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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末路到中兴

  胡雪岩因为头脑灵活,善于经营,不到三年时间就从钱庄学徒做到了档手。无心插柳地帮助了两位落魄之人——王有龄和蒋营官,使他从穷途末路平步青云。更重要的是,胡雪岩在这两件事中悟出来日后成就其巅峰事业的道理——先做关系,后做生意。

  ——作者题注

  援手王蒋引末路

  太平天国起事北上之时,胡雪岩已经有了家室。清苦的日子过惯了,倒也没觉着家中用度有何吃紧。小夫妻二人夫唱妇随,每天的日子滋滋润润地溜过。

  胡雪岩有一日闲逛,遇到了一个叫王有龄的人。王有龄祖籍福州,父亲在杭州客死。因为没有钱送回老家,只好就在此地择了块风水好地葬了。王有龄没了父亲的官俸,家中的日子也就日渐窘迫。闲下没事,他也常到西湖边逛逛。

  胡雪岩见他眉宇间透着亮光,分明一副官相,身上的褂子却打上了补丁,所以也摸不透他身份。

  王有龄倒还明白胡雪岩是干什么的。只是这钱庄向来都是向着有钱有势的人开的。借钱之先,跑街的都要拐弯抹角,先把你祖宗八辈、左邻右舍问个清楚。至于你家中有何贵重物品,能否置当贷款,即便碍着面子,不便直问,跑街的也自有他的一套办法,套出个八九不离十来。所以这跑街的最爱下酒馆,上茶馆。这种地方,花钱不多,却可以一坐一整天没人赶。聊天的、算命的、下棋的,各色人等都有。人一多嘴就杂,只要用心总可以听到想听的东西。

  不过王有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客处他乡,无亲无靠,想去告贷几个银子,恐怕也未必会有钱庄信得过他。当铺倒可以去,但是那地方太黑,况且家中值钱的东西也已经当了不少出去。

  胡雪岩见了王有龄总是笑嘻嘻地,有意和他套近乎。王有龄却总是淡淡的,懒懒的。开头胡雪岩以为他是摆架子,假清高,就有些不以为然。见面多了,又觉得不像,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一天胡雪岩又见着了王有龄,就叫道:“王有龄,今天我请客,喝一壶去。”

  王有龄道:“不敢当,不敢当。”

  胡雪岩道:“这有什么,反正也不是我请客,自有人出钱。喏,这是我刚才三盘棋战来的。”

  一再邀请,王有龄就只好跟了去。酒过三巡,胡雪岩道:“王有龄,我心里倒有个疙瘩。我看你也不像个平庸之人,何以天天无所事事,不去做点儿什么?”

  王有龄道:“我能做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不要点儿本钱?”

  胡雪岩一听倒觉着不以为然,心想:“干什么不是一步一步来的,你莫不是想一口就吃个大胖子?”口中却道:“本钱也不在大,有你这一副好身材就可以了。”

  王有龄心想:“看来你胡雪岩倒实在。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么想着,就想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不讲吧,胡雪岩也不会明白。于是他就说:“那倒不一定,有些事还是得花大本钱。”

  胡雪岩道:“比如什么样的事呢?”

  王有龄道:“比如捐官补缺,本钱不够,凭你有什么好想法也没用。”

  胡雪岩笑了:“这个我倒明白。有些捐官的人舍不得花钱,又不能不花钱。一百两银子能办的事,他只支出五十两,结果事也没办成,花出去的钱也收不回来了。”

  王有龄也笑了:“看来你还真明白。你一定知道范蠡的一个故事了?”

  胡雪岩皱皱眉头,惭愧地说:“我上学不多,谁是范蠡,我倒真还不明白。”

  “就是那个称作‘陶朱公’的。”

  “嗯,这个我倒还听过。什么故事呢?”

  王有龄于是就给他讲了陶朱公和他大儿子的故事。

  那范蠡扶助越王勾践灭吴后,就跑去找他的好朋友文种,劝文种和他一起离开越国,前去北方共同重操旧业。

  原来文种曾在宛郡作过小县令,慕范蠡美名,三次前往。两人一见,相谈甚欢。文种干脆连县令也不做了,陪着范蠡一同前往吴越楚交界地带,从事边境之间的贸易交换,所获甚丰。后来勾践上台,慧眼识才,就拜了二人为相,共同重振越国实力,平了吴国,解了亡国之恨。

  但在范蠡看来,这勾践只可共苦,不可同甘。所以应明智行事,早日逃走。文种不听,范蠡只好一个人逃到齐地,定居于陶,重操旧业,成为倾国首富。人称陶朱公。

  故事就发生在陶朱公的儿子身上。

  陶朱公有三个儿子。二儿子在楚国杀了人,被捕入狱,要处极刑。楚国的宰相庄生是陶朱公的好友。陶朱公就派三儿子带了千金,前去说情营救。

  这时大儿子在家里不干了。他觉得父亲这是瞧不起他。家中出此大事,理当是大儿子出面办理。于是他就去向他娘诉说心中的不快。

  他娘也觉着这大儿子说得有道理,就去劝范蠡改变主意。范蠡不允。这大儿子犯了倔,以死相威胁。范蠡就没再说什么,派了大儿子去楚国。

  大儿子走后,范蠡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吾二子必死无疑矣!”

