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贾谊评传 > 三 陆贾、贾谊、晁错不同遭遇的思想史意义
在本书第一章和这一章,我们先后介绍了西汉前期几位最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陆贾。贾谊。晁错的生平及其不同的遭遇。我们看到,陆贾作为西汉初期第一个有系统理论著作的思想家,他的《新语》实际上为汉初统治者提供了一个指导思想的基本模式,即以道家提倡的"无为"为体,以儒家的《诗》、《书》为用,而他个人的处世态度也是与时消息,能屈能伸。当他觉得形势对自己有利时,便出来当官从政;当他觉得形势于他不利时,便功成身退,明哲保身,结果得以"寿终"。贾谊继陆贾而起,成为汉文帝统治前期的一位最重要的思想家、政论家。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他虽然也受过道家影响,并不完全否定无为,但更多的是主张有为,所以向文帝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政治的建议,有些改革主张终因时机不够成熟,未能在当时实行;而他本人满怀忧国忧民之心,一往直前。毫无顾忌地抒发自己的政见,因而得罪了一帮元勋大臣,被斥为"专欲擅权,纷乱诸事",结果遭到贬抑,郁郁不得志而早死。晁错虽与贾谊同庚,但他的政治活动则是继贾谊之后,即主要在汉文帝统治的后期及景帝初年。此公法家思想比较浓厚,一心想的是使皇太子"知术数",尊刘家天子之势,却毫不顾及个人身家性命,结果终遭人暗算,被"衣朝衣斩东市"。在西汉前期,从汉高帝即位的前206 年,到汉景帝三年(前154)的短短62 年之中,思想界的这三颗慧垦便先后逝去。他们大体上处于一个相同的时代,但其思想。政见和个人遭遇却很不相同。这种不同,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说明了什么问题呢?我以为至少说明了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一)思想必须符合时代需要
任何一种思想,只有当它符合统治阶级需要时,才得以流传。而统治阶级的需要,并不是统治阶级的某些个人的兴趣或爱好,而是受当时时代的政治的和经济的条件所制约。如前所述,汉初社会由于秦未农民起义和继之而起的楚汉战争,造成民生调敝,国力空虚,广大人民亟需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下休养生息,而国家也亟需要通过发展生产充实自己的实力。统治者鉴于秦王朝实行严刑峻法、导致"十三岁而社稷为墟"(贾谊语〕的历史教训,因而力图寻找一种新的理论为指导,改进自己的统治策略,使自己的江山得以长治久安。汉高帝刘邦及其大臣萧何、叔孙通等在改定制度方面虽然做了一些工作,但却未能从理论上和指导思想上解决问题。这一任务是由陆贾于高帝十一年(前196)与刘邦那次著名的对话完成的。在这次对话中,陆贾好象是主张在取天下后应该"行仁义,法先圣",但其实他的基本观点还是"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而这种"文武并用"的思想不过是对黄老帛书中的阴阳刑德思想的继承和发挥。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黄老帛书中就有"丈武并行"的说法:"因天之生也以养生。胃(谓)
之文。因天之杀也以伐死,胃(谓)之武。文武并行,则天下从矣。"(《经法·君正》)这里的"文"指"德","武"指"刑"。所以《十六经·观》说"先德后刑以养生","夫并时以养民功、先德后刑,顺于天。"在以后两章中,我们还要详细分析陆贾《新语》与黄老思想的关系,这里要指出的是,《新语》一书是汉初人系统地宣传黄老思想的代表作。由于它是通过给皇帝上书的形式发表的,又得到刘邦的首肯,因而它对当时政治的影响之大、是不难想象的。
