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的社会史观有某些积极的因素,也有不少消极因素。其积极因素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重势
贾谊重"势",企图从中探讨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在《过秦下》贾谊指出,统治者要维护自己的地位,必须善于"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他讲的"理",是指客观事物的内在规律;他讲的"势",指事物发展的客观趋势。显然,这是对先秦法家理势思想的继承。例如,商鞅说过:"圣人知必然之理,必为之时势,故为必治之政,战必勇之民,行必听之令。"(《商君书·画策》)韩非则指出:"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韩非子·难势》)但先秦法家所强调的"势",乃是与"法"、"术"相联系而存在的"人为之势",而非"自然之势"。韩非说:"夫势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势必于自然,则无为言于势矣。吾所为言势者,言人之所设也。"(同上)韩非之所以强调"人为之势",是因为他觉得如果只强调"自然之势",容易使人消极无为,认为"势治者,则不可乱;而势乱者,则不可治也。"(同上)但是历史的经验证明,如果单纯地强调"人为之势"而忽视"自然之势",往往容易导致一意孤行、主观蛮干。秦王朝在统一中国之后,不懂得"攻守之势异也",因而及时改变统治策略,结果导致二世而亡,就是一个严重的教训。贾谊正是总结了这个教训,所以他在论"势"时,更多地是分析"自然之势",即事物发展的客观趋势,但他也并不忽视人为的作用。
贾谊讲的"势",内容十分丰富,既有地势、时势、事势,也包括权势、理势等等。但他论"势"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能辩证地处理"自然之势"与"人为之势"的关系,既不离开"人为之势"去孤立他讲"自然之势",也不离开"自然之势"去孤立他讲"人为之势"。以下我们来分别看看他对这些"势"的论述。
关于"地势"。在《过秦》一文中,贾谊在分析秦国之所以强盛的一个重要原因时,就曾指出与其地势有关:"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过秦下》)又说:"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过秦上》)。这里讲的"崤函之固","被山带河"、"四塞之国",都是说的地势之"险阻"。贾谊认为秦国地势优越是其称霸的重要条件,但不是唯一条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善于因时变法的问题:"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正由于秦人据有地利、又能因时变法,所以才能"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振长策而御字内"(同上),终于完成其统一中国的大业。可是,在"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即地理条件并未改变的情况下,秦王朝统一中国只有十五年,就"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同上),其原因何在呢?贾谊认为,就是因为秦统治者不懂得攻与守不同的"时势",因而及时变法。贾谊这种既重视自然条件又不囿于自然条件的思想,有其合理因素。我们不能否认自然条件对一个国家和社会发展的作用,特别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情况更是如此。
关于"时势"。这是指政治斗争的发展,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形势。
贾谊说的"攻守之势异也"(《过秦上》),就是指攻取天下和保守天下的形势是不一样的,因而要相应地采取不同的策略和方法。他说:"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推此言之,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过秦中》)显然,贾谊这种"取与守不同术"的观点,与陆贾的"居马上而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是一脉相承的。政治形势虽然是人类活动的表现,但就其性质来说,却是客观的,因此从总体上来说,也是属于"自然之势"。人君要求得长治久安,就要善于把握不断变化着的政治形势,及时改变自己的统治策略。就是说,既要懂得"并兼之法",又要懂得"守成之数、得之之术"(《时变》)。只有这样,才能适应形势的发展,否则就要失败。
