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主专制的政治体制观

　　对太平天国的国体，即政权性质，史家研究甚多，争议颇大。有界定为农民政权者，有界定为封建政权者，有界定为两重性，或过渡性政权者。但在政治体制上，一般都确认是君主**。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环境和政治文化制约着太平天国领袖们的政治取向、观念和行为方式。具体他说，他们受二重环境和文化影响：

　　其一，必须受制于传统，接受历代封建王朝的政治观念和体制；

　　其二，洪秀全等人处于残酷的战争环境，强制推行拜上帝教的文化，在主观上力图摆脱旧王朝的"凡间歪例"，刻意追求新朝的创制，标榜建设"新天、新地、新人、新世界"。①这两大环境层面的交互作用，使天国政治出现复杂矛盾的表象，给史家研究工作带来颇多的困扰，往往导向不同的学术结论。笔者觉得，太平天国领袖们都属于农业社会中的下层知识分子、农民和游民，无力超越传统环境和文化，更难超越自身的观念、思维和行为方式的定势。他们不可能选择非传统的政治取向和体制。尽管天国创制了名目多样的官制兵制，甚至反孔非儒，否定中国民间宗教迷信和祖先崇拜，制定各种新的政治、文化、风俗和宗教规范。可是，归根结底，这些规范毕竟是上层建筑的部件，它们仍然根植于传统的农业和宗法社会，结果只能是表象和形式上的革新，而不可能寻向新的社会形态。洪仁玕虽然接受一些西学影响，但在政治体制取向上也从未超越君主**的传统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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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洪仁玕《英杰归真》，《太平天国印书》，页7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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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整个封建社会，农民起义者建立的政权几乎都选择通行的君主**的体制模式。因为农民没有独立的政治文化，他们必然以封建政治制度为建设新政权的参照物。

　　中国君主**的中央集权体制由来已久。比较规范和严密的体制是从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确立的。之后，历代王朝竞相仿效，一直绵延和不断强化。因此，谭嗣同感慨地评论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②就体制架构而言，皇帝总揽最高权力。他的旨意就是法律，"命力制，令为诏。"皇帝的独裁是中枢权力结构的核心。没有一整套封建军事和官僚机构，作为皇帝统治人民的工具。并以封建宗法关系、儒学政治文化和伦理道德，作为维系社会秩序的组织与精神纽带。从官方文献，清方材料和权力系统的实际运作综合考察，太平天国政治体制依然是传统的君主**。虽然洪秀全严厉批判和否定了自秦以来的历朝皇帝，但却标榜"尊周攘夷"①，追慕和仿效较秦制更为古老、低级的《周礼》，以建构天国权力体系，显然距离近代政治体制更为遥远。洪秀全一向把自己的皇权视为天国的权力核心。为此，他厘定制度，推行宗教和政治教化，甚至不惜采取强制手段，使自己的"真命天子"地位得到广大臣民的普遍确认。看来，效应颇佳，连对他威胁最大的杨秀清也承认和宣扬天王**的说教。杨曾多次以天父名义下达圣旨，号召臣民尊崇天王的绝对权力。当洪秀全在东乡登极时，这位强人就用天父口吻训谕臣民说：众小，尔们要一心扶主，不得大胆。我差尔主下凡作天王，他出一言是旨，是天命，尔们要遵，一个不顾王不顾主都难。②我主天王是上帝亲子、天兄胞弟，为天下万国太平真主，是大父上主皇上帝所立，及救世主天兄耶稣所立。

　　③《天朝田亩制度》规定了洪秀全的最高权力，涵盖军事、行政、司法和立法各大权力层面。"凡一军一切生死黜涉等事，军帅详监军，监军详钦命总制，钦命总制次详将军、侍卫、指挥、检点、丞相禀军帅，军师奏天上。天王降旨，军师遵行。"其他各项军政事务和官员保举升贬都按照这一系统运作，天王决断，由军师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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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谭嗣同《仁学》（上），页54。

　　① 《太平天国文书汇编》，页264。

　　② 《天命诏旨书》，《太平天国》（一），页60。

　　① 《收得城池地上梦兆诏》，《太平天国文书汇篇》，页50。

　　② 《王长次兄亲目亲耳共证福音书》，《太平天国印书》，（下）页711。

　　③ 洪仁玕《英杰归真》，《太平天国印书》（下），页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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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王权力涵括了太平天国社会的各个领域。洪秀全宣称："普天之下通是爷哥朕土"，①"天下万郭人民归朕管，天下钱粮归朕食"，②所有臣民的衣食住行，甚至视听能力"都是朕畀的"③。"凡天下之田，皆天王之田"，农民对土地只不过享有使用权。④这里，我们看不到平等平均，却渗透着传统的皇权主义积淀。

