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末你没有接到我最后一封信?”第一天早晨,他们吃面包卷和咖啡的时候,泰奥问。
“恐怕是没有,”文森特回答,“信里写些什么少“我在古皮尔公司晋级的消息。”
“晴,泰奥,昨天你怎么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起啊!”
“你太兴奋了,没有听过去。我已经负责蒙马特尔林荫道上的陈列馆了。”
“泰奥,好极了!一个你自己的艺术陈列馆!”
“并不真正是我的,文森特。我必须严格遵照古皮尔的方针。不过,他们允许我把印象主义者挂在隔层楼上,所以……”
“你陈列的是谁严“莫奈、德加、毕沙罗和马奈。”
“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
“那末你最好到陈列馆里来一趟,仔细地好好地看一着!”
“你脸上的笑嘻嘻算什么意思呀,泰奥?”
“唔,没什么。还要咖啡吗?我们得马上走了。我每天早晨总是步行到店里去的。”
“谢谢。不,不,半杯够了。他妈的,泰奥,老弟,不过,再一次跟你同桌吃早饭真不错呀!”
“我有好一阵子一直在等你到巴黎来。当然啦,你终于来了。但是,我倒想你最好是在六月份来,那时候我可以搬到勒皮克路了。那儿有三个大房间。你在这儿没法工作,你看。”
文森特在座椅上转过身来,朝四下里望望。泰奥的公寓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小厨房和一间小室。房间里摆着动人的真正的路易·菲力普式家具,但挤得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要是我坚一个画架,”文森特说,“就得把你的几件可爱的家具放到院子里去啦。”
“我知道地方太挤,但我是碰巧买到这些便宜货的,我想放在新公寓中的就是这种家具。
来吧,文森特,我带你一起作一次我心爱的散步,下山走到林荫道。没有在清晨嗅闻过巴黎之前,你是不会认识巴黎的。”
泰奥穿上领子高高地交错在无懈可击的白蝴蝶领结下的黑色厚上衣,用梳子最后一次拍拍两边的鬓发,梳梳小胡子和下巴上的柔软的须。他戴上黑色常礼婚,拿起手套和手杖,走向前门。
“哦,文森特,好了吗?哎呀,瞧你这副样子!这种衣服在别的地方穿穿还可以,但是在巴黎,你就会被抓起来!”
“怎么啦?”文森特低头朝身上看看。“这种衣服我穿了差不多两年,没人说过闲话。”
泰奥大笑。“别介意。巴黎人对你这样的人是司空见惯的。今晚陈列馆打烊后,我给你买几件衣服来。”
他们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经过门房间,跨出大门,踏上赖伐尔路。那是一条宽阔的街道,大商店里出售药品、画框和古玩,一派繁荣兴旺景象。
“注意我们三楼上的三个美丽女人”泰奥说。
文森特抬起头,看到三个巴黎的石膏头像和胸像。第一个下面;写着:雕塑,当中一个:
建筑,最后一个:绘画。
“他们怎么想得起来‘绘画’是这样一个丑陋的老妈子呢?”
“我不知道,”泰奥答道,“不过无论如何,你倒是走进了一所再好不过的房子呀。”
两个人经过维厄·鲁昂古玩店,泰奥就是在那儿买下了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的。一会儿,他们到了蒙马特尔路,这条路优美地境蜒上山,通向克利希大街和蒙马特尔丘,再下山通向城市的中心。大街上充满着清晨的阳光,正在弥漫着巴黎的气息,在咖啡店里坐着吃月牙形小面包和喝咖啡的人们,蔬菜铺、肉铺和乳酪铺正在开市营业。
那是富裕的资产阶级区,小店星罗棋布。做工的人从街中走出去。家庭主妇在商店前面的木箱里挑拣商品,跟店主讨价还价。
文森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巴黎,”他说,“经过了这么多年。”
“是的,巴黎。欧洲的首都。特别是对一个艺术家来说。”
文森特陶醉在为生活而山上山下奔忙操劳的浪涛之中:侍者穿着红黑夹杂条纹的短上衣;
家庭主妇腋下挟着没包纸的面包;地摊上的手推车;女佣们穿着柔软的拖鞋;生意兴隆的商人在去上班的途中。经过了数不尽的肉店、菜食店、面包店、洗衣店和小咖啡馆,蒙马特尔路弯火山脚,转入六条街汇合的不规则的国环——夏托顿广场。他们穿过圆环,经过洛雷特圣母院——一座方形、肮脏和黑色的石头教堂,屋顶上有三个天使,在碧空中悠然飞翔。
则也们认为这就是自由——一平等——博爱吗,泰奥?”
“我看是的吧。第三共和国大概将是永恒的。保皇党已经死了,社会主义者在逐渐掌权。
埃米尔·左拉前天晚上对我说,下一次的革命不再是反对王权,而是反对资本主义。”
“左拉!你能认识他多幸运呀,泰奥?”
“保罗·塞尚介绍我认识的。我们大家每星期在巴蒂格诺勒咖啡馆碰头一次。下一次去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
离开夏托顿广场后,蒙马特尔路的资产阶级特点就消失了,摆出一副更为庄严的架势。
商店更大,咖啡馆更显眼,人们衣着更漂亮,建筑物更堂皇。人行道上,音乐厅和餐馆林立,旅馆壮观,私人马车替代了公共马车。
两兄弟迈着轻快的步子。寒冷的阳光令人振奋,空气中的“情味暗示着这个城市的丰富和复杂的生活。
“既然你无法在家作画,”泰奥说,“我建议你到科尔芒的工作室去。”
“什么样的工作室?”
“嗯,科尔芒就象大多数的教师一样,是学院派,不过如果你不想请教他,他亦不会来麻烦你。”
“那儿贵吗?”
泰奥用手杖敲敲文森特的大腿。“我不是对你讲了吗,我晋级了。我正在逐渐成为左拉在他的下一次革命中要消灭的富豪啦!”
最后,蒙马特尔路转入了宽阔堂皇的、有大百货公司、拱廊和高等店铺的蒙马特尔林荫道。这条林荫道——再走过几幢房子,便接上意大利林荫道,通向歌剧院——是全城最重要的大街。尽管在早晨这个时刻里,街上空荡荡,但店内的伙计们都在准备开始忙碌的一天了.泰奥的古皮尔陈列馆分馆在十九号、蒙马特尔路右侧的一段不长的街区中。文森特和泰奥穿过宽阔的林荫道,在路上的煤气灯旁站住,让一辆马车驶过,然后,继续朝陈列馆走去。
当泰奥穿过他的陈列馆大厅时,服饰漂亮的职员们尊敬地向他行礼。文森特记起了他在当职员的时候,也是惯于向特斯蒂格和奥巴哈行礼的。空气中弥漫着文化和优雅的芬芳——
他感到他的鼻孔已经遗忘了的气味。大厅的墙上挂着布格罗、埃内尔和德拉罗什③的画。大厅上面是一个小露台,后部有楼梯直通。
“你想看的画都在隔层楼上,”泰奥说,“看完了下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泰奥,你在想什么鬼点子呀?”
泰奥大笑。“等会儿再见。”他说,隐入了他的办公室。
“我在疯人院里吗?”
文森特稀里糊涂地向隔层楼上孤零零的一把椅子踉跄地走去,坐下,揉揉双眼。从十二岁以来,他一直习惯于看色彩不鲜明的图画,在那些图画中,笔触是看不见的,每一个细部,正确而完全,平涂的颜色相互慢慢地融和。
从墙上愉快地向他微笑的图画,与他从前所看到的或梦想的通然不同:没有平、薄的表面,没有感情的节制,没有见世纪来欧洲将它的画浸在其中的那种棕色肉汁。这儿图画上的阳光使人眼花缘乱,满溢出光、空气和蓬勃的生机。在描绘色省舞女演员后台的画中,原红、原绿和原蓝,反常地被扔在一起。签名是德加。
有一组户外的河岸景色,抓住’了盛夏成熟、葱宠的色彩和当空的烈日,名字是莫奈。
在文森特看到过的成百上千幅油画中所具有的光辉、生命力和劳泽,统统加起来,还不及这种鲜明图画中的一张来得多。莫奈用的最暗的颜色,要比荷兰全部的博物馆中所能看到的最亮的颜色,还要亮上十几倍。笔触突出来,毫不羞怯,每一笔均显而易见,每一笔均符合大自然的节奏,画面厚,浓,成熟、丰富的颜色粗粒在颤动。
文森特站在一幅男子像前,那人穿着羊毛贴身衣,掌着小船的舵,显出法国人欢度星期日下午的那种专心致志的特点。妻于默默地坐在一旁。文森特寻找艺术家的名字。
“又是莫奈?”他大声说,“真奇怪。这与他的户外风景一点不象。”
他再看看,发觉看错了。那名字是马宗,而不是莫奈。他记起了马奈的。草地上的野餐。
(原作名《草地上的午餐。——编者注)和《奥林比亚》的故事,警察如何地把这两幅画用绳子围起来,以防被刀子割破,被摔唾沫。
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马奈的画总是使他联想起埃米尔·左拉的书。他们似乎有着追求真理的那段相同的猛劲、相同的毫不畏惧的洞察力和相同的感觉:个性就是美,不论它可能会显得多么污秽。他仔细地研究技巧,看到马奈把原色无层次地处理在一起,许多细节假是暗示,色彩、线条和光影都顾得很不肯定,而是互相融合。
“就象眼睛看到它们本来在摇晃一样。”文森特说。
他的耳中响起了莫夫的声音:“你无法对一根线条作出明确的表现吗,文森特?”
他重又坐了下来,让这些画深入心坎。过了一会儿,他领悟到其中的一个手法,这个手法使绘画彻彻底底地闹了一个革命。这些画家把空气在他们的画中塞得足足的!那活生生的、流动着的、充分的空气对处于其中的物体,是多么重要呀!文森特知道,对学院派来说,空气是不存在的Z他们仅仅在空间中放进僵硬不动的物体。
这些新人!他们发现了空气!他们发现了光和气流、大气和太阳,他们透过颤动的气流中的无限的力来观察事物。文森特认识到绘画决不可能有相同的重复。照相机和学院派,只是死板地复制;画家则透过物体固有的品质和物体活动在其中的阳光四照的空气,观察一切物体。这些人几乎好象是创造了一种新艺术。
他跌跌冲冲地走下楼梯。泰奥在大厅里。他转过身来,嘴上挂着一丝微笑,热切地察着兄长脸上的表情。
“哦,文森特?”他说。
“噢,泰奥!”文森特低声说。
他想讲,但讲不出。他抬头往上面的隔层楼瞟了一眼。转身奔出陈列馆。
他沿着宽阔的林荫道走去,直走到一座八角形建筑前,认出是歌剧院。穿过一条石建筑的峡谷,他看到了桥,于是如河走去、他滑向水边,手指伸过塞纳河。他走过桥,对青铜骑士像看也不看,穿过左岸的街道迷宫,他稳步地向上爬。经过一个公墓,向右拐,来到一个大火车站。他忘记了已经越过塞纳河,向一个宪兵询问到赖伐尔路该怎么走。
“赖伐尔路?”宪兵说,“你走到城市的相反方向来了,先生。这里是蒙帕纳斯。你该走下山,越过塞纳河,再往上走到蒙马特尔。”
文森特在巴黎瞎走了几个小时,不在乎往哪儿走。先是有富丽堂皇店铺的、宽阔干净的林荫道,接着是鄙陋肮脏的小巷,再后是资产阶级的街,街上一排排的酒店没完没了。他又走到了一座小山的顶上,这儿耸立着一座凯旋门。他向东俯瞰一条树木成行的林荫道,两旁一条条狭狭的绿化带,在一个立着埃及方尖塔的大广场上结束。向西,他了望一大片树林。
他找到赖伐尔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心中的疼痛被极度的疲劳麻木了。他径直走到安放他的一捆捆图画和习作的地方。把图画全散在地板上。
他凝视他的画。天哪!阴暗,枯燥。天哪!沉闷,毫无生气,死气沉沉。他一直在一个早已过去了的世纪中作画,却毫不觉察。
泰奥在天黑后才抵家,发现文森特木然地坐在地板上。地跪在兄长的旁边。最后一丝目光被吸出了房间,泰奥静默了一会儿。
“文森特,”他说,“我知道你的感觉。大吃一惊吧。很惊人,是吗?我们正在把绘画中历来被认为是神圣的东西,全抛到九霄云外呢。”
文森特的忧郁的小眼睛,碰上了泰奥的双眼,盯住不放。
“泰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把我带到这儿来?
你让找浪费了长长的六年时光。”
“浪费时光?真是胡扯。你练出了你自己的本领。你画得象文森特·凡·高,而不是别人。如果你在尚未形成自己的独特表现形式之前来到这儿,那末巴黎会把你捏成它的模样儿。”
“但我怎么办呢?看这堆破烂!”他一脚踢穿一张阴暗的大幅油画,“毫无生命,泰奥,毫无价值。”
“你问我该怎么办?我来告诉你。你要学习印象主义的光和色彩。你必须大量地借鉴他们。但到此为止。你决不能模仿。你决不能被他们淹没。别让巴黎淹没了你。”
“可是,泰奥,我得从头学起。我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
“你做过的一切都是对的……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之外。从你在博里纳日拿起铅笔的一天起,你就是一个印象主义者。看看你的素描!看看你的画风2在马奈之前,没有人象这样画过。看看你的线条!你差不多从来不作肯定的表达。看看你的脸部,你的树,你的野外人物!
它们是你的印象。它们粗糙,不完美,被你自己的个性滤净,那就是所谓印象主义派了。不要象别人那样地画,不要做清规戒律的奴隶。你属于你的时代,文森特,而且不论你是否愿意,你是一个印象主义者。”
“噢,泰奥,但愿如此!”
“你的作品在巴黎算得上的年轻画家中,是为人所知的。嗅,我不是指那些卖画的,而是那些在作重要实验的,他们想认识你。你可以从他们那儿学到许多精彩的东西。”
“他们知道我的画?年轻的印象主义者知道我的画?”
文森特跪下来,以便能够把泰奥看得更清楚一点。泰奥想起了曾德特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俩常在婴儿室的地板上一起玩耍。
“当然。你以为这些年未找在巴黎干些什么呢?他们认为你有洞察秋毫的眼睛和画家的手。现在你所要做的,是把你的调色板弄得亮一点,学会画活动的、明亮的空气。文森特,能活在发生如此重要变革的年代中,不是很了不起吗?”
“泰奥,你这个老魔鬼,了不起的老魔鬼!”
“来吧,站起来。把灯点上。我们换换衣服,到外面去吃饭。我带你上环球啤酒店。那儿供应巴黎最可口的烤牛腰肉。我请你吃一条真正的筵席。一瓶香棋酒,老兄,来庆祝巴黎与文森特·凡·商会师这个伟大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带了画具到科尔芒的工作室去。工作室是三楼上的一个大房间,临街的北窗透进很强的光线。一个裸体男棋特儿在一个角落里摆姿势,面孔朝向房门。大约三十把椅子和画架四散着,为学生们准备的。文森特向科尔芒登记姓名后,被指定一具画架。
他画了一小时左右,通向大厅的门被推开,一个妇女走了进来。她头上包着绷带,一只手托住下巴。她对裸体模特儿惊骇地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我的天哪!”,拔脚就逃。
文森特朝坐在旁边的人转过身去。
“她怎么啦?”
“噢,这种事天天发生。她是找隔壁的牙科医生。看到一个裸体男子的惊骇,通常能治好她们的牙痛。要是那牙科医生不搬个地方,怕会破产的。你是新来的吧,员吗Z”“对。我到巴黎才第三天。”
“尊姓?”
“凡·高。访问贵姓广“亨利·图卢兹一洛特雷克。你与泰奥,凡·高有亲吗?”
“他是我的弟弟。”
“那你一定是文森特啦!哦,很高兴认识你。个弟是巴黎最杰出的画商;他是唯一愿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的人。不仅如此,他为我们斗争。如果我们被巴黎的公众接受,就应归功于泰奥·凡·高。我们都认为他实在了不起。”
“我也这样想。”
文森特仔细地看着这个人。洛特雷克的头扁平,五官——鼻、唇和下巴,从扁平的脸上突得很出。他蓄着一振浓密的黑胡须,这胡须不是往下长,而是从下巴上向外担。
“你怎么会到科尔芒工作室这样的鬼地方来的产“我得有个地方画画,你怎么来的呢?”
“鬼晓得。上个月我在蒙马特尔的一家妓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画姑娘们的像。那才是真正的工作。在工作室里画画,是孩子们的游戏。”
“我很想看看你那些姑娘的像。”
“真的吗?”
“当然。为什么不?”
