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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新世界

  在进入怀特街107号的商店之前,赫莲娜把阳伞收了起来,旁边这栋带宽阔门廊的砖房就是她现在的家。这是一个杂货店,比她父亲在卡齐米日的店要现代些,有高高的柜台、货架和木箱。她的舅舅伯纳哈德也是一个养羊的农民,并夸口说他同时还是眼镜商(对他出售的4副眼镜来说,“眼镜商”这个词太花哨了)。他的商店什么东西都卖:蓖麻油、铲子、筛子、干饼干、糖、土豆、药膏、马关节软膏、笼头、缰绳、绳索、面粉、指甲、工具、黑皂、眼镜,甚至还有斜纹裤、生亚麻衬衫和宽边帽子等服装鞋帽类物品。

  赫莲娜忍受不了农民的妻子们的穿着,她们穿粗糙的棉布连衣裙和过时的系带鞋。即便不实用,赫莲娜每天早上还是会穿一件需要经常打理的丝绸褶裙,登上因为骑马已经磨旧了的高跟靴子。光是看到马就让她害怕得发抖。爬到马背上去,这是什么鬼主意!她不能沦落到当女骑手的地步。她对乡村生活唯一做出的妥协是在裙子外面戴围裙,为的是在商店工作时不弄脏裙子。

  戴围裙是她每天早上到达商店做的第一件事,然后她就到柜台后面去。商店里没有多少顾客,但她闲不住。她打开分类账本和墨水瓶。很快,她便忙于记账这个工作。

  “你来了吗?”一个粗暴的声音从后面的房间传来,“确实时间长了点儿。这次你又在捣鼓着做什么?”

  “我在上英语课。”她简略地回答,“我来这里后一直每天去学校,这你应该知道。”

  一旦我的英语水平足够养活我自己,我会离开这里,她心想,然后又一头扎进她的数字里。

  伯纳哈德的意第绪语口音让她恼怒,还有他大而粗的嗓门,更别提他的坏习惯了。他嚼烟草,打嗝,抠鼻子,没有丝毫顾忌。如果赫莲娜的外祖母丽贝卡·西尔博费特看到她儿子这种粗俗的样子,肯定会大发脾气。他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乡巴佬,穿着脏泥巴靴子,戴着袖套,一支铅笔别在耳朵后面。在这群殖民者、淘金者、家畜养殖户或从欧洲驱逐出境的犯人中,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城市里的情况就不一样:人们受过教育,穿得好,有修养。这些赫莲娜在墨尔本一下船就注意到了。因为伯纳哈德当时要购物,他们只在墨尔本待了半天,但她在那里看到的景象立刻吸引了她。可是,在科尔雷恩(Coleraine),你会觉得无事可做。人几乎不重要——在这些地区,羊才是国王。农民养羊,而农民的妻子照顾羊群,生很多孩子,然后这些孩子再步他们父母的后尘。他们能谈论的话题就是儿童疾病、糟糕的天气、他们的土著仆人、干旱、洪水——当然,还有羊。

  赫莲娜继续飞快地计算着数字。天气越来越热了,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她受不了这里的气候——夏天闷热,冬天冰冷潮湿。实际上,这个地方的什么东西她都无法忍受。她在这个有2 000人的边陲小镇上待了近两年的时间,小镇位于维多利亚西南角的一个偏僻的地方。她还是不习惯这个地方。

  科尔雷恩四周都是广袤单调的平原,暴风肆虐,黄尘翻滚,这些都让她头疼。往南约10公里,是把科尔雷恩和它周边地区分隔开的旺农河(Wannon River),本地区也因此而得名,而且在雨季时通常会发洪水。

