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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顾准追思录 > 辑一 往事与追忆 泪眼读顾准

泪眼读顾准

  沙叶新(1939— ),江苏南京人,回族。著名剧作家。国家一级编剧。中国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戏剧家协会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1987年创作的话剧《耶稣·孔子·披头士列侬》发表于《十月》杂志1988年第2期,同年4月由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首演。该剧获加拿大“1988年舞台奇迹与里程碑”称号。其剧作《假如我是真的》、《大幕已经拉开》、《马克思秘史》、《寻找男子汉》及小说《无标题对话》等,曾引起强烈反响。

  第一次知道“顾准”这个名字是在18年前写作剧本《陈毅市长》的时候,经采访得知顾准是30年代就入党的老革命,解放初期任上海财政局长兼税务局长,可谓功在党国,可是1952年“三反”时顾准突然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1957年和1965年又先后两次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虽然我对“三反”时顾准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不甚了了,但由于我那时已知“反右”的打击面太大,因而对“右派”抱有极大的同情和钦佩,所以我在设置《陈毅市长》剧中人物时并未贸然将顾准作为反面人物写入戏里,而是采取了比较慎重的态度,虚拟了一个“工业局长”,名叫“顾充”,只是让他在对待资本家的态度上和主要人物陈毅略有不同,基本上也算得是个正面人物,未给他脸上抹黑。

  第二次听到“顾准”这个早已被我遗忘的名字是在1994年,那是在元化先生的家里,他很兴奋地对我说,久经磨难的《顾准文集》终于出版了,极为值得一读。我当时就向元化先生借了一本,带回家中立即展阅。我真是惊异,那风雨如晦、万马齐喑的可怖的日子里,作者顾准竟然不顾待罪之身,不畏斧钺鼎镬,放胆无忌,道世人所噤言,风标特立、闯思想之禁区,写出了一篇篇锋芒毕露、勇猛果敢的论著。他对黑格尔哲学的某些论断的大胆质疑,他对希腊城邦制度、西方市民社会、中国史官文化的真知灼见。精彩纷呈,震聋发聩,这些在黑暗中思索出的文字,不囿于书本,不墨守成规,一字一珠,掷地有声,他说:“今天当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为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我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要为反对这种专制主义而奋斗到底!”真是读后令我血脉怒张,五内俱热,引起极大的震撼!

  这十多年来我多次出访,经常被国外的一些知识分子质问:“你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文革’期间以及在以往所有那些受迫害的日子里,怎么那么逆来顺受?那么一再检查?那么甘愿改造?那么沉默无言?你们的知识分子究竟在干什么了!”每被这样的追问,我都万分愧怍,无地自容,如今有了这个戴着镣铐问天的顾准,有了这本在炼狱生的《顾准文集》,总算稍觉心安,总算可以昭示世人:在冰河下火种未绝,在屠刀前仍有不屈的头颅!

  近日又喜获新出版的《顾准日记》,一口气读完,两行泪直淌!

  《顾准日记》共三部分,一是1959年10月至1960年1月在河南商城的劳改日记,二是1969年10月至1971年9月在河南息县的劳改日记,三是1972年10月至1974年10月在北京读书和写作的日记。最具有思想价值和史科价值的当然是《日记》第一部分,即《商城日记》。1959年,在“大跃进”狂热尚未冷却之前,全国性的自然灾害已经铺天盖地而来,顾准当时所在的商城一带大旱经年,灾害频仍。粮食奇缺,营养不良,干部浮夸,百姓浮肿……凡此种种都在他的这个时期的日记中有着真实的记录,比如记录饥饿:“颇为饥饿所苦,为食物的欲念所苦,想如何找扬、陈、何三人中的好对象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汤,想如何‘摘’一点红薯与胡萝卜吃。想这些事竟至不能入寐。”记录偷窃“姜实味偷菜,王国园偷胡萝卜,王秉三之类偷馍。柳学冠偷了鹅屁股两块,藏在羊棚,黄给他展览了,写了大字报”。记录浮肿:“肿,到处是肿,菜园(队)全肿了,扬文华、余济美、陈新初、徐云周全肿了。三组的周为风,肿死的。”记录死亡:“八组黄渤家中,老婆、父亲、哥哥、二个小孩,在一个半月中相继死去。沈家畈附近的一个生产队,七十余人死了三十余人,劳动队又死了一个。”这些秉笔直书的实录,绝对是珍贵的信史。

  可是就在这种已经非常严重的情况下,“劳动队”里非但不休生养息,反而役使“右派分子”在饥饿之中,以浮肿之身,进行高强度的、超负荷的、逾越生理极限的管制劳动。犁地时明明有牛不准用,担土时明明有车不许推,梗是用刀耕火种、手抬肩挑这种最原始的劳动方式来摧残他们已经十分衰弱的身体,以致和当地农民一样时有伤病和死亡,仅浮肿患者就高达80%。顾准本人的股骨和胫骨就曾多次严重受伤。

  可他们本是一批堂堂正正的高级知识分子,是中国最权威的学术机构——中国科学院的学者专家啊!他们何以会变得如此呢?他们的理性呢?他们的良知呢?他们的自尊呢?他们的羞耻呢?原来这一切都在被顾准称之为“政治勒索”的“摘帽讹诈”前给击得粉碎了。为了争取早日“摘帽”,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劳动队”里的众生们,大都争先恐后地遥尾乞怜,声泪俱下地扮演忏悔,等而下之者则献媚、则告密、则窥探、则栽赃。连顾准这样耿直的思想家也怀疑自己“我是否变得卑鄙了”,“甚至变得狡猾了”。这使人不得不惊叹思想改造制度的伟大,竟能使人扭曲到这种非人的地步!顾准在《商城日记》中写道:

  八日,斗争李宝仁。上下午都是“辩论会”,科学院六人为主。科学院来人展不开斗争,这回展开了,沈也满意了。沈极注意我的态度,我也积极起来,大概对我也满意了。(1959年11月10日)

  精神折磨现在开始了。……生活像泥污,而精神上今天这个人,明天那个人来训一通,卑躬屈节,笑靥迎人已达极度,困苦嫌恶之感,痛烈之至!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要对得起院领导,还要对得起爱人哪!(1959年11月23日)

  赵暴露思想,琐琐屑屑,我将她二军。第一,心理系的废品;第二,凌乱,不成系统,不学习理论,自甘落后,只红不专。杨自诩全无问题,样样都通。此人告密别人,鹦鹉学舌式地积极,奉承领导。(1959年11月23日)

  二日,我早起写笔记,冯顺站岗,也参加烧火。他利用灶 火火花,观察我写什么,也侦察我茶缸里烧什么。冯捉住过姜实味偷菜,王国园偷胡萝卜,对沈出奇的恭顺,目前是属于告密者这一类的。(1959年12月4日)

  我倒得到了沈的表扬。沈说我“接上头” 了。这其实是笑靥迎人政策的结果。我近来每见沈必招呼,他不瞅不睬我也招呼,这就合乎他的心意了。

  而所谓“右派分子”的摘帽子,无非是一种政治上的勒索。

  北京宣布140余人(摘帽),都是为了照顾政治影响,潘光旦、浦熙修之类都是。对广大的“右派分子”,是绝不放心的。局势愈紧张,防范愈严。所以,我的改造表现再好,不过求苟全性命而已。什么摘帽子,摘了帽子能如何改善环境,都是采秀式的空想。(1959年12月8日)

  摘帽子,眼看是一场骗局。遍地哀鸿,人相食,灾荒报丰收,打肿脸充胖子,大搞水利养猪以达劲可鼓不可泄的目的,“右派分子”如何能摘帽子,各令返回原阵地?局势一天不好转,此事一日不能实行,只能来一个10%左右,备备节日气氛,做一个政治勒索的资本,如此而已。

  若要真摘帽子,必待另一个历史问题的决议出来。

  所以,在劳动队所锻炼出来的我的政治态度应该继续下去 ——做一个历史观察家。……新局面开始前,沉默自全,跟着走,记录历史,使这个时期的真相,能为后世所知……(1959年12月23日)

  顾准正是本着“记录历史,使这个时期的真相能为后世所知”的这样一种“历史观察家”的精神,使他的日记不但真实地记录了共和国那段悲惨的社会史,也真实地记录了在被迫“改造”中的知识分子苦难的心灵史。使人读后心颤不已,泪流不止。顾准的《商城日记》,不光是客观地记录历史,也真实地记录自己。从以上日记中可以看出,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我要如实地描写我自己”,并未为自己讳言,这也正是顾准的诚实之处。顾准如实地描写了他自己的“卑鄙”和“狡猾”,也如实地记述了他的反思和展望。他说“历史要重写的。谎话连篇,哀鸿遍野,这一段历史如何能不写?”可喜的是今天这段历史果然重写了,可是为了“重写”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如果说20年为一代,那么为了这段历史能够得以重写,已经整整折磨了两代人!

  令人不解的是顾准写于1969—1971年“文革”期间的《息县日记》,读后你简直怀疑这是同一个顾准写的。他把这部日记定名为《新生日记》,并说“决心转变立场,跟毛主席继续干一背子革命”。在1970年2月28日的一则日记中写道:“1月26日(批判会的)收获是(认识到自己是)罪人和敌人。从此以后,我要以罪人和敌人的赎罪心情,继续革命下去。这一觉悟十分重要,此后决始终不悔。”因而他这一时期的日记完全和思想汇报一样,对改造采取了和以往全然不同的甘心接受的态度,对“文革”这样的浩劫不但没有谴责甚至还尽力地去理解它,以往那种学者情怀基本没有了,从前那种独立思考也悄然不见了。顾准在60年代离开商城曾和“劳动队”的全体成员拍了一张集体照,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我站在高处,还自然地表现出一种高傲的神情——不,高傲而沉思。”可“文革”中他这种高傲而沉思的神情无影无踪,几年前的那个睿智的、无畏的思想巨人哪里去了呢?

  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顾准担心“文革”中的日记被抄,从而只能写成不但不“反动”而且还很“革命”的日记也就是说这是一本伪日记,只有在记述他对他自杀的妻子的深深怀念时,才使人感觉是真情,其他全是伪饰;二是顾准确实希望“新生”,在“文革”的政治打击和家庭的彻底破灭(妻子自杀、儿女脱离关系)的种种压力之下,他是决心“重新做人”了;如果真的是如此。那也只能说明思想改造制度实在是越来越伟大了!

  但不论是哪种情况,《息县日记》和《商城日记》一样都为他以前的著作《希腊城邦制度》和以后写于1972—1974年间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等著作提供了直接而明晰的或者间接而曲折的思想背景。这些都让专门的中国思想史的学者们去研究吧。让我更为揪心的则是顾准的女儿提出的这样一个问题:“人生只有一个父亲,对于这样的父亲,我们做了些什么?”我要问的是:中国只有一个顾准,对于这样一个思想家,我们又做了些什么呢?顾准生前曾对他的一位好友说:“你们的手上沾有血!”我希望对未来的顾准,我们的双手是洁白的!

  (原载《文汇报》,1997年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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