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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噬血狂魔

  禁宫妖影

  公元前92年,汉武大帝66岁。

  连续两年,汉武帝都在外边闲逛,他去了几乎所有能去的地方,名山,大川,哪没人他往哪跑。就是渴望和仙人会个面。到了这一年,汉武帝老是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看到一望无际的干裂农田。

  他知道,自己闻到的是渴死于路的百姓尸体味道。以前所到之处,山呼海拥的场面不见了,所行之地,官方驱赶来夹道伏跪的百姓,一个个瘦得宛如人干,连行数百里,连个略微胖一点的人也见不到,百姓个个都饿得不成样子。

  没心情了。

  汉武帝打道回宫。

  “还是宫里好呀,”他躺在建章宫楼上的长榻上,看着宫里来来往往的少女们,那些女孩个个白白嫩嫩,这才是盛世天朝的模样嘛。

  正看得昏昏欲睡,忽然间武帝眼神一亮,几乎怔愕地站了起来。一旁的金日磾疾步趋前,搀扶住他:“陛下!”

  汉武帝嘴唇颤动着:“金日磾,你帮朕看一下,可是朕的老眼昏花了?”

  站在楼上,金日磾放眼望去,顿时变了脸色:“陛下,好像……没有看错。”

  “可这怎么会?”汉武大帝失声叫起来。

  金日磾不敢吭声,再抬头,就见中华龙门处,有一名男子,身穿长衫,腰佩长剑,施施然走入宫来。只见他淡定从容,悠闲自得,犹如走进自家门一样的自在。见到路边的屋舍,他就跳过去,掀开门帘向里探头。有时候钻进屋子里,不长时间出来,手里拿只果子抛着玩。

  看着这名男子,汉武大帝连声问:“这人是谁?这人究竟是谁?是谁让他入宫而来的?朕这宫里,除了你金日磾,岂容第三个男人进入?”

  此人必定是刺客。

  是来刺杀朕的!

  汉武大帝作出了判断。

  金日磾手忙脚乱,如抱婴儿一般,顺手把汉武大帝的一把老骨头抄起来,抱着他冲进一间不起眼的屋子,藏在一角,吩咐道:“陛下,千万不要作声,臣立即叫侍卫来,抓住那名刺客。”

  说叫侍卫来,但金日磾不敢离开汉武帝,生恐再出现其他意外。喊住一名女官,让她立即传侍卫入宫,抓捕那怪男子。

  等了好久,侍卫们才持剑冲进来,金日磾于楼上指点方向,很快就找到了那怪男子。见侍卫们杀来,怪男子哈哈一笑,拔出长剑,竟与侍卫们斗起剑来。侍卫们立功心切,群拥而上,十几把剑“啪啪啪”狂砍,“砰”的一声把男子手中的长剑磕飞了。那男子也不慌张,又不明原因地哈哈大笑几声,蹿入树林之中,侍卫随之冲入。

  侍卫们追出好久,才有一个壮着胆回来禀报:“启奏陛下,那男子逃入了上林苑。”

  上林苑?那地方直通终南山,面积老大了。别说只是一个人,就算是一百头大象钻进去,想找到也难。

  闻知刺客逃逸,汉武大帝怒不可遏:“传朕旨意,负责中华龙门的门侯,立即处死。关闭长安城门,给朕派出骑兵,对上林苑进行地毯式大搜索。”

  清除卫氏军政集团

  公元前92年的长安大搜捕,整整持续了十一天。

  最终连根毛都没搜出来。

  那怪男子究系何人?他怎么就进了皇宫?是有人预作安排,还是一起偶然事件?这些悬疑,就成为了西汉史上无解难题,至今无人能说出个名堂来。

  但所有人都认定,此事掀开了长安血劫的盖子,头一个被送上血腥祭坛的,是丞相公孙贺。

  公孙贺出身军功世家,本来跟朝中任何一个派系都没关联。但在卫青势力崛起之时,汉武大帝为了抬升卫氏一族的社会地位,诏令公孙贺娶了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这样他就势不可免地被纳入到了卫青军政集团中。但他是知道朝廷政争之惨烈的,尽可能地和卫氏集团保持适当距离。

  但最终,汉武大帝还是下旨,让公孙贺担任丞相。当时公孙贺拼死拒绝,他知道帝国的丞相,不过是个埋人的坑,前面的什么李蔡、赵周,统统被埋进这个坑里,尸骨无存。

  但是拒绝无效,他所能做的,就是学前任石庆的样子,嘴巴上挂一大号铁锁,打死他也不对朝政吭半个字。

  就这样他勉强地,把自己的劫难向后拖延了一段时间,直到他的儿子跳出来,终止了这个令人气恼的缄默过程。

  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擅自动用北军军费一千九百钱,下狱。

  公孙敬声,他的母亲就是卫君孺,是皇后的姐姐。

  瞎子也能看出来,不是说公孙敬声就一定清白,而是说,有胆子也有证据,敢于告发公孙敬声的人,显然是不怵皇后及太子势力的。

  不怵皇后太子的势力,甚至可以说,告发公孙敬声,意在皇后太子。如此的来头,整个西汉帝国,只有两支力量才具备这种实力。

  一个是汉武帝身边的人。

  另一个,就是汉武帝本人。

  总而言之,公孙敬声下狱,急坏了母亲卫君孺。她入宫去找妹妹,皇后卫子夫,催着老公快点去找长平侯卫伉。

  卫伉是卫青的大儿子,承袭了卫青的爵位。是太子党的铁杆支持者——不支持是不行的,血脉相连,骨肉一家,一荣俱荣,休戚与共。

  但是这些人坐下来,秘密商议的结果是,情况极度不乐观。

  陛下多年不登皇后的门,这种冷落是一个再也准确不过的信号。钩弋夫人的宫门被命名为尧母门,这意思谁都明白。

  陛下要废皇后,废太子!

