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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莫夫还在德伦特。文森特在尤尔市门街附近东找西寻,终于在雷伊恩火车站后面找到了一个每月租金十四法郎的小地方。这工作室——在文森特租下前一直是作住房的——很大,墙上有个凹处可以烧饭,朝南一扇大窗。一个角落里低低地蹲着一只火炉,一根黑色的长烟囱伸向天花板,迈进墙壁。称壁纸色彩素净。从窗口望出去,文森特可以看到房主堆放木材的院子,一片碧绿的草地,然后是茫茫沙丘。房屋坐落在申克韦根街,这是海牙城与向南延伸的草地之间的最后一条街。雷伊恩火车站上轰隆轰隆地开进开出的机车喷出的黑烟垢,洒满一街。

  文森特买了一张坚固的厨房用桌、两把厨房用椅和一条以备睡在地板上对盖用的毯子。

  这些费用耗尽了他手边不多的一点钱款,但第一个月剩下不多几天了,泰奥将寄来商定的每月一百法郎的生活费。寒冷的一月天气不允许他在室外作画。因为无钱雇请模特儿,他只能把时间空坐过去,等待莫夫回来。

  莫夫返归尤尔布门街。文森特马上到他表兄的工作室去。莫夫兴奋地在竖起一大块画布,被在前额上的一绝头发落在眼睛上。他正打算开始今年的一项大计划——送往巴黎美术展览会的一幅油画,他选择了由马施上斯赫维宁根海滩的一条小渔船作为主题。莫夫和他的妻子叶特,压根儿不相信文森特会来海牙;他们深知,差不多人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有当一个艺术家的模糊的感情冲动。

  “你终于来海牙了。很好,文森特,我们将使你成为一个画家。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找到了,在申克韦根街一百三十八号,就在雷伊恩火车站后面。”

  “那很近。你的钱怎样安排呢?”

  “哦,我没有多少钱好用。我买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还有一张床。”叶特说。

  “没有,我一直睡在地板上。’莫夫悄声地对叶特讲了几句话,后者走进住屋,片刻后带回一只钱包。莫夫取出一张一百盾的钞票。“清收下,是我借给你的,文森特,”他说,“替自己买一张床,晚上必须好好休息。房租付掉了吗?”

  “还没有。”

  “那就别管它。光线怎么样?’“光线充足,不过那唯一的富是前南开的。”

  “那不好,你最好把光线固定下来。太阳每隔十分钟就会使你的模特儿身上的光线改变一次。买些窗帘吧。”

  “我不想借你的钱,莫夫表兄。你肯指教已经足够了。”

  “废话,文森特,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次要建立一个家的,到底自己买,来得合算。”

  “对,是这样。我希望能很快卖去几张画,那时我就可以把钱还给你了。”

  “特斯蒂格会帮你忙的。当我年轻还在学画的时候,他就买我的画。不过你应该开始作水彩画和油画c光用铅笔画的素描,是卖不出去的。”

  莫夫,尽管身材魁梧,但做起事来却有一股子急于求成的倔脾气。他的眼睛一旦碰上了所寻求的东西,便挺出肩头,如那个方向猛扑过去。

  攸,文森特,”他说,“这是画箱,里面有水彩颜料、画笔、调色板、调色刀、油画颜料和松节油。来,我来做给你看,该怎样拿调龟板,怎样站在画架前。”

  他教了文森特一些基础知识。文森特接受得很快。

  “好!”莫夫说。“我本来还以为你很笨,看来不是那样。以后你可以在早晨来,画水彩。

  我将提名你为皮尔克里的特别会员,你能一星期有几个晚上去那儿画模特儿。此外,这将使你与画家们有所交往。你开始售画后,就能成为一名正式会员。”

  “是呀,我要画模特儿。我想雇请一个天天来的模特儿。一旦掌握人体,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不错,”莫夫同意。“人物最不容易掌握,但一旦掌握了,村呀,牛呀,等等都简单了。

  那些无视人体的人,他们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发觉人体实在太难了。”

  文森特买了一张床和窗帘,付了房租,把布拉邦特速写钉在墙上。他明白,这些速写卖不出去,他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缺点,但这些画中蕴藏着某种自然力,这些速写是由相当的热情画成的。他无法指出热情在哪儿,亦无法指出怎么会在那儿的,他在与德·博克交友前,甚至没有认识到这些速写的全部价值。

  诌·博克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他很有教养,风度用翩,财源不绝。他在英国受的教育。

  文森特在古皮尔公司时认识他的。德·博克在各方面恰恰都成了文森特的对照,他随随便便,对什么都无动于衷,浑身.上下打扮优雅,他的田就象鼻孔一样大小。

  “清光临舍间喝杯茶,”他对文森特说。“我想请你看看我的近作。我以为自从特斯蒂格销售我的作品以来,我有了新的鉴赏力。”

  他的工作室在海牙的贵族化地段威廉帕克街。墙上挂满了素色的天鹅绒帷幔。屋角里摆满了坐垫十分舒服的长躺椅。房间里有好几张烟桌、装满书的书架和东方地毯。文森特想到他自己的工作室时,感到自己象个隐士。

  德·博克点起俄式茶壶下的煤气,叫他的管家去买蛋糕。然后他从壁橱里取出一块画布,把它拥在画架上。

  “这是我最新的作品,”他说。“一面看一面拍支雪茄吧。也许这会对看画有所帮助,谁知道呢。”