  科尔雷恩有一个邮局,还有包括伯纳哈德的商店在内的三个杂货商店,一个马具商店,一家铁匠铺,一家当地报社,一家珠宝店,一个裁缝店,三个旅馆,一个长老会和一所私立学校。这所私立学校由两个老处女——克劳奇小姐和她的侄女阿罗沃伊小姐开办,赫莲娜在那里和比她小15岁的学生们一起学习英语。科尔雷恩还有两三个酒吧,农民赛马结束后会到那里喝个大醉,这是该地区唯一的娱乐。

  赫莲娜感到孤独,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在科尔雷恩,她没有朋友,也没试着去交朋友。

  该地区的人十分友善、乐于助人,但是赫莲娜除了跟他们说几句客套话或平常和顾客打交道外,很少跟他们说话。伊娃要是留下来陪她就好了。在科尔雷恩待了一年之后,她的表姐因为跟自己父亲——赫莲娜的舅舅相处得不愉快,于是决定回墨尔本和她的三个孩子待在一起。

  如果赫莲娜知道自己在墨尔本可以干什么,她会跟着去,但是没有钱,她能去哪里呢?现在,她得自己准备一日三餐,还得负责管家。伯纳哈德的房子配置现代、舒适,有一个带浴缸和淋浴的浴室、四间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客厅和一个餐厅,但是,清洁打扫这些房间也花去了很多时间。

  她的舅舅并不为此感激她。她的淑女衣服,走土路时也坚持要穿的高得离谱的高跟鞋,她用以护脸的阳伞,她害怕蜥蜴、蜘蛛和晚上的嘈杂声,她的城市病,她不会骑马或总把羊腿烤焦——除了在这些方面取笑她,他平时什么也不说。他会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仅通过咕哝和其他直白的响声来表达自己。难怪他妻子——赫莲娜可怜的舅妈哈尼亚去世后,他就没有再婚。任何理性的女人都不希望与这样的男人有任何关系。

  刚开始的时候,迫于他姐姐从克拉科夫不断写信过来催促的压力,伯纳哈德决心把他外甥女嫁出去。赫莲娜刚来的几个月,伯纳哈德从科尔雷恩和旺农地区周围村庄的一群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和德国犹太人中,挑选一些出来,把她介绍给那些追求者。所有追求她的人都被她迷住了——在那一带,赫莲娜这样的姑娘可不多见。在这群追求者眼里,赫莲娜是一个漂亮女孩,让他们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另外,她有真正的性格,这种性格在这种艰苦的地区可以派上大用场。他们可以想象出她管家、暖被窝、给他们生好多孩子然后看孩子的样子。

  这些人都是农民、铁匠、鞋匠和淘金者——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在克拉科夫结识这样的粗俗之人,更别提要嫁给其中一个……

  她拒绝了他们,脸上甚至不带一丝微笑——不,我不想要那个乡巴佬,我才不在乎他的酒吧在迪格比是否最受欢迎;我也不要跛脚摩西或内森——他可能是个富裕的农民,但是他还是酒鬼。因为她的拒绝,伯纳哈德随后又把她介绍给本地区还没结婚的非犹太人单身汉。

  赫莲娜不会结婚。对此她得一遍一遍地反复解释,说她无意封闭自己不和科尔雷恩的人来往——刚开始她还注意礼貌,后来每次拒绝后她就提高嗓门,变成了大声嚷嚷的争吵,所以伯纳哈德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从那一刻起,他一直密切留意她吃的所有东西,好像在计算每一口的成本,然而,赫莲娜吃得像鸟一样少。伯纳哈德喝酒之后就会说,她会像被沙漠又干又热的风吹着的老羊皮一样干涸枯竭——因为她不想让男人在她身边。

  还有比伯纳哈德更糟糕、更令她难以忍受的。

  伯纳哈德最小的弟弟路易斯,在科尔雷恩以南19公里的一个小镇梅里诺(Merino)养羊。路易斯是一个住在丛林地里的好色之徒,睡觉时不脱靴子,操着浓重的牧羊人口音。赫莲娜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会用舌头在自己的嘴唇上舔一圈,好像赫莲娜是一碗奶油似的。不管她什么时候去他那里,他都要执意教她骑马。仅几分钟后,赫莲娜就会喊背痛,要回家。她说不出哪一样更令她害怕——马或她舅舅。