关于"理势"。这是指的一种客观的必然趋势。如贾谊说:"计令中国日治,匈奴日危;大国大富,匈奴适亡。吒犬马行,理势然也。"(《匈奴》)"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阶级》)这种"理势"显然都是客观的,但这种客观的必然之势,又是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来制造。如贾谊认为要使"中国日治,匈奴日危",就必须采取他的"三表"、"五饵"的策略:要使"高者难攀,卑者易陵",就必须"制为列等",使天子"尊不可及"。只有通过人为的努力,造成一种必然的、无法扭转的趋势,才能因势利导去获取胜利。
关于"权势"。这是指由于人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优越,从而具有的一种权力和优势。贾谊说:"人之情不异,面目、状貌同类,贵贱之别非天根著于形容也。所持以别贵贱、明尊卑者,等级。势力。衣服。号令也。"(《等齐》)"贵贱有级,服位有等。等级既设,各处其检,人循其度。擅退则让,上悟则诛。建法以习之,设官以牧之。是以天下见其服而知贵贱,望其章而知其势,使人定其心,各著其目。"(《服疑》)显然,这种通过别贵贱、定服位而造成的权势,是属于"人为之势"。贾谊认为,这种"权势"与"法制"是相联的,它和仁义一样,同属于"人主"的两种并行不悻的工具:"仁义恩厚,此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势已定,权已足矣,乃以仁义恩厚因而泽之,故德布而天下有慕志。"(《制不定》)贾谊认为,权势本应属于天子、尊者所有,但文帝时许多同姓王"权势"太大,因此他主张"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藩强》),使其"权力不足以侥幸,势不足以行逆"(《藩伤》)。这,既是一种"人为造势",也是因时变法。
贾谊著作中,除了谈到上述"势"外,还谈到"事势"。所谓"事势",实际上是以上各种势的总称,故后人在编辑他有关形势及对策的论文时,均列为"事势"一类。在《治安策》(《陈政事疏》)一文开头,他写道:"臣窃为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这些可痛哭、可流涕、可太息及背理伤道的事,就是由各种各样的"势"所造成的;而贾谊在该策中,也正是通过对不同势的分析,从而提出相应的对策。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贾谊既重视对"自然之势"的分析,也十分重视"人为造势";他认为如果听任"自然之势"的发展,不积极采取措施加以处置,就必然出现本末倒置的"倒县之势"(解县》);他研究"自然之势"的目的,正是为了适应不断变化的客观形势,制定相应的对策,从而使统治者始终保持主动和优势的地位,以实现长治久安。
(二)重民
贾谊十分强调人民群众在国家和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关于这一点,我在第四章分析贾谊的民本思想时,已经作过详细的分析,这里只想从社会史观的角度指出一点,即贾谊的历史观虽然没有完全摆脱天命论的束缚(这一方面,下面再说),但他却力图把"天命"与"民意"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并且更为重视民在社会历史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贾谊说:"故夫灾与福也,非粹在天也,必在土民也。呜呼!戒之戒之!夫士民之志,不可不要也。??行之善也,粹以为福己矣;行之恶也,粹以为灾己矣。故受天之福者,天不功焉;被天之灾,则亦无怨天矣,行自为取之也。知善而弗行,谓之不明;知恶而弗改,必受天殃。天有常福,必与有德;天有常灾,必与夺民时。故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今,与民为仇者,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知善而弗行谓之狂,知恶而不改谓之惑。故夫狂与惑者,圣王之戒也,而君子之愧也。"(《大政上》)贾谊的这种思想,虽然是对《尚书》"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思想的继承,但他的着重点,却是"士民之志,不可不要"。他把天灾与**联系起来,认为"天有常灾,必与夺民时",因此,"被天之灾,则亦无怨天矣,行自为取之也。"这就告诫统治者,不要把"政治失中而违节"统统归咎于"天命",而要更多地进行自省,看看施政过程中是否有"夺民时"、侵民利之处。这样,便使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落到了实处,使之有可衡量之标准。