  他以轻快的、玩笑的口气说。自从特斯蒂格发现他以后,他的自信心升到天上去了。他知道文森特会喜欢这幅画的,他拿出一根俄国长烟卷——他以此闻名海牙,注视着文森特的脸,想看出脸上掠过的评价。

  文森特透过德·博克的昂贵雪茄的蓝色烟雾,仔细观看那画。他从德·博克的态度中,感觉到一个艺术家第一次把自己的创造给一个陌生人看的时候所产生的那种可怕的提心吊胆。他该说些什么呢?风景不坏,但也不好。那太象德·博克的性格,无所谓。他记得当某些年轻的后起之秀竟敢对他的作品责示不逊的时候,他是多么地生气和反感。虽然那幅画不过是一眼就可看出其全部内容的一类作品,但他还是继续细细地观看。

  “你对风景有鉴赏力,德·博克,”他说。“你完全知道如何把综力灌注进去。”

  “哦,谢谢,”德·博克说,他认为这是恭维活,所以感到高兴。“喝杯茶吧。”

  文森特双手把茶杯捧得牢牢的,深怕把茶泼在贵重的地毯上。德·博克朝茶壶走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文森特极力克制自己不对德·博克的作品讲一句贬语。他喜欢这个人,要与他交个朋友。可是,他心中产生了作画的欲望,他无法制止自己不去批评。

  “这幅画中唯有一个地方我不敢说是喜欢。”

  德·博克从管家手中接过盘子说:“请吃蛋糕,老兄。”

  文森特谢绝,因为他不知道在握着膝上的茶杯的同时,怎么样去吃蛋糕。

  “你不喜欢的是什么?”德·博克轻声地问。

  “你的人物。他们画得不真实。”

  “对呀,德·博克坦率地说,在一只舒适的流上自在。伸展着身子,“我常想在人物上下番苦功,但我似乎永远无法本握。我请个模特儿,画了好几天,兴趣和突然又转到风景和其他方面去了。毕竟风景才真正是我的媒介物,所以我不想让人物给我添很多麻烦,对吗?”

  “我在画风景的时候,”文森特说,“也想加上人物。你的作品比我的成熟得多,而且‘你是一位已被公认的艺术家。不过,你能否允许我向你提供一句友好的批评?”

  “请指教。”

  “那末,我该说,你的画缺乏热情。”

  “热情?”德·博克问,俯身在茶壶上,抬头嚼着文森特,“你指的是哪一种热情。”

  “这很难说清楚,但是你的情趣显得有点模糊,我的意见是可以加强一点。”“不过你看,老兄,”德·博克说,伸直身子,指着身旁的一张油画,“我不能把感情喷在整个画面上,就因为是别人叫我这样做,对吗?我只画我看到的和感觉到的,如果我没有感到任何强烈的热情,我怎么能在画笔上表现出来呢?没有一个人能在菜贩那里论磅购买热情,现在有人能吗?”

  文森特的工作室与德·博克的相比起来,简直显得太寒碜了,但他知道这种简阳是会有补偿的。他把床推回到角落里,赢好炊具,他要这地方成为画家的工作室,而不是住房。泰奥这个月的钱尚未寄到,但莫夫借给他的钱还剩下几法郎。他用来雇请模特地。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没呆上几天,莫夫就来看他了。

  “只要走十分钟就到了,”他说,环顾四周。“嗯,可以了。你应该有北光,不过这也行。

  这会给那些怀疑你游手好闲、弄弄玩玩的人一个很好的印象。我看出你今天画过模特儿了吧?”

  “可是其结果却是最便宜的。你短钱用吗,文森特?”

  “谢谢你,莫夫表兄。我能过得去。”

  他认为变成莫夫的经济负担是不聪明的。他口袋里还剩下一法郎,只够吃一天,但他要的是莫夫不吝指教,钱并不是真丕重要的。

  莫夫花了一个钟头,教他如何涂水彩颜色,如何再擦洗掉。文森特弄得一团糟。

  “别烦恼,”莫夫兴致勃勃地说。“在你能如意地用笔之前,至少要画坏十张。让我看看你最近的几张布拉邦特速写。”

  文森将拿出来。莫夫不愧是一位技巧上的高手,他能够用不多几句话,就把一幅作品中的实质性毛病说透。他从来不说:“这错了,”便停下了。他总是又说:“这样试试。”文森特仔细地听着,因为他知道,莫夫对他所讲的话,正是莫夫会对自己讲的,如果他在自己的作品中画错的话。

  “你能画,”莫夫说。“你那年的铅笔画将对你有很大的价底如果特斯蒂格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买下你的水彩画,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两天以后,当文森特口袋里分文俱无的时候,这个了不起的安慰,对他起了良好的作用。

  第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泰奥的一百法郎尚未寄到。会出什么事儿呢?泰奥生他的气了吗?当他刚刚开始他的事业的当口,泰奥邦食言了,这可能吗?他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一枚邮票,这使他能够写信给他的弟弟,请求他至少寄来生活费的一部分,以便能让他有饭吃,并能偶尔雇请一个模特儿。

  他接连三天饿着肚子,早晨在莫夫那儿作水彩画,下午在施汤所和三等候车室内作速写,晚.上或到皮尔克里,或到莫夫家继续作画。他担心莫夫会发觉他的处境,从而感到气馁。

  文森特认识到,尽管莫夫喜