“许多人认为我是疯子,因为我尽画跳舞厅姑娘、乡巴佬和妓女。但是,只有在那儿,你才能找到真正的性格。”
“我清楚。我在海牙和这种姑娘结过婚。”
“好啊!这个凡·高家就是行!让我看看你画的这个模特儿,行吗?”
“全看看吧。我画了四张。”
洛特雷克朝这些素描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和我一定会得来,我的朋友。我们的想法相似。科尔芒看过吗?”
“没有。”
“他一看,你在此就完了。我是指他的批评。前天他对我说:‘洛特雷克,你夸张,老是夸张。你画中的每一根线条都是漫画。’”“而你回答:‘那,我亲爱的科尔芒,是性格,而不是漫画。’”洛特雷克的针尖般的黑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彩。“你还想看看我那些姑娘的像吗?”
“当然啦。”
“那来吧.这地方真是个殡仪馆。”
洛特雷克颈粗,肩阔,臂壮。当他一站起来,文森特看到他的朋友却是个瘸子。洛特雷克站着,并不比坐着高。他的结实的身躯向前弯成一个以腰为顶点的三角形,直落在两条萎缩的细腿上。
他们沿克利希林荫道走出。洛特雷克吃力地撑在拐杖上。他走几分钟就得停下歇一歇,指指两幢并列建筑物之间的某种可爱的线条。在红磨房这边走过一个街区后,他们转弯上山,向蒙马特尔丘走去。洛特雷克停下歇歇的次数更多了。
“你大概也在想我的腿怎么会的吧,凡·高。人人都这样。哦,我来告诉你。”
“噢,别!你不必提起那个。”
“你大概也知道。”他折起拐杖,肩靠着它。“我生来骨头脆。十二岁那年,我在跳舞地板上滑了一交,跌断了右大腿骨。第二年掉入一条沟里,跌断了左大腿骨。从此以后,我的两条腿就没有长过一寸。”
“这使你感到不幸吗?”
“不,要是我跟平常人一样,决不会成为画家了。我的父亲是图卢兹的伯爵。我有希望继承爵位。如果我想要的话,我能得到元帅官杖,和法兰西国王并鞍。就是说,假使还有法兰西国王……但是,他妈的,一个人能成为画家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做伯爵呢?”
“是的,恐怕伯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还要往前走吗?德加的工作室就在下面的小巷里。有人说我是抄袭他的作品,因为他画芭蕾舞演员,而我画红磨坊的姑娘。他们喜欢讲什么就讲什么吧。这是我的家,方丹路十九号乙。我住在底楼,你也许已经猜到了吧。”
他推开门,点头清文森特进去。
“我一个人住,”他说,“请坐吧,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坐的地方。”
文森特环顾四周。除了画布、画框、画架、画凳、踏板和一卷卷披布之外,工作室里还塞了二张大桌子。一张桌上摆满一瓶瓶好酒和各种颜色的饮料;另一张桌上堆满舞鞋、假发、旧书、招衫、手套、长袜、粗俗的照片和贵重的日本版画。在这乱七八糟当中,只有一小块空地方可让洛特雷克坐下来作画。
“怎么啦,凡·高?”他问,“找不到地方可坐吗?把地板上的垃圾踢开,施把椅子到窗口。一共有二十七个姑娘。我和每一个都熟悉。你要充分了解一个女人,就要和她接触,你是不是同意?”
“对。”
“给你素描。我曾拿给卡皮西纳的一个画商看过。他说:‘洛特雷克,你干吗老盯住丑恶的东西不放?你干吗老是画些你所能找到的最卑贱、最干道德的人呢?这些女人令人作呕,极端地令人作呕。她们的脸上写着她们的堕落和邪恶。难道现代艺术就是意味着创造丑恶吗?
难道你们画家竟变得对美如此视而不见,所以只能描绘尘世间的渣滓吗?’我说:‘请原谅,我感到有点恶心,我不想把你的可爱的地毯弄脏。’光线行吗,凡·高?喝点什么吧?请别客气,你喜欢喝什么?你要的,恐怕我都齐备。”
他灵活地在椅子、桌子和技布间一瘸一肩地穿来穿去,倒了一杯酒,递给文森特。
“为丑恶干杯,凡·高,”他喊着,“但愿丑恶永远不传染到美术院!”
文森特一饮而尽,研究起洛特雷克的二十七张蒙马特尔一家妓院内的姑娘们的素描。他看出,艺术家把她们象他目睹的那样画了下来。她们是客观的肖像,没有道德说教。在姑娘们的脸上,他抓住了不幸和痛苦、麻木和经药、兽欲和精神苦闷。
“你喜欢农民的像吗,洛特雷克?”他说。
“喜欢,如果不是感伤主义化的。”
“嗯,我画农民。使我吃惊的是,这些女人亦是农民。可说是肉体的园丁。土地和肉体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不同形式,对吗?这些女人耕种肉体,而人的肉体必须经过耕作,才能产生生命。这是一桩好工作,洛特雷克,你表达了值得表达的东西。”
“那你认为她们不丑吗?”
“她们是生活的真正的、锐利的注释。那是最高的美,你以为如何?倘若你把这些女人理想化或感伤化,就把她们弄丑了,因为你的肖像是怯懦而虚假,现在你如实地反映了你所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所谓美,对吗?”
“啊呀,为什么世界上不多有几个象作这样的人呢?再来一杯!请随便看卿你要看多少就拿多少吧!”
文森特把一张油画凑白亮处,想了片刻后.m隧:“杜米埃!这张画就使我想起了他。”
洛特雷克的脸快活起来。
“是的,杜米埃。他们当中最伟大的一位。是我能学到东西的唯一的人。天哪!多了不起,那个人能憎恨!”
“不过,既然是你憎恨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画呢?我只画我所爱的东西。”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来源于憎恨,凡·高。唉,我看你在崇拜我的高更。”
“你在讲谁的绘画。”
“保罗·高更。你认识地吗产“不认识。”
“那你应该认识他。那是马提尼克②的一个土著女人的像。高更曾在那儿耽过一阵子,他完完全全沉洞子返问原始的题材,但却是一个项抓抓的画家。他有妻子、三个孩子,在证券交易所里有一个年薪三万法郎的职位。他花了一万五千法郎买进华沙罗、马奈和西斯莱的作品。在结婚的一天,他画了妻子的肖像。她认为这是伟大的业绩。高更惯于星期日作画。
你知道证券交易所艺术俱乐部?有一次他把一张画给马奈看,马东说画得好,‘唉,’高更回答,‘我仅仅是业余的!’‘唤,不,’马奈说,‘没有业余的,除了那些画不好的。’那个评语就象一个麻利的精灵,一下子钻进了他的脑袋,从此糊涂起来。他放弃了交易所中的职位,全家在鲁员住了一年,靠积蓄过活,然后他把家小送到斯德哥尔摩她的双亲那里。从此以后,他一直靠才智谋生。”
“倒很有趣。”
“你碰到他的时候可要小心,他喜欢折磨朋友们。暧,凡·高,领你到红磨坊和埃利泽一蒙马特尔去看看,怎么样?那儿的姑娘我全认得。你喜欢女人吗,凡·高?我是说与她fi]相好?我喜欢她们。几时我们去看她们,你看怎么样?”
“当然,当然。”
“好极了。恐怕我们得回到科尔芒那儿去了。走前再喝一杯?请。现在只要再来一杯,瓶就空了。当心,别把桌子捞翻了。没关系,女佣会收拾的。你可知道,我马上就要搬家。
我有钱,凡·高。我父亲怕我诅咒他生下了一个瘸子,所以对我百依百顺。我搬场的时候,除了自己的画,什么也不拿。我粗一个空空的工作室,然后一样一样添东西。当我感到发腻的时候,我就再搬场。随便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金头发的?红头发的?”
“用不着锁门。请留意那向克利希林荫道倾泻而下的金属屋顶,就象一片黑色的海洋。
唉,他妈的!我不必装腔作势。我倚靠着这拐杖,指出美丽的景色,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病子,一口气跑不了几步路!哦,其实我们全是瘸子,不是在这方面,就是在那方瓦我们走吧。”
那看起来轻而易举。他只要扔掉旧调色板,买一点亮的颜色,象一个印象主义者那样描绘。第一天试验下来,文森特吃了一惊,有点恼火。第二天下来,他手足无措。紧接着是轮流不断的懊恼、光火和恐惧。一个星期下来,他怒不可遏。经过几个月的费力的色彩试验,他依然是个生手。他的油画显得阴暗、呆滞,还是老样子。洛特雷克,在科尔芒工作室里坐在文森特的旁边,望着后者的画,咒骂苍蝇,但什么意见也不提。
如果对文森特来说,那是艰苦的一周,那末对泰奥来说,更坏千百倍。泰奥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举止稳重,生活习惯优雅。他是一个极端讲究的人,不论穿着或礼仪,不论在家内或办公的地方。文森特的破坏性的气魄和力量,他不及万一。
赖伐尔路上的小公寓,刚刚够泰奥和他的纤巧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在第~个星期末,文森特把这个地方弄成了废品铺子。他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把家具踢开,地板上扔满画布、画笔和空颜料管,躺椅和桌子上点缀着脏衣服、破盆碟、溅出来的颜色,泰奥生活中的有板有眼的习惯全被搅乱了。
“文森特,文森特,”泰奥嚷道,“别象纷按人那样!”
文森特在小公寓里踱步,把指关节批得哈拉咯拉直响,喃喃地自言自语。他沉重地朝一张纤巧的椅子上砰地坐下。
“毫无办法,”他哼道,“我开始得太晚了。我年龄太大,改变不了啦。天哪,泰奥,我尽过力啦!这星期中,我已经画了二十张。但还是老一套,没有办法重新开始。我对你说,我不行了!在这儿看到那些东西后,我再也无法回到荷兰去画羊群了。我来得太晚,无法进入我的技巧的主旋律。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他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去,想呼吸点新鲜空气,砰地把门关上,撬开一扇窗,对巴塔耶饭店呆望了片刻,猛地把窗关上,几乎震碎玻璃,抢步到厨房内吃口水,一半水泼在地上,下巴底下滴滴搭搭地流着水回到起居室里。
“晤,你说什么,泰奥?我该放弃吗?我完了吗?好象是那样,是吗?”
“文森特,你这副样子象个小孩。快安静一会儿,听我说。不,别,我没法这样跟你讲话。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把笨重的靴子脱掉吧,如果你每次走过那把镀金的椅子就要踢一脚的话。”
“可是,泰奥,我已经让你养了整整六年啦。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许多棕色肉汁的图画,手中的毫无希望的将来。”
“听着,老兄,你要画农民的时候,是不是在一个星期里就掌握了全部诀窍呢?那不是负了你五年工夫吗?”
“不错,但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学呀。”
“今天你刚刚开始学色彩!也许又得费上五年工夫。”
“没有个底吗,泰奥?我一生都得学吗?我三十三啦;对上帝发誓,我到什么时候才算成熟呢?”
“这是你的决定性的一举,文森特。我见过在欧洲描绘的一切作品,在我隔层楼上那些人的画是最新的成就。一旦你的调色板亮起来…”
“噢,泰奥,你真的认为我能吗?你不认为我失败了吗?”
“我更倾向于认为你是一头公驴。这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革命,而你竟想在一个星期里掌握它!我们到山上去散散步吧,让头脑冷静下来。要是我再和你在这房间里耽上五分钟,我就会爆炸了。”
第二天下午,文森特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到很晚,然后上古皮尔公司去看泰奥。这是一个四月的黄昏,一长排的六层楼的石建筑,沐浴在渐渐褪色的珊瑚红光中。巴黎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开胃酒。蒙马特尔路上的人行道咖啡馆里挤满着闲聊的人们。咖啡馆里传出阵阵轻柔的乐声,给经过一日辛劳的巴黎人消除疲劳。煤气灯点了起来,饭店里的持者在铺桌布,百货公司里的职员在拉波形铁百叶窗,收拾人行道上的商品销。
泰奥和文森特悠然地信步走去。他们穿过夏托顿广场,在此汇合的六条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经由涂雷特圣母院,境蜒上山到赖伐尔路。
“我们去喝点开胃酒吧,文森特?”
“好的。找个可以看看人群的地方坐坐。”
“我们到女修道院长路上巴塔耶饭店去。我的几个朋友大概已经在那儿了。”
巴塔耶饭店是画家们常去的饭店。店门外只有四、五张桌子,但店内的两间房间很大。
巴塔耶太太总是请艺术家们到一个房间,请资产阶级到另一个房间;她一眼就可看出一个人是属于哪个阶级的。
“持者,”泰奥叫唤,“来坏香酒。’“你看我喝什么呢,泰奥?”
“试试库安特雷奥。你得把各种酒全尝一尝,才能找到你以后常喝饮的酒。”
诗者把酒放在他们面前,酒杯下垫着垫碟,垫碟上有黑字标着的价格。泰奥点燃雪茄。
文森特点上烟斗。穿着黑围裙的洗衣妇走过,臂上挽着篮子,篮里放着烫好的衣服;一个做工的人走过,捂住一条未包扎的青鱼的尾巴,一路上鱼在摇晃着;穿罩衫的画家们,带着画架,画架上扎着潮的画布;商人们头戴常礼帽,身穿灰色格子上装;主妇们跋着布拖鞋,拿着一瓶酒或一包肉;漂亮的女人们穿着飘垂的长裙、小背心,有羽饰的小帽顶在额前。
“真是五光十色的游行,不是吗,泰奥?”
“不错。巴黎要到喝开胃酒的时候,才真正苏醒。”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使得巴黎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呢产“坦白地说,我亦不知道。那是一个永恒的秘密。那与法国人的性格有关系,我猜想。
这儿是自由和宽容的范例,对生活的乐天主义…那么,这是我想让你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好,保罗,近况如何?”
“很好,多谢,泰奥。”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兄长,文森特·凡·高。文森特,这位是保罗·高更。请坐,保罗,来一杯照例的苦艾酒。”
高更举起普文酒,用舌尖舔舔,一饮而尽。他转向文森特。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凡,高先生?”
“我很喜欢。”
“啊!真妙。还是有人喜欢。在我看来,这是一只大垃圾特雷奥,泰奥。你能再介绍点别的吗?”
“试试苦文酒,凡·高先生,”高更插嘴,“那是唯一值得艺术家一饮的酒。”
“你看怎么样,泰奥卢“为什么问我呢?随便你。传者。给这位先生来一杯苦艾酒。你今天似乎很高兴,保罗。有什么事啦?卖掉了一幅画。”
“没有比那更卑鄙的了,泰奥。不过今天上午我碰到了一桩迷人的事。”
泰奥向文森特使了一个眼色。“讲给我们听听,保罗。侍者!给高更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高更用舌尖舔舔苦又酒,一饮而尽,然后开口。
“你可知道那条死巷,弗雷尼埃巷,一头在福努路上?晤,今天早晨五点钟,我听到富雷尔妈,马车夫的老婆,惊叫:‘救命!我的丈夫上吊啦!’我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套上裤子(礼貌要紧!),捞起一把刀,奔下楼去,割断绳子。人已经死了,但身体还热,还很热,我想把他放上床去。‘别动!’富雷尔妈嚷道,‘我们应该等警察来!’“我房子的另一边,伸出一块十五码长的蔬菜地。‘有甜瓜吗?’我问那种菜的。‘当然,先生,熟的。’早饭时,我吃着瓜,不再想到那上吊的人。你看生活真妙。毒药之外,有解毒药。我应邀去吃午饭,所以穿上最好的衬衫;为了想吓唬一下同席的人,我讲了这桩事。他们却笑嘻嘻,毫不在乎地都问我要一段那人上吊的绳子。”
文森特目不转睛地望着高更。他有一颗野蛮人的巨大、黑色的头颅,一根大鼻从左眼角直落到右嘴角。他的眼睛很大,象两颗杏仁,眼球凸出,眼神极其忧郁。骨头在眼睛上下突起,并延伸到长长的面颊,横过宽大的下巴。他是一个巨人,具有不可抵抗的、野性的生命力。
泰奥婉然微笑。
“我怕你对你的虐待狂太欣赏了,那已经完全不正常了。我得走啦,别人约我吃饭。文森特,一起去吗?”
“让他和我在一起吧,泰奥,”高更说,“我想和你的这位老兄谈谈。”
“很好。可别把苦文酒灌得他太多。他还不习惯呢。侍者,多少钱?”
“你的那位老弟真行,文森特,”高更说,“他还不敢陈列年轻人,我看是瓦拉东压着他。”
“他的阳台上有莫奈、西斯莱、毕沙罗和马奈。”
“不错,但是修技的在哪里?还有高更的呢?还有塞尚的和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呢?其他的人逐渐老了,他们的时代逐渐过去了。”
“噢,那末你认识图卢兹一洛特雷克?”
