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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温泉哀歌黄昏恋

  正当歌德在威斯巴登访友之时,克里斯蒂安涅去卡尔斯巴德疗养了。长时间来她患肾炎,下身痉挛似的剧痛。疗养之后,病痛有所缓解。但是1815年冬天,病情又趋恶化。

  春天来临了,百花开放。1816年3月15日诗人在耶拿写了一首诗,①献给自己的爱妻。

  ①引自钱春绮译《歌德诗集》。

  整年的春天

  花坛的土壤

  已经松开,

  摇曳的吊钟花

  像雪一样白;

  番红花开得

  如火如荼,

  还有的像血,

  还有的像玉。

  樱草好奇地

  得意洋洋,

  淘气的紫罗兰

  故意在躲藏;

  任何一切

  欣欣向荣,

  总之,春天在

  积极活动。

  可是在园中

  最怒放的花,

  乃是爱人的

  可爱的心花。

  她的秋波

  总是含情脉脉,

  使我的歌觉醒,

  使我语言明快;

  她的心花

  永远开放,

  认真时亲切,

  玩笑时纯良。

  夏天虽送来

  百合和蔷薇,

  跟我的爱人

  却无法媲美。

  就在3年前,歌德回忆与她在魏玛公园初遇时的情景,曾写诗把她比作一朵小花。在这首诗里,诗人深切地感受到,在春天的百花园里,无论白色的吊钟花,还是火红的番红花,也无论是夏天的百合和蔷薇,都无法与爱人的心花媲美。这也许是风流的老年歌德风尘仆仆地从旅途归来时的切身感受吧。

  女人的青春不会久留,美丽的花朵终会凋谢。这一年的6月6日,正当她52岁生日之时,她患尿毒症未能治愈,离开了人世。这时歌德也正在患病卧床不起,未能与死者告别。

  哲学家叔本华的夫人约翰娜记述了她死时的情景:

  “可怜的歌德夫人之死是我听说的最可怕的。她只是在冷漠的侍候病人的女人手中死去,没有护理。没有友好的手将她的眼皮摸下来。她自己的儿子叫都叫不来。歌德自己也不敢……没有人敢接近她。他们把她交给陌生的女人管,她不能说话了,她咬坏了舌头,我不想继续形容这可怕的景象。”(1816年6月25日致封·雷克的信)

  歌德只是在日历上记下时间:“近中午时她离开了人世。”他还写了一首四言诗:

  啊,太阳

  你妄图冲破乌云!

  她是我的生命,

  失去她我泪盈盈!

  前两句是什么意思?只是作诗的比兴吗?也许是歌德的日记中的太阳符号,那是专指施泰因夫人的。她恨克里斯蒂安涅从她那里夺走了歌德。在克里斯蒂安涅死后,她同歌德和解了。不过,她已是年过七旬的老太婆了。

  1. 为儿择妻寻烦恼

  夫人去世,歌德大有人去楼空之感。待自己身体康复以后,他关心起儿子的婚事来。他给儿子挑选对象,他找到的对象是奥蒂丽·封·波格维施。她出生在北德一个破落的贵族之家。她母亲是一位伯爵夫人,嫁给一个普鲁士的穷军官,很快离婚了,成为魏玛宫廷的宫女。奥蒂丽在战争期间表现出强烈的爱国心,总是热爱那些普鲁士的英雄人物。她同一位志愿军中士有过短暂的罗曼史。她长得小巧玲珑,碧眼美发,伶牙俐齿,说话风趣,感情丰富。而奥古斯特根据父亲意志在海德堡学习法律,歌德又为儿子在朝廷谋得候补文官之职。儿子为人呆板,同她话语不多。奥蒂丽答应这门婚事,是看中了歌德家的富有和名望,而奥古斯特则是屈从于父亲的意志。于是两人在克里斯蒂安涅去世一周年以后便结婚了。双方感情不和,多有吵闹之事发生。奥蒂丽的母亲和妹妹也都住进了弗劳恩普兰府邸。反正这对歌德来说不是第一次。他只好又逃到耶拿,住进“枞树旅社”。这位可怜的老人和文化大臣要接待宾客,可真不方便。

  2. 旧情人来访

  就在这时候,一位意料不到的贵宾来访问他了。这就是青年时代的女朋友,魏茨拉尔的夏绿蒂·布芙。44年前歌德逃走后,她同汉诺威宫廷枢密顾问克斯特纳结婚了,跟他生了12个孩子。克斯特纳早已在1800年病故。这位孀居的枢密顾问夫人来魏玛,表面上是要看望她的小妹阿玛丽和妹夫李德尔,实际上是为了利用同歌德的老关系,为她妹夫升官来向歌德求助的。