  这究竟是陛下的本意,抑或是陛下身边那三个人,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暗中捣鬼,无法判断。但有一件事再也清楚不过:因巫蛊案而惨遭灭门的卫青密友公孙敖,在假死逃亡几年后,终于被搜捕到,旋即腰斩。这是很明显的翦除太子羽翼,清除卫氏军政集团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轻率行事,激怒汉武大帝,只恐整个卫氏族人全部要遭难。

  公孙贺只能自己想想法子,再动动脑子。他的大脑灵智一闪,居然真的想出来个法子。

  抓捕朱大侠

  丞相公孙贺,面谒汉武大帝。

  他伏跪于地,偷眼看着金日磾、霍光及上官桀三个人,大声说:“陛下,小儿该死,竟然擅自动用北军军费,此罪万万不可轻饶。然则陛下,敬声他承袭了臣的太仆职位,长期出入禁中,陪伴在陛下身边。陛下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啊。如果陛下开恩,臣愿意去捉来行踪不定的大侠朱安世,以此来赎回小儿之罪,恳请陛下开恩允许。”

  汉武大帝一动不动,像是在熟睡中。霍光则扬声道:“陛下有旨,着公孙贺捕捉朱安世,以赎公孙敬声之罪。”

  “微臣叩谢皇恩。”公孙贺感激不尽,向着霍光的位置“砰砰砰”磕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终究是卫霍一家呀,关键时候,霍家还是罩着卫家的。

  就去追捕朱安世。

  朱安世又是哪个?

  诗云:“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话说中国武侠文化,源远流长。这个流长的尽头,就在汉武帝年间。武侠之人,钦羡的是大侠朱家郭解。后面这个郭解,曾走卫青的门路希望避免移民。而前面的朱家,则是京师有名的大侠客朱安世。

  朱家、郭解,同在江湖,理论上都应该与卫青相熟,与游侠出身的公孙敖,更应是道义之交。

  公孙敖在李陵事变后,诈死逃亡,九成九的可能,是托庇于京师大侠朱安世的门下。而从中华龙门佩剑入宫的神秘男子,更被汉武帝怀疑为与朱安世相关。

  所以,汉武帝亲下诏令,命收捕大侠朱安世。但那朱安世,他既然是当世名侠,狡兔三窟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所以长安城中搜捕甚急,却始终不见朱安世的影子。

  公孙贺的想法是,他替汉武帝解除心腹之患,抓捕大侠朱安世,就可以换回儿子的性命了。

  老实说,他这个想法,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都显得相当怪异。汉武帝明显对朱大侠怀有某种恐惧心理,必欲杀之而后快。公孙贺你既是皇族至亲,又是丞相,有能力抓捕朱安世却硬是不吭气,直到儿子落难,你才以此要挟陛下。如此一个恶搞法,这岂不是活腻了吗?

  或者是当局者迷,又或者,我们不可对公孙贺的智商抱有多高的预期。总之这家伙死定了,只是如何一个死法,多少会有些观赏性的。

  实际上,朱安世能与京师频繁活动,悍然称侠,正是因为他与朝中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明白了,朱大侠与卫青也是道义之交,是卫青军政集团的天然同盟军,是与公孙贺同一个阵营的人。

  正是这样一个原因,公孙贺去抓朱安世,比别人更容易些。

  总之,公孙贺成功地逮到了朱大侠,长松一口气:“唉,这下子我儿子算是没事了。”

  可万万没想到,当朱大侠发现,抓捕他的竟然是公孙贺时,顿时就炸了。

  妖梦之宫

  朱大侠入狱,他手握铁栏,正自悲愤:“咦,是哪个鹰爪孙,这么厉害,竟然抓到了我朱安世?”仔细一看,竟然是公孙贺,朱大侠不乐意了:公孙贺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也叛变了。你忘了咱俩是一伙的吗?别以为你卖了本大侠就可以求荣,差矣!本大侠也一样可以卖你,而且还能开个高价!

  朱安世于狱中上书,揭了公孙贺两大罪状。

  罪状一:公孙贺的儿子,和汉武帝的女儿阳石公主通奸。

  罪状二:公孙贺家施用巫蛊术,埋木偶人于天子的驰道上,诅咒陛下。

  单看这两条揭发的罪证,就知道公孙贺和朱大侠,真的是一伙的。不是同伙,又怎么可能知道如此私隐的罪证呢?

  被控与公孙敬声通奸的阳石公主,她的生母不知是哪一个。认定这起事件是对卫青军政集团清算的史学家,坚定不移地认为她的生母就是卫子夫。

  不管阳石公主的生母,究竟是不是卫子夫,但有一点,公孙敬声作为卫皇后的侄子,应该是打小就和阳石公主,还有一个后来被攀扯进此案的诸邑公主一起玩大的。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如果孩童时期玩过触犯禁忌的性游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到了成年,这种游戏成为一种私密的记忆继续保持,于龌龊皇家也不乏见。

  汉武大帝不会对朱安世披露的这起私隐感兴趣。

  但说到巫蛊之术,就非同小可了。

  接获朱大侠举报材料的前一夜,汉武大帝做了个梦。

  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的怪梦。

  那是一个清朗的日子,大白天的。汉武帝正在水池边安坐,看着宫中的彩女们于池边戏水。不知不觉,他的神思恍惚,就睡了过去。在梦里,汉武帝正脚踏祥云,漫游周天,突然间听到个尖利的嗥叫之声。伴随着这声可怕的嗥叫,就见风云色变,惨淡无光,数千名奇形怪状的木头人,突然自滚滚黑云中冲出,以木棍指着他,厉喝道:“你就是刘彻吗?”

  “不……”梦中的汉武帝,感觉到不妙,本能地矢口否认,“朕不是……”

  “还敢不承认?”千余木偶人大怒,“开口就称朕,你不是刘彻是哪个?”

  “啥,不是,这是闹哪样……”汉武帝叫声未止,众木偶人各自手执木棒,上前照汉武帝不由分说,“砰砰砰”就乱打一气。

  汉武帝,他活了一辈子,也没被人碰过一根小手指头。生平头一次体验到被殴打的痛感,而且那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真实,让他不由自主地惨叫起来:“不要打,不要打我啦……”可是那些诡异的木头人,表情更加凶狠,一棍又一棍,准确地击打在汉武帝那脆弱的关节处,疼得他再也忍耐不住,终于……

  终于,他从这个噩梦中醒过来了,迷迷糊糊睁眼,就看到金日磾和霍光两张焦灼的脸:“陛下?陛下的龙体没事吧?”

  “没……事……才怪!”汉武大帝感觉自己回答了一声,又昏昏沉沉入睡了。

  重返梦乡,竟然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梦中。汉武帝看得清清楚楚,那千余名木头人,正自倒拖了木棍,没精打采地收工回去。忽然间看到汉武帝,众木头人怪叫一声:“好家伙,你竟然还敢回来,给我往死里打……”

  “别!”惊骇之下,汉武大帝猛地尖叫一声,用力一蹦,一下子从怪梦之中,蹦回到了现实世界。

  有人在施巫蛊之术,欲谋害朕!

  身体被金日磾与霍光同时搀扶着,汉武大帝听到自己清晰而急切的声音:

  “与朕把这些恶徒查出来!

  “杀无赦!