刘邦与陆贾对话之后一年便去世了,所以他当时尚未来得及推行陆贾主张的无为政治。但刘邦逝世后,许多帝、后或大臣均奉行过"黄老术"。最早的当然要数曹参。史称曹参是从胶西盖公学黄老之言、其事在其相齐期间。而参任齐相国是在高帝五年(前202),即要早于陆贾《新语》的写作。这一事实一方面证明,无为而治的确是汉初社会的客观需要,即使陆贾不提出来也会有其他人提出;另一方面又说明,曹参毕竟还只是在一个局部地区进行了实践,尽管这种实践是有成效的,但要在全国范围内推行,还要有相当的舆论准备才行。陆贾与高帝的那次著名的对话及随后进说的《新语》,实际上就起了这种造舆论的作用。正是有了这种舆论准备,所以当惠帝二年(前193)萧何逝世,曹参接任丞相之后,才能够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其无为政治。继曹参任左丞相的陈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从政后,虽如他自己所说,"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然观其在"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史记·陈丞相世家》),可见他对道家全身远害之术的运用还是得心应手的。正因为曹参、陈平等大臣的努力,所以在"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吏记·吕太后本的》)这说明黄老思想的确是适应了汉初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的需要的。
汉文帝、景帝及窦太后,也都是推崇黄老的。《史记·儒林列传》云:"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风俗通·正失》引刘向的话说:"文帝本修黄老之言,不甚好儒术,其治尚清静无为。"正因为如此,所以当贾谊提倡有为(如前所述贾谊并不完全否定无为),并提出一系列积极进取的改革措施时,文帝却"谦让未遑"(《史记·贾生列传》)。这种"谦让"正是为"尚清静无为"的思想和政治态度所决定的。诸大臣斥贾谊"专欲擅权".文帝疏远贾谊,其原因都与此有关。而贾谊自己却对这一形势估计不足,一个劲地主张改弦更张,却得不到文帝的全力支持,终于郁郁寡欢,忧伤早逝。继贾谊而起的晁错,更是主张积极有为,而且其思想更多法家色彩,所以文帝虽然"奇其才",但对他的许多建议却"不听"。特别是文帝对贾谊和晁错的削藩主张,始终未认真实行,这的确反映了文帝"听其自然"的无为而治的态度。对于这一点,王夫之曾有过分析。他说,贾谊、晁错对吴王刘濞反叛的阴谋"日画策而忧之。文帝岂不知濞之不可销弭哉?赐以几杖而启衅无端,更十年而濞即不死,亦以衰矣。赵、楚、四齐,庸劣无大志,濞不先举,弗能自动。故文帝筹之已熟,而持之已定。文帝幸不即崩,坐待七国之瓦解,而折塞以收之。是谊与错之忧,文帝已忧之。而文帝之所持,非谊与错所能测也。"(《读通鉴论》卷二《汉文帝》)王夫之讲的"文帝之所持",就是黄老之道。所以他接着说:"吉凶之消长在天,动静之得失在人。天者人之所可待,而人者天之所必应也。物长而穷则必消,人静而审则可动。故天常有递消递长之机,以平天下之险阻,而恒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长以为动静,而恒苦于躁者之不测其中之所持。若文帝者,可与知时矣。可与知时,殆乎知天矣。知天者,知天之几也。夫天有贞一之理焉,有相乘之几焉。知天之理者,善动以化物;知天之几者,居静以不伤物,而物亦不能伤之。以理司化者,君子之德也;以几远害者,黄老之道也;降此无道矣。庸人不测,恃其一罅之知,物方未动,激之以动。激之以动,而自诧为先觉。动不可止,毒遂中于天下,而流血成渠。国幸存,而害亦潘矣。呜呼!谋人之国者,可不慎哉!"(同上)王夫之说的"相乘之几",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时机。把握时机,这是人们从事一些重大活动,特别是政治、军事活动时,要获取胜利的一项重要保证。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时机还不成熟时,硬要草率从事,叫做盲目冒进;当时机已成熟时,还优柔寡断,迁延时日,叫做消极保守。王夫之把贾谊。晁错归之于"庸人"之列固然有些过分,但他说贾、晁"物方未动,激之以动"则确为事实。正因为如此,所以尽管贾谊和晁错满腔报国之心,却不为当政者所理解和接受,特别是晁错还授人以柄,终遭暗算。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一个沉痛教训!