“亨利?当然认得!谁不认识他?他是个该死的好画家,但他是疯的。他认为如果他和五千个女人相好过。就能够出掉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口气。每天早晨,他怀着苦恼不已的自卑感醒来,因为他没有腿;每天晚上,他把自卑感沉溺在酒和女人的肉体中。但是第二天早晨,那自卑感又回来了。如果他不疯,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画家之一。我们就在这儿拐弯。
我的工作是在四楼。当心台阶。木板破了。”
高更走在前面,点燃一盏灯。一问腿肠的顶楼,有一具画架、一张铜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门旁的凹处里,文森特看到一些粗鄙猥亵的照片。
“从这些图片看来,我敢说你并不看重爱情。”
“你坐在什么地方呢,床上还是椅上?桌上有点极烟丝。嗜,我喜欢女人,要胖的,不一本正经的。女人的才智叫我讨厌。我一直要一个胖情好,但从未找到。我被愚弄了,她们总是怀孕的。你读过上个月出版的、一个名叫莫泊桑的小伙子写的短篇小说吗?他是左拉的被保护者。一个喜欢胖女人的男子,在家里准备了两份圣诞餐,外出找伴。他碰巧遇到一个十分中意的女人,但当他们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娃!”
“可是,这和爱情没有关系,高更。”
高更在床上伸展身子,一条肌肉发达的手臂枕在头下,朝着没有涂漆的屋橡喷烟。
“我意思不是说我对美不敏感,文森特,而是指我压根儿没有什么美感。就象你所觉察到的那样,我不懂什么爱情。要说一声‘我爱你’,我的牙齿就会碎裂。但是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象耶稣一样说:‘肉体就是肉体,精神就是精神。’多亏它,几个钱就能满足我的肉体,而精神上心安理得。”
“你一定很轻易对待这种事情的吧!”
“不,跟谁睡觉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跟一个懂得欢乐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得到加倍的欢乐。不过,我只想满足肉越而不想动感情。我把感情留给绘画。”
“我近来正在接近那个观点。不,谢谢,我不能再喝苦艾酒了。哪里的话,勇往直前好了。我的弟弟泰奥很看重你的画。我能看看你的习作吗?”
高更跳了起来。
“不能。我的习作是私人的,不公开的,就象我的信和一样。不过,我可以把创作给你看。你不可能在里面看出什么名堂来的。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高更跪下去,从床下拖出一堆油画,一张张地把它们靠在桌上的苦艾酒瓶上。文森特本以为可看到一些不平常的东西,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被高更的作品惊得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一大堆浸透阳光的、乌七八糟的图画;植物学家不可能发现的树木;居维叶从来没有料到会存在的动物;唯独高更能创造出来的人物;从火山中流出来的海洋;天神无法居住的晴空。笨头笨脑的、瘦骨嶙峋的土著,他们的天真、原始的眼睛里蕴藏着无穷的神秘;梦幻的画用粉红、紫色和血红画成;纯粹的装饰性风景中,野蛮的花神和牧富之神,沉浸在太阳的热和光之中。
“你象洛特雷克,”文森特前哺地说,“你憎恨。你拼命地增恨。”
高更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文森特?”
“坦白地说,我讲不出来。给我时间想想。让我下次再来重新看看你的画。”
“高兴来就请来吧。今天在巴黎只有一个年轻人,他的画象我的一样好,就是乔治·修技。他也是一个原始人。巴黎周围其他所有的傻瓜都是开化的。”
“乔治·修拉?”文森特问,“我以前没有听说过他。”
“对,你不会听说的。城里没有一个画商愿意展出他的画。然而,他却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我想认识他,高更。”
“等会儿带你去。我们一块儿去吃饭,到布律昂饭店,你看怎么样?你身边有钱吗?我只有两法郎。我们最好把这瓶酒带着。你先走。我拿灯照你走下一半楼梯,免得跌断头颈。”
他们走到修技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半夜两点钟了。
“你不怕我们会惊吵地吗?”文森特问。
“哟,不!他通宵画画。白天大部分的时间又画画。我想他是从来不睡觉的。到了。房子是乔治母亲的。她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孩子,乔治,他要画画。很好,那末,就让他画咄。
我有的是养活我们两个的钱。只要他幸福就好。’他是她的模范儿子。不喝酒,不抽烟,不骂人,不过夜生活,不追女人,除了买画具,不花~个子儿。他只有一个坏毛病,就是画画。
听说他有一个情妇和儿子,就住在附近,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房子里没有灯光,”文森特说,“不惊醒他一家人,我行怎么进得去呢?”
“乔治在顶楼。我们从那一边也许能见到一丝灯光。可以向他的窗子扔块小石子。暧,最好让我来。要是你扔得不准,就会打在三楼的窗上,惊醒他的母亲。”
乔治·修技下来开门,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引他们走上三段楼梯。他关上顶楼的房门。
“乔治,”高更说,“请认识一下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他象荷兰人那样作画,不过,除此之外,倒是一个他妈的好人。”
修技的顶楼很大,差不多占了一个楼面。墙上挂着巨大的、未完成的油画,画前有踏脚架。煤气灯下安放着一张高高的方桌,桌上铺着一幅未干的油画。
“很高兴认识你,凡·高先生。情稍等一会儿,行吧?我还有一小方块颜色要在画干前就填进去。”
他爬到高凳的顶上,朝画弯下身子。煤气灯发出摇晃的、昏黄的光。大约二十个小小的颜色罐组成了一条横越桌子的灵巧的线条。修技拿起一支文森特所见到过的最小的画笔,把笔尖在一只罐里蘸蘸,开始以数学般的精确性,把细小的颜色点子点在画里。他平静地、无动于衷地画着。样子象机匠般地毫无感情。点,点,点,点。他把画笔拿得笔直,几乎不往颜色罐里蘸色,而是在画布上点,点,点,点,点上千千万万颗点子。
文森特望着他,目瞪口呆。最后,修拉在凳上转过身来。
“好啦,”他说,“我把那地方挖空了。”
“你让文森特看看,行吗,乔治?”高更问,“他从描绘牛羊的地方米。一星期之前,他还不知道有现代艺术呢。——“那请你坐在这张凳上,凡·高先生。”
文森特爬上高凳,注视着铺开在面前的油画。这与他以前看到过的任何东西——不论在艺术中,还是在生活中——毫无相似之处。那是大碗岛的风景。建筑物似的人物,用无数色彩刻度点画出,就象杆子似地立在哥特式教堂里。草地、河流、小船和树林,都是点点光亮的含糊而抽象的颗粒。画面是以调龟板上最明亮的色调组成,比写来、德加,甚至高更敢用的色调更明亮。图画退缩到几乎抽象的和谐境界之中。如果说那是生动的,但没有一丝微风。
那是一个颤动而又死板的生活,活动在其中永无立足之地。
高更站在文森特身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微笑。
“没什么,文森特,乔治的画,任何人第一次看到时都感到吃惊的。别管它!你觉得怎么样?”
文森特歉然地向修拉转过身去。
“请你原谅,先生,这几天中,我碰到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使我昏头昏胞了。我宗法荷兰传统。我不了解印象主义的宗旨。而现在我突然发觉我所信仰的一切都被摈弃了。”
“我懂,”修拉平静地说,“我的方法是把整个绘画艺术来个革命,所以你不可能希望在一瞥之间全部接受下来。你看,先生,直到目前为止,绘画一直是个人经验的事情。我的目标是要使它成为一门抽象的科学。我们必须学会把我们的感觉掼开。达到思维的数学般的精确性。任何感觉能够,也必须变成色彩、线条和色调的抽象表达。你看到桌子上的那些小颜色罐吗?”
“看到,我一直在注意它们。”
“每一只罐,凡·高先生,包含一种特定的感情。根据我的公式,它们能在工厂内制造,在药房里出售。不必再在调色板上无目的地调色,那种方法是属于已经过去了的时代。从现在起,画家只要到药房去掰开颜色罐盖就行了。这是一种科学的时代,我要使绘画成为一门科学。个性必须消失,绘画必须精确,就象建筑一样。你同意吗,先生?”
“不,”文森特说,“我怕不同意。”
高更用胳臂肘儿轻轻地碰碰文森特。
“呢,乔治,你为啥老是把这称之为你的方法呢。在你没有出生之前,毕沙罗早就运用这个方法了。”
“那是瞎说!”
修技的脸上掠过一陈红晕。他跳下凳来,快步走到窗口,手指笃笃地敲着窗台,猛然反驳。
“谁讲毕沙罗比我先用这个方法?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方法。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毕沙罗是从我这儿学会点彩法的。艺术的历史,从意大利的原始时期起,我全看过,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先想到。你竟敢……!”
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向一个踏脚架走去,以隆起的背对着文森特和高更。
文森特被这个变化吓了一跳。那个俯身在桌上的油画上的人,有着建筑般的容貌,完美而冷酷。他的眼睛沉着冷静,他的举止就象实验室里的科学家那样客观。他的声音冷淡,差不多是教训的口吻。他兜在绘画上的那块抽象的面纱,亦蒙着他的眼睛。但这个在顶楼底端的人,正咬着从浓密的胡须中空出来的厚厚的、红红的下唇,恼怒地乱搔一堆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棕色卷发。
“噢,唉,唉,乔治,”高更说,一面向文森特眨眨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你的方法。没有你,就没有点彩法。”
修技的气消了一点,回到桌旁。他眼中的怒气慢慢地消退殆尽。
“修技先生,”文森特说,“在绘画中,个性表现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怎么能够把绘画变成一门客观的科学呢?”
“"
瞧,我来指给你看。”
修拉一把抓起桌上的一盒粉笔,蹲在光光的地板上。煤气灯在他们的头上发出昏暗的光亮。夜深沉,万籁俱寂。文森特跪在他的一边,高更趴在另一边。修拉依然很兴奋,激动地讲着。
“我的看法是,”他说,“绘画中的一切功效都能归成公式。假定我要画一个马戏场。这儿是一个骑无鞍滑马的人,这儿是教练,这儿是观众席和观众。我要表现欢乐。绘画的三要素是什么?线条、色调和色彩。很好,为了表现欢乐,我把全部线条放在地平线之上。我以亮色为主,以暖色调为主。那!那不是表现欢乐的抽象吗?
“哦。”文森特回答,“那也许表现了欢乐的抽象,但并没有抓住欢乐本身。”
修拉蹲着抬头望望。他的脸隐在阴影中。文森特看出他真是一个美男子。
“我并不追求欢乐本身,而是追求欢乐之本质。你熟悉柏拉图吗,我的朋友?”
“熟悉。”
“很好,画家应该学会描绘的,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事物的本质。当一个艺术家画一匹马的时候,不应该是一匹你在街上能认出来的马。照相机能够摄影;我们必须超越摄影。我们在画马的时候,应该抓住的是,凡·高先生,柏拉图的知马、马的永恒的精神。当我们画一个男子的时候,不应该是鼻子尖上有个疣子的门房,而应该是全部男子的气质、精神和本质。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的朋友?”
“懂,”文森特说,“但是不同意。”
“我们慢慢会看法一致起来的。”
修拉直起腰来,脱下工作衣,用它把地板上的马戏场图画擦掉。
“现在我们再来画平静,”他继续说,“我画张大碗岛的风景。我把所有的线条画成横平的。色调不暖不冷,就这样;色彩不暗不亮,就这样。你看到吗?”
“讲下去,乔治,”高更说,“别提愚蠢的问题。”
“现在我们来画悲哀。我把所有的线条画成下垂的,就象这样。我们以冷色调为主,以暗色为主。你瞧!悲哀的本质!一个小孩子也能画。在画布上分配空白的数学公式可以记在一本小书里。我已经制订出来。画家只需要读一下书,到药店去,买些有详细说明的颜色罐,按规则去画。他就能成为一个科学的、优秀的画家。他能在阳光下或煤气灯下作画,他是一个修道士也好,一个浪荡子也好,是七岁也好,七十岁也好,反正一切图画都能取得建筑性的、客观的美的效果。”
文森特眨巴着眼睛,高更笑了起来。
“他以为你疯了,乔治。”
修拉用工作衣擦去最后一幅图,随手扔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你这样想吗,凡·高先生?”他问。
“不,不,”文森特抗议道,“我自已被别人叫做疯子的次数太多了,实在无法喜欢这个字眼的声音。不过,我得承认,你的想法很奇特!”
“他的意思说是的,乔治。”高更说。
门上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我的天哪!”高更哼着说,“我们又吵醒了令堂!她对我说过,如果晚上我不离开这儿,就要用毛刷对付我!”
修拉的母亲走进来。她穿着厚厚的长袍,戴着睡帽。
“乔治,你答应过我,不再通宵画画。懊,是你呀,不是吗,保罗?你为什么不肯付房租呢?付了晚上就有地方可睡了呀。”
“只要你留我宿在这儿,修位妈,我就压根儿不需要再付房钱了呀。”
“不,谢谢,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已经够啦。喂,我把咖啡和奶油蛋卷拿来了。如果你一定要画,就得吃点东西。我怕我得下楼去替你拿一瓶苦艾酒,保罗。”
“你没有喝光,是吗,修技妈?”
“保罗,记住我对你讲过的毛刷。”
文森特从阴影中走出来。
“妈妈,”修拉说,“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文森特·凡·高。”
修拉妈握住他的手。
“我儿子的朋友在这儿总是受欢迎的,即使在清晨四点钟。你想喝点什么,先生?”
“好吧,我喝一杯高更的苦艾酒。”
“你不能喝!”高更嚷道,“修技妈对我是定量的。一个月只给一瓶。你喝点别的吧。反正你的野蛮人的味觉是分不出苦文酒和尊麻酒来的。
三个人和修技妈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喝咖啡,吃奶油蛋卷,直到黎明的曙光在北窗投上一个小三角形的黄光。
“我要去梳妆了,”修技妈说,“凡·高先生,哪天晚上有空,请过来便饭。我们高兴你来作客。”
修技在前门对文森特说:“我怕我把我的方法解释得还相当粗浅。高兴的话,请常过来,我们一起画画。一旦你了解了我的方法,你就会明白,绘画决不可能再是老样子啦。晤,我得上楼画画了。在睡觉前还有一小块要挖空。请代向个弟问好。”
文森特和高更走过荒芜的石谷,爬上小丘到蒙马特尔去。巴黎尚未苏醒。绿色的百叶窗紧闭,商店的百叶门技下,乡下来的小车在阿尔斯卸完蔬菜、水果和鲜花后,正在归家的路上。
“我们爬到蒙马特尔丘的顶上去,了望太阳唤醒巴黎。”高更说。
“好。”
走完克利希林荫道,他们踏上幼皮克路,这条路被嘉乐特磨坊游乐场弄得弯弯曲曲,蜿蜒通上蒙马特尔丘。房屋愈来愈稀疏;出现了一片片花树。勒皮克路突然结束。两个走上一条通过树丛的弯曲小径。
“坦白地告诉我,高更,”文森特说,“你对修拉的看法如何?”
“乔治?我料你会问那个的。自从德拉克洛瓦以来,在色彩方面,他比任何一个人懂得多。他对艺术有聪明的见地。那是不对的。画家不应该去想他们在干的事儿。理论留给批评家。乔治将对色彩作出一定的贡献,他的哥特式建筑或许将加速艺术中的复古倾向。不过,他是疯的,完全疯的,你也亲眼看到了。”
那是很吃力的攀登,当他们爬到山顶的时候,全巴黎展现在他们的面前:黑色屋顶的湖泊,众多的教堂尖塔耸立在夜空中。
塞纳河象一道弯弯曲曲的光线,把城市割成两半。房屋沿着蒙马特尔丘的山坡直泻到塞纳河的盆地,然后又拼命地挤上蒙帕纳斯。旭日东升,照亮了下面的樊尚森林。城市的另一端,布隆捏森林的新绿还是暗的,尚未苏醒。城中的三个界标:位于市中心的歌剧院、东面的圣母院和西面的凯旋门,犹如色彩斑驳的石墩,耸立在空中。
安宁降临在赖代尔路的小公寓中。泰奥庆幸有一刻儿安静的好运道。可是好景不常。文森特不再慢慢地排除困难,精确地使用那块过时了的调色板,而开始模仿起他的朋友们。要成为一个印象主义的狂欲,使他忘掉了曾经学过的全部绘画知识。他的画看上去就象修拉、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和高更的极蹩脚的翻版。他还以为取得了惊人的进步。“听着,老兄,”一天晚上,泰奥说,“你叫什么名字。”“文森特·凡·高。”
“你确实不叫乔治·修技或保罗·高更吗?”
“你在搞什么鬼呀,泰奥?”
“你真的以为你能变为一个乔治·修技吗?你没有认识到有世以来只有一个洛特雷克吗?