  “无论是谁!”

  次日,就接到了朱安世大侠举报丞相施巫蛊的材料。

  心如蛇蝎

  江充率领军士,挺立于十字路口。

  他来晚了一步。

  这户人家的妻子,此前是楚地人,有私祭的风俗。邻居报说这户人家暗中施展巫蛊之术,江充立即率人赶来。但这户人家已经在官兵到达之前,紧紧地阖上门窗,举家于屋中举火,自焚而死。

  “可惜了,”江充说,“要是捉到活的,就能供出更多的人来。”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英俊挺拨。他的外表秀美到了无可挑剔,英挺的身材,美丽的五官,纯净澄明的眸子,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无论他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会引发一片惊叹声:好一个阳光美少年!

  当他获罪于赵王,逃到京城时,霍光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后来又来了高鼻深目的金日磾,两人向他说了些此前他万难想象的话。然后,他们就把他带到了汉武帝身边。

  见到他时,汉武帝眼睛顿时一亮。他被江充清纯的外表,优雅的气质所打动。陛下一生,最钟爱不过的,就是江充这种类型的美少年。

  陛下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让江充穿上一身锦衣,并封江充为绣衣使者。这让他的风格更趋于华丽,引发了无数宫中美少女幽怨的眼神。

  霍光告诉他:“现在的他,是陛下的最爱,他可以做任何事,都不会受到责难。”

  他不是太相信,决定测试一下。

  那一天,他看到甘泉宫的路上,太子的家臣驱车狂奔。这条道,是天子的御用车道。江充当时上前拦住,厉声喝斥对方,将其交给官吏问罪。

  太子刘据得知,亲自登门谢罪,说:“江君,我不是爱惜这些马车,只是不想让父皇知道这些,那样的话,父皇会责怪我没有约束好家丁。请江君恕罪,放了他们,好吗?”

  江充的回答是:“走开!于这长安城中,无以数计的生灵之中,我唯一效忠的,只是陛下。”

  太子刘据苦着一张脸,连丝毫愠怒之色都不敢流露出来,颓然而退。

  他将此事禀报给陛下。陛下说:“你做得对,如太子这般僭越人臣之礼,理应受到管束。”

  直到这时候,江充才确信霍光的话。

  他的确可以做任何事,可以羞辱太子,羞辱皇后。

  甚至可以,羞辱陛下本人。

  玩残陛下这个蠢老头

  接到朱安世告发丞相巫蛊之案,江充入宫。

  今天他要做一件事。

  羞辱陛下本人。

  所以江充带了檀何。

  檀何是一个匈奴人,金日磾向他推荐的。推荐时金日磾并没有说什么,但他那双眼睛,似乎有所寄托。

  汉匈之战,导致了两个民族难堪的融合,许多汉人被掳到了匈奴,而有些匈奴人,则在汉国安家立业。他们中的许多人,比之于汉人更适应环境,更如鱼得水。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喜欢着这里,并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摧毁着这里。

  走近权力中心,江充就深切地意识到金日磾正在做的事情,但他的脑子异常清醒。

  在汉国,你可以羞辱陛下,但最好不要惹金日磾。

  他带着檀何走进朝殿,陛下坐在龙椅上,身体如婴儿般蜷缩着:“江充,可有眉目了吗?”

  “有!”江充听见自己回答。

  汉武帝的双眼,透出憎恨的光芒:“他们在哪儿?在哪儿?

  “朕要问问他们,他们为何如此狼子野心,谋害于朕!”

  江充一字一句,冷静地说道:“陛下,他们在你身后。”

  汉武帝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站在他身后的霍光和金日磾,本能地跳开,又急忙上前搀扶住陛下,两人转射过来的眼光,一如往常,幽暗平静,没有丝毫情绪化的反应。

  江充大踏步走过去,下令道:“请搀扶陛下离开龙椅。”

  金日磾和霍光,浑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目光中隐隐有责备之意。但是汉武大帝立即颤巍巍地要站起来,金日磾和霍光无奈,只好搀着他缓步走开。

  江充踱过去,绕着龙椅转动着,以低沉的语调说:“这龙椅,自打放在这里,就是陛下天赋权力的象征。纵百年千载,无人敢于冒渎。今日我江充,为了效忠于陛下,只能置个人性命及九族安危于不顾了!”

  说罢,他脸上泪水长流,静静地等待着。

  金日磾和霍光,面有不以为然之色,但汉武帝立即道:“朕知道了,江充接旨。”

  江充立即跪倒:“臣,接旨。”

  汉武帝道:“今日之非常之事,卿可放手为之,只要揪出谋逆之奸人,纵有冒渎之行,自朕而后,概不得追究。”

  “臣,叩谢陛下隆恩。”江充慢慢爬起来,突然间两手抓住龙椅,用力一扭……哎哟,这龙椅竟然是异常地结实坚硬,险些没把江充的手臂弄到脱臼。

  江充沮丧至极,就因为不能擅带武器入宫,还以为单凭自己的臂力,就能够劈开这龙椅,岂料……现在全都演砸了,还怎么下台呢?

  幸好汉武帝及时地递过来一柄金瓜锤:“用这个。”

  “谢陛下。”江充接过金瓜,举起来,照汉武帝的龙椅,“哐”的一锤砸下。咔吧巨响,坚实的龙椅,被砸得绽裂开来。一不做,二不休,江充索性今天把这傻老头玩死,连续挥动金瓜,咔吧咔吧哗啦啦,陛下的龙椅,已经被他砸得粉碎。

  然后江充收手,胸口微微喘息,为自己的举动而钦服。纵千秋百代,也不会有人敢像他这么玩。

  玩残这个蠢老头!

  谁叫他处心积虑,一心想害自己的儿子来着?

  心里想着,江充蹲下身,以背对着汉武帝,两手在龙椅碎片中掏弄着,听到霍光和金日磾出言安慰蠢老头,江充知道他们是在替自己打掩护,迅速地伸手入怀,摸出怀里的一具木头人,然后把木人举在手上,并不站起来,沉声道:“陛下,在这里了。”

  就听霍光一声厉吼:“大胆江充,你又如何知道,陛下的御座藏有此物?”

  这时候匈奴人檀何该出场了。他适时上前,跪倒:“是小民发现的。”

  霍光的声音,更加凌厉:“你又是如何得知?”