  这等丧气话,怎么能随便说呢?范蠡这么说却自有其道理。

  大儿子到了楚国后,见了宰相庄生。那宰相念起范蠡英名和昔日交情,就许诺办理这件事。他对范蠡的大儿子说:“知道了,请你马上离开楚国,你弟随后就可以出狱回家。”

  这大儿子听这宰相说得那么轻巧,心里犯嘀咕,心想:“死罪轻易就能免了?要是轻易就能免了,这罪肯定不重。这千金未免花得太过不值。”

  有了这层想法,他就另外又买通了一个狱卒,告诉他自己在一个旅店二楼,有什么消息,随时来通知他。

  那楚国的宰相庄生让范蠡的大儿子马上离开楚国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不希望让人知道自己收受了重礼。一等范蠡的大儿子离开,他就上朝对楚王道:“臣昨晚观察星象,发觉昴星云集,此乃不祥之兆,还望大王能大赦冲灾。”

  楚王对这位重臣言听计从,于是道:“爱卿忧国甚深,既能体察至此,我这就宣布大赦。”

  大赦令还没传出,狱卒就跑去告诉了范蠡的大儿子。大儿子一听,心想:“这宰相太不地道,这等重要的事你还能不知道?明摆着是想白白捞我一把嘛。”

  这么一想他心中不是滋味,“蹬蹬蹬”又跑回宰相家,对宰相道:“我为救我二弟而来,现在楚王已经大赦了,我这里来给您道个别就回家。”

  那庄生是个何等聪明的人,听了这话明白他有想法,就告诉他:“黄金千镒还在那里,你就带回去吧。”

  换一个人,明摆着是为办事而带的钱,既已送出,就绝不能收回。那陶朱公的大儿子不然,他来就是为了讨回这千镒黄金,所以也就不客气地拿走了。心里还暗自庆幸呢。

  他这么一做,庄生可真不是滋味了,觉得好像被别人耍了似的。就入朝见了楚王,说:“臣前两天讲到星象显凶,大王您说要以行德事免凶。臣退朝后听到处都在盛传,陶朱公的儿子也杀了人囚禁在监,他们家里人带了很多金子,贿赂大王左右。大王实行大赦,人们说不是为了楚国,而是因为陶朱公用了钱。”

  楚王听了大怒,于是派人杀了陶朱公的儿子,到了第二天才宣布大赦。

  胡雪岩听到这里,笑起来:“这大儿子只好拖着他弟弟的尸首回家了?”

  王有龄道:“这就是做人不地道的坏处了。”

  “陶朱公怎么会知道自己儿子是这种德性呢?”

  “陶朱公一向料事如神。他知道大儿子是跟了自己创业的人,知道积财的艰辛,这本身倒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这等事上,过于怜惜财宝就办不成功。”

  “他怎么又知道他三儿子办起来要妥当些呢?”

  “这老三是他的小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整日在游乐场中混,挥霍起钱来眼都不眨。”

  “我也听说过好多捐班之人,事到中途撒手,没有下文了。”

  胡雪岩心想,你的意思是自己也去捐个班。半大不小的年纪,放着功名正途不走,未免让人有些想法。于是就问:“你觉得捐班不错?”

  王有龄沉吟了许久,不知该不该告诉实情。闷着头喝了半晌酒,才狠一狠心,仰了仰头:“小胡,实不相瞒,先父在时,已经替我捐过一个‘盐大使’。”

  胡雪岩愣了一下,见王有龄不像在打诳语,也正色道:“哎唷,失敬,失敬,我该叫你王大人才是。”

  王有龄脸一红:“小胡,别奚落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

  胡雪岩道:“那你怎么不去打点一下,补个实缺?”

  王有龄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现在这处境,到哪里去,也不会有人给我放款。”

  胡雪岩心想也是,一个异乡人,举目无亲,两手空空,就是我,也不会放心放款给你的。不过补了缺的“盐大使”,一转眼就有可能捞个小“知县”,这么好的差使放着不用,也未免可惜。

  王有龄见胡雪岩没了下文,自己心中也略略失悔告诉他太多。这样不免让人轻看了自己。

  两人就这样各想各事,慢慢地呷着酒,夹几根空心菜下酒。渐渐地天色黑了下来。

  胡雪岩忽然抬头问道:“打点,补实缺,连同来回盘缠,满打满算,要多少钱呢?”

  王有龄沉吟了片刻,方道:“五百两吧!”

  余下的时间,两人再也没说什么。直到出了酒馆,分手之时,胡雪岩才说道:“王有龄,明日下午,你一准在这里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王有龄心想,反正明日也是没事,来就来吧。

  第二日下午,王有龄早早地来了,左等右等,仍不见胡雪岩。他只好给酒馆的伙计留了话,自己出去,看别人下棋。

  王有龄把脖子都看酸了,回到酒馆时,仍然不见胡雪岩来。

  天色眼看着要黑下来了,王有龄早就潦倒得没了在外边饭馆小阔一把的钱。回去吧,又怕失约。正犹豫间,胡雪岩拎了个小包,匆匆忙忙赶过来了。他一把扯着王有龄,到酒馆角落里坐定。

  “小胡,你找我有什么事?”