只有一个高更……谢天谢地l你想模仿他们,那太愚蠢了。”
“我不是在模仿他们。我在向他们学习。”
“你是在模仿。把你的随便哪一张新作拿给我一看,我就能告诉你,前一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
“不过,我一直在改进呀,泰奥。看,这些画亮得多啦。”
“你一天天在走下坡路。你一张比一张画得更不象文森特·凡·高了。没有捷径可走的,老兄。只有花上几年的艰苦劳动。难道你是一个只会依样画葫芦的脓包吗?你把他们的贡献消化一下也做不到吗?”
“泰奥,我对你说,这些画是不坏的!”
“那末我对你说,这些画糟透了!”
一场战斗开始。
每天晚上,泰奥从陈列馆回到家里,精疲力尽,精神烦躁,总是看到文森特拿着新作不耐烦地等着他。他向泰奥猛扑过去,等不及他的弟弟脱下帽子和上衣。
“暧!说这一张不好!说我的调色板毫无改进!看看那日光的效果!看看这……”
泰奥得作出选择:要求扯个谎,就可和一个和蔼的兄长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要求说老实话,通宵被胡缠个没完。泰奥累得要命。他顶高兴不讲实话。但他还是讲了。
“你最后一次在迪朗一吕埃尔家是什么时候产“那有什么关系?”
“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文森特害臊地说,“昨天下午。”
“文森特,你可知道,巴黎约模有五千个画家想学爱德华马来的样?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学得比你好。”
战场小得无法容纳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文森特耍了一个新的把戏。他把所有的印象主义者统统放进一张画中。
“讨人喜欢,”那天晚上,泰奥嘟味道,“我们可以给这张画起个名字,叫《摘要》。我们可以给这张画贴上所有的标签。那棵树是货真价实的高更。角落里的姑娘毫无疑问是图卢兹一洛特雷克。我敢说小溪上的目光是西斯莱,色彩,莫奈,树叶,毕沙罗,空气,修技,还有当中的人物,马奈。”
文森特苦斗着,他整天不停地画。晚上泰奥回到家里,就象小孩般地受到了惩罚。泰奥不得不睡在起居室里,这样文森特晚上就没法在那儿作画了。他与泰奥的争论,使他兴奋得无法人眼。他接连几小时地向他的弟弟高谈阔论。泰奥与他战斗着,直到倦得实在挣不开眼睛,沉入梦乡为止,灯还亮着,文森特激动地手舞足蹈。泰奥之所以熬得下去,因为想到不久就能迁往勒皮克路,在那儿,他能有一间独用的卧室,在门上装一把牢牢的好锁。
文森特对自己的画争论得发腻的时候,便以有关艺术、艺术生意和当一个艺术家的倒霉职业等等乱七八糟的讨论,塞满了泰奥的夜晚。
“泰奥,我真不明白,”他抱怨道,“你是巴黎最重要的艺术陈列馆之一的经理,可是你甚至不展出你兄长的图画。”
“瓦拉东不答应。”
“你试过吗?”
“试过千万次了。’“好吧,我们承认我的作品还不够好。但是修技的怎么样?还有高更?还有洛特雷克?”
“他们每次带新作品给我的时候,我总是请求瓦拉东许可我把它们挂在隔层楼上。”
“你是那个陈列馆的头头,还是别人?”
“天哪!我仅仅在那儿工作罢了。”
“那你就该离开。那是可耻的,太可耻了。泰奥,我无法忍受,我得离开他们。”
“明天早饭时再谈,文森特。我吃力了一天,要睡觉啦。”
“我不想等到明天早饭的时候。我要现在就谈。泰奥,展出马奈和德加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为公众所接受。他们开始卖画了。现在你应该为更年轻的人斗争。”
“给我时间!也许再来一个三年……”
“不!等不上三年。我们应该马上行动。噢,泰奥,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职位扔掉,自己开一家艺术陈列馆呢?想想,没有瓦拉东,没有布格罗,没有埃内尔!”
“那得有钱,文森特。我没有一分钱的积蓄。”
“我们无论如何能够弄到钱的。”
“艺术生意的进展是缓慢的,你知道。”
“慢就慢吧。我们日日夜夜地干,一直到你立牢脚跟为止。”
“与此同时,我们还干什么呢?我们得吃饭。”
“你在责备我没有挣钱养活自己吗?”
“看在老天的面上,文森特,睡觉去吧。我累得要命了。”
“我不要睡觉。我要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是你不想离开古皮尔公司的唯一理由吗?因为你得养活我吗?来吧,给我讲实话。我是你的累赘。我把你拖垮了。我迫使你要保持你的职位。
要不是为了我,你早就可以自由了。”
“要是我稍为魁梧一点,或者稍为强壮一点,我就给你一顿痛打。所以,我想我要清高更来代我打。我的工作是与古皮尔公司打交道,文森特,现在是,永远是。你的工作是画画,现在是,永远是。我在古皮尔公司的一半工作是属于你的;你的一半绘画是属于我的。现在离开我的床,让我睡觉,否则我就要去喊宪兵了。”
第二天傍晚,泰奥递给文森特一只信封,说:“如果今晚你不干什么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一个聚会。”
“谁请客?”
“亨利·卢梭。看着请帖。”
卡上有二节小诗和几朵手摘的花。
“他是谁?”文森特问。
“我们称他海关职员。四十岁以前,他是内省的一个税收员。就象局更一样,常在星期日作画。几年前他来到巴黎,定居在巴斯蒂耶的劳工区里。他一生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他作画,写诗,作曲,给工人子弟上小提琴课,弹钢琴,给老年人上图画课。”
“他画什么的?”
“幻想的动物,大都是从一个甚至更为幻想的丛林里向外窥望的动物。他到过的最近的丛林,不过是布隆捏森林①中的阿克利马勋花园而已。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天生的原始人,甚至保罗·高更也笑他。”
“你认为他的画怎么样,泰奥卢“晤,我不知道。人人说他是个低能儿,一个疯子。”
“是这样吗?”
二五?
“他有几分象孩子,一个原始的孩子。今晚我们去参加聚会,你就有机会自己去判定。
他的画全挂在墙上。”
“他得有钱才能请客吧。”
“他大概是今天巴黎最穷的艺术家。甚至连上课用的小提琴也是租来的,因为买不起。
不过他举办这些聚会是有目的的,你自己会看出来。”
卢梭住的房子里全是体力劳动者的家庭。卢梭在四楼占了一个房间。又叫又闹的孩子们满街乱跑。门厅里一股烧饭、洗衣和厕所的混合臭味,浓得足以把人憋死。
亨利·卢梭应声开门。他个子矮小,结结实实,轮廓很象文森特;他的手指短粗,头颅几乎是方的;树桩似的鼻子和下巴;大大的眼晴天真无邪。
“承蒙光临,不胜荣幸,凡·高先生,”他以温柔、殷勤的口气说。
泰奥介绍文森特。卢梭搬椅子请他们坐。房间色彩丰富,几乎是花俏的。卢梭在窗上悬挂着红白格子的农民窗帘。墙上满挂着野兽、丛林和稀奇古怪的风景等图画。
四个小男孩正站在角落里一架破旧的钢琴旁,手里紧张他捏着小提琴。壁炉搁板上放着家常小甜饼,那是卢梭烤的,上面撤有香菜籽。房间里散放着椅凳。
“你是第一个到,凡·高先生,”卢梭说,“批评家纪尧姆·皮耶,承他赏路带一帮朋友来。”
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孩子们的叫喊声和车轮在鹅卵石上滚动的糖精声。卢梭赶忙打开房门。从门厅里飘上来一阵动听的女性声音。
“走呀,走呀,”一个声音尖叫着,“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捏住鼻子。”
俏皮话引起了哄然大笑。卢梭,听得清清楚楚,转向文森特笑笑。文森特在想,从未见过一个人有一对如此澄明天真的眼睛,一对如此毫无恶意、毫无怒气的眼睛。
一群十来个人冲进房间。男的穿着晚礼服,女的穿着华丽的长裙,做着雅致的拖鞋,戴着白色的长手套。他们随身把昂贵香水、优雅香粉、丝绸和古老花边的芬芳朝郁带进房来。
“喂,亨利,”纪尧姆·皮耶用低沉夸大的声音嚷道,“你看我们来了吧。不过只能呆上不多一会儿。我们要去参加布罗格利公主的舞会。可是你得好好招待我的客人。”
“噢,我要见见他,”一个身材苗条、揭发的姑娘,身穿帝国时代的长裙,胸顿开得低低的,冲口说,“暧,你想想看,这位就是全巴黎都在谈论的艺术大师。请吻我的手,卢梭先生?”
“留神,布朗希,”有人说,“你知道……这些艺术家……”
卢梭笑笑,亲吻她的手。文森特缩进一个角落里。皮耶和泰奥交谈片刻。其他的人三三两两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阵阵笑语声中评论各张油画,摸摸卢梭的窗帘和摆设,寻开心地搜索每一个角落。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各位坐下来,”卢俊说,“我的乐队就开始演奏我的一首曲子。
我把它题献给皮耶先生。曲名《拉伐尔歌谣》。”
“来吧,来吧,诸位!”皮耶叫道,“卢梭要款待我们啦。让妮!布朗希!雅克!来坐下。
那一定很可爱。”
四个哆咳的男孩,站在一具乐谱架前,调准小提琴的音。卢梭坐在钢琴前,闭着眼睛。
过了片刻,他开口说:“准备,”演奏开始。这首曲子是简单的田园曲。文森特想听听,但那帮人的味味的笑声淹没了乐声。演奏完毕时,他们都大声地拍手叫好。布朗希向钢琴走去,她的手搭在卢梭的肩上,说:“真美,先生,真美。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感动过。”
“你过奖了,夫人。”
布朗希笑着尖声叫起来。
“纪尧姆,你听见没有?他认为我在拍他马屁。”
“现在我再为诸位演奏一首。”卢梭说。
“给我们唱一首称的诗歌吧,亨利。你不是有许许多多诗歌吗。”
卢梭孩子似地嘻嘻笑。
“好吧,皮耶先生,就弹一首,你想听的话。”
他朝一张桌子走去。拿出一叠诗歌来,用拇指拣出一首。他在钢琴前坐下,开枪弹奏。
文森特觉得那音乐不坏。他能听出来的不多几行诗,也觉得动人。然而,两者合在一起的效果,却显得十分滑稽。那帮人号叫着。他们拍打皮耶的背。
“噢,纪尧姆,你这个滑头鬼,老奸巨猾。”
卢梭赛完了音乐,外出到厨房去,带回若干杯浓浊的咖啡,分送给客人们。他们把小甜饼上的香菜籽剥下来,朝别人的咖啡杯里扔去。文森特在角落里抽烟斗。
“暖,亨利,把你最近的画给我们看看。我们就是为了这个面来的。我们要在这儿,在你的工作室里,在没有被购藏卢佛尔宫之前,看到这些画。”
“我有几张可爱的新作,”卢梭说,’“我去从墙上拿下来。”
一群人围着桌子,争先恐后地大加赞赏。
“这一幅是神品,真了不起,”布朗希赞叹道,“我一定要把它挂在我的房间里。没有它,我简直活不下去!亲爱的东道主,这幅不朽杰作要卖多少钱?”
“二十五法郎。”
“二十五法郎!啊,想想看,二十五法郎就能买到一幅伟大的艺术作品!你肯为我题词吗?”
“我感到很荣幸。”
“我答应过弗朗索瓦兹,带一张给她,”皮耶说,“亨利,她是我的未婚妻。一定要一张最好的画。”
“我知道应该是哪一张,皮耶先生。”
他拿下一张描绘一头怪兽在童话般的密林里隐约显现的画。人人对着皮耶大叫大闹。
“那是什么?”
“一头狮子。”
“不是狮子,是老虎。”
“真的,那是我的洗衣妇。我认得出她。”
“这一张稍为贵一点,先生,”卢梭温和地说,“要你破费三十法郎。”
“值,亨利,值。将来我的后代会将这幅神品卖得三万法郎!”
“我要一张。我要一张,”别的人叫喊着,“我要一张送朋友。这是本季度中最好的画。”
“来吧,诸位,”皮耶嚷道,“我们怕来不及赶上舞会啦。拿好你们的画。这些东西会轰动市罗格利公主的舞会。再见,亨利。今天高兴极了。不久再聚聚。”
“再见,亲爱的东道主,”布朗希说,把她喷香的手帕在他鼻子底下直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别去惹他,布朗希,”一个男子嚷道,“可怜的家伙一夜睡不着啦。”
他们吵吵嚷嚷地蜂拥下楼,大声地开着玩笑,留下了一股高价香水的香味,与大楼里的恶臭融混一起。
泰奥和文森特向房门走去。卢梭站在桌旁,俯视着一堆硬币。
“你先回去好吗,泰奥?”文森特从容地问,“我想留下,跟他熟悉熟悉。”
泰奥离去。卢梭没有注意到文森特关上门,背倚靠在门上。他继续在数桌上的钱。
八十法郎,九十法郎,一百,一百零五。”
他抬起头来,看到文森特望着他。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天真无邪的神情。他把钱推向一旁,站在那里,呆笑。
“把假面具脱掉吧,卢梭,”文森特说,“我也是一个农民和画家。”
卢梭离开桌子,朝文森特走去,热烈地紧握他的手。
“个弟给我看过你描绘荷兰农民的大作。画得好。比米勒还好。我看了无数退。我钦佩你,先生。”
“我看了你的大作,卢梭,当那些人…在出自己丑的时候。我也钦佩你。”
“谢谢。请坐。请用点我的烟草吧。共一百零五法郎,先生。我能买烟草、食物和画画的画布。”
他们坐在桌旁,面对面,在友好、沉思的静默中抽着烟斗。
“我猜想你知道他们叫你疯子吧,卢梭?”
“是的,我知道。我听说,在海牙他们也认为你是一个疯子。”
“对,一点不错。”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有朝一日,我的画将接在卢森堡。’“而我的,”文森特说,“将挂在卢佛尔宫。”
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各自的想法,不约而同他衷心笑了起来。
“他们是对的,亨利,”文森特说,“我们是疯了!”
“不为此于一杯吗?”卢梭问。
星期三晚饭前,高更敲响公寓的门。
“令弟叫我今晚带你到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他在陈列馆晚一点下班。这些画有趣,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有几幅是在布拉邦特画的,其余的在海牙。”
高更对画注视良久。他几次举起手来,张开嘴巴,好象要说话。似乎没能组织好自己的思路。
“请原谅我提个问题,文森特,”他终于开口说,“你有没有癫病病?”
文森特正穿上羊皮上衣,这是在旧衣店里买的,尽管泰奥对这件皮衣表示惊慌,他还是坚持要穿。他转过身来,凝视高更。
“我什么?”他问。
“一个癫相病患者。神经会发作的人?”
“我根本不知道那捞什子,高更。你怎么会问这个?”
“嗯…啃的这些画…看上去好象都要从画布上爆炸开来。当我看着你的这些画的时候……
对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开始感到一阵无法自制的神经质的兴奋。我感到,如果画不爆炸,我一定爆炸!你可知道你的画使我什么地方最受刺激吗产“不知道。什么地方呀?”
“肚子里。五脏六肺都在发抖。感到万分骚动和慌乱,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也许我能把它们当作泻药卖掉。你懂吗,挂一幅在厕所里,每天看个把钟点?”
“老实说,文森特,我想我是没法忍受你的画。它们会使我的内脏混乱一个星期。”
“我们走吧?”
他们顺着蒙马特尔路,走向克利希林荫道。
“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那我们上巴塔耶饭店去吧产“好主意。有钱吗产一个生丁也没有。你有吗产“我一向没有钱。我在等泰奥带我出去。”
“咄!看来吃不成了。”
“不管怎么样,上去看看当天名菜。”
他们沿勒皮克路上山,然后向右转弯进入女修道院长路。巴塔耶太太有一份用墨水潦草写就的菜单,钉在门口一棵假的盆栽树上。
“嗯,”文森特说,“青豆烧小牛肉,我最爱吃的菜。”
“我讨厌小牛肉,”高更说,“我真高兴可以不吃了。”
“吹牛。”
他们漫步走去,进入山脚下的小三角花园。
“喂,”高更说,“保罗·塞尚在那儿,躺在长凳上。我真不明白那个呆子为什么要把皮鞋当枕头。我们来弄醒他。”
他从裤子上解下皮带,一折两,朝着睡觉的人,在穿着袜子的脚底心上猛地一抽。塞尚痛叫着,从长凳上跳了起来。
“高更,你这个可恶的虐待狂。那就是开玩笑的意思吗?终有一天,你会逼得我砸烂你的脑袋。”
“这样才能使你的脚晒晒太阳。干吗把肮脏的普罗旺斯皮鞋枕在你的头下呀?我看这比没有枕头更坏。”
塞尚揉揉脚底,穿上靴子,发着牢骚。
“我不是用鞋当枕头。枕在头下,睡着后,就没人能偷了。”
高更朝文森特转过身去,“他讲话的样子会使你以为他是一个挨饿的艺术家吧。他的父亲开银行,埃克斯昂普罗旺斯的一半是他父亲的。保罗,这是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
塞尚和文森特握手。
“真不巧,没能在半小时前找到你,塞尚,”高更说,“否则你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巴塔耶有我吃到过的最好的青豆烧小牛肉。”
“真的好,是吗卢塞尚问。
“好?太可口啦!不是吗,文森特?”