  檀何道:“小民居西域时,遇异人习得了读巫之术。用小民这只眼睛来看,禁宫上空,弥漫着浓烈的巫毒之气。”

  原来如此。汉武帝恍然大悟。

  《汉书》记载说,江充成功地玩弄了汉武大帝,“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当着皇帝面毁掉御座,而且不受追究的记载,江充这货有此一笔,足矣。

  更高的境界是玩皇后

  江充说:“方士这东西,胆儿最肥了。昔年秦始皇时,术士方士就把秦始皇玩得滴溜溜转。如今陛下英明神武,但因为存有求仙之欲,仍逃不过被公孙卿恣意玩弄的结果。你看看那钩弋夫人,捏俩玉钩瞪眼说瞎话,硬说自己两手一十六年没张开过。十六年没张开的手,那还叫手吗?那叫驴蹄子!还敢说自己怀孕十四个月,我呸!怀孕十四个月那是人吗?那是大象!”

  “然。”匈奴人檀何大口地啃着骨头,含糊不清地呜咽了一声。

  两人是在江充私宅的密室里,四周有军士把守,任何人也无法听到他们的对话。就听江充继续道:“陛下可怜呀,明知道钩弋夫人和那个孩子有问题,可非要欺骗自己,有什么办法呢?渴慕日久,就以幻为真了呗。”

  檀何放下手中的骨头,瞪眼问:“那孩子有什么问题?”

  江充岔开话题:“富贵险中求呀,公孙卿、东方朔,还有他们那一千多山东老乡,可把陛下玩惨了。咱们千万不要学他们。”

  “啥?”檀何的眼珠几欲凸出,“你是说,咱们不要玩陛下?”

  江充:“对。”

  檀何:“那你砸了陛下的御座,又他妈的怎么说?”

  “我是说,我们不要学公孙卿他们,那么目光短浅,那么短期行为,只玩个陛下就算齐活了。我们是有品味的人,要有更高追求才行,”江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要止步于只玩弄一个陛下,就骄傲自满了,就以为了不起了。我们要玩出更高境界,不唯要玩陛下,还要玩皇后。”

  “玩皇后?”檀何失声尖叫起来,“这个我喜欢,我排第一个。”

  “排你妹呀,”江充骂道,“皇后虽然地位尊贵,可已经是老眉疙瘩眼了,你要是有胃口,就你一个人上好了。”

  “那算了,”檀何继续啃他的骨头,“我还是琢磨玩俩公主吧。”

  “公主少不了你的,”江充道,“我是说,不要那么低俗地理解玩弄的含义,不要一想到玩弄就是男欢女爱,品味在哪里?境界在哪里?我们玩就要玩出个心跳,看那往日里高高在上的皇族贵女,在你我的脚下惊恐匍匐,那般的快意与畅爽,岂是公孙卿一类乡村俗夫所能享受得到的?”

  檀何把骨头啃完,顺势在胸前抹了抹油腻腻的双手:“这个我也喜欢。跟你说句老实话吧,自打凶悍的汉军,把我和我的家人从大漠强行掳来,我就等待着这一天。这就是我留下来的目的,也是我生命的意义。”

  江充眼睛眨了眨,道:“这难道不也是金日磾,宁不惜杀死自己亲生儿子,也要达成的最后目的吗?”

  檀何转过脸,不与江充的眼睛对视,嘟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卑微的望气士,只是知道何处埋有诅咒陛下的木偶人而已。”

  被凌辱的皇后

  巫蛊一案,宫中人人胆寒,生恐被无端牵扯进去。被汉武帝冷落已久的太子刘据,更是战战兢兢,早早守候在汉武帝寝宫门外。

  黄门太监苏文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太子急忙赔笑道:“苏黄门,请容奏报陛下,就说……”

  “哼,”苏文的屁股一扭,扔下一句,“仆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理太子就进了寝宫。

  寝宫里,汉武帝正半躺半坐,让个宫娥捶腿,见苏文进来,嘀咕了声:“谁在外边呀,这么不安生的。”

  “是太子,”苏文奏报道,“陛下,太子正和几个宫女追逐奔跑,追上了就按倒在地,掀起裙裤打屁股。”

  汉武大帝“唔”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真会玩。传朕旨意,给太子宫室,增加两百名宫女。让他们玩到嗨吧。”

  苏文的脸色变了变,续道:“陛下,仆斗胆向陛下提请个要求。”

  汉武大帝:“滚。”

  苏文:“谨遵陛下圣旨,那么仆就依陛下的旨意,引江充和那个叫檀何的胡人巫师入宫了。”

  汉武大帝:“对了,巫蛊之事,昨日江充破了朕御座中的妖术,朕的精神好多了,但还是有些心思不宁。叫上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你们今儿个给朕,把这宫里的妖氛,一扫而空。”

  苏文:“仆谨遵陛下旨意。”

  走出门来,苏文斜睨太子一眼,故意说:“哼,老糊涂了,刚说出来的话,好比放的屁,屁股一扭就忘。”

  太子明知道他在辱骂汉武大帝,可根本不敢说破。因为汉武大帝根本不信他的话,说出来只会惹祸上身。只能是僵硬地对苏文赔笑。

  苏文叱了一声:“站在这里干什么?回太子宫啊,等着搜查巫蛊吧。”

  太子惊心丧胆,赶紧回宫等着。这边江充带着檀何,摇摇晃晃地入宫而来,苏文跑来,称陛下有旨,让他给二人引路。这群人气势汹汹,径奔皇后卫子夫的后宫。

  卫子夫,她15岁那年,于平阳公主府中遇到汉武帝。随后她为汉武帝生下太子刘据,宠幸一时,得到的是哥哥卫青的不世功业。眨眼间,她已经63岁了。

  她至少已经30年,没见到汉武帝了。她和汉武帝之间的关系,还不如随便一个陌生人来得亲近。

  年华老去,容颜仍在,只是支离憔悴,睹之心酸。

  江充等人冷冷地打量着卫子夫,在心里鄙夷这个老女人,太老了,啃不动了。但她终究贵为皇后,玩死她,未尝不是件快乐的事。

  于是檀何仰天望气,不停地用鼻子嗅着:“妖气,好浓的妖气。此地有巫蛊,就埋于这地面之下。”

  卫子夫变了脸色,眼看着美貌的江充把手一挥:“给我把巫蛊挖出来!”

  先从卫子夫的床榻之下挖起,看着她那张青白不定的脸,三人心中说不尽的快意:“老女人,你也有今天?往日里不拿正眼看我们的威风,哪儿去了?”