  李德尔是魏玛的财务官。自从法**队占领魏玛以来,他的家产损失惨重,只能靠薪金维持生活了。他想谋求财务总监的职位。如果升任总监,他的薪金将会提高很多。过去歌德帮他谋得公国储君的家庭教师和财务官的职位,都是靠这个裙带关系。现在他又求这位大姐为他升官打通渠道了。

  9月22日夏绿蒂带着29岁的幼女和女仆从戈斯拉尔来到魏玛,住进了大象旅社。她立即给歌德写了一封短信。歌德叫儿子拜见她,当面呈递请柬,邀请她和女儿两天后赴家宴。

  午宴于9月25日在歌德的府邸举行。这位昔日的情人故意穿上当年式样的新白连衣裙,胸前的淡紫色蝴蝶结少了一个,表示有一个蝴蝶结已经送给他作纪念了。

  他们已经有44年没有见面。其间只是偶尔通信。相见之下,已经显得陌生和疏远。歌德67岁,身体已经发福,走路显得动作迟缓,不大灵活。他的面貌与当年在韦茨拉尔相去甚远。夏绿蒂63岁,头不断地颤抖,生活已给脸上留下了不少皱纹。午宴后,歌德让她看了以前她丈夫送给他的她一家的剪影,并邀请她去观剧。但是,不管怎样回忆往事,青春已逝,双方都已经没有昔日的激情了。

  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在小说《绿蒂在魏玛》里描写了他们的这次会见。会见之后,她给任公使馆参赞的儿子奥古斯特写信说:“我只是说,我新认识了一位老人。如果我不知道他是歌德,或者即使知道他是歌德,他给我的印象是不愉快的。……他为人古板,但尽一切努力亲切地接待我。”

  拿破仑被放逐到圣赫仑岛。1815年维也纳会议宣布魏玛是大公国,领土扩大了差不多两倍。好大喜功的奥古斯特大公终于如愿以偿。他也扩大了文化大臣歌德的分管范围。魏玛艺术学院、剧院、耶拿大学、植物园、医校、天文台、化学系、图书馆……统由歌德领导。歌德还打算建立一个类似科学院的机构。歌德强调19世纪是个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世纪”。在大公爵和歌德的倡导下,小小的魏玛成为了科学和文艺繁荣的地方。

  但是,公爵仍然限制新闻出版自由。虽然他制定了新宪法,规定人民有出版自由,但是在耶拿新办的几种杂志攻击新宪法以后,大公爵立即怒气冲冲,勒令杂志停刊,还扬言要逮捕编辑新杂志的教授。

  作为剧院监督的歌德也遇到了麻烦。公爵的情妇科罗琳娜·雅格曼在剧院管理剧务。正好有个外地的剧团要来魏玛剧院上演一个法国戏:

  《狗》。这个剧本身并不精彩,但是引人注目之处在于一只训练有素的卷毛狗登台表演。歌德向来讨厌狗,不允许狗登台。然而雅格曼在公爵支持下,一定要上演这个狗戏。这激起歌德的愤怒。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他和公爵向来关系甚好。于是,他找了一个借口,给公爵写了一封措辞婉转的信,请假到耶拿去了,过了几天提出辞呈。大公为了一条卷毛狗,竟然忍心让这位伟大诗人和大臣辞职,可见当时的**小朝廷如何**透顶。

  魏玛剧院从歌德上任以来,至1817年的20年间,共演出600多场戏。

  歌德没有辞去文化大臣职务,这对他有很大的好处。他保持这个官衔,便于四处活动,也可以使魏玛公众少些情绪波动。许多演员去耶拿看望他。他的社交活动很多,仅每年要口授的信件就有300封左右。他要花不少邮资。为此他要求公爵给他增加薪俸。公爵给他的薪俸增加了一倍,年薪达到3100塔勒,这在魏玛是绝无仅有的。正如歌德所说:

  不错,他给了我那些大君侯难得给的一切,

  给了我宠信、闲暇、田庄、林园和住宅。

  我不需感谢其他任何人,只想感谢他;