  路易斯没有轻易放弃,他外甥女的拒绝似乎让他更兴奋。上一次在马厩里,他凑近赫莲娜,摸她胸部,赫莲娜用阳伞打他。因为不想看到吉特尔的女儿毁容——这样会破坏家庭团结——伯纳哈德设法让他弟弟平静下来,但仅此而已。路易斯还是在她后面追赶她,对她说侮辱性的话。

  赫莲娜尽力飞跑,跑到学校去寻求庇护,学校的学生们盯着她,嘴巴张得大大的。

  “‘bugger’是什么?”当她可以喘口气时,她问克劳奇小姐和阿罗沃伊小姐。

  两个老处女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红得像赫莲娜卧室里长毛绒窗帘的颜色一样。

  “嗯,我想是卑劣之人或类似这样的人。”克劳奇小姐低声说,阿罗沃伊小姐的眼睛低垂下来。

  并不是说她没有真正的计划,而是生活中没什么可以计划的。除了她去学校的那几个小时外,她每天都在工作,干得比牲畜都多。好不容易做完一天的工作,每天晚上睡觉时,她都是筋疲力尽、眼泪汪汪的。

  她很想家。她讨厌这里的一切:气候、人、羊、她的舅舅。这里的生活太艰难了。上帝知道,在波兰生活就很不容易,但在澳大利亚……她永远不会适应。如果吉特尔对她大女儿的生活有一丁点儿了解,她会哭一个星期。

  “别担心,妈妈。”赫莲娜看着马桶上面小镜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这样说,“我早上起床就洁面,用你的面霜润肤,而且睡觉前梳一百下头发,就像你教我的那样。”

  吉特尔的习惯是赫莲娜重温过去的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她现在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多次抱怨故乡是如何限制她的生活,而她又是如何祈求上天帮她找到出路的。

  赫莲娜几乎可以感受到来自遥远的家的温暖。她把克拉科夫寄来的几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可以背下来,这些信让她深陷思乡之情,以至于读过信很长时间后,她还是感到伤心绝望。她有一种沉重而难以摆脱的心灰意懒。

  她将近27岁了,而她的生活彻头彻尾地失败了。她没有学业,没有嫁人,就像牲畜一样干活,还赚不到一分钱。在这片不友好的土地上,与同样不友好的舅舅们住在一起,她的生活将会一事无成,没有任何前途,然而,再回到波兰是绝不可能的。再回到哪里去?同样没有前途的艰难生活吗?回去看她家人同情的眼神吗?她在这里就能听到他们说——她名下还是没有一分钱,我们可怜的恰佳,彻底嫁不出去了。他们会叫她不幸的女人,或者更糟——叫她废物。

  她已经走了这么远,已经成功地避开了路上的陷阱,但是有一天,她可能会从其中一匹该死的马上摔下来,并把脖子摔断;或者草丛里邪恶的蛇会钻进她的床单或鞋子,咬伤她,然后她会在经受一番痛苦之后死去;或者那个野蛮的路易斯会得逞,他会在黑黑的小巷里把她强奸了,然后她会把眼睛哭坏。即便她碰巧活下来,他们也一定会强迫她嫁给那些乡巴佬中的其中一个,之后她就会被套牢栓死在这里。

  然后她会被困住,照看一堆孩子和羊群,她会显得很老,她的脸会被风吹日晒,满是皱纹,就像商店里的顾客或她在墨尔本见过的皮肤像羊皮纸的英国女人一样。幸运的是,妈妈送给她12瓶面霜。有吉特尔的照顾,再加上赫莲娜害怕阳光照射,她的皮肤白皙,像瓷器一样光滑,赢得了男人的目光和女人羡慕的议论。