  卫子夫的床榻下面,被掏了个深深的大洞,江充叫了声停,跳进洞里。一边假装在泥土里掏掏摸摸,一边伸手去拿怀中带来的木偶人。已经拿出来了,可是他心里突然一紧,莫名地害怕起来:这可是皇后呀,她的哥哥可是当年纵横大漠的大将军卫青,还有少年英雄霍去病……对了,霍光可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说到底也是卫家的人,和皇后那可是同气连枝。如果自己真想陷害皇后,万一霍光不允,陛下再将此案交给其他官吏处理,自己可就完了。

  他用颤抖的手,颤颤巍巍地再把木偶人塞进怀里。恐惧让他的身体僵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抬起头,冲檀何喊了声:“这里没有!”

  “没有?”檀何乐了。他想,对头,就是这么个玩法,皇后的寝宫,单只挖这么一个坑怎么够?

  要把皇后的寝宫,挖成一个大泥沼,那才来情绪。

  于是檀何现出一脸高深状:“啊呀,这妖法好生凶猛,那巫蛊之人偶,竟已修练成了能够于地下穿行。此物已成气候,若再享有血食,就连我也制它不得了。现在此物遁至西南方位,继续挖。”

  西南为坤,是皇后的厕所方位,江充知道檀何在戏弄自己,可又不敢露出怒色,捏着鼻头跳进去,掏摸一阵,仍然说没有。

  大半天的工夫,卫子夫的寝宫,到处堆满了泥土,到处是深坑,床榻家具等器物,只能堆在泥土上。虽然人人气愤,但始终未见巫蛊挖出,这让宫中人稍感放心。

  所有的地方全都挖过了,江充仍然说没有。檀何就有点困惑了,转念一想:对头,要玩死皇后,偏偏今天就不把木偶挖出来,反正木偶捏在江充的手里,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就什么时候拿出来,要的就是没挖出来却害怕挖出来的这股子劲。就是要让你在忐忑不安的痛苦中煎熬,这可比一刀宰了你,有品位多了。

  于是檀何突然大叫一声:“快看,地面上那道白光,正是妖祟之物土遁而逃的踪迹,你们看清楚了没有,向那边去了。”

  顺着檀何的手指方向一看,黄门太监苏文大喜:“那边是太子宫!”

  刘玄德先祖佚事

  太子宫里,江充一伙兴致勃勃,依皇后的寝宫依样炮制,从床榻直挖到厕所,每一寸土地都掘出来看看。这个过程中,太子也一如皇后卫子夫,茫然束手呆立一侧,除了脸皮青白不定,连丝毫的抗拒意识都没有。

  皇后那边,江充没敢把怀中的木偶人拿出来,到了太子这边,同样也不敢。

  没有挖出木偶人,皇后和太子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相对泣下,却不敢哭出声来。

  江充等人移师其他宫人的房间,这回他可就不客气了。原则就一条,看哪个宫女不顺眼,让他不舒服,那就地面上掏个洞,他从怀中掏出木偶人来。这宫女就立即拉出去斩杀。

  一段日子以来,江充和檀何这一双玩帝搭档,纵横宫中,共指控数百名宫女暗施巫蛊。这些宫女统统满门抄斩。

  接下来,是朝中大臣及公主们,许多大臣遭受了无妄之灾,被卷入巫蛊案灭了门。搜到了公主们的府邸,阳石公主已经在大侠朱安世的揭发检举材料上,挖不挖坑,都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但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阳石公主外,此案还搭上了诸邑公主。据目前的资料,汉武大帝留下名姓的女儿,一共有五个,这次一股脑儿弄死俩,最疼爱的卫长公主被嫁骗子栾大,栾大因瞎忽悠被腰斩后,卫长公主不知所踪,估计不会太开心。另有一个鄂邑公主,将会在汉昭帝年间因谋反被杀。

  总之,汉武大帝,一次性地把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全消灭了。

  他就是这样的冷酷,视自己为天上地下唯一的主宰。若非是如此刻薄的个性,也不至于让匈奴人痛苦万分。无论是谁遇到了他,都不是件愉快的事儿,如果一定要有个敌人,千万不要是他。

  绝灭亲情,一意孤行。

  这才是汉武大帝!

  两个公主,丞相公孙贺父子,这几个人远不足以剪除太子的羽翼。所以此案发展到最后,大将军卫青的大儿子卫伉,也一并被杀掉。

  杀了公孙贺之后,给朝廷带来个新麻烦——没得丞相人选了。

  汉武大帝时代,是人才辈出的时代。名臣贤士,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这些人才并非是出在汉武时,而是文景之治的硕果。汉武大帝占了个武字,这就意味着他没耐心培养新一代的人才,但他有眼力,会用人。可是他又太苛刻,稍有点不顺心就诛杀。自打他16岁登基,杀了近五十年,人才这东西又不是韭菜,你割一茬长一茬,人才的培养往往需要几代人的时间。

  实际上,到了连公孙贺这种货色,居然也出任丞相,就已经是无人可用了。但汉武大帝连这个拿来凑数的都容不下,哪里还有继任人选?

  没有人选不要紧,这难不住汉武大帝。

  他找来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刘屈氂(máo)!

  刘屈氂又是哪个?

  刘屈氂,皇族,他的爹,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等到三国时代,大耳朵长胳膊的刘备刘玄德,天天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某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

  以刘屈氂为丞相,还有一个原因,他与卫青军政集团毫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势同水火。因为他的儿子,娶的是李广利的女儿——于是我们就知道,刘屈氂也要惨了,他就是个要被卸磨杀驴的主儿,那李广利的妹妹李夫人早已死掉,李延年满门抄斩,李广利长年征战在外,朝廷却死活不给他配备后勤运输系统,摆明了是想搞死他。

  总之,这里边有个周密的安排,先借李广利阵营的力量,清除卫青军政集团,然后再卸磨杀驴,诛除李广利阵营。

  怎么看这个任命,都不像是汉武大帝做出来的,而像是匈奴大单于的布局。再想想侍立在汉武帝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甚至搭上儿子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神秘人金日磾,就知道这个布局的出现,实属情理之中事耳。

  瞧你那张蠢到无辜的脸

  扫灭了宫中的巫蛊之患,再重新安排了朝廷的政务人事,汉武大帝精神饱满,一度又动了巡游天下,寻觅仙人的心思。

  启程甘泉宫。

  抵达甘泉宫,汉武帝落车,忽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摇摇欲坠。幸好霍光和金日磾寸步不舍地搀扶着他,他等于是被这两个忠心的臣子,抬入到甘泉宫中的。

  一病不起。

  江充闻讯赶至,紧张地等候在宫门外。但霍光和金日磾,始终未出宫门半步,只有被传唤来的太医,脸色忧虑地匆忙奔行。

  等了很久很久,江充百无聊赖之际,看到了他的搭档,胡人巫师檀何,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糟老头子,真不抗玩。这才玩几天呀,就给玩坏了。”

  檀何适时接道:“这糟老头子被玩死当日,就是你的死期了。”

  江充怒道:“关老子屁事,就算是殉葬,也是霍光、金日磾和上官桀他们仨的事儿。”

  檀何叹息道:“江充,你到底有多傻?你这颗漂亮的小脑瓜里,到底进了多少水?这糟老头咽气当天,太子就是皇上了。你在甘泉宫道上喝斥过太子,又把太子宫和皇后寝宫,挖得满面疮痍沟壕遍地,连皇后的厕所你都给掏了个爽快。你想当太子登基之时,第一个要杀的人是哪个?”