“当然,当然。”
“那我倒想去吃一点了。来,陪陪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再吃得下一份。你行吗,文森特?”
“也吃不下。不过,如果塞尚先生一定要……”
“做个好人吧,高更。你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如果你们小牛肉吃够了,那就吃点别的好了。”
“好吧,就听你的。走吧,文森特。”
他们回到女修道院长路,朝巴塔耶饭店走去。
“晚上好,先生们,”侍者说,“点菜吧7”“对,”高更答道,“来三个当天名菜。”
“好。什么酒?”
“你点酒,塞尚。在这方面,你比我高明。”
“我看,有圣埃斯泰弗,波尔多白葡萄酒,索特罗白葡萄酒,波恩红葡萄酒……”
“你尝过他们的波马尔葡萄酒吗产高更狡猾地插嘴说,“我总以为这是他们店里最好的酒。”
“来一瓶波马尔葡萄酒,”塞尚对侍者说。
高更不消多时就吞下了他的小牛肉和青豆,转向塞尚,后者刚吃了一半。
“顺便问问,保罗。”他问,“听说左拉的《作品》销了好几千本。”
塞尚对他狠狠地白了一眼,厌恶地推开菜盆。他转向文森特。
“你读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作品》是一本坏书,”塞尚说,“一本虚伪的书。而且是借友谊为名所干下的最卑劣的出卖。那是一本关于一个画家的书,凡·高先生。关于我!埃米尔·左拉是我最老的朋友。
我们一起在埃克斯长大的。我们一起上学。我来巴黎就是因为他在这儿。我们比骨肉兄弟还亲,埃米尔和我。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计划过如何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可现在,他却对我干下了这个。”
“他对你干了什么?”文森特问。
“他嘲笑我。挖苦我。把我弄成了全巴黎的笑柄。我回复一日地对地阐述我对光的见解、对描绘表面现象下的结实之看法,以及对调色板来一次革命的想法。他听我讲,鼓励我,诱我讲。他一直仅仅是在为他的书搜集素材,给别人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呆子。”
他喝干了酒,又朝文森特转过身来,接下去说,怒火在他的不愉快的小眼睛里燃烧。
“左拉把我们三个人写进了那本书,凡·高先生,我、巴齐耶和一个常替马来打扫工作室的可怜的、不幸的孩子。那孩子有当艺术家的愿望,但最后因绝望上吊自尽。左拉把我描绘成一个空想家,又一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自以为在对艺术进行革命,可是他之所以不用传统的方法描绘,只不过是由于他压根儿没有足够的本领而已。他把我吊在我自己杰作的绞刑架上,因为我终于认识到:我错误地把疯狂的乱涂着成是天才。为了和我作对,他还塑造了另一个从埃克斯来的艺术家,一个把最陈腐的学院主义垃圾统统翻了出来的、多情善感的雕塑家,并且把他描绘成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真有趣,”高更说,“左拉还是第一个起来捍卫爱德华·马来的绘画革命呢。埃米尔为印象主义绘画所作的贡献,比活着的任何人更多呀。”
“对,他崇拜马来,因为爱德华推翻了院士们。但当我正想起越印象主义者的时候,他却当我是呆子,是白痴。至于埃米尔本人,他是一个才智平庸、令人讨厌的朋友。我早就不上他家了。他的生活就象一个该死的资产阶级。地板上铺着奢侈的地毯,壁炉搁板上摆着花瓶,有几个佣人,一张雕花书桌供他撰写他的杰作。呸!他比马来不敢当的中产阶级更有钱。
他们两个人骨子里是一对资产阶级兄弟,这就是他们和好相处的道理。正因为我和埃米尔是同乡,自小相识,所以他以为我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
“我听说几年以前,他为你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写过一本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怎么样啦?”
“埃米尔把它撕了,高更,就在付印的前夕。”
“那为什么?”文森将问。
“他担心批评界会以为他之所以卫护我,仅仅由于我是他的老朋友。如果他出版那本小册子,我就能立足了。他改出了《作品》。这就是友谊。我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在一百个人当中,受到九十九个人的嘲笑。迪朗一吕埃尔展出德加、马奈和我的朋友吉约曼,但他们拒绝给我两英寸的空隙。甚至令弟,凡·高先生,也害怕把我的画放在他的隔层楼上。巴黎唯一肯把我的画放在橱窗里的,是唐居伊老爹,但他,可怜的人,无法把一块面包皮售给一个饥饿的百万富翁。”
“瓶里还有波马尔葡萄酒喝,塞尚?”高更问,“多谢。我对左拉表示反感的是,他使他的洗衣妇讲起话来太象真正的洗衣好了,而当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却忘了改变他的风格。”
“噢,我在巴黎耽够了。我要回到埃克斯去终老。那儿有一座山,从峡谷里耸起,俯视整个乡野景色。在普罗旺斯,有晶莹明亮的阳光和色彩。什么样的色彩啊!我知道山顶旁有块地要出售。上面覆盖着松树。我将造一个工作室,辟一个果园。在我的土地周围立一道墙。
墙顶上插上玻璃瓶碎片,以便与外界隔绝。我将永远不再离开普罗旺斯,永远不,永远不!”
“做隐士,啊?”高更朝他的波马尔葡萄酒杯咕味道。
“对,隐士”“埃克斯的隐士。多可爱的称号。我们最好上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吧。此刻,人该都在那儿啦。”
差不多全在那儿。洛特雷克面前的一堆茶托,高得足够搁他的下巴。乔治·修拉在与员克坦——一位瘦长的画家,他想把印象主义的技法和日本版画的技法合起来——悄声地交谈。
亨利·卢梭从口袋里掏出小甜饼,浸泡在牛奶咖啡中,泰奥在与两个较为时髦的巴黎批评家进行一场热烈的讨论。
巴蒂格诺勒原来是克利希林荫道人口的一个郊区,爱德华·马来就在这儿积聚了巴黎的血缘精神。在马奈生前,巴蒂格诺勒派总是每星期在咖啡馆内聚会两次。勒格罗、方丹一拉图尔、库尔贝、雷诺阿,全在那儿碰头,完成他们的艺术理论,但现在,这个流派已被年轻一代所取代了。
塞尚看到埃米尔·左拉。他走向远处的一张桌子,叫了一杯咖啡,离群独坐。高更把文森特介绍给左拉后,便走到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并排的椅上坐下。左拉和文森特单独坐一张桌子。
“我看到你和保罗,·塞尚一起走进来,凡·高先生。看来他一定对你讲起过我了吧?”
“是的。”
“说了些什么?’“我怕你的书深深地伤了他的感情。”
左拉叹了口气,把桌子从有坐垫的凳前推开去,以便让他的大肚子占有更多的空间。
“你有没有听说过施魏宁格疗法吗?他问,“他们讲,如果一个人吃饭时光吃干的,那末三个月里就能减轻体重三十磅。”
“没听说过。”
“那本关于保罗·塞尚的书的写作,深深地伤害了我,可是,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呀。你是一个画家。你会仅仅因为怕使你的朋友不愉快,而把他的肖像伪饰一番吗?当然不会的。保罗是一个极好的小伙子。许多年来,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画简直荒唐。你知道,在我家里是无所谓的,先生,但我的朋友们来访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保罗的油画锁在食柜里,免得他受人嘲笑挪谕。”
“不过,他的画显然不至于那么蹩脚呀。’“糟透了,我亲爱的几·高,糟透了。你没有见过吧?所以你有怀疑。他画得象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敢说,他完全疯了。”
“高更尊敬他。”
“那使我伤心,”左拉接着说,“看到塞尚在这种异想天开的形式中葬送他的一生。他应该回到埃克斯去,继承他父亲在银行里的位置。他能在那方面作出点成绩来的。象目前这样下去……有如一日他会上吊……就象我在《作品》中所预言的。你看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是吗?你认为那本书怎么样?”
“我以为这是巴尔扎克以来最好的小说。”
“是的,那是我的杰作。这本书在去年的结尔布拉斯》上连载。使我得了一大笔钱。现在这本书已经销售了六万余册。我的收入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多。我在海当的房子要盖一排新的耳房了。这本书在法国的矿区里已经引起了四次罢工和造反。<<胚胎》将引起一场巨大的革命,当那场革命起来的时候,资本主义就再会啦!你画些什么东西,先生……高更刚说你的大名叫什么来的?”
“文森特。文森特·凡·高。泰奥·凡·高是我的弟弟。”
左拉放下在石面桌子上乱涂的铅笔,盯住文森特看。
“奇怪。”他说。
“什么?”
“你的名字。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也许泰奥向你提起过吧。”
“他提起过,但我不是指这个。等一等!那是…那是……《胚胎》!你在煤矿区呆过吗?
“呆过。我在比利时博里纳回住了两年。”
“博里纳日!小沃尔姆斯!马卡斯!”
左拉的大眼睛差不多要从他那滚圆、长满胡子的脸上爆出来了。
“那么你是基督第二次降临啦!”
文森特脸红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博里纳日呆过五个星期,为《胚胎。搜集素材。‘黑下巴’们提起了在他们中当福音传道者的一个救世主般的人。”
“轻声一点,我请求你!”
左拉双手交叠,按在他的大肚子上。
“别害臊,文森特,”他说,“你试图在那儿干的事是有价值的。你仅仅是选错了媒介物。宗教,无论在哪里,都争取不到人们的。只有精神上有所准备方能接受今世的苦难,指望来世的极乐。”
“我发觉得太晚了。”
“你在博里纳回过了两年,文森特。牺牲你的食物、钱和衣服。你工作得要死要活,可是得到什么结果呢?什么也没有。他们把你当作疯子,把你赶出教会。你离开后,情况并不比你来的时候好一点。”
“更糟。”
“但是我的媒介物能做到。写下来的字会引起革命。比利时和法国的每一个识字的矿工都读过我的书。在所有的煤矿区里,没有一家咖啡馆,没有一所悲惨的茅舍里,没有一本翻旧了的。胚胎>)。那些不识字的人,由别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给他们听。已经罢工了四回。更多的罢工在后头呐。整个国家沸腾了。(胚胎》将在你的宗教无能为力的地方,创造出一个新社会。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
“什么?”
“法郎。成千成万的法郎。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吗?”
围着洛特雷克桌子的讨论,变得活跃起来。人人的注意力转向他们。
“‘我的方法’怎么样啦,修技?”洛特雷克问,把一根根手指的关节撤得格格作响。
修拉作装没有听见这种冷言冷语。他那完美的五官和平静的假面具般的表情,显示出来的不是一个男子的脸容,而是男性美的本质。
“有一本关于色彩折射作用的新书,是美国人奥格登·鲁德写的。那看比赫姆霍尔兹和谢弗拉尔更进一步,虽然不象絮佩维埃的作品那么刺激。你看看会有好处的。”
“我不想看有关绘画的书,”洛特雷克说,“还是留给门外汉阳。”
修技解开黑白格子上衣的钮扣,整整有圆点花的蓝色大领结。
“你就是一个门外汉,”他说,“只要你还在捉摸你自己所用的色彩。”
“我不捉摸。我凭本能就知道。”
“科学是一种方法,乔治,”高更插嘴,“通过成年累月的艰苦劳动和实验,在色彩运用上,我们已经科学化了。”
“还不够,我的朋友。我们时代的趋势是朝向客观的制作。灵感、磨炼和谬误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不能读那些书,”卢梭说,“它们使我头痛。然后只得整天地画画来消除头痛。”
人人笑了起来。昂克坦朝左拉转过身子说:“今天晚报上有攻击《胚胎》的文章,你看到吗?”
“没有。说些什么?”
“批评家说你是十九世纪最不道德的作家。”
“他们的老调。他们无法找点别的口实来反对我吗?”
“他们说得对,左拉,”洛特雷克说,“我发觉体的书是描写自欲的、鞭亵的。”
“当你看到淫秽的行为时,应该懂得的吧!”
“你有过那种辰光呀,洛特雷克!”
“传者,”左拉唤道,“给各位来酒。”
“现在逃不了啦,”塞尚对员克坦说,“左拉一请喝酒,就意味要听他一个小时的讲演。”
传者送上酒。画家们点燃烟斗,围成紧紧的、亲密的圆圈。煤气灯的螺旋形光照亮房间。
从其他桌子上传过来的嗡嗡谈话声,低沉杂乱。
“他们说我的书不道德,”左拉说,“他们也以同样的理由把不道德加在你们的绘画上,亨利。公众无法理解。在艺术中,道德的裁判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艺术是超道德的,生活也是如此。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猥亵的画和书,而只有结构蹩脚和表现蹩脚的画和书。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妓女是道德的,因为他把蕴藏在她外表底下的美揭示了出来;布格罗的纯粹的农家姑娘是不道德的,因为她给感伤主义化了,那样地讨人喜欢,以至于一看到就令人作呕!”
“对,是那样。”泰奥首肯道。
文森特看出画家们尊敬左拉,并不是因为他取得了成功——他们瞧不起成功的一般含义——而是因为他运用了对他们显得神秘而困难的媒介物进行着工作。他们专心地倾听他的讲述。
“普通人的头脑是依二元性来思考的:光和影、甜和酸、善和恶。那种二元性在大自然中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既没有善,也没有恶,只有存在和实践。当我们描绘一个行动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描绘生活;当我们给那个行动命名——如邪恶或建狠——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了主观偏见的领域。”
“不过,埃米尔,”泰奥说,“如果群众没有他们的道德标准,他们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呀?”
“道德就象宗教,”图卢兹一洛特雷克接着说,“是一服麻醉药,使人们看不见生活中可以得到的幸福。”
“你的超道德,不是别的,不过是无政府主义罢了,左拉,”修拉说,“而且是虚无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这种东西以前曾经试过,但是行不通。”
“当然我们得有法律,”左拉同意地说,“社会福利要求个人的牺牲。我不反对道德,只反对把唾沫吐在《奥林比亚》上的少见多怪,只反对查禁莫泊桑著作的无理要求。我告诉你,在今天的法国,道德只局限在性感的范围内。让人们喜欢跟谁睡就跟谁睡吧,我知道有比那更高尚的道德。”
“这使我想起了几年前我的一次请客,”高更说,“有一位客人说:‘你知道,我的朋友,你的情人要是出席的话,我就不能带妻子来赴宴。’‘很好,’我回答,‘那我就叫她晚上出去。’饭吃完了,他们都回家了,我们的那位诚实的夫人——整个晚上一直在打哈欠,现在不打了,对她的丈夫说:‘我们先谈谈心再干吧。’她的丈夫说:‘我们什么也别干,光谈心。今晚我吃得太多了。’”“那全说穿啦!”左拉喊道,声音超过了笑声。
“我们暂且不讲伦理学,把话题回到艺术中的不道德上来吧,”文森特说,“没有人说过我的画建猴,但是受到非难,说是更大地不道德,丑恶。”
“你击中了要害,文森特。”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
“对,那是公众的新的不道德之本质,”高更附和道,“你们看到本月份的绒兰西水星渺把我们叫作什么吗?丑恶崇拜。”
“这个批评也同样地用来对付我,”左拉说,“前天,一位伯爵夫人对我说:‘我亲爱的左拉先生,象你这样具有非凡才能的人,为什么到处去把石头翻过来,仅仅为了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肮脏的小虫在底下爬来爬去吗?’”洛特雷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旧的剪报。
“听听批评家对我在上届‘独立沙龙’里的油画,是怎么说的。‘图卢兹一格特雷克也许因为好表现不足道的快活、粗陋的娱乐和低下的题材而受到责备。他显然对容貌的美丽、形式的优雅和举动的庄重麻木不仁。固然,他以生动的画笔描绘了形状丑陋、树桩般的和讨人厌的人们之丑恶,然而,这样的堕落有什么好呢?’”“弗朗茨·哈尔斯的阴影,”文森特喃喃道。
。“嗯,他是对的,”修拉说,“如果你的人物不是邪恶的,那你也至少是走入了歧路。艺术与抽象的东西打交道,如色彩、构图和调子。它不应当被用来改善社会状况或用来搜罗丑恶。绘画应该与音乐一样,从尘世中解脱出来。”
“维克多·雨果去年死的,”左拉说,“全部文明也随着他死去了。可爱的举止、浪漫史、巧妙的谎话和精细的手腕之文明。我的书为新文明而奋斗,二十世纪的非道德的文明。你们的绘画也是如此。布格罗在巴黎阴魂不散,但在爱德华·马来展出《草地上的野餐》那天,他得病了,马奈完成《奥林比亚》那天,他去世了。好啦,现在马亲也过去了,杜米埃亦过去了,但我们还有德加、洛特雷克和高更,来继续他们的事业。”
“把文森特·凡·高的名字放进那张名单。”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
“把它放在首位。”卢梭说。
“很好,文森特,”左拉微笑道,“作被提名为丑恶崇拜了。接受这个提名吗?”