  ……

  从来没有皇帝垂询我,从来没有国王对我关心,只有他是我的奥古斯都和麦卿。

  ——《威尼斯警句》之三十四①

  ①杨武能译。

  歌德在写完《诗与真》第三部以后,没有写第四部(第四部是拖到1830年完成的),而是在1816年完成《意大利游记》的第一、第二部。这是歌德的第二本自传。这本游记只是歌德第一次游意大利时生活的实录,其文笔不如《诗与真》生动和感人。1822年歌德写完第三部自传《随军征法记》。随着一系列传记著作的完成,歌德呈现出了老年人的心态。但是,在19世纪20年代到来之后,歌德又突然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歌德在1820年以前,一直是去卡尔斯巴德休养。1821年他另寻新休假地,于是去马里恩巴德浴场。他在34岁的莱温佐夫太太家租了一间房住下。其实在15年前,歌德就向这位太太献过殷勤。他把她看作潘多拉。当时她刚离婚,带着3个女儿:乌尔莉克(1804—1899)、阿玛莉亚和贝尔塔。长女才4岁。以后她再次结婚,但是丈夫又死去。她结交的男友是奥地利的一个伯爵封·克勒贝尔斯贝格—图姆堡。由于伯爵是天主教徒,而她的信仰不同,所以双方未能结婚。伯爵在这里建造了一栋房子,由莱温佐夫太太的母亲管理,租给游客,获益不少。歌德住在她家里,见到当年的小孩子已经成了大姑娘。乌尔莉克已是17岁的少女。她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褐色卷发,看上去有点像已故的妻子或远方的女友玛丽安娜,但远远不如她们漂亮。论姿色,她是歌德众多的女友中最不漂亮的。但是在丧妻5年的鳏夫看来,她却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一个温柔、苗条的“囡囡”,那么可爱,那么富有魅力。

  但是这位少女对这位世界知名的大文豪一无所知。她没有读过他的书,也读不懂他的书。歌德把还未出版的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期》的初稿给她读,像老爷爷一样给孙女讲故事。他同她在一起,受到青春力量的感染,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返老还童”了。他给儿子写信说:“我在这里很好,决不像她(奥蒂丽)所想象的那样单调。”(1821年8月21日)

  他回到魏玛后,乌尔莉克给他写过信。他回信说:“亲爱的,收到您那封美好的来信,我感到非常愉快。即使没有这封信,爱您的父亲也会永远记住自己美丽而忠实的女儿。现在,在我的想象中,您那动人的形象显得更加活泼,更加清晰,更加艳丽!特别是当您非常想我的时候……请转告您妈妈,我喜欢回忆她,就像回忆遥远时代的一颗明星一样。”

  第二年6月19日歌德又去她家住了5周。他同乌尔莉克一起游玩。马里恩巴德风景优美,气候宜人。高大的松树林高耸云天。天空一片瓦蓝,空气纯洁清新。他读着哲学家叔本华夫人写的三卷本小说《加布里勒》,感到心旷神怡。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乌尔莉克。

  1823年2月,歌德患了心包炎。发烧,打寒战,眼睛疼痛,病情险恶。他感到不久于人世,朋友们都在为他担忧。两个医生都认为他没有希望了。他对医生说:“你们把全部本事拿出来,也仍然救不了我的命!……死神包围了我,……我要死了。”

  但是在他身上再一次出现了奇迹。他从死神手里夺回了自己的生命。

  6月他再一次到乌里恩巴德休养。这一次他住在她家对面的“金葡萄”旅社,卡尔·奥古斯特公爵住过的房间。乌尔莉克和母亲及妹妹来了。歌德每天都与她们厮守在一起,用些小礼物取悦于她们。他同她们跳舞、散步,7月24日他在给泽尔特的一封信中附了一首小诗,为障人眼目,他用了《致莉丽》的标题:

  你早就使我一见钟情,

  但是现在我才对新生活留心。

  一张甜嘴亲切地望着我们,

  它已给我们甜蜜的吻。

  莱温佐夫太太和女儿们离开了玛里恩巴德,去卡尔斯巴德了。歌德于8月17日赶去。同母女们在一起,歌德似乎又恢复了青春。但是,他多愁善感未免过分。他听到音乐,甚至军乐,都会感动涕零。爱情使他心儿不宁,炎夏更灼伤他的心。他向他的密友卡尔·奥古斯特公爵和泽尔特吐露心曲。公爵竟然愿大力帮忙,让有情人都成眷属。公爵代表自己的大臣向封·莱温佐夫太太求婚,要她把大女儿嫁给歌德。但是求婚被拒绝了。因为刚满74岁的诗人可以作她的爷爷哩,这太可笑了。

  歌德求婚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四方。连奥地利的梅特涅首相,歌德的儿子和媳妇都知道了。