  当时江充鼓起牛大眼珠子,望着檀何,大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檀何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趁这糟老头还没咽气,赶紧继续追查巫蛊案呀?糟老头突然病倒,这可不是无缘无故的事儿,分明是有人暗施巫蛊,诅咒糟老头。就连我站在这里,都能看到长安城的皇宫上空,笼罩着大片大片的妖云,你就看不出来?”

  “可是……”江充迟疑着,把他的担忧说出来,“我们如此逼迫太子,那霍光他……他会允许吗?”

  檀何厉声道:“说你傻,你就是没脑子!他若不允许,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江充结结巴巴地道,“你和金日磾这么干,我能理解,毕竟你们是匈奴人,报仇复国把戏的,这种事总归是要干的。可霍光,人可是地地道道的大汉子民,又与皇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檀何斥道:“瞧你那张蠢到无辜的脸,这跟匈奴人汉人有个毛线关系?重要的是权力!作为皇帝身边的人,必须要保证皇帝的年龄,或者是老朽不堪,或者是年幼无知。钩弋夫人为何要挑这节骨眼上入宫?因为她要给大家生一下小皇帝,只有小皇帝,才是大家最需要的。而今太子偌大年纪,他又肯听谁的话?别问她为什么会怀胎十四个月,该问的是你怎么还没完成大家寄望于你的工作?”

  江充如梦方醒:“照这么说,金日磾和霍光允许我接近陛下,就是这么个布局了?”

  檀何阴声道:“你就是条猎狗,猎狗养来就是捕捉猎物的。如果你不肯捕捉,那么炖在锅子里的,就是你!”

  “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江充一咬牙,“走,我们继续追查巫蛊案,这一次,太子必须要为他的存在付出代价!”

  从黄老之术到纵横家

  江充带着檀何,联系上一次汉武大帝指定的搜查官员,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等,重返皇宫。小黄门苏文接着喜滋滋地带着这支搜捕小分队,径奔太子宫。

  上一次没有挖出巫蛊来,太子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他笑吟吟地引导着这些人,绕过土包和泥坑:“说吧,这次要从哪儿挖起?上一次挖出来的泥土,还没有掩埋呢。”

  江充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太子拒绝填埋上一次挖掘出来的土坑,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太子在记恨自己,等待登基后算账。幸亏听了檀何的话,否则……他跳入一个土坑中,蹲在里边,从怀里掏出来鼓鼓囊囊一个包裹,包裹里边,全都是木偶人,还有几幅自己写的帛书,内容无非不过咒骂汉武大帝该死。

  捧着这堆东西出来,江充向随行的官员韩说、章赣说道:“你们看清楚了,这些都是太子宫中掘出来的巫蛊之物,许多的木偶人,还有写有大逆不道言论的帛书。我请求你们做个公证,以便将这些东西呈报给陛下。”

  两名官员过来,仔细验看,说:“我们公证,这些东西的确是木偶人,以及大逆不道的帛书。”

  韩说和章赣,自以为聪明,只证明眼前这些东西的存在,并不证明其来历。但这是什么时候?火山爆发前夕还要玩这诡诈,只会把自己装进去。

  “好,那我们去甘泉宫面谒天子。”江充带着大家,兴冲冲离开。

  一旁的太子刘据,都看傻眼了,他茫然地追出几步:“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呀?上次还没这些东西呢,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江充等人已经拿太子当死人了,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太子惶急,飞跑了去找他的老师问主意。

  太子的老师,这个职务叫太子少傅。

  此前,表演型人格的卜式,曾因失欢于汉武大帝,被扔到太子这里做少傅。敢情汉武大帝拿太子宫,当垃圾桶了。此后卜式消失于历史之中,不知是任期到了免职,还是被赶走了。现在太子的老师,叫石德。

  石德,他爷爷就是江湖人称万石君的石奋。汉武大帝年轻时,石家人属于太后政治阵营,精研黄老之术。石家的黄老之术,说透了就是,遇到事情时,一个字也不要多说。总之是遇事就躲,所以汉武大帝获得权力之后,并没有清算石家人。

  石德的父亲,就是在公孙贺之前,出任丞相并在位上罕见寿终的石庆。石庆承袭父亲衣钵,当了丞相之后认准一个理,遇事坚决不说话,哪怕被汉武大帝骂死,也坚决不吐一个字。所以他这个丞相,竟能平安老死。

  石奋到石庆,连续两代承袭黄老,但到了孙子辈的石德,他叛变了。他不习黄老,却精研纵横心法,是太子身边的纵横家。

  实际上,石德有可能是当时唯一头脑清醒的人,他明晰地判断出了正在发生的怪事。听了太子的话,石德立即指点道:“赶紧,你赶紧,自己写张纸,就说是圣旨,立即把江充等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弄清楚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太子大骇:“这岂不是造反吗?”

  石德道:“造个屁反,告你说,陛下这么大年纪,卧病甘泉宫,铁定已经死了,这是奸臣矫旨。你如果不抓紧时间动手,你就是下一个扶苏!”

  太子:“扶苏……”

  石德:“对头,扶苏,秦始皇的大儿子是也。始皇出游而死,小儿子胡亥假造圣旨,逼迫扶苏自杀。扶苏那傻瓜问也不问,就立即抹了脖子。太子,别告诉我你要学他。”

  从黄老的清静无为,一步跨越到纵横天下,石德老师的这个策划,如果他爷爷和爹爹听到,肯定会当场吓死。太子胆大,只吓了个半死,曰:“唉,石老师,问题是我父皇那叫一个凶残,连他最喜欢的女儿们,说杀就杀,眉毛都不带眨一下的。你说起兵,这万一要是……总之,老师你就没个正常点的主意了?”