“天哪,”文森特说,“我怕我就是生在里面的。”
“让我们写下我们的宣言吧,先生们,”左拉说,“首先,我们认为一切的真实都是美好的,不论它的面貌会显得多么可怕。大自然的一切,我们全盘接受,一点不漏。我们相信,在粗糙的真实中,比在巧妙的谎话中,有更多的美;在下层社会中,比在全巴黎的沙龙中,有更多的诗意。我们认为痛苦是好的,因为它在人的全部感情中,是最深刻的。我们认为性是美的,甚至即使是由妓女和龟鸨所表演的。我们把个性放在丑恶之上,把痛苦放在可爱之上,把穷困的现实放在法兰西的全部财富之上。我们全盘接受生活,不作道德上的裁判。我们认为娼妓和伯爵夫人同样地好、门房和将军同样地好、农民和阁员同样地好,因为他们都顺应自然的款式,编织成生活的图案!”
“干杯,先生们,”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叫道,“为超道德和丑恶崇拜干杯。愿以此美化和改造世界。”
“胡说八道!”塞尚说。
“又一个‘胡说八道’!”乔治·修拉说。
六月初,泰奥和文森特搬到蒙马特尔勒皮克路五十四号新居。这幢房子靠近赖伐尔路,他们只要朝东穿过蒙马特尔路的几个街区,就到克利希林荫道,然后顺弯弯曲曲的勒皮克路向东经过嘉乐特磨坊游乐场,就差不多进入了蒙马特尔丘的乡野区域。
他们的套房在三楼。有三个房间,一个小间和一个厨房。起居室里很舒适,放着泰奥的美丽的、古老的古玩橱,路易·菲力普式家具和一只足以抵御巴黎严寒的大火炉。泰奥善于持家。他喜欢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他的卧室就在起居室的隔壁。文森特睡在小间里,后面是他的工作室——有一扇窗的不大不小的房间。
“你不必再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画了,文森特。”泰奥说。他们正在设计安放起居室里的家具。
“噢,谢天谢地!不过我还要画几张女裸体。”
泰奥把沙发模搁在房间里,稍为离开古玩橱一点,挑剔地打量一番。“你好久没有画完一张全色的油画了吧,是吗?”他说.“对。’“为什么不画呢?”
“那有什么用呢?等我能够调配正确的颜色……你打算将这把圈椅放在哪里?泰奥,在灯下,还是在窗边?现在我总算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在日出前便起身了,在他的新工作室里安排画架,在画框上张了一块画布,拿出泰奥买给他的闪亮的新调色板,把油画笔的毛弄软。当泰奥起身时,他煮上咖啡,下楼到较食店去买新鲜松软的月牙形小面包。
在早饭桌上,泰奥能够感觉到文森特的激动和纷乱。
“暧,文森特,”他说,“你已经上了三个月的学。嗅,我不是指科尔芒的工作室,我是指巴黎这个大学校!你已经看到了三百年来欧洲最重要的绘画。现在你打算……”
文森特把吃了一半的早餐推向一边,跳了起来。“我想我将“坐下来。把早饭吃完。你有的是时间。没有什么要你担心的。我会给你买大批颜料和画布,使你手头上经常不缺。你最好还装一付假牙,我要使你保持健康。但是看在老天的面上,画得慢一点,小心一点!”
“别讲废话,泰奥。哪桩事做起来我是慢的,小心的呢?”
那天晚上,泰奥回家,发现文森特发狂了。他在令人伤心的条件下,画了六年画,现在,万事俱备,却面临着丢脸的无能为力。
直到十点钟,泰奥方才使他安静下来。他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文森特恢复了一点信心。
泰奥显得苍白疲惫。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对他们俩都是折磨。泰奥从陈列馆回来后总是发现文森特处于发狂状态之中。他门上的那把坚固的锁完全不起作用。文森特通宵坐在他的床头上,跟他争论不休。当泰奥睡着的时候,文森特便推他的肩头,把他弄醒。
巴黎夏季的酷热来临。烈日烧烤街道。巴黎人呆在心爱的咖啡馆喝着清凉饮料,直到深更半夜。蒙马特尔丘上的百花,竞妍斗艳。闪闪的塞纳河境蜒流过城区,流过树林成行的两岸和一块块阴凉的绿草地。
每天早晨,文森特背上画架,出去寻找题材。他在荷兰时,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持久的烈日,也没有见到过如此浓艳的原色。几乎每天傍晚,他总是及时赶回来参加在古皮尔公司隔层楼上的热烈的讨论会。
一天,高更来帮他调配颜料。
“你在什么地方买颜料?”他问。
“泰奥批发来的。”
“你应该光顾唐居伊老爹。他的价钱在巴黎最便宜,并且在别人破产的时候仍信任他们.““这位唐居伊老爹是谁?以前听你介绍过。’“你还没有跟他见过面吧?哟,那你一分钟也别犹豫了。你和老爹是我所遇到的共产主义真正从心底里产生出来的两个人。戴上你那顶美丽的苏格兰帽子.我们到克洛泽尔路去。”
他们沿着碗蜒的勒皮克路走去,高更讲述康居伊老爹的事情。“他来巴黎以前一直是个泥水匠。先在爱德华家里研磨颜料,后来在蒙马特尔丘的一个地方当看门的。他的老婆料理家务,老爹开始在美术界里兜售颜料。他碰到毕沙罗、莫奈和塞尚,他们喜欢他的颜料后,我们大家就开始买他的颜料了。上一次的起义中,他加入了共产主义者的行列;一天他正在岗哨上做梦的时候,一帮凡尔赛佬偷袭他的岗哨。这可怜的家伙简直无法向别人放枪。他扔掉了滑螳枪。因为这个背叛行为,他受到了在布勒斯的船上做两年苦工的处分,但我们设法把他弄了出米.“他积了一点饯了在克沼泽尔路开了这爿小店。洛特雷克为他把门面漆成蓝色。他是巴黎第一个展出塞尚图画的人。从此以后,我们都从他那儿买颜料。他并未卖掉过一张画。啊,没有过!你知道,老爹是一个艺术迷,但是因为穷,买不起画。所以他在他的小店里展览图画,这样便可以与图画朝夕相处了。”
“你意思是说,即使别人出高价,他亦不会卖掉一张画吗产“当然不会。他只收藏他喜爱的图画,一旦爱上了一张画,那你就休想再把它弄出小店。
有一天,我在那儿,进来了一位服饰考究的纳土,看中了一张塞尚的画,问要卖多少钱。巴黎的随便哪一个画商,都会乐意地卖它个六十法郎。唐居伊老爹对这张画着了又看,然后开口:‘啊,这一张。这是塞尚特别好的一张。没有六百法郎,我决不脱手。’那人逃出小店后,老爹便把画从墙上取下来,泪眼晶莹地捧着。”
“那末,要他陈列你的作品有什么好处呢?”
“噢,唐居伊老爹是一个怪人。他对艺术的理解不过是如何研磨颜料而已。可是却有十分高明的鉴赏力。如果他向你要一张画,就给他。这将是你正式加入巴黎美术界。克洛泽尔路到了,我们拐进去吧。”
克洛泽尔路是连接烈士路和亨利·莫尼埃路的一条只有一个街区的街道。街上尽是小店铺,店面上是两、三层白百叶窗的住房。唐居伊老爹的销子就在女子小学的对面。”
唐居伊老爹正在观看刚刚开始在巴黎时行的日本版画。
“老爹,我带来了一位朋友,文森特·凡·高。他是一个热忱的共产主义者。”
“衷心欢迎你光临小店。”唐居伊老爹用轻柔的、几乎是女性的声音说。
唐居伊身材矮小,一张胖胖的脸,一双眼睛犹如友好的猎犬般地机灵。他头戴宽边草帽,帽沿一直拉到眉际。他手短指粗,胡须蓬乱。他的右眼跟左眼一样地半开半闭。
“你真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吗?凡·高先生。”他羞怯地问。
“我不清楚你对共产主义怎么个解释,唐居伊老爹。我认为人人都应该各尽其能从事其喜爱的职业,作为报酬,他得到所需要的一切。”
“就那么简单。”高更笑道。
“啊,保罗,”唐居伊老爹说,“你在证券交易所做过事。是金钱把人弄成了富生,不是吗?”
“是的,不错,还有,金钱短缺把人变成了畜牲。”
“不,决不是缺少金钱,只是缺少食物和生活的必需品、”“说得对,后居伊老爹。”文森特说。
“我们的朋友,保罗,”唐居伊说,“瞧不起赚钱的人,可又瞧不起我们,因为我们不会赚钱。但是我宁愿属于后一个阶级。一个一天生活需要超过五十生丁的人,就是一个无赖。”
“那末,是需要之力量促使美德降临在我的身上了。唐居伊老爹,你能再赊给我一点颜料吗?我知道已经欠了你不少钱,但是我无法画下去了,除非……”
“好,保罗,我赊给你。倘若我对别人少信任一点,而你对别人多信任一点,那对我们俩都有好处。你答应我的新画在哪里?
也许我能卖掉它,取回赊出颜料的线。”
高更向文森特眨眨眼。“我给你两幅,老爹,并排挂起来。现在如果你能给我一管黑色,一管黄色……”
“付清账单,你就能拿到颜料!”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唐居伊太太砰地把住房的门关上,走进店堂。她是一个铁丝般的小个子妇女,一张严厉瘦削的面孔,一双厉害的眼睛。她对着高更咆哮。
“你以为我们是办慈善事业吗?你以为我们能吃唐居伊的共产主义吗?把账付清,你这个坏蛋,否则我就去喊警察啦!”
高更以他的最讨人喜欢的样子微笑,捧起后居伊太太的手.殷勤地亲吻。
“啊,赞蒂曾,今天早晨你是多么迷人。”
唐居伊太太弄不懂为什么这头漂亮的猛兽老是叫她赞蒂普,但她喜欢这字眼儿的声音,得意洋洋。
“别以为你能左右我,你这个懒鬼。我一天到晚拼死拼活地磨制那些颜料,你却偷了就走。”
“我心爱的赞蒂普,别对我那么狠心。你有着艺术家的灵魂。我在你可爱的脸上看得清清楚楚。”
康居伊太太撩起围裙,似乎要把艺术家的灵魂从脸上抹掉。
“呸!”她嚷道,“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已经够了。我想他告诉你了吧,他一天只需要五十生丁的开销。要是我不为他赚钱,你想他到什么地方去弄那五十生丁?”
“全巴黎都在谈论你的眼力和才干,亲爱的太太。”
他俯下去,再次用嘴唇擦吻她的多节的手。她钦下来了。
“好,尽管你是个恶棍和马屁精,但这次还给你一点颜料。
只要别忘记付账。”
“为了你的这一番好意,我可爱的赞蒂曾,我将为你画像。有朝一日它会挂在卢怫尔宫里,使我们俩都永垂不朽。”
前门的小铃叮铃叮铃地响。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橱窗里的那张画,”他说,“那张静物。
谁画的?”
“保罗·塞尚。’“塞尚?从来没有听说过。卖吗?”
“啊,不,哎呀,已经……”
高居伊太太解掉围裙,推开唐居伊,热切地迎上去。
“当然,当然是卖的。是一幅美丽的静物,不是吗,先生?你从前见过这样的苹果吗?
既然你欣赏,先生,我们就便宜点卖给你。”
“多少钱?”
“多少钱,康居伊况太太问,声音里带着威胁。
唐居伊拼命咽口水。“三百……”
“康居伊”“二百……”
“康居伊!”
“那末,一百法郎。”
陌生人说:“一个无名画家要一百法郎?我看太贵了吧。我只想出约摸二十五法郎。”
唐居伊太太把油画从橱窗里取出来。
“看,先生,这是一幅大画。有四只苹果。四只苹果是一百法郎。你只想出二十五法郎。
那末为什么不就买一只吧?”
这个人对画着了一会儿,说:“对,可以。就把这一只苹果完全割下来,我就买这一只。”
太太奔过她的住房,拿了一把剪刀,把最后~只苹果剪下来。她拿了张纸包好,递给那人,收下二十五法郎。那人腋下挟着这包东西走了出去。
“我的珍爱的塞尚,”唐居伊悲叹道,“我把它放在橱窗里,好让人们看一看,幸福地离去。”
太太把这张残缺的画放在柜台上。
“F一次有人要一张塞尚,却没有很多钱,就可以卖一个苹果给他。这张画,别人出什么,你就收下什么。反正没有什么价值,他画了那么多。你也不要笑,保罗·高更,对你也是一样。我要把你的那些画从墙上取下来,把你的保身的、不信神的女人五法郎一张卖掉。”
“我亲爱的赞莱普,”高更说,“我们相逢得太晚了。要是你在证券交易所和我合伙,那末现在我们两人就会成为法兰西银行的老板了。”太太回到后面的住屋,后居伊老爹对文森特说:“你是一个画家吗,先生?我希望你能在这儿买颜料。也许你能让我看看大作吧?”“我感到荣幸。这些是可爱的日本版画。卖的吗?”“对。自从龚古尔兄弟开始收集以来,已经在巴黎很风行了。这些版画绘了我们的年轻画家很大影响。”“我喜欢这两张。我要研究研究。
多少钱?”“三法郎一张。”
“我买下。噢,哟,我忘记了c今天上午我花掉了最后一个法郎。高更,你有六法郎吗?”
“别挖苦我。”
文森特遗憾地把日本版画放回柜台上。
“我怕只能留下了,康居伊老爹。”
老爹把版画塞在文森特的手中,抬头看着他,朴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怯、沉思的微笑。
“你画画需要这个。请收下。下次给钱好啦。”
泰奥决定请文森特的朋友们聚聚。他们煮了四打蛋,买了一小桶啤酒,备了许多盆奶油蛋卷和各式点心。起居室里烟雾腾腾,高更在移动他那巨大身躯的时候,看起来就象一艘从迷雾中穿过来的海轮。洛特雷克缩在一个角落里,在泰奥心爱的圈椅扶手上敲蛋,把蛋壳扔在地毯上。卢梭因为那天接到了一个女性崇拜者想拜访他的香喷喷的短笺,所以兴奋得六神无主了。地瞪大着惊异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诉说这事情。修技在苦心构思地的新理论,叫塞尚把手稿钉在窗上,解释给他听。文森特从小桶里倒啤酒,对高更的淫狠故事发笑,猜想卢俊的女朋友会是什么个样子,与洛特雷克辩论,要抓住一个印象,是用颜色的线最有效果,还是颜色的点最有效果,最后,把塞尚从修拉的苦缠中解围出来。
房间里一片兴奋激动的气氛。房间里的人都是性格倔强、可怕的自我主义者和凶猛的偶像破坏者。泰奥把他们叫作偏执狂者。他们好争辩,斗争,咒骂,为自己的理论辩护,攻击其他的一切。他们的声音又响又粗,他们对世界上的东西,不喜欢的可多呢。比泰奥的起居室大二十倍的大厅,也容纳不下这批好斗的、哇哇乱叫的画家们的强劲。
房间里的扰嚷,激起文森特的手舞足蹈的热情和雄辩,使泰奥的头痛得要裂开来了。这种吵闹与他的品性格格不入。他对房间里的人是热爱的。他与古皮尔公司所进行的无声的、没完没了的斗争,还不是为了他们?但是,他发现他们个性上的粗暴和鲁莽的吵嚷,与他是合不来的。泰奥身上有许多女性的气质。图卢兹一语特雷克曾经以其惯常的尖刻幽默地说过:
“泰奥做文森特的弟弟是太可惜了。他倒可以成为文森特的贤妻。”
泰奥发觉,出售布格罗的画,就象要文森特去画那种画一样,是索然无味的。然而,假使他卖去市格罗,瓦拉东就会让他陈列德加。终有一天,他将说服瓦拉东让他挂塞尚,然后高更或格特雷克,最后,过一段时期,文森特·凡·高。
他朝喧闹、争吵、烟雾腾腾的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偷偷地溜出前门,走上蒙马特尔丘,独自一人,凝望着展现在面前的巴黎的灯光。
高更与塞尚在辩论。他一手摇着白煮蛋和奶油蛋卷,一手摇着一杯啤酒。他自吹自擂:
在巴黎,唯独他能够衔着烟斗饮啤酒。
“你的油画没有一丝热气,塞尚,”地嚷道,“冰冰冷。望着它们就把我冻僵了。在你惯上颜料的几英里路长的画布上,找不出一盎司的感情。”
“我不想画感情,”塞尚反驳说,“我把感情留给小说家。我画苹果和风景。”
“你不画感情是因为画不来。你是用眼睛画的,用眼睛。”
“别人用什么画呢?”