(二)符合时代需要的思想终有实现的一天
改革者的政治主张,尽管一时不为当政者所理解和接受,但只要它符合时代潮流和历史发展的总趋势,终有一天会实现的。我们在评介贾谊时就曾指出,他的一些重要政见,虽然在其生前未能实现,但在其死后却大都实现了。例如,贾谊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主张,后来在武帝时通过主父偃建议的"推恩令"而得以落实。关于这一点,工夫之作过深刻的分析。他说:"分藩国、推恩封王之子弟为列侯,决于主父偃,而始于贾谊。谊之说至是而始售,时为之也。当谊之时,侯王强,天下初定,吴、楚皆深鸷骄悍而不听天子之制裁,未能遽行也。武帝承七国败亡之余,诸侯之气已眉,僵单车临齐而齐王自杀,则诸王救过不逞,而以分封子弟为安荣。僵之说乃乘时而有功。因此而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复也,势已积而俟之一朝也。"(《读通鉴论》卷三《汉武帝》)王夫之这里说的"时"指时势;而所谓"势已积而俟之一朝",是说只有当客观的形势和时机成熟时,某种矛盾才能迎刃而解。贾谊的削藩主张因时机不成熟而无法实现,主父僵时,时机成熟了。西汉时期藩国对中央政府那种尾大不掉的局面便彻底扭转过来了。我们能够因为贾谊在时机尚未成熟时提出削藩问题而责备他吗?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以的。作为一个思想家,应该是一个先觉者,当风乍起于青萍之未时就能辨其风向,察其来势。贾谊正是这样一个先觉者,晁错步其后,也不失为一个先觉者。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能够站在时代的最前列,总揽全局,及时察觉和揭露那些潜藏着的或刚刚露头的社会矛盾,指出其发展趋势及危害性,从而唤起当政者及广大人民群众的警觉。这就是他们对时代的最大贡献。至于他们对解决这些矛盾的方法的种种设想,难免有简单。粗糙乃至幼稚之处,同时也有操之过急的毛病,但这些都是次要的东西,无法掩盖其智慧的光芒。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所以我不同意王夫之把贾谊和晁错归之于"庸人"之列,并且说他们是"恃其一罅之知,??而自诧(夸耀)为先觉"(见前引)的说法。
(三)改革者必须十分注意斗争策略
在历史上,许多有为的政治家和改革家,往往不得善终。在西汉前期,贾谊和晁错的情况便是如此。但是情况也不尽然。有的政治家在政治上也颇有作为,但能够根据客观政治形势的发展,而及时调整自己的行动策略,因而既能够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又善于保存自己的力量。陆贾的情况便是如此。这里,便涉及到一个政治斗争中的策略问题。在本书第一章评述贾谊的生平时,我曾引用宋人苏轼的《贾谊论》。苏氏认为,"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这里讲的"待"便是时机问题,也就是前述工夫之说的,不能"物方未动,激之以动"。苏轼说,贾谊"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欲使文帝于"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显然,贾谊是过于急躁了。苏轼讲的"忍"也就是等待时机的问题。当然,这种等待并不是消极坐等,而是要积极创造条件,特别是要注意团结各方面的力量。如苏轼所云:"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绎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苏轼的这些分析,从策略上讲是有道理的。我觉得,作为改革者,特别是改革的思想家,他们的最可贵之处,就是能洞察社会矛盾的底里,敢于言人之所未言,言人之所不敢言,从而以先觉觉后觉。在西汉初期,陆贾、贾谊、晁错都具有这种特点。但是,当改革者或政治家要把自己的言论付诸行动,使改革的思想转化为现实时,便必须十分注意斗争的策略,既要善于把握时机,也要善于团结各方面的力量,化阻力为动力。不能只相信自己理想的正义性而不去注意斗争策略的正确性。这样,即使再好的思想也难以实现。在这方面,陆贾做得比较好,而贾谊和晁错则欠缺一些。他们三人生命结局之不同,与此是不无关系的。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要使一项改革事业取得成功,不光要有指导思想的正确,而且要求得斗争策略的正确。当然,有时这两方面都是正确的,但由于力量对比中保守势力过于强大,也可能使改革遇到暂时的挫折。那时,人们就应该坚信这样一条真理:尽管历史发展的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总是光明的,进步总要战胜保守,公理总要战胜强权,因而永远对前途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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