  胡雪岩打开蓝布包,抽出一叠东西来,递给王有龄:“喏,这是你做官的本钱,总共五百两,可以在京城票号兑现。另外还有—些碎银。”

  王有龄一愣:“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胡雪岩道:“你放心用吧,反正不是偷的,也绝不会是抢的。”

  王有龄终于忍不住了,拉着胡雪岩的手道:“小胡,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胡雪岩道:“把银票收好了。王有龄,我也是看你虎落平阳,英雄末路,不像是一个没出息的人,所以一直想帮你一把才是!”

  王有龄“唉”了一声,两行热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两个人要了酒菜,慢慢地喝着。胡雪岩规劝王有龄及早动身,趁年节前赶到。这种时节去,若是侥幸,年后就能捞上个差使。

  王有龄道:“雪岩,我这该到你府上拜访一下才是。”

  胡雪岩笑道:“你就省了吧,早去早回,等你拜了官位,再用八抬大轿来接我也不迟。”

  王有龄北上之时,太平天国军队已经克武昌、下九江,直取金陵。一时举国上下为之震惊。清廷慌忙调度了向荣率满汉大军,从南北两面夹击金陵,力图制太平天国于金陵以西。

  双方都很清楚,江南乃膏腴之地,谁占住了这块地盘,谁的粮饷财力就不用发愁。所以太平军并没有放弃努力,不断派出军队向苏杭一带进逼。一时间清军纷纷运动,在浙西、太湖平原间筑起了一道道封锁路线。

  杭州城内也不断有陌生的军队在调度。除了原有的旗兵,各地都在尝试着举办乡练。

  由于曾国藩操办团练有方,圣上下旨,命他原地收买人马,就地操练。不断有新操练过的湘军开入长沙、武汉、九江一线。不久,左宗棠奉命率湘军一部,在南昌、上饶一带活动。这就奠定了湘军入浙之格局。不过,暂时还不必全部用到湘军。因为圣上对向荣所率的江南江北大营还充满信心。他还是有些顾忌汉人势力,须要等到南北大营被太平军捅得稀里哗啦之时,圣上才能痛下决心,彻底信任汉人操练的军队。不过这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王有龄能幸运地得到胡雪岩的资助,也是事出有因的。

  原来,胡雪岩做跑街已经十余年。而跑街的行当不好做,这点我们在前边已经讲了。不过这行当结识人。要说做事,本来就是结识人。干巴巴的事情本身,有什么好做的?人缘熟了,人的关系处理好了,事情也自然好做了。

  出于这一层考虑,能有十余年的跑街经验,也算是钱庄里的老牌伙计了。胡雪岩脾气好,对于这等琐碎事情,做上十余年,一点儿也不觉着枯燥。钱庄老板看中了胡雪岩的经验和耐性,就升他做了档手。

  王有龄遇到胡雪岩之时,刚好赶上胡雪岩升迁。升迁之时,办理移交。老档手把店内他所管辖的账目一一清对,新档手也一一核实。两相核明无误,手续也就办成。也合该这王有龄运气来了,胡雪岩刚好发现一笔呆账,欠账的人是一个老营官。那营官武夫脾气,店里别的人屡次催要都不得,店里已经把它看作是死账了。可是他独和胡雪岩谈得来。当然,或许也是胡雪岩既能来软,也能吃硬的缘故。胡雪岩听说那营官退职之时,很是阔了一把,就上门催要这笔债款。那营官话也说得漂亮:“别人谁来,我都不给;唯独你胡雪岩来了,我才给。”胡雪岩自然是十分受用。回过头想了想,就想到了王有龄。于是就把这笔钱转给了王有龄。按时人的说法,胡雪岩对王有龄说的是:“吾尝读相人书,君骨法当大贵,吾为东君收某五百金在此,请以速去,速入都图之。”

  反正是在交接手续之时,况且也是因为胡雪岩的能耐才收回来的,胡雪岩觉着自己做得并不算过分。他就让王有龄打了借契,记入账中。

  钱庄老板每隔一段时间是要检视存贷的。见到这么大一笔账,胡雪岩没有和他商量就借了出去,心里老大不高兴。他寻思半天,把胡雪岩叫了来:“小胡,对这个人的家底有了解吗?”

  胡雪岩道:“这人家里一般。”

  “他有能力按期还清吗?”

  从处境看,当然没有这个能力。胡雪岩没了托辞。总不能说,我就看这个人有出息,靠得住吧?

  不过新升的档手,老板也不便太多责难。事情是不过问了,老板却总觉着胡雪岩办事太冒失了点儿,怀疑自己是否用错了人。

  胡雪岩见事情过去了,也就没有特别挂在心上。

  有一天来了一位姓蒋的营官,说是湘军。托了杭州旗营的账房支使约胡雪岩出去。胡雪岩听说湘军已经打到了浙江,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

  “这么说,太平军要兵临杭州城下了?”

  蒋营官道:“那倒还很远,不过我们已经开到了江西、浙江交界地带。”

  “你估计这次要打上几年?”