“什么都用。”高更对四周迅疾地扫了一眼,“洛特雷克,瞧,用他的怒气画。文森特用他的心画。修技用他的脑袋画,那差不多象你用眼睛画一样地不好。而卢梭用他的想象画。”
“你用什么画呢,高更?”
“谁,我?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
“我来告诉你,”洛特雷克说,“你是用你的生殖器画的!”
对高更的嘲笑声停下来后,修拉坐在躺椅的扶手上,喊道,“你可以讥笑一个人用脑子画画,可是,这恰恰帮助我发现了如何使我们的画有加倍的效果。”
“我一定得一遍遍地听这种吹牛吗?”塞尚哼道。
“别响,塞尚!高更,找个地方坐下来,别在房间里乱跑。卢梭,你那个崇拜者的老故事也可以别讲了。洛特雷克,抛个蛋过来。文森特,给我一个奶油蛋卷好吗?现在,大家都听着!”
“怎么啦,修技?自从那个家伙在‘落选沙龙’里对你的画吐唾沫以来,我还没见过你如此兴奋呢。”
“听着,今天的绘画是什么?是光。什么样的光呢?有明暗层次的光。无数的色彩点子互相渗透。”
“那不是绘画,那是点彩法!”
“天哪,乔治,你又要给我们启示了吗?”
“别响!我们画完了一幅画。还做什么让我们移交给某一个傻瓜,他就配个讨厌的金画框,一切效果统统完蛋。现在我提议,在我们的画配好画框,漆好画框—一这样画框就成为画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之前,决不脱手。”
“不过,修拉,你讲得还不完全。画得挂在房间里。倘若房间的颜色不对头,那画和画框的效果仍会统统完蛋的。”
“说得对,为什么不把房间漆得和画框相称呢?”
“好主意。”修拉说。
“房间所在的房子怎么办?”
“房子所在的城市怎么办?”
“噢,乔治,乔治,你的想法荒唐透顶!”
“那就是用你的脑袋画的结果。”
“你说不要用脑袋画画的站不住脚的理由,就是因为你没有脑袋。”
“瞧乔治的脸,诸位,快!我们的科学家光火了。”
“你们这些人干吗老是彼此相斗呢?”文森特问,“你们为什么不试试互相合作呢?”
“你是这帮人中的共产主义者,”高更说,“你不妨给我们讲讲,如果我们互相合作,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很好,”文森特说,往嘴里塞进一个绷硬滚圆的蛋黄,“我来说。我已经拟出一个计划。
我们是一群无名小卒。马奈、德加、西斯莱和毕沙罗给我们开了路。他们已为公众所接受,他们的作品在大陈列馆里展出。好吧,他们是大林荫道的画家。我们为什么不得不退进小街里去。我们是小林荫道的画家。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我们的画在小街上的小饭店——劳工们的饭店里展出呢?我们每人出,譬如,五张画。每天下午我们换一个新地方挂挂。我们可以把画卖给工人们,不论他们付什么。除了使我们的作品经常不断地与世人见面之外,我们还要使巴黎的穷人有可能看到优秀的艺术,并且以极低的代价买到美丽的图画。”
“晴,”卢梭嘘声说,他的眼睛兴奋地张得老大,“好极了。”
“我画一张画要一年,”修拉抱怨道,“你以为我肯把它以五’个苏卖给一个龌龊的木匠吗?”
“你可以拿些小品出来。”
“对,不过,要是饭店不接受我们的画呢?”
“他们一定会接受的。”
“为什么不接受?那又不费事的,反而芙化了他们的店堂。”
“我们怎么安排呢?谁去找饭店?”
“我已经全想好了,”文森特嚷道,“我们请唐居伊做经理。他去找饭店,挂画;收钱。”
“当然。非他不可。”
“卢梭,做个好事,跑到唐居伊老爹家去。告诉他有一桩重要的业务等着他。”
“别把我算进这个计划。”塞尚说。
“怎么啦?”高更说,“怕你的可爱的图画会被劳工们的眼睛弄脏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月底就要回埃克斯去啦。”
“就试一次,塞尚,”文森特劝说,“如果没有什么结果,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噢,很好。”
“饭店弄好了,”洛特雷克说,“我们就可以开始在妓院里。蒙马特尔的大多数老鸨我都认识。她们的顾客比较高档,我想我们能把价钱订高一点。”
后居伊老爹奔进来,激动不已。卢梭只有把事情讲得七零八落的本事。他的国草帽歪在一边,胖胖的小脸,热情洋溢。
他听完计划后,叫道:“对,对,我知道有地方。诺万饭店。老板是我的朋友。店里四壁空空,他一定高兴的。那边弄好了,我还认识皮埃尔路的一家饭店。嗅,巴黎的饭店成千上万哩。”
“小林荫道俱乐部的第一届展览会什么时候开幕呢?高更问。
“为啥拖呢?”文森特问,“为啥不就在明天开?”
唐居伊跳了起来,把帽子脱下,又套在头上。
“对,对,明天!早晨把你们的画带给我。中午我就挂在诺万饭店里。人们来吃晚饭时,就会轰动起来。我们象复活节卖神烛般地卖画。给我喝点什么?一杯啤酒?好!先生们,为小林荫道共产主义艺术俱乐部干杯。祝它的第一届展览会成功。”
第二大中午,唐居伊老爹敲文森特公寓的门。
“我在一个一个通知,”他说,“如果我们在诺万饭店吃晚饭,才能在那儿展出。”
“行。”
“好。别人已经同意了。我们在四点半才能把画挂出来。你四点钟到我店里来,行吗?
我们大家一起去。”
“行。”
他到达克洛泽尔路那蓝色小铺时,唐居伊老爹已经把画装上一辆手推车。其他的人在店堂里,吸烟和讨论日本版画。
“好啦,”老爹叫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要我帮你推车吗,老爹?”文森特问。
“不,不,我是经理。”
他把车推到街心,开始长途的攀登。画家们走在后面,双双对对。打头的是高更和洛特雷克,他们俩喜欢在一起,因为可以组成一幅滑稽的图画;修拉在听卢梭讲,后者又被那天中午接到的第二封香喷喷的信弄得神魂颠倒;最后是文森特和塞尚板着脸,说着一本正经的客气话。
“哎,康居伊老爹,”高更说,他们上山走了一段路局,“车很重,装着不朽的杰作。我来推一会儿吧。”
“不,不,”老爹叫道,在前面奔跑。“我是这次革命的旗手。第一枪一响,我将倒下。”
他们形成了一幅奇妙的图画:一群衣着古怪、乱七八糟的人,走在街中心,跟着一辆普通的手推车。他们没有注意到惊讶的过路人的凝视。他们又说又笑,情绪高涨。
“文森特,”卢梭叫道,“今天中午我接到信的事儿对你讲过吗?也是香喷喷的。是同一个女士写的。”
他在文森特身旁跑着,舞动手臂,从头至尾重复这个冗长的故事。他终于讲完了,退回到修拉身边,洛特雷克叫文森特。
“你知道卢梭的那位女士是谁?”他问。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洛特雷克闷声地笑,“是高更。他在给卢梭一次恋爱。这可怜的人从来没有过女人。高更打算先喂他几个月的香笺,然后来一次约会。他将穿上女人的衣服,在蒙马特尔一个有窥孔的房间里与卢梭碰头。我们将从小洞中观看卢梭第一次的求爱。那是千金难买呀。”
“高更,你是个魔鬼。”
“噢,来吧,文森特,”高更说,“我想那是一个精彩的玩笑。’最后,他们抵达诺万饭店。那是一个普通的铺子,缩在一家酒店和一家马具店之间。店面涂着淡黄色,店内四壁漆着浅蓝色。大约有二十张方桌,铺着红白格子桌布。店堂后部,近厨房门,是房主的一个高高的棚。
对于画的悬挂次序,画家们足足吵了一个小时。唐居伊老爹几乎要发狂了。老板光火了,因为营业时间临近,而店堂内一片混乱。修技压根儿不让把他的画挂上去,因为墙壁的蓝色影响着他的苍穹。塞尚不答应把他的静物挂在洛特雷克的“可怜的招贴画”旁边,卢梭生气了,因为他们要把他的画挂在厨房附近的后墙上。洛特雷克坚持他的一幅大油画一定要挂在盥洗室内。
“那是一个人一天中最沉思的片刻。”他说。
唐居伊老爹几乎绝望地走到文森特身边,“晦,”他说,“拿住这两法郎,能加就再加上一点,把他们全赶到街对面的酒吧里去。只要给我十五分钟,一切就弄停当。”
这个策略奏效。他们成群结队回到饭店时,展览会已经布置就绪。他们不再争吵,在临街门边的一张大桌旁坐下。唐居伊老爹在四壁上写着:展品待售,价格低廉。请与店主接洽。
五点半。晚饭于六时开始供应。这群人象文学生似地坐立不安。前门一开,双双眼睛满怀希望地转了过去。诺万饭店的顾客们向来是在时钟打过六点后才陆续进来。
“看文森特,”高更对修拉咬耳朵说,“他紧张得家个头牌女伶。”
“告诉你,高更,”洛特雷克说,“我敢与你赌一顿饭,我一定比你先卖掉一张画。”
“你喝醉了。”
“塞尚,我和你三比一打赌。”那是洛特雷克。
塞尚被这个侮辱弄得面红耳赤,人人对地哄笑。
“记住,”文森特说,“康居伊老爹负责卖画。一个人也不要跟买主打交道。”
“他们怎么还不来呢?”卢梭问,“时间已过了。”
墙上的时针愈移愈近六点,这群人也愈来愈紧张。最后,一切玩笑全停了下来。他们的眼睛盯着门。紧张的感觉攫住了他们。
“我在巴黎整个批评界面前,在‘独立沙龙’里展出时,也没有过今天的这种感觉。”修技喃喃道。
“看,看!”卢梭悄声说,“那个人,穿过街来了。他是朝这儿来的。他是一个吃客。”
那人走过诺万饭店,消失了。墙上的时钟敲响六下。最后一下时,店门打开,进来一个工人。他穿得破破烂烂。疲惫的线条在他的双肩和背上往里往下地写着。
“现在,”文森特说,“我们可见分晓了。”
那个工人懒洋洋地走向店堂另一边的一张桌子,把帽子报上衣帽架,坐下来。六个画家伸长脖子,望着他。那人细细看了一下某单,点了一客当天名菜,不一会儿便用一只大汤匙舀起场来。他没有从盆上抬起他的眼睛。
“啊,”文森特说,“真奇怪。”
两个制金属薄片的工人走进来。老板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发着牢骚,拣最近的椅子坐下,立即对白天发生的一桩事情开始了一场激烈的争辩。
饭店慢慢地坐满。有些女人由男人伴随进来。似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座位。他们首先看的是菜单;某一端上来,便一门心思地吃起来,头也不抬。饭后,他们点起烟斗,谈天说地;翻开报纸观看。
“先生们要上菜了吧?”侍者问,七点钟左右。
没人回答。传者走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进来。
当他把帽子掼上衣帽架时,注意到卢梭的在丛林中向外窥望的老虎。他指给同伴看。画家桌上的人都僵硬起来。卢梭半个身子站了起来。那女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笑了笑。他们坐下,头并头地仔细观看菜单。
八点一刻,侍者不问一声便把场送上来。没有一个人碰一碰。汤冷了,诗者便端开。他送上当天名菜。洛特雷克用餐叉在肉汁里画图。只有卢梭能吃。人人,甚至修拉,都饮尽了林里的酸红酒。饭店里弥漫着食物的气味和人们——他们在太阳的热光下干活流汗——身上的气味,温度甚高。
吃客们—一地付账,回答老板的随随便便的晚安,鱼贯而出。
“很抱歉,先生们,”传者说,“可是已经八点半了,我们要打烊了。”
唐居伊老爹从墙上把画取下,拿到街上。在慢慢降落的暮色中,他推着车回家而去。
老古皮尔和文森特·凡·高叔叔的精神,已经从陈列馆里永远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销售图画的方针,就好象图画亦是一种商品,如鞋子或青鱼一样。泰奥不断地受到赚更多的钱、销更坏的画的折磨。
“呕,泰奥,”文森特说,“你为什么不离开古皮尔公司呢?”
“别的画商也是一路货,”泰奥有气无力地回答,“再说,我在那里的时间太长了。我最好还是不动。”
“你一定要动。我坚持你一定要动。你在那儿一天天愈来愈不愉快。别管我!高兴的话我能流浪。泰奥,你是巴黎最有名望和最受欢迎的年轻艺术商。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一家店呢?”
“噢,我的天,我们一定要再把老话从头至尾重复一遍吗?”
“瞧,泰奥,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开一爿共产主义艺术商店。我们把我们的全部作品给你,不论你赚进多少钱,我们平均分配。我们能凑集一笔钱,在巴黎开爿小店,我们在乡下弄幢房子,在那儿共同生活和工作。波蒂埃日前卖掉了一幅洛特雷克,唐居伊老爹已经卖掉了好几幅塞尚。我敢说我们会吸引巴黎的年轻买画者。我们在乡下的开销并不需要化很多钱。我们在一起过活,不必再保持巴黎的十来个住家。”
“文森特,我头疼得厉害。现在让我去睡觉,好吗?”
“不,星期日你可以睡觉。听着,泰奥…称上哪儿?好吧,要睡就脱衣服吧,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对你讲。哎,我坐在你的床头上。要是你在古皮尔公司不愉快,而且巴黎所有的年轻画家都愿意,我们能凑起一小笔钱……”
第二天晚上,康居伊老爹、洛特雷克和文森特一起走进来。泰奥但愿文森特一晚上在外面。唐居伊老爹的小眼睛里跳跃着激动的光彩。
“凡·高先生,凡·高先生,那是一个好生意。你一定得干。我把自己的店关了,搬到乡下与你们一起住。我来研磨颜料,绷画布,做画框。我只要求有吃有住。”
泰奥叹口气。放下书本。
“我们从哪儿去弄这笔开办费呢?开一爿店,税一幢房子、养活那么多人的钱呢?”
“瞧,我带来了,”后居伊老爹叫道,“二百二十法郎。我的全部积蓄。收F吧,凡·高先生。这可以帮助开办我们的聚居地。”
“洛特雷克,你是聪明人。你对这些废话怎么想?”
“我想这是一个该死的好主意。照目前的情形下去,我们不单要与整个巴黎斗,而且还要在我们自己当中斗。如果我们能够结成一条联合阵线……”
“很好,你有的是钱。你肯帮助我们吗?”
“啊,不。如果那是一个发救济金的聚居地,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我捐助二百二十法郎,象唐居伊老爹一样。”
“痴心妄想!要是你们这些人对商业界有所了解……”
后居伊老爹向泰奥扑去,扭着他的手。
“我亲爱的几·高先生,我恳求你,别把那叫做痴心妄想。这是一个辉煌的主意。你一定,你一定要……”
“现在你爬不出去啦,泰奥,”文森特说,“我们已经抓住了你。我们再多凑点钱,你做我们的老板。你已经对古皮尔公司再会啦。你在那儿已经完了。现在你是共产主义艺术村的负责人啦。”
泰奥一手蒙住眉际。
“我只看到自己在管理你们一群野兽。”
第二天晚上,泰奥抵家的时候,发现屋里的画家一直挤到门口。蹩脚烟草的烟雾把空气染成了蓝色,刺耳的噪声在发泡。文森特坐在起居室中央一张纤巧、易碎的桌上,充当仪式的主持者。
“不,不,”他叫道,“没有报酬。根本没有钱。我们决不会看到钱,年年如此。泰奥卖画,而我们得到膳宿和画具。”
“画卖不出去的人怎么办?”修技问,“我们要维持他们多久呢?”
“只要他们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和工作,要多久就多久。”
“好极了,”高更发牢骚,“我们将把全欧洲的业余画家全招到我们门口的台阶上来了。”
“凡·高先生来了!”唐居伊老头一看到泰奥倚门站着,便叫喊,“为我们的老板三呼万岁。”
“泰奥万岁!泰奥万岁!泰奥万岁!”
人人兴奋若狂。卢梭想了解是否还能在聚居地教授小提琴。昂克坦说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最好很快就能找到乡下的房子。塞尚坚持人人可以花用自己的钱,只要有的话。文森特叫道:“不,那就破坏了我们的共产主义。我们一定要平分共享。”洛特雷克想知道能否带女人。高更坚持每人每月至少得交两张画。
“那我就不参加!”修技嚷道,“我一年只画一幅大画。”
“材料怎么样?”唐居伊老爹问,“我是不是每星期给每人发一份同样数量的颜料和画布?”