(三)消极因素
贾谊社会史观的消极方面主要表现在:其一,还没有彻底摆脱天命论的束缚。在《耳痹》篇,贾谊说:"窃闻之曰:目见正而口言在则害,阳言吉错之民而凶则败,倍道则死,障光则晦,诬神而逆人则天必败其事。"这段话的出发点,虽然是告诫统治者不要口是心非("目见正而口言在"),不要表里不一危害人民("阳言吉错之民而凶"),而要按正道办事,但其方式却是采取的一种传统的谴告说,即把人事的成败最终归咎于大意或神意的谴告。接着,贾谊讲了吴楚之争和吴越之争的历史故事。贾谊认为,楚平王杀伍于胥无罪的父亲,就是非正义的,伍子胥奔吴,得到吴王阖闾的支持,这时伍子胥"任吴国之政"是顺天意的:"民保命而不失,岁时熟而不凶,五官公而不私,上下调而无尤,天下服而无御(啎),四境静而无虞。"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吴王伐楚之时,能"五战而五胜","挞平王之墓。昭王失国而奔,妻生虏而入吴"。楚国之所以"殃既至乎此矣",正是由于"楚平王怀阴贼,杀无罪"的结果。贾谊认为,如果说伍子胥对楚国的战争是正义的话,那么他对越国的战争就是非正义的。所以尽管吴国暂时打败了越国,但由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称善累德以求民心。于是,上帝降祸,绝吴命乎直(胥)江。君臣乖而不调,置社稷而分裂,容台谢而掩败;犬群嗥而入渊,彘衔菹(蓐)而适奥,燕雀剖而虮虵生;食菹而蛭口,浴清水而遇虿。伍子胥见事之不可为也,何笼而自投水(《贾子新书补》云,'何'训'揭','投'乃'杀'之误,'水'衍文--引者),目抉而望东门,身鸱夷而浮江。怀贼行虐,深报而殃不辜,祸至乎身矣!"这段话中,如果说"上帝降祸,绝吴命乎直江",还有"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意思的话,那么所谓"犬群嗥而入渊,彘衔菹而适奥,燕雀剖而虮虵生,食菹而蛭口,浴清水而遇虿",则完全是一种祯祥灾异的天人感应之说。这种天人感应说,在汉代肇端于陆贾。陆贾说:"恶政生于恶气,恶气生于灾异。蝮虫之类,随气而生。虹虵之属,因政而见。治道失于下,则天文度于上。恶政流于民,则虫灾生于地。圣君知辟则知随变而改,缘类而试。"(《新语·明诫》)贾谊显然继承了这一思想。在《藩伤》中,他又说:"凶饥数动,彼必将有怪者生焉。祸之所罹、岂可顶知。"贾谊本来是主张祸福决定于民心向背,这里又说"岂可预知",这显然是自相矛盾。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就在于他没有彻底摆脱天命论。在他看来,天是有意志的,故说:"天之诛伐,不可为广虚幽间,攸远无人,虽重袭石中而居,其必知之乎!若诛伐顺理而当辜,杀三军而无咎;诛杀不当辜,杀一匹夫,其罪闻皇天。故曰:天之处高,其听卑,其牧芒,其视察。故凡自行,不可不谨慎也。"(《耳痹》)陆贾和贾谊的这些天人感应的思想,后来被董仲舒发展成天人合一的神学目的论。
其二,循环史观。在《数宁》篇中,贾谊说:"臣闻之,自禹已下五百岁而汤起,自汤已下五百余年而武王起。故圣王之起,大以五百为纪。自武王己下,过五百岁矣,圣王不起,何怪矣!及秦始皇帝似是而卒非也,终于无状。及今,天下集于陛下,臣观宽大知通,窃日足以操乱业,握危势,若今之贤也。明通以足,天纪又当,天宜请陛下为之矣。"贾谊说这段话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激起汉文帝振作有为,刷新政治,但其理论根据却是一种圣人史观和历史循环论。这种循环论的直接来源就是孟子。据《孟子·公孙丑章下》记载,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于不怨天,不尤人。'"孟子对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在孟子看来,"天意"如果想平治天下,必将使王者兴,同时要造就出极少数的"命世之才"(据杨伯峻说,"名世"即"命世",见《孟子译注》中华版,第110 页);而这种圣王和命世之才的出现的时间周期一般是五百年为准。这样,孟子便不仅将天命论与圣人史观统一了起来,而且将天下的"平治"说成是由天意决定以五百年为一个周期。所以其天命论、圣人史观、历史循环论都在"天意"("天欲")的基础上统一起来了。贾谊的"圣王之起,大以五百为纪"的说法,完全是沿袭了孟子的这一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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