  石德笑道:“孩子,正常主意,对正常人类是有效的。可是拜托,你爹他是正常生物吗?盖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你到底有没有能力成为天下之主,就看你现在的决心有多大了。”

  “让我再……想想吧。”太子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太子大起兵

  太子这边拿不定主意,然而江充却迅捷如雷霆,已经将太子宫中掘出木偶的事件,通报了负责刑案的官吏。门客跑来禀报说,捉拿太子的官吏,已经在路上了。

  这真是走投无路了。石德老师的行险之招,竟然是太子唯一的选择。

  公元前92年的七月初九,太子升殿,叫来宫中豢养的门客死士:“你们几个听着,拿着这把剑,本宫奉陛下圣旨,收江充等一干奸邪。”

  大家跟着太子,琢磨的就是以后他就是天子。可这些年来,太子宫被苏文那些奸人,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大家窝老火了。此时接到这假圣旨,顿时意气风发,雄赳赳气昂昂上路了。

  先收江充,门客于路上拦住他:“陛下有旨,绣衣使者江充,有负朕之所望,奢骄横侈,不守法纪,着交有司问罪。”不由分说,当场把江充和胡人巫师檀何拿下。

  参与现场公证的御史章赣,也未费吹灰之力,立时收押。

  但到了按道侯韩说,这厮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假圣旨才念到一半,他就狂跳起来,大喊:“矫诏,这是太子矫诏,太子你莫非真要谋反不成?”

  你怎么这麻烦?太子派出的门客,气恼之下,抽出剑来,照韩说脑壳啪啪啪一通狂拍,把个韩说活活拍死了。

  见到江充,太子恨得跳过来,没头没脸一通狠揍:“江充,你个无耻小人,我招你惹你了?你处心积虑地想要害死我?你不就是喜欢害人吗?我让你害,让你害……”不由分说,当场把个江充斩杀。

  “杀得好,”檀何在一边解气地道:“自从陛下让这厮入宫以来,他就揣摩陛下的心思,大兴冤狱,从京师到三辅地区,从长安城到各郡国,被他冤杀的人不少于几万人。许多人都是严刑拷打而死,惨不忍睹呀。”

  太子斥道:“你还说,没有你为虎做伥,江充他一个人也做不了这么多的恶。来呀,给朕把这条害虫,架到上林苑炭烤。”

  檀何于烈火浓烟中,忽然间他展颜一笑,说:“吾本胡人,浪迹中原,竟尔玩死两个公主,此诚人间快事尔。”言讫,死之。

  太子顾不上跟这厮扯皮,先派人向皇后卫子夫报信,然后打开库府,向自己的支持者分发兵器。并派门客深入长安城大街小巷,号召百姓们拿起武器,保卫他们的新天子。

  顿时长安城就炸了,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听说了吗?太子造反,起兵攻打陛下!”整个长安都嚷动了。

  是真的嚷动了,城中宫中,一片混乱。黄门太监苏文察知事变,立即飞逃出宫,于甘泉宫官道上发足狂奔。

  苏文是最早跑来报信之人。金日磾和霍光,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病榻上的汉武帝。

  汉武帝听了,老泪纵横,说:“怪朕,这事要怪朕。是朕太宠着江充了,他把太子欺压得,都没个人形了。叫个人去一趟,叫太子过来,朕跟他解释解释。”

  “遵旨。”金日磾与霍光同时出来,叫过来一个人,吩咐道,“你,去长安城召太子,嗯。长安城中,现在一定是很危险,嗯,你懂的。”

  “小人懂的。”那人既然是金日磾与霍光的亲信,对于眼前正在发生着什么,心里明镜也似。当即打马离开甘泉宫,途中离开大道,向着有炊烟的地方行去,忽见路边田中,有个村妇正在耕种,他急忙策马过去:“妹子,让哥哥乐一个,哥哥这里有白花花的银子……”

  稍顷,田野之中,出现一幕场景,一群农夫村妇,手持锄头追打着这个家伙。这厮在田野中跌跌撞撞地逃,多次栽倒,吃农夫们的锄头砸得满脸开花,但这厮最终成功地逃到了自己的马匹旁,爬上去逃掉了。

  逃出来后,他就返回甘泉宫,一进宫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失声呜咽起来:“陛下,小人无能,没办成陛下交给的任务……”

  “咋的了?”霍光替汉武帝问道。

  “呜呜……”那厮哭道,“太子不知是怎么了,带了好多人在城里打打杀杀,小人去传旨,却被太子下令追杀,幸亏小人逃得快……”

  汉武大帝郁闷了:“这么说,太子真是反了?”

  正在这时,长史逃到了甘泉宫,禀报说:“陛下,不得了了,太子他于长安城中起兵,扯旗造反了。”

  汉武帝大怒:“刘屈氂在哪里?”

  长史道:“陛下,太子率兵杀到丞相府,丞相逃了,连官印和绶带,都被太子军缴获了。”

  “无能!”汉武大帝怒极,“昔周公杀管叔蔡叔,手软了没有?没有!

  “传朕旨意,关闭长安城门,调集天下兵马,杀尽城中造反之人。

  “不管他是谁!”

  皇后之死

  长安城中,太子与汉武帝的大对杀,开盘了。

  汉武帝这边出战的是丞相刘屈氂,太子那边是亲自出马。双方对决之前,各自颁发诏书,召天下各地兵马,赶来勤王。

  各地兵马接到这两封相互敌对的诏书,陷入了严肃的思考之中。

  他妈的,皇上跟太子闹掰了,应该支持哪一个呢?

  该支持哪一个,要看权力的规律。

  权力不认道理,只认现实。

  现实就是,汉武帝还趴在龙椅上,他一天不咽气,太子就一天不是皇帝。

  那就不理太子了,他爱死不死,才不管这么多。

  太子征召不来兵马,悲愤之下,就深入长安四市,号召市民拿起武器……数万老百姓,被编成队伍,拿着武器跟在太子后面,行至太子宫西门,正遇丞相刘屈氂,率正规军恶狠狠地杀来。

  “与朕杀呀!”太子挥起长刀,“为了正义,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杀呀!”刘屈氂的军队冲过来,双方开始“噼里啪啦”开打。

  杀了一天一夜,长安街头,尸体堆积,血流如海。但大家还不过瘾,继续拼杀下去。

  杀了两天两夜,三天三夜……一直杀到五天五夜,太子才感觉不对劲:“咦,我们的人马在哪里?怎么四周杀来砍去,全都是砍我们的人?”

  “那啥,”门客告诉太子,“咱们的人,一半人,把另一半人砍死了。剩下来的一半,都投降了丞相,现在正围着咱们砍呢。”

  太子思考道:“莫非,现在是战略转移的时候了?”