“不,不,当然不是,”文森特叫道。“我们要多少就拿多少,不多也不少。就象吃的一样。”
“好,但是剩余的钱怎么安排?在我们开始售画以后?赢利归谁所有?”
“没有人可以拿,”文森特说,“我们一有钱多余下来,就在布列塔尼开放一幢房子。然后在普罗旺斯再开放下幢。很快我们就将在全国各地都有房子,可以从一个地方旅游到另一个地方。”
“火车票费怎么算?是不是从赢利中抽取呢?”
“对,我们能旅游多少地方呢?由谁来决定?”
“如果在最好的季节里,房子里的画家挤得太多,怎么办?谁让出来呢,请告诉我。”
“奉奥,泰奥,你是这个事业的老板。把一切都给我们讲讲吧。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吗?
会员人数有限制吗?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按照某一种体系画画呢?房子里有模特儿吗?”
会议在黎明时结束。楼下的邻居用扫帚柄不断地敲击天花板,累得精疲力尽。泰奥在四点左右去睡觉,但是,文森特、唐居伊老爹和几个热心人围住他的床,催他在月初就给古皮尔公司递呈辞职书。
兴奋状态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进入了高潮。巴黎的艺术界分成两大阵营。已被公认的画家们议论那些发疯的人和几·高兄弟。其余的人无休无止地议论这一新试验。
文森特发疯似地日日夜夜又讲又干。有成千上万的细节要解决:怎样凑钱,店开在哪里,如何定价,什么人可以参加,谁来管理乡下的房子,怎么管理等等。泰奥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了这热病般的兴奋状态之中。勒皮克路的公寓里日日夜夜挤满着人。新闻记者跑来采访。艺术批评家跑来讨论这新运动。全法国的画家都回到巴黎来参加这一组织。
如果泰奥是国王,那末文森特是敕定的组织者。他制订数不尽的财政计划、组织方案、预算和募捐办法,草拟规章制度,准备登报的宣言,撰写向全欧洲宣传共产主义艺术村的小册子。
他忙得把画画忘记干净。
近三千法郎流入了这组织的保险箱。画家捐献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个法郎。一个街头展览会在克利希林荫道开幕,每个人叫卖着自己的画。全欧洲都有信件寄来,有时候还附奇肮脏的、揉皱的法郎纸币。巴黎的艺术爱好者来到公寓,被这一新运动的热情所感染,离去的时候,在一只开着的盒子里丢钞票。文森特是秘书兼司库。
泰奥坚持非有五千法郎才能开始。他看中了他认为地段上好的特隆歇路的一爿店,文森特在圣热曼一昂一拉耶的森林中发现了一幢者别墅,几乎不用花一文钱就可占用。想参加的画家们的作品源源不断地流入勒皮克的公寓,堆得走路的地方也没有了。成千上万的人们在这小公寓里进进出出。他们评议、争论,咒骂,吃,喝,疯狂地手舞足蹈。泰奥接到赶搬场的通知。
月底,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粉身碎骨。
现在,文森特联想想他的调色板的时间亦没有了。又要写信,又要会见来客,又要去看房子,又要激发所碰到的画家和业余画家们的热情。他讲得喉咙发哑。眼睛里出现了热病似的迹象。他吃无定时,简直找不到机会睡一觉。他一直在干,干,干。
初春,五千法郎终于凑全了。泰奥打算在一日向古皮尔公司辞职。他决定租下特隆歇路上的那爿店。文森特给圣热曼的房子付了一小笔押金。聚居地开创的会员名单,由泰奥、文森特、唐居伊老爹、高更和洛特雷克决定。从堆在公寓里的无数画中,泰奥挑选了若干张准备参加第一次展出。卢梭和昂克坦对谁装饰店堂、谁装饰店面,争吵不休。泰奥现在不怕被吵醒了。现在他就象当初文森特那样地热情高涨。他发狂地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好,以便聚居地可在夏季开幕。他无休止地和文森特辩论第二所房子应该在大西洋,还是在地中海。
一天清晨,文森特在四点钟刚躺下睡觉,精疲力尽。泰奥没有惊动他。他一直睡到中午,醒来精神振作。他踱入自己的工作室。画架上的画还是几星期前的。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裂,灰尘满布。一管管颜料被增进屋角里。他的画笔散乱一地,未洗去的颜料粘得笔毛绷硬。
他心中的一个声音在柔和地问道:“等一等,文森特。你是画家吗?还是共产主义组织家?”
他把一堆堆五花八门的画搬进泰奥的房间,堆在床上。他只把自己的作品留在工作室里。
他一张张地放上画架,一面凝视,一面咬着指头上的倒拉刺。
不错,他有进步。慢慢地,慢慢地,他的颜色明朗起来了,逐渐趋向晶光透亮。它们不再是模仿性的了。他的朋友们的痕迹,在他的画上再也看不见了。他第一次认识到,他已经发展了一种非常独特的技巧。这与他所见到过的技巧完全不同。他甚至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怎么来的。
他已经把印象主义在自己的特性中滤了一滤,已经达到了创造出一种非常奇妙的表现方法的边缘。然后,突然,他停了下来。
他把最近的画放在画架上。他几乎要喊了起来。他已经差不多,差不多攫住了什么5他的画正在开始显露出一种明确的画法——以他在冬天里打制的武器的一次新进攻。
许多星期以来的停笔,使他对自己的画有了一个清晰的看法。他发现他已经发展了完全是他自己的印象主义技法。
他朝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他的胡须需要剃一剃,他的头发需要理一理,他的衬衫脏了,他的裤子象快破布似地挂着。他用热熨斗熨平衣裤,穿上泰奥的一件衬衫,从存钱盒里取了一张五法郎纸币,到理发店去。在混身弄干净后,他沉思地走向蒙马特尔林荫道上的古皮尔公司。
“泰奥,”他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什么事?”
“拿好帽子。有不会被别人碰上的咖啡馆吗?”
在一家咖啡馆的尽头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坐定以后,泰奥说:“文森特,这是一个月来第一次和你单讲几句话,你知道吗?”
“我知道。泰奥。我怕我成了一个傻瓜了。”
“怎么会呢?”
“泰奥,坦率地对我讲,我是一个画家吗?还是一个共产主义组织家?”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忙着组织这个聚居地,没有时间再来画画。一旦那房子开始活动,我将从此捞不到一分钟了。”
“我懂。”
“泰奥,我要画画。我化了这七年时间,不是为了想当一个为其他画家服务的房平均理人。我对你说,我渴望我的画笔,泰奥,那么地渴望,简直可以马上搭乘下一班火车逃离巴黎。”
“但是,文森特,现在,我们毕竟已经……”
“我对你说过,我做了傻瓜。泰奥,你想听听我的忏悔吗产“是吗?”
“我从心里讨厌别的画家的见地。我对他们夸夸其谈自己的理论、无休无止的争吵,感到厌倦了。嗅,你不要笑,我知道我也参加了这种争斗。问题就在这儿。莫夫常说的是什么?
“一个人能画,或者能谈论画,但他却不能同时两者都做。’好了,泰奥,你支持了我七年,就为了要听听我滔滔不绝地倾诉我的想法吗?”
“你为聚居地做了不少工作,文森特。”
“是的,但是,正因为我们准备搬到那儿去,所以我方始领悟我并不想去。我不可能住那儿,也不可能做什么事。泰奥,我想如果我能使你理解……当然我能。当我独自在布拉邦特和海牙的时候,我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单枪匹马与全世界作战。我是一个艺术家,独一无二的活着的画家。我所画的一切都是可贵的。我知道我有巨大的才干,世界最终会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那现在呢?”
“天哪,现在,我不过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个。在我周围有成百上千个画家。我从各个角度看到自已被漫画化了。想想那些要参加聚居地的画家送到我们公寓里来的可怜的画吧。他们也认为能够成为伟大的画家。嗯,也许我就象他们一样。我怎么知道呢?现在我有什么可以用来鼓起我的勇气呢?在来巴黎以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有那种毫无希望的傻瓜,一辈子在自我欺骗。现在我知道啦。那使我痛苦。”
“那与你毫无关系。”
“也许没有。但我将永远没法铲除那怀疑的幼苗。当我独自一人,在乡下,我想不到每天有成千幅图画在绘制出来。我以为我的画是唯一的画,而且是奉献给世界之美的礼物。即使我明白自己的画是万恶的,还是要画下去,但是这……这个艺术家的谬想……在起作用。
你懂吗?”
“懂。”
“此外,我不是一个城市画家。我不属于这儿的。我是一个农民画家。我要回到我的田野里去。我要寻找一个太阳,它热得把我体内的一切,除画画的欲望之外,统统烧光。”
“所以……你要……离开……巴黎?”
“对。我一定要。”
“那么聚居地怎么办?”
“我要退出。但你必须继续干下去。’泰奥摇摇头:“不,没有你就不。”
“为什么不?”
“我不知道。我只是为了你才干的……因为是你需要。”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
“你还没有递辞职书吧,泰奥?”
“没有。我打算在下月初。”
“我想我们能够把钱归还原主吧?”
“对……你想什么时候走?”
“等我的调色板干净后。”
“我明白了。”
“那时候我就走。到南方去,大概。我不知道在哪儿。这样我就能独自一人。画,画,画。我一个人画。”
他粗鲁而亲爱地拥抱泰奥的肩膀。
“泰奥,告诉我你没有瞧不起我。我把你拖了进来,自己却这样溜掉。”
“瞧不起你?”
泰奥苦笑。他站起来,拍拍抱住他肩膀的手。
“……不……不,当然不会。我理解。我认为你是对的,嗯……老兄……你最好把酒干了。我得回古皮尔公司去。”
文森特又劳动了一个月,尽管现在他的调色板差不多与他的朋友们同样干净和光亮。但是仍然没有取得使他满意的表现方式。起初,他以为是由于笔法生硬,于是他试试画得慢一点,冷静一点。那种工细的画法对他来说,是一个折磨,画后再看看画面,反而更糟。他试图把笔触隐藏在光滑的表面之下,以薄涂代替库涂。什么都不起作用。他一再感到是在摸索某种媒介物,那不但是独一无二的,而且使他能够表现所要表现的一切事物。可是,他尚未掌握牢。
“那一次我差不多抓住了,”一天晚上,他在公寓里喃喃地说,“差不多,但不是很有把握。要是我能够找到其中的障碍就好了。”
“我看我能告诉你。”泰奥说,从他兄长手里接过画来。
“你能?是什么时“是巴黎。”
“巴黎?”
“对。巴黎是你的训练基地。只要你留在这儿,你就始终不过是个学童。记得我们的学校在荷兰,文森特?我们了解别人是怎样干的,该怎样干,但是我们实际上却没有为自己干过什么。”
“你意思是说,我在这儿没有找到引起共鸣的题材吗?”
“不,我意思是你没有能够跟你的老师们一刀两断。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感到万分孤寂,文森特,但我知道你一定要走。世界上一定有某一个地方,你在那儿可以随心所欲。
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那要你自己去找。但你必须离开你的校舍,才能成熟。”
“你知道,老弟,我最近一直在想哪个乡野吗?’“不知道。”
“非洲。”
“非洲!不是真的?”
“真的。在这该死的又长又冷的冬季里,我一直在向往灿烂的太阳。德拉克洛瓦就在那儿找到了他的色彩,也许我也能在那儿找到我的色彩。”
“非洲远得很呐,文森特,”泰奥沉思地说。
“泰奥,我需要太阳。我要它的最可怕的热和力。整个冬天里,我一直感到它就象一块巨大的磁石,把我朝南吸去。在我离开荷兰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有太阳这东西。现在我明白,没有太阳就没有绘画。也许使我成熟所需要的东西就是一轮烈日。在巴黎的冬天里,我冷到骨头里了,泰奥,我怕那种严寒已经钻入了我的调色板和画笔。我决不是做起事来半心半意的人;一旦我能使非洲的太阳把我体内的寒冷烧光,并在我的调色板上点起火来……”
“嗯,”泰奥说,“我们再多想想。也许你是对的。”
保罗·塞尚为他所有的朋友开了一个告别的聚会。他已经通过父亲,安排买下了山上那块俯瞰埃克斯的土地,将回家去造工作室。
“离开巴黎,文森特,”他说,“到普罗旺斯去。别到埃克斯来,那是我的地盘,不过到附近的地方来吧。那儿的太阳比世界任何地方更热更纯。你将在普罗旺斯找到晶亮和干净的色彩,是你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我将在那儿度过我的后半生。”
“接下来将是我离开巴黎了,”高更说。“我要回到热带去。如果你以为真正的太阳是在普罗旺斯,塞尚,那末你该到马克萨斯①来。那儿的阳光和色彩就象那儿的人们一样原始。”
“你们这些人应该加入太阳崇拜的行列。”修拉说。
“至于我,”文森特宣布,“想到非洲去。”
“好,好,”洛特雷克嘟吹道,“我们手里又有一个小德拉克洛瓦了。”
“你是那个意思吗,文森特?”高更问。
“是的。唤,不马上就走,也许。我想我得在普罗旺斯某个地方停留一阵,习惯一下太阳。”
“你不能在马赛停留,”修拉说,“那城属于蒙蒂塞利。’“我不能上埃克斯去,”文森特说,“因为那属于塞尚。莫奈已经画过昂蒂布,我也同意马赛对‘法达’是神圣的。哪一位能建议我可以上哪儿吗?”
“等一等!”洛特雷克叫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你想到过阿尔吗?”
“阿尔?古代罗马的殖民地,是吗?”
“对。在罗纳河上,离马赛几个钟头。我曾经到过那儿。周围乡野的色彩,使德拉克洛瓦的非洲景色相形见细。”
“真的吗?那儿太阳旺吗?”
“太阳?能使你发狂。而且你该看看阿尔的女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她们尚保留着她们的希腊祖先的纯粹的、优美的容貌,又混和着她们的罗马征服者的强健、有力的身躯。
但奇怪的很,她们的气派却又是明显的东方式磁猜想那是八世纪撒拉逊人入侵的结果。真正的维纳斯在阿尔才能找到,文森特。模特儿就是阿尔女人!”
“她们听起来令人神魂颠倒。”文森特说。
“是的。你可以在那儿一直耽到你感觉到西北风时为止。”
“什么西北风?”文森特说。
“你到了那里就会发现的。”洛特雷克回答,强笑着。
“生活程度怎么样?便宜吗?”
“除了吃和住之外,花不了钱,住也不贵。要是你一心想离开巴黎,为什么不试试上那儿去呢?”
“阿尔,”文森特喃喃自语,“阿尔和阿尔女人。我~定会喜欢那些女人的。”
巴黎刺激了文森特。他喝了过多的苦艾酒,抽了过多的烟,参加了过多的外界活动。他感到发胀。他渴望独自一个人离开到一个可以安安静静、能够把他的奔腾有力的元气灌注到他的画上去的地方。他只需要一轮烈日促使他开花结果。他感到生活的高潮、他奋斗了长长八年时光的丰满的创造力,已经临近了。他知道他所画的东西一无价值,也许前面还有不长的一段时期,让他能够创作几幅足以印证他的生活的图画。
蒙蒂塞利说过什么?“我们得艰苦地劳动十年,才能画出二、三张可信的肖像。”
在巴黎,他有保障、友谊和爱。有与泰奥住在一起的一个好窝。他的弟弟决不会让他挨饿,决不会让他讨二次画具或拒绝力所能及范围中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充满同情。
他知道,一旦离开巴黎,麻烦又会发生。他无法安排泰奥给他的生活费。有一半时间他会被迫挨饿。他会被迫生活在可怜’的小咖啡馆里,因为无钱买颜料而痛苦不已,因为没有一个知心人可交谈而只得把话便在喉咙里。
“你会喜欢阿尔的,”第二天,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那儿安静,没有人会来打扰你。
热得干燥,色彩辉煌,那是欧洲唯一的地方,你能找到真正的日本式的明净。那是画家的天堂。要不是那么依恋巴黎,我自己早去了。”
那天晚上,泰奥和文森特去听瓦格纳的音乐会。他们早早回家,度过了安静的一小时,回忆着曾德特的幼年时代。第二天早晨,文森特为泰奥煮好咖啡,等弟弟上古皮尔公司去后,便给这小小的公寓来一次自从搬进来以后的最彻底的大扫除。在墙上,他挂了一幅粉红的小虾、一幅戴着圆草帽的后居伊老爹像、一幅嘉乐特磨坊游乐场、一幅背部的裸女和一幅香谢里舍大街。
那天傍晚,泰奥回到家里,在起居室的桌上看到一张纸条:亲爱的泰奥:
我上阿尔去了,一到那儿就给你写信。
我在墙上挂了我的几张画,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在思想中紧握你的手
文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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