  “亲爱的,你的皮肤怎么能保养得这么白?”赫莲娜用她不流利的夹杂着波兰口音的英语回答:“家族秘诀。”然后,好像要与大家分享一个神秘的珍贵的宝藏似的,她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小瓶面霜,把它擦到她顾客的皮肤上。女人都喜欢被侍弄。赫莲娜给她们一些建议:不要在太阳下暴晒,这对皮肤简直是灾难;要使用遮阳伞,戴一顶帽子。女人们在离开伯纳哈德的商店时会觉得轻飘飘的。

  自打她来到这里后,尽管赫莲娜已经很节省地使用,但她的面霜开始慢慢用光了。因为这么远寄过来,所以面霜非常珍贵——不管她这样对农民的妻子说多少遍,她们还是想要更多。或许她可以在杂货商店卖几瓶——伯纳哈德不会不同意的,但要这样做,她就必须从吉特尔那里再订购一些。

  一天晚上,她睡不着——科尔雷恩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可怕——赫莲娜在脑中做了无数次的计算。如果一切顺利,她母亲两个月后会收到她的信,之后包裹从克拉科夫到墨尔本要再花两个月,然后货物通过海关及运送还要另花两个星期。

  这样路途太远,花的时间太长,也太复杂。如果赫莲娜自己制作面霜会更快,也不会那么困难。她要做的就是问雅各布·利库斯基要配方。雅各布叔叔。那种记忆突然变得非常生动——想到妈妈打开药剂师带来的大罐面霜时脸上出现的笑容,赫莲娜顿时好想家。雅各布不可能拒绝帮她这个忙。

  赫莲娜从床上坐起来,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为什么她没有早点儿想到这个主意呢?澳大利亚的女人羡慕她的完美肤色,她可以给她们提供让她们的皮肤也变完美的东西。或者,把这种东西卖给她们。她要制作面霜,然后把它装进漂亮的小瓶子里出售。如果她知道怎么做,不久她就能够自己谋生,但是,为了投资做研究,她需要一点儿钱,可不幸的是,她的积蓄很久以前就已经用光了。

  伯纳哈德把钱看得很紧,赫莲娜确信他不会借给她哪怕一分钱。在科尔雷恩,没有人会借给她任何东西。她必须自己找到一个方法。夜渐渐深了,赫莲娜开始列出一个她将慢慢完善的计划。她要离开科尔雷恩,到墨尔本去,她将在那里的时髦地段开一家美容院。她甚至能巨细靡遗地想象到美容院墙壁的颜色和家具的形状。女人们在她的美容院会觉得很自在,可以抛开家里的烦心事和顽劣的孩子们,好几个小时不去想这些。

  赫莲娜将教她们护理皮肤,并用吉特尔的面霜加以保养。她们可能还需要按摩。赫莲娜回忆起自己母亲在罕有的温柔的时候,也会揉捏她的后背,那种感觉真好。

  心怀梦想对她有好处,它能帮助她忘记悲惨的生活,但每次她都会面对同样的问题——她没有钱。她怎么可能付得起去墨尔本的钱?怎么可能制作她的面霜?这些使人不得安宁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她。

  之后,她想起在桑福德镇的一个小药房的老药剂师。每周,在她乘舅舅的车去市场时,她总是要停下去看看他。他的小商店布满灰尘,还是老式的那种,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罐装草药、树皮、油、药水、药膏和软膏。赫莲娜喜欢它们散发出的药草气味。

  为什么她以前没有想到这个?他将是她的救命恩人。于是,当下一个赶集日到来时,她就让伯纳哈德和牲畜商去交易,而自己却前往药房,心里面直打鼓。

  起初,她假装在商店里闻闻这个嗅嗅那个,把玻璃瓶塞子拔开,再把一罐罐面霜又重新摆好。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径直向老药剂师走去。

  “你好,亨德森先生。您愿意雇我给您搭把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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