　　洪秀全还极力宣扬封建伦理纲常，作为维系君主**的道德和行为规范。天朝的"朝纲"是："天朝严肃地，咫尺凛天威。生杀由天子，诸官莫得违。"此外，又规定了"君道"、"臣道"、乃至"妻道"⑤。其认知和行为标准为："只有媳错无爷错，只有臣错无君错"。⑥儒学规范成了新朝道德伦理架构的重要层面，继续发挥其政治与社会功能，为洪氏王朝的长治久安提供精神力量。就是拜上帝教，也是洪秀全强化君主**的又一精神支柱。为此，他炮制了皇权上帝授，父子公孙坐天下的神话，从血统和宗法上肯定了洪氏世代统治天下万国的独尊地位。拜上帝教与《周礼》被熔于一炉，指导着天**政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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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 《金陵述略》，《太平天国资料》（一），页481。

　　⑤ 《幼学诗》，《太平天国》（一），页230。

　　⑥ 《天父诗》，《太平天国》（二），页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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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权力分配规范而言，太平天国也承袭历代王朝，以封建宗法关系作为维持等级秩序的纽带，早在永安建制时，洪秀全就颁定《太平礼制》，详尽地规定了等级制、世袭制的森严礼仪规范，宗法关系则是《太平礼制》的根本维系纽带。定都天京后，全面贯彻实施，首义诸王的家族、党羽各成派系，终于因权力再分配而酿成天京事变。之后，洪秀全更是"未肯信任外臣，专信同姓之重"。①只要洪姓，无论德才如何，一律重用，其兄洪仁达、洪仁发庸懦贪劣，却一直明里暗里操纵朝政，加剧朝政的**与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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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李秀成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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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仁玕深受儒学熏陶，自然崇尚君主**，而且被他目为君主的洪秀全又是他的族兄、师长，具有更深一层的宗族、师生关系。就宗法制度而言，五伦中竟占了君、亲、师三伦，因此，洪仁玕更把维护天王的**权力作为自己的神圣使命。他在香港了解西方列强的一些政治制度，而且有所向往，曾在《资政新篇》里作过若干介绍与论述，但他更多地注重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宗教、经济和社会事业方面的知识及政策举措。

　　洪仁玕总理朝政后，针对太平天国政治分裂和**的严重弊病，致力于改善和强化君主**体制的政治革新。他敏锐地看出，洪秀全虽然总揽中枢最高权力，却缺乏严密的法制化运作，导致"事权不一"的随意性权力运转。从洪秀全到地方将帅都不同层次和范围内恣意发号施令，各自为政，缺少整合和控御的规范。洪仁玕主张恢复天京事变前的权力格局，由洪秀全执掌中枢决策权力，军师则成为输出决策的行政机构，形成明君贤相式的运作系统，实施自上而下的垂直控御。但洪仁玕试图以法律规范各级权力机构，从天王、军师、到朝中与地方文武都在法制范围内依法行使权力，不得违法越权。这样，厘清中央和地方的权力分际，导向良性的权力运作程序，就可以消除弊政，扭转衰败政局，恢复政治生机，达成巩固以君主**为核心的中央集权的目标。其实，中国历代王朝也都有一套法律规范和赏罚手段以确保皇帝的至尊地位。洪仁玕虽然参照西方某些政治举措，但他的政治理念和设计意图仍未超出传统的法治模式。

　　洪仁玕苦心孤诣的革新迅速被无情的政治现实所摧折，他自己也成了上层权贵内斗的牺牲品。洪秀全不愿建立法制化的君主**，甚至侵夺军师权力，随意操纵朝政。洪仁玕徒具虚位，后来更被革职下野。君主**亦被洪秀全导向宗教神权和亲贵干政的歧途，地方诸王强烈反弹，分裂趋势更形恶化，洪仁玕心志难酬，只能从事政治宣传和教化，劝诫士民"敬天扶主，忠孝廉洁"，为天王**效命尽忠。最后，他不惜献出生命，实践自己的政治理念。

　　因此，在洪仁玕的政治理念中，加强君主**与忠君爱国是相互沟通、融为一体的。这也体现了儒学政治文化和道德规范的统一。洪仁玕确信，太平天国就是洪秀全的家天下，广大臣民必须"事主尽忠无改节"，表现在行动层次则是自觉维护和强化天王**体制，绝不能动摇和削弱这一体制。洪仁玕在位或在野，都为此呕心沥血，甚至在天国覆亡后，还护持幼主，企图重建天王**的洪氏江山。李秀成也声称"愚忠"天王，但却竭力抵制天王**，追求自己的势力扩展，与洪仁玕的考量和行为颇有区别。由此更凸显洪仁玕思想结构中儒学基因的深厚，堪称太平天国领袖群体中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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