  炎夏过去了,避暑度假的人渐渐四散。这时一个波兰美人闯进了他的生活。她名叫玛丽亚·什马诺夫斯卡亚,是位钢琴家。她体态轻盈、活泼优美、明媚的双眸顾盼生辉,嫣然一笑令人心醉,她富于幻想,而又举止自然,老练成熟之中又带几分稚气。她比玛丽安娜还美三分,比乌尔莉克更懂得情意。歌德一见,又是被勾去了神魂。他陪她在雨中散步,他听她弹琴。她那琴声传达出了她的崇高的幻想和淡淡的哀愁,也深深扣动了老诗人的心弦。

  同乌尔莉克分手了。留下的只是她的一只手套与用花体字刻着乌尔莉克、阿玛莉亚、贝尔塔三位小姐芳名的波希米亚产的玻璃杯。这是在歌德生日时她们给他敬酒用过的。

  乌尔莉克终生未嫁。六七十年后,她在回忆录的结尾说:那时不是没有爱情。只要她母亲同意,她当然会接受歌德的求婚的。看来是她母亲拒绝了歌德。她母亲要公爵无论如何不要马上把结果告诉歌德。歌德就这样离开了。

  诗人启程回魏玛了。在颠簸的马车上,他充满激情和哀怨,痛苦地唱出了他晚年最著名的《玛里恩巴德哀歌》,连同《致维特》和《抚慰》合称《爱欲三部曲》。

  这首《哀歌》与《罗马哀歌》不同。《罗马哀歌》有着欢快明朗的基调,而这首《哀歌》却是在真正诉苦。诗人加上了自己剧作《塔索》中的两句诗作为题词①:

  ①题词及诗的译文均引自杨武能译著《迷娘曲》。

  世人在痛苦中默然无声;

  神给我力量,让我倾诉苦情。

  歌德在祈求和呼唤上帝之后,描述了爱情给他带来的变化:

  就因为有了她!——想当初,

  恐怖重压在我的精神和**上

  举目四望,周遭景象多么可怕

  内心更觉压抑、空虚、凄凉;

  这时希望闪现在熟悉的门边,

  她来了,身披着和煦的阳光。

  《圣经》有言:不是理性而是

  神赐的安宁,给你们世人幸福;

  我想说,在我最可爱的人身边,

  我得到了安宁、快乐和幸福;

  心儿平静,什么也不能破坏

  那个深深的信念:我属于她。

  ……

  她仿佛说:“我们可以享受

  人生之乐,一个又一个时辰。

  昨日的事只给我们稀少的记忆,

  明天的事禁止我们预先打听!

  就算我也曾害怕黑夜的到来,

  面对落日,我仍然感到欣幸。

  ……

  如今已远离她!这眼前的时光,

  该怎样捱过?叫我能说什么。

  她赐给我许许多多美好回忆,

  如今已成重负,我必须摆脱。

  难忍的渴慕逼得我坐立不安,

  除了无休止地流泪,别无良策。

  歌德回到家里,迎接他的是儿子的愤怒和抱怨声。他们听到说歌德要结婚,公开表示反对,担心失去那份丰厚的遗产。10月27日,他才当着爱克曼的面朗读这首诗。爱克曼说他像守护圣物那样守护着它。可见诗人对此诗的偏爱。但是诗人只能以泪洗面,别无良策。不久他病倒了,再度濒临死亡。儿媳不管他,出门旅行了,儿子满怀愤恨,不肯照顾他。

  还是知心密友泽尔特听到消息,从柏林日夜兼程赶来照顾他。俗话说,“心病要用心来治”。泽尔特想:“他是在热恋,而这场恋爱使他的身心都淹没在青春的所有苦闷和忧烦之中。”他便将这首《哀歌》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念给他听。真奇怪,歌德渐渐恢复了健康。他说:

  “你那充满感情,柔情脉脉的声音,使我几番领悟到,我爱得多么深沉,虽然我并不甘心承认这一点。”

  歌德对这首诗爱不释手。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在精选的纸上用端正的字体抄写得非常工整。正如奥地利著名传记作家斯特芬·茨威格在《玛里恩巴德哀歌》里所评论的:“这是为我们谱写的一首美妙的歌,最深沉、最成熟的歌,是一位74岁的老人以夕阳西下前才具有的瑰丽光焰和热力所谱写的暮年绝唱。没有别的作品能像这首诗那样让我们逐句、逐行、逐节地窥见情感的深化过程。”歌德自己把这首诗称为“内心纪程①”,是“热情在最高峰状态下的产物”,那是一点也不假的。

  茨威格还说:“这首诗象征着他勇敢的告别,同时也是勇敢的新生②”。从此,他以惊人的毅力和决心,献身于他青年时代的两个最老的伙伴——《威廉·迈斯特》和《浮士德》。

  ①②引自高中甫主编:《茨威格小说全集》第一卷,第3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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