幽香,他坐在这一箱箱法宝中间,感受着佛的加持,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躺在母腹的婴儿。狭小的洞壁将他与这方世界完全隔绝,坚硬的洞壁压缩着他飘逸的思绪,他渐渐进入无我的状态,他感觉自己与无始以来的时光融合在一起,他化作时光,时光亦我。想起宋代一位禅师的偈句: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日尘净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现在,他似乎真正体会到佛在菩萨提树下究竟悟到什么了。

  有那么几天,他的禅定都很散乱,他不知道这散乱来自何方。他走到洞外,阳光照在棋盘石下,透过那棵老松,层层山峰在远处一点点淡尽。他知道,在那云层淡尽处,便是自己的老家太湖。他想家,想朱家岭,想娘了。

  这一整天,他都在散乱中,于是他脱去上衣,拔起一棵松树,将它当禅杖舞得习习生风,直到汗水遮住他的视线。棋盘石下山风忽忽,带着山野里兰花的幽香,这醉人的气息让他一颗散乱的心渐渐平复。世间一切,皆为虚空,他又何必为这虚空而徒劳心思?他开始动手做饭,然而不等饭熟,他竟再次进入定中。忽然,他见到白发苍苍的老娘正顺着一根梯子爬到朱家老屋的屋顶上,他听到娘的声音:毛和,回来!三儿,回来……娘的声音真真切切,带着沙哑的颤音,一直回响在他的耳边。他从定中醒来,一缕阳光照到洞内,他揭开锅盖,那里面的山芋已经生出一层白毛。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他在定中究竟度过了多少日月。

  师父带着一帮居士来迎他出关,他这才知道,三年的时光居然真的在一眨眼间就过去了。师父看着长发披肩,衣裳褴褛,但却是满面红光,神采迥异的大兴,说:“祝贺你三年关满,现在,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想娘,”这是他三年来说出的第一句话,他说时,喉头硬硬的,“我离开娘有十六年了。我想回趟家。”

  他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大褂,踏上了回乡之路。日本人仍然盘踞在江淮一带,他一身僧衲,越过层层封锁,终于来到皖河岸边。一条木船停泊在岸边,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见他走来,便老远喊着:“师父,你是要到高河埠吗?”

  “是啊,”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高河埠呢?”

  “我就知道你要去高河埠,你不要问为什么。”少年说着,就利索地将一只铁锚抛到岸上。

  他说:“好的,我不问。”就像十六年前一样,他把行囊抛到船上,再纵身一跃,上了船头。他熟悉这条船,熟悉这船上的每一块船板,熟悉舱里的每一个物件,包括那只黄泥烧成的锅灶以及舱壁上那只被擦得锃亮的梳妆盒,只是,船上的人却变了。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人生就像这条河,人在这河上一趟趟来,一趟趟去,河上的人一茬又一茬,河却依然流着,从来就不问为什么。眼前这个孩子,当年他曾经抱过他,现在,他却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

  河上没有一条航船,他问:“怎么就你一条船,听说鬼子的飞机每天都来轰炸,你不怕吗?”

  “我在这里等了四天了,今天才遇到一个客人。鬼子的飞机天天都来,谁还敢出门坐船呢。”少年说着,像大人一样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禁不住,问:“你爹,还有你娘,都好吗?”

  “我爹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我娘哭瞎了眼睛,我要挣钱给娘治眼睛。”

  他想起那个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汉子,想起那婆婆妈妈,却有着一颗菩萨心肠的船婶,他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我爹昨晚给我托梦了,他让我好好孝敬娘。”

  “你爹,他在那边很好,”他说,“他也给我托梦了。”

  “你们认识吗?”

  “当然,我认识你爹时,还不到你这么大。”

  船扯着帆,贴着河岸默默地走着,偶尔有一只鸟贴着船舷盘旋而过。远处的村庄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就像一幅泛黄的旧画。

  船到高河埠了,他给少年船钱,少年说:“我娘交待过,如果是有钱人坐船,就狠宰他一下,穷人,就收他一半船钱,如果有出家人坐船,一文钱也不能要。”

  他把钱塞到少年的袋里,说:“我欠你爹的船钱,十几年了,现在总该还了。替我向你娘问安,就说,那个坐着你家船在皖河上来来回回跑的伢回来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少年说,“他们说过你。”

  河滩上已不见热热闹闹的牛市,高河埠是日本人从合肥陆路进攻安庆的大本营,日机轰炸后留下的一处处废墟似乎依然散发着刺鼻的烟火气,他回过头来,少年仍站在船头向他这边张望着,他向少年合一合十,说:“叫你娘放心,你爹在那边很好。”

  他在山里走了两天三夜,第四天傍晚,他终于回到朱家岭,回到自己的家。毒花花的太阳底下,他看到屋顶上站着他的老娘,娘拄根棍子,娘的白发在风中飘拂着,就像一根风中的芦苇。他扔掉行囊,向着那间黄泥小屋拼着命地跑着,他哭着,喊着:“娘,娘……”

  娘似乎听到他的喊声了,娘用手遮住从山那边射过来的阳光,他听到娘说:“风从,今天家来早啊,挂面卖掉了吗?”

  “娘,我是毛和,是你三儿!”他沿着那截木梯,一口气跑到屋顶上,跑到娘的面前。娘真的老了,娘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什么了,娘颤颤微微地移动着身子,手在空中摸索着,终于一把将他抓住,他在娘面前扑地跪下,哭着:“娘,我是毛和,你的三儿……”

  娘一把将他抱住,娘用枯藤般的老手在他的头上一遍一遍地摸着,娘说:“毛和,三儿,真是你吗,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娘,你不是在做梦,我真的家来了,不信你摸摸我头上的疤,还是那年牛打角时顶破的呢。”他把娘的手移到光秃的头皮上,那儿有两排戒疤,戒疤的一侧,有一块凹下去的疤痕。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手拍着屋顶,哭着:“菩萨,你总算把我的三儿送回家了啊,三儿,这么多年了,你还活着,毛和,毛和……”母子俩抱在一起,在屋顶上哭作一团,邻居们听到哭声便围了过来,也都跟着流泪。邻居们说,从前年开始,你娘便让你哥扎了根竹梯,没事时就爬上屋顶,看你回来没有,现在,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他把娘扶下梯子,他不知道娘每天是怎样从这狭窄的楼梯上爬上爬下的,他知道,娘爬这根梯子时用的不是力气,而是心,是一股对儿子刻骨铭心的思和痛。他想起在木子店遇到的那个老人,娘是创造这天地一切的人,在这苦难的世界里,唯有娘的爱,才能给人真正的力量和温暖,才是拯救这破碎人世的唯一法器。他决定,这一次要在家多呆些日,他要把十六年欠缺的孝全都补回来。

  朱家岭的习俗,但凡哪家有远归的儿女,所有的人都来看个热闹。在朱家岭,有儿女在外面当官的,有儿女在外面发财的,唯独他却是一个和尚。看着他穿着打着补丁的僧褂,有人感叹,有人不屑。朱风从是个好面子的人,他知道毛和空着手回来,便去镇上买来两斤糖果散给乡邻,说:“这是毛和带回来的,都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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