  杀了五天五夜,太子这边众叛亲离,只好向着覆盎门狂奔。

  守门人叫田仁,他开门放太子逃走。丞相刘屈氂随后杀至,发现田仁放走了太子,大怒,就要杀田仁。

  这时候,旁边出来个御史大夫暴胜,曰:“太子,是陛下的骨血,岂是可以随便乱杀的?再说田仁他是正规官员,就算要杀,也要先行禀报陛下。”

  刘屈氂就住了手。可没过一会儿,汉武帝的诏旨就到了,指责暴胜说:“暴胜,丞相履行他的职责,杀造反之人,你谁呀?竟然敢拦住?”

  这道诏旨,当时就把个暴胜吓坏了。

  他害怕,倒不是害怕汉武帝发威,而是他阻拦丞相杀田仁,不过是刚刚一会儿的工夫,可这么快斥骂他的诏旨就到了。

  这说明人,甘泉宫中,有人始终死盯着这边。

  那人是不是汉武帝本人,不好说。但这从甘泉宫来的诏旨,愤怒的情绪及恐怖的权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恐惧之下,暴胜当场自杀。

  当日,甘泉宫收回卫子夫的皇后印玺和绶带。

  卫子夫当场自杀。

  追杀太子

  对太子的追杀,仍然在持续。

  太子所有的门客随从,统统处死。随太子起兵的,一概灭族。被太子强迫起兵的,流涉于敦煌郡,从此替陛下守护边关。

  长安城中,大搜捕进行中,风声鹤唳,十室九空,家家户户都有在这场大战中死掉的人。黑沉沉的天空,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的哭声。

  太子带着两个儿子,逃到了湖县。

  一户农人收留了他。

  农人说:“太子,你宽厚仁慈,日后必然是个好皇帝,就放心藏在这里吧,我们全家拼了命,也会保护你的。”

  太子说:“谢谢,只是……你家里的饭菜,我有点咽不下去。”

  农人道:“太子自幼锦衣玉食,自然吃不惯我们农家的粗粮。这样好了,我把家中的鞋子卖掉,给太子买点好吃的。”

  太子说:“这倒不用,我在这湖县有个朋友,听说他家里好有钱,你去悄悄告诉他,让他接我到他家。”

  农夫担心地问:“太子,那人可靠吗?”

  “可靠!”太子道,“我虽是太子,但始终视他为知己,你想可靠不可靠?”

  “我听着有点悬……”农夫担忧地说。

  让农夫说着了,太子一联系知己,知己大喜,第一时间向官府举报了。于是当年的八月初八,一队捕吏兴冲冲赶来,捕杀太子。

  带队的,是新安县令史李寿,还有一名捕快,名叫张富昌。之所以提到后面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是当先踹门的。

  张富昌一脚踢开门:“太子出来,跟我们去衙门问话,你无权保持沉默,无论你说话不说话,你都有罪……”

  院子里的农夫立即操起锄头:“全家人来呀,保护太子,他将来肯定会是个好皇帝的……”为了保护未来的好皇帝,农夫全家人操起锅瓢,大战捕吏,须臾死尽。

  李寿率捕吏们进入房间:“太子出来吧,别躲了……哎哟,太子悬梁自尽了。”

  赶紧把太子解下来,做人工呼吸。

  李寿正手忙脚乱,抢救太子,捕吏突然一拉他:“长史快看,那边还有太子的两个儿子,都是皇孙……”

  李寿:“掐死!”

  “不是……干吗要掐死皇孙?”

  “他爷爷害惨了天下人,这两个东西长大,铁定也是百世不遇的祸害,赶紧掐死省心。”

  朝廷接到湖县奏报:“保护太子的农夫全家并两名皇孙,于捕斗中悉数被杀,太子悬梁自尽,抢救无效。”

  太子死了,但他还有一个孙子。

  太子的孙子,就是汉武帝的曾孙。这小婴儿出生就被关进大狱,他的啼哭之声,是解读这起震骇历史大谜案的关键。

  长安狱

  太子造反,是汉武帝晚年最大的案子。

  不可能有比这更大的了,太子大战陛下,比这儿更大的,只能是陛下大战外星人了。

  因此捕获涉案者数万人之众。

  这么多的囚犯,要一个一个地审理,重罪者杀,轻罪者流放。法律面前,每个罪人都是平等的,不可以掉以轻心。

  甄别工作繁复而巨大,现有官吏,根本忙不过来。

  就只能征召有罪的官吏,被罢免的官吏,甚至有刑案经验的人士共同参与。

  于是一个因罪被罢免的廷尉右监丙吉,又被召回来继续发挥余热。

  丙吉到了长安狱,和昔日的老朋友打过招呼,就见几个刑吏从狱门走出来,嘀咕道:“这个人犯,是所有案犯中罪行最严重的,也是嘴巴最牢固的。我敢打赌,咱们这里,没人能够让他招供。”

  说到这里,几名狱吏斜睨着丙吉:“丙吉你看什么看?就你那副德性,更没能力让他招供。”

  “我怎么就没能力?”丙吉大怒,“案子这种事,你懂的,就是个和风细雨,就是个动之以情,就是个晓之以理,就是个家属喊话,就是个政策攻心,就是个……你把这个人犯交给我,看我怎么让他感动得涕泪交加,哭喊着要求招供。”

  众狱吏大喜:“好,丙吉,咱们说定了,现在这名人犯移交给你,你若不能让他开口,这辈子你就甭接新案子。”

  这扇门,丙吉失足踏入,从此终生再也没接案子。

  意想不到的犯人

  丙吉进门,先以愉快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嗨,中午好,吃了没有?”

  然后他看到了人犯。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下了。

  然后他破口大骂起来:

  “陛下,你亲娘祖奶奶!这是你刚刚出生的重孙子啊,是你的骨血啊!连吃奶还没有学会,你就把他送入死牢严刑拷打,打你妹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你就把他的妈妈掳走,发配给新贵为奴,反诬这没奶吃的婴儿谋反,谋你妈蛋反呀,你家的反是这样谋的吗?”

  躺在冰冷地面上的,是太子刘据刚刚出生的小孙子,未来的汉宣帝。

  现在,婴儿时态的汉宣帝,已经是饿得奄奄一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丙吉急忙把婴儿抱起来,嘀咕道:“我得逮个善良又有爱心的女犯人来,可不能让小婴儿饿死,好歹是条人命呀。”

  此后四年,丙吉就在长安狱中,守护着未来的汉宣帝。四年而后,他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大一场战役,迎战疯狂昏聩的汉武帝,保护未来的汉宣帝,与杀手死斗于长安大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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