  蒋营官道:“这却不好说了。要是按我们湘军的打法,不出五年。要是还是这帮贪生怕死的烂污兵在打,十年也未必够。”

  胡雪岩在盘算,这仗要十数年打下去,钱庄的生意要往外扩张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么想着,就问了:“依老兄的想法,这仗一打起来,搞我们这一行当的,受影响会有多大?”

  那蒋营官十分老成,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说:“这得看你怎么做了。”

  “你的意思是有好的方面,也有坏的方面?”

  “是这意思。要说你们开钱庄的,最怕的是什么?”

  胡雪岩道:“最怕的就是市面不靖,钱收不回来。”

  “要是从这一面考虑,这一打仗,对你们自然不利。”

  胡雪岩道:“那有利的一面呢?”

  蒋营官压低声音:“胡兄,你只考虑到钱庄怕不靖,你有没有考虑有钱的人更怕市面不靖呢?”

  胡雪岩稍稍有些困惑:“那和钱庄生意好坏怎么联系起来呢?”

  蒋营官诡秘地一笑:“这就要靠你们动脑筋了。依胡兄这般聪明的脑筋,决计不会想不到的。”

  胡雪岩绞了半天脑汁,忽然拍了拍额头:“咳,老兄,你的意思是说,钱庄替有钱人做后盾?”

  蒋营官拍桌道:“着,胡兄。你想想,哪一个有钱人不想让自己的钱平平安安的?你要能做到这一点,战事一起,这兵荒马乱,舍了他不要利息,他也会把钱往你这里抬。”

  胡雪岩也激动起来:“老兄,真有你的,来,干杯。”

  其实那蒋营官也是走南闯北,听别人议论得多了,自然而然有这想法了。这番营官来,事实上另有目的。账房支使约胡雪岩出来时,胡雪岩已经知道。

  原来这蒋营官得了湘军秘传。那湘军招募兵勇时,只招农村来的,每人每月二两饷银,打一胜仗,加赏五两;每杀一敌,加赏十两;若战场阵亡,五十两厚敛,除发放家属二百两抚银外,还保证永远养育家属。有此重赏,湘军个个奋勇杀敌,成了一支横扫东西的劲军。

  这蒋营官本来在湘军干得好好的,因为左宗棠入江西,就把他们这支部队调到了浙西、赣东战场。他指挥部下打仗,从来都是不惜银两重赏,所以部下个个踊跃赴敌。

  不巧陈秀成军西征,把左宗棠军围困在赣西。军中饷银一时无以为继。刚好蒋营官和杭州旗营的账房支使是拜把兄弟,就约了胡雪岩来,想先转借一下饷银。

  “你要多少?”胡雪岩问。

  “四千两。”

  “四千?”一听这数目,胡雪岩登时给难住了。

  首先是数额较大。钱庄的规矩,超过一千两的,必须和老板合计。也真不巧,老板去了上海,需要十天后才回来。

  “能不能少一些?”胡雪岩问道。

  蒋营官见胡雪岩有些为难,就直告他说:“胡兄,我们湘军打仗,一个在严,怯阵逃跑者杀无赦;一个在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军饷不继,必影响士气。与其济与杯水,倒还不如没有。”

  这倒也合了胡雪岩的思路。前一段和王有龄聊天,讲的不也是这个意思吗?胡雪岩也听过一位知名的老中医讲,他能给人以神医的印象,经验无非有二:一曰准,症状要看准;二曰狠,下药要够分量,保证一次根治彻底。老中医还说,“有些中医,不能说他医术不高,但是他心里边打了拐,算计的是:每一次我少给你一些,让你病情有好转,就是不能根治,下一次你还得来我这里。这样的作为,先在医德上就欠了一筹。加上人生病这东西,一次要不根除,拖的时间久了,免不了有别的疾患挤进来。这样陈陈相因,真是害人不浅。”

  看来做什么事都是这道理。想到这里,胡雪岩道:“老兄,我理解你的意思。不过你也明白,这么大的事我做起来也很为难。容我好好想一想。”

  三个人闷坐了半天,胡雪岩终于下定了决心:“老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充分理解你的心情。咱们这样吧,二五折一,我把利息放高些,一厘八。”

  一般的贷款,找尖了也就是一厘五,决计没有一厘八之说。胡雪岩心想,我这跟高利贷似的,你行了,给店里捞个好处;不行,我也省了麻烦。

  不承想蒋营官接口道:“胡兄,二厘一,准定五月内还清。多出的就归胡兄了。”

  胡雪岩没想到他这么痛快,自己禁不住也就受了感染:“好,准定这个数。利息全归钱庄,我胡某一个子儿也不捞。”

  放款出去,胡雪岩觉得自己给店里做了一件好事。所以等钱庄老板一回来,就兴冲冲地去找他,要把这事的经过好好讲一讲。

  老板的反应却大大出乎胡雪岩的意料。他没料到胡雪岩的胆量越来越大,这样大的一桩款子,说放出去就放出去了,没有商量,也根本不考虑对方是一个武夫。这种人冲锋陷阵没问题,讲起信义来也没问题,只是这兵荒马乱,谁能料着自己不会遇到三长两短?这样的款子有上三五笔搭进去,一旦泡了汤,钱庄还指靠什么支撑?

  他又想到胡雪岩悄没声息地放款给王有龄,既不问他有何家产作保,也不问他有何朋友作维系。看来这小胡留不得,要让他再留上年儿半载,我这店老板给人做伙计都没人要了。

  这么想着,就没有什么可缓冲的了。他把店里其他几处的几个老档手召了来,把情况向他们讲清了,走人,走人,你胡雪岩马上走人。

  胡雪岩听钱庄老板条分缕析地给大家讲几桩款子的风险毛病,自己就补充了一句道:“我原来以为这是咱们钱庄扩充生意的好路子呢。”

  墙角有另一个挡手“嗤”了一声,不屑地讲了声:“小小年纪,还没学会爬,就想走了?”

  胡雪岩没再争辩,也许自己真的给钱庄带来了风险,好男儿,自己做事自己当。

  就这么一不小心,胡雪岩离开了他待了十几年的钱庄。

  投桃收李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跟做梦似的。

  胡雪岩离开了钱庄,靠了自己的一点儿积蓄,一时生活还能维持下去。

  不过新升了档手,一转眼就又被换掉了,这事在钱业同行中可真是一个大新闻。大家都说胡雪岩也太胆大了些,要不是换得早,恐怕整个钱庄都要被他毁了。

  有了这个不好的名声在,就没有钱庄再愿意雇胡雪岩了。

  胡雪岩在钱庄时十分规矩,从来没有过拆烂污的念头。放贷出去,也从没有自己掺水分。既然没有外快,家里的日子也就一天一天困顿下来。

  回头讲那蒋营官。

  因为有四千两的饷银,军中士气一下子鼓了起来。遇到太平军的营寨,个个都跟见了仇敌似的,不顾一切地往里冲。这样连下了几个营寨。蒋营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部队踩到了太平军的金窝里。

  原来太平军做了灭清建国的准备,就不断把从广东起事起,沿途搜罗来的金银财宝分散地隐匿于浙赣交界的大山地区,派了几支小股部队,一方面守边瞭望,一方面守卫财宝。太平军原以为这一带山路崎岖,地广人稀,绝对没有人会注意。然而,蒋营官带的湘军应当时的浙江巡抚黄宗汉的请求,由左宗棠从江西分出一拨来探视情况,无意中发现这大山中还有小股太平军,就擅作主张,灭了几股。

  这样一来,这股小部队肥了。二十余万两的白银,一下子落到了蒋营官他们手里。蒋营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为人最忌一个“贪”字。他召集手下把情况讲明了,根据职守功绩,人人都分了该得的一份儿。

  但是去往湖北的路途,正是太平军与湘军僵持的战场。虽然得了一大份财富,却没有人敢出面往回押运,也没有别的门道往回汇兑。

  蒋营官讲话了:“我有一个想法,兄弟们要是信得过我,就交由我妥为保管。”

  蒋营官挑了几名精壮军人,以护送军中秘档的名义,逃过了一道道检查,顺利地把十几万暂时用不了的白银运进了杭州城。

  他径直去了胡雪岩所在的钱庄。钱庄老板没想到事隔四个月,借期未满,蒋营官就把钱连本带息,一毫不差地返还。蒋营官要见胡雪岩,老板为难了,只好推说胡雪岩病了,已经半个多月没来。蒋营官留了下榻旅馆的地址嘱咐老板,见着了胡雪岩,一定要他来见一面。

  钱庄老板没见着胡雪岩,蒋营官倒先见着了。

  蒋营官闲下无事,便携了几个兄弟,雇了一只小船,在湖上慢慢漂游。一抬眼,隐隐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嘿,胡雪岩!”蒋营官扯了嗓门叫起来。

  这人正是胡雪岩。一连几月没找到差使,他急得团团打转。人突然瘦了许多,也老成了许多。眼看内人要生孩子了,胡雪岩遵了母命,前来寺院敬上一香。

  因为心里有事,胡雪岩显得有些恍恍惚惚。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不过那声音不甚熟悉。茫茫然四周扫了一眼,岸上人来人往,水上游船如织,不像有什么特别。

  那蒋营官见胡雪岩回了头,就起劲儿地打手势,还以为胡雪岩见着了。等胡雪岩一扭头又往前走,蒋营官急了,命手下兄弟帮着船夫,一桨快似一桨地往岸边追来。

  胡雪岩刚上完香,转身出门时,蒋营官几人笑盈盈地拦住了他。

  “胡雪岩,你病了?”

  胡雪岩眼圈一红:“没有。”

  蒋营官道:“走,走,咱们找个馆子坐下慢慢说。”

  等胡雪岩把蒋营官走后,钱庄里发生的变故讲完,蒋营官恨恨地擂了一下桌子:“胡兄,是我害了你!”

  沉默片刻,蒋营官道:“胡兄,你有什么打算?”

  胡雪岩道:“这里如果真是由我胡某做坏了几笔,我也只好他乡另谋生路了。好在我家上辈子也是这么闯荡出来的。”

  蒋营官略一思量,鼓劲儿道:“胡兄,我上次和你初打交道,以你的行事看,恐怕绝不愿意做一个池中之物。”

  胡雪岩道:“多谢蒋老兄夸赞。”

  蒋营官道:“这倒不是我的溢美之词。实话说吧,这件事上,你胡雪岩绝对没有做错。不是因为我有甜头在里边,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坏了你的信用。”蒋营官顿了一下,呷了一口酒,接着说道:“而是因为你,胡兄,你的思路和行事绝非循规蹈矩的一般人所能比的。你能想人所未想,察人所未察,行人所未行。你在这里处处不顺手,无非是这帮人理解不了你的思路和手腕。你既然受制于人下,不免投鼠忌器,感到碍手碍脚。依我看,只能让你独当一面,你才能从心所欲,做出一番事业。”

  胡雪岩听着蒋营官的分析,心里不知哪里的神经痒痒的,感到甚是舒坦。他想理出个所以然,一时又找不出头绪。一想到自己两手空空,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不要钱的饭可吃呀!”

  蒋营官“咦”了一声:“胡兄,像你这样的人,也还担心这些?”

  “人总要有根据才能做事吧?”

  “根据?胡兄,上一次的谈话就是根据,你做事的手腕能力就是根据。我问你,胡兄,要是你来开钱庄,需要多少本钱?”

  “我来开钱庄?”胡雪岩觉着自己耳朵听错了。

  “对。就假定我的一个朋友要开吧。依你的经验,估个数!”

  “这要看周转范围有多大了。小了看,只在这杭州城内周转,三万两银子也就打住了。”

  “再大些呢?”

  “初开始起店,有五万两也就够了。”

  “好,胡兄,我请你代为打理十万两银子……”

  “十万?”

  蒋营官道:“嘘!低声。胡兄,我这是看你依靠得住,就把实话告诉你。相信你能替我守住秘密。”

  这么大笔的银两,虽然是从敌营搜罗过来的,要是官府知道了,怎么也要充了公。不过蒋营官理解大家伙儿的心思,兄弟们出来卖命,谁不是为了讨个活路?再说回来了一介莽夫,不知书,不谙商,做官无门,发财无路,一朝战死疆场,谁来体恤亲属?靠官府?能靠得住吗?所以这么一笔外财,勉强还能充个定心的丸药。

  “胡兄,上一次咱们聊到了钱庄生意,你问这兵荒马乱的,钱庄没了市面保证怎么办。我说要看你怎么看了。当时你一开口回答,我就觉着你果然有头脑。我这事,你明知有风险,还是办了,让我也领教了你的手腕和信义。人嘛,靠个什么?不就是靠个信用?这样吧,就照上一次说的,我这钱借了你,不要利息,五年为期。五年后,我们兄弟谁来取,就给谁的那份。”

  胡雪岩道:“蒋老弟,承蒙你看得起,我胡雪岩也就不再客气了。你们这笔钱,期限由你定,利息跟着市面走。每位兄弟一折……”

  蒋营官连连摆手:“不、不、不,回头我给你个单子,每个兄弟谁该多少,上边都写得清楚,存折就不必要了。我保证没有哪个兄弟敢冒领。”

  胡雪岩道:“有你这话,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折还是立上,你们要是带着不方便,我这里替你们保存。每年一结,第二年连本带息,作本翻息。”

  蒋营官道:“这样也好,兄弟们的事,就拜托胡兄了。”

  这掉下来的好事,真需要费神斟酌。首先是缺人手。胡雪岩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老夏先挖过来,然后由老夏出面,又从其他几个钱庄挖来了几个有经验的跑街。

  等到万事俱备,就又请了胡都统来为开业揭新。其他几个钱庄的老板早就听说胡雪岩有这奇境般的经历,也都改变了态度,表示开业之日,一定多多堆银,为他装点门面。

  钱庄起名“阜康”。日后,这小小钱庄一跃而成为江南第一大号,与山西的票号分庭抗礼,隔江对峙,形成了北票南庄的格局,并且主宰了江南金融市面。1883年,当“阜康”盛极而衰时,引起了中日近代史上不小的金融风波。这一切成就,正应了蒋营官的看法:胡雪岩非池中物,必得独当一面,方能舒展飘逸,做出一番世人皆为之瞠目的成就。

  王有龄衣锦归来

  胡雪岩门面开张之日,王有龄也已经尽舒胸臆,衣锦归来了。

  王有龄迤逦北上,在仓州遇到了江苏学政何桂清。何桂清是军机大臣穆彰阿一门的弟子,年少得意。早先,何桂清也曾客居云南,家贫。王有龄父亲见他年少俊逸,口齿伶俐,就起了爱才之心,命他与王有龄同窗共读。后来两家各奔西东,断了音信,不承想异地相逢。相见之后,交谈甚欢。

  得了何桂清的帮助,王有龄一扫晦气,一路关节打得通顺。正好赶上何桂清的同门黄宗汉在浙江做巡抚,何桂清便修书一封,叙起旧情和新恩。王有龄有此大帽托庇,顺顺当当地当上了海运使,旋又发派湖州知县,代理知府。

  念及胡雪岩的旧恩,王有龄极力在各方面给胡雪岩提供方便。初在海运使时,即委胡以僚属,一切唯命是从。后浙抚保王有龄为粮台、积功保知府,旋补杭州府,升道员,陈臬开藩。不出几年,王有龄就已经放为浙江巡抚。

  王有龄升为浙抚时,胡雪岩已经替自己捐了官,于是王有龄就委任他接管粮台。胡雪岩的本领,正是嫌少不嫌多。有了这么好的差使在手,胡雪岩如鱼得水,无往而不利,逐渐奠定了他在杭州发展的基础。

  王有龄发迹甚快,从捐班到升为巡抚,到最后太平军攻陷杭州,王有龄自裁身死,这前前后后,总共也不过十年时间。王有龄能这么快地升迁,得益于胡雪岩的甚多。先是胡赠五百金,给了他摆脱潦倒,走上仕途的机会;随后有了胡雪岩的“阜康”钱庄作后盾,上下打点,也使得各方人言,尽附于王有龄。

  当然,胡雪岩之得益于王有龄的也甚多。有了王有龄的庇护,胡雪岩事事能够占先机,处处处于主动。胡雪岩深谙官场人心,王有龄也深知商场对他的利害。两相配合如鱼得水。

  献计何桂清

  有了自己的钱庄,胡雪岩觉着做事的感觉大不一样。

  他生性就是个漫天撒网的人。遇到英雄好汉,一时潦倒这种事,他总是忍不住想帮上一把。原来在别人手下,替别人兼差,就没有这份自由。

  做了江苏学政的何桂清意犹未尽,总想在仕途上有个大发展。就派人急招了王有龄。王有龄匆匆忙忙赶了去,何桂清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讲了。因为王有龄是自己人,口又紧,又有恩于他,所以何桂清用不着担心会走漏了风声。

  不过,何桂清的目的是让王有龄帮忙出个主意,王有龄的脾性却让他稍稍有些失望。因为王有龄为人拘谨,做事一板一眼有条理,是个官声不错的好官。但是在场面上,他从来都没感到能掌握自如。对于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他也看得不甚通透。

  好在王有龄有个好处,就是对世故人情之事并不反感。自己看不透没关系,有人看得透。这个人就是胡雪岩。

  胡雪岩念书不多。从做学生子起,就是在跟人打交道。而且做跑街的那两年,全是跟一帮热衷于功名仕途的人混在一起。哪一位官老爷什么脾性,怎么样才能投其所好,这帮人每天扎堆在一起,琢磨的也就是这个。

  能有什么事让王有龄专程去给他何桂清出主意?王有龄不明白,胡雪岩明白。回来后王有龄把胡雪岩叫去,细谈了两个时辰。胡雪岩见王有龄不解,就笑了:“雪轩(王有龄字雪轩),这事就委托给兄弟我来处理了。不过你得修书一封,把你我的关系略略介绍一番。”

  等王有龄写好了书信,胡雪岩拿了回店,让老夏打了张一万两的银票,一并封好了。上海办完事后,雇了个小划子,咿咿呀呀地摇到了苏州。

  王有龄在信中对胡雪岩的能力大大吹捧了一番,何桂清也早知胡雪岩囊助王有龄一事。两个相见,交谈甚洽。寒暄之后,何桂清对胡雪岩道:“我不久就可能要放仓州侍郎了。”

  胡雪岩忙起身道:“恭喜,恭喜!”

  仓州侍郎是管理南北漕运的总管,因为这关系着京城的天粮正供,所以位置一向特殊。历来任仓州侍郎之后,必委以方面要职。

  “不过我现在还有几个麻烦,”何桂清对胡雪岩道,“雪轩兄对你处事推崇备至,我也早已略知一二。你和雪轩的关系,雪轩和我的关系,大家都很明白,有什么事我就直说了。”

  胡雪岩道:“何大人,只要我能帮到的,你尽管说。”

  “这两年漕运不正常,雪轩北上那年,还因为漕运,逼出了一条人命。”

  原来,何桂清的同年黄宗汉任浙抚时,和管漕运的藩司麟桂不和,就故意刁难藩司。

  江南粮食,自隋代以来,就成了供应京城的重点,所以隋炀帝才不惜本钱修了条大运河。大运河初开通时,着实红火了一阵。但是年代久了,免不了有破损,影响正常的粮食供应。历代皇帝,都费了不少心思整治运河。

  清中期以来,河道更是破败不堪。所以每年的粮米北运,都要提前做准备,动员沿途民工开挖运河。开沟挖泥的工程十分浩大,免不了就有耽误的时候,历任的官员都明白这一点,一向包涵就是了。

  不承想黄宗汉对藩司有了意见,就使了两面手法。他把藩司叫了去,和颜悦色地询问漕运情况。藩司自然如实讲了,说恐怕要耽误三五个月。

  当时黄宗汉没说什么,回头却上了道密札,竟谎诉藩司官风不正,任人唯亲,致使上下沆瀣一气,积弊难改,不能按时完成漕运。

  朝廷得了地方大员的控状,自然下旨严办。但考虑到尚属积弊,责令该藩司将功补过,今年务必如期完成漕运,以表悔过之意,否则必严惩不贷。

  这札是九月底上去的,下旨也就是在十月半以后。藩司接了这么一道密旨,真若五雷灌顶,情知巡抚没安好心。因为按往年的情况看,一般漕运完成都要拖到来年五六月份。现在离年底只有两月有余,要想完成七八个月的任务,真是痴人说梦。假如这巡抚是好心为了公事,只需早早催促就是。起码密札早上半年,也显其公心。不早不晚,偏偏留下短短两个多月,这就分明是给小鞋穿了。

  那藩司一怒之下,要找巡抚讲理。手书了上去,却回称巡抚生病,不能接客。一连几月,都是如此。那藩司又羞又恼,一气之下,竟想不开,吞烟自尽了。

  何桂清担心,这种事如果在他任内出现,对他的官声影响不好,这是一层。另有一层,南粮北运,虽说积弊已久,若陈陈相因,总显不出何桂清办事的作风来。可是要想兴利除弊,这兴除的法子还一时拿不出来。

  胡雪岩听他分析了这么多,也觉着这何桂清倒真是想有番作为。不过路道不熟,从何做起,是个难题。胡雪岩只好说道:“何大人,远的我不太明白,不过浙江这一面,有雪轩兄在海运使,这全省的漕米每年一粒也不会少。”

  “时间上呢?”

  “现在眼看着漕米漕运,可能性已经不大,每年摊在整修运河上的钱,起码也有六十万。这还只是浙江境内的。何况,投进去了银两,也未见得效果会好。前边历任官员都对这事一筹莫展。依我之见,还不如干脆改弦更张,不走河道走海道。”

  “走海道?”何桂清既感惊奇,又觉新鲜。

  “其实这也没什么新鲜,明中时候就有人试过海道运输。本朝乾隆、嘉庆两朝,因为黄河泛滥,淤塞了河道,也有人试过海道运粮。”

  “那为什么没能成功呢?”

  “一是河道运输历史已久,沿途有几十万人靠漕运吃饭,他们早就和官府串通一气,一旦更改起来,这帮人的饭碗就丢了。二是海道有风险,前有倭寇,后有海贼。”

  “现在为什么就可以走海道了?”

  “现在形势已经大不同了。首先运河河道败落,漕帮的人早就拿它没办法了;何况这几十年,漕运哪年也没按时交过粮,因为这产生的矛盾已经够多了。其次是太平军东逼……”

  “暂时还到不了这里。”何桂清道。

  “太平军是到不了,和太平军串通一气的流寇可是能到。劫粮劫商船的事,这两年,河道恐怕比海道更厉害。”

  “照你这么一说,海道运粮是可以考虑考虑了。”

  胡雪岩道:“不是我说泄气话,照我看,这河道运粮,早晚都要禁绝。”

  “漕帮要闹起来怎么办?”

  胡雪岩想了一想,反问何桂清:“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何桂清想了半天:“那只好弹压了。”

  胡雪岩摇了摇头:“倒不一定要这么做。首先漕帮就没有理由闹,可以把他们的头领叫来,让他们和沙船帮比一比,看看谁先把粮食运到。你要真是办得好,我就还用你。”

  何桂清道:“倒也是,那浙江的粮运就交给你和雪轩了!”

  然后又问道:“现任藩司和雪轩合得来吗?”

  胡雪岩颔首微笑道:“没有合不来的。”

  这么一说,何桂清来了兴致:“这个藩司据说脾气可是很怪的。”

  这个“怪脾气”还真是有名。原来此藩司没有别的嗜好,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金叶子。只要有了银两,他统统兑成金叶,每到睡觉前搬出来,一叶一叶地仔细抚摸,那模样倒真像在抚摸一个爱妾。最可笑的是他的一个小妾偷了他一叶金子,拿出去兑成银子花了,他一怒之下,居然把这小妾痛打一顿,赶出了家门。

  胡雪岩没想到何桂清也知道这种事,而且这么感兴趣,就乘兴把他的几桩轶事讲了。

  “至于他和雪轩嘛,我自有办法让他服帖。”

  什么办法,当然不便问,也不必问。

  何桂清没再讲什么,胡雪岩也就起身告辞了。回到杭州,胡雪岩给王有龄仔细讲了会面经过,独独略了一万两银票的事。王有龄听了大惑不解:“没有什么呀,没有什么呀,这些事我们不是早都筹划了,可以完成的嘛!”

  胡雪岩笑而不语,起身回家了。

  过了些时日,何桂清来了封信,信内尽叙旧情,又把胡雪岩着实夸奖了一番。末后附了一笔:兄弟甚有恩于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王有龄,做了海运使不到一年,就接到了升任知府的委札。据说有要员在上奏中说:“王有龄为官勤正,才堪大用。”

  原来,何桂清想入京活动,苦于没有费用,听说与王有龄关系密切的胡雪岩开了个钱庄,生意兴隆,就起了想法。与王有龄漫无边际的谈话一无所获,不承想随后一万两银票,悄无声息地随信送来。何桂清碍不下面子,就又不着边际地与胡雪岩神侃了一通,方才心情归宁。待升了仓州侍郎,何桂清念起旧情,就在上奏中着实褒奖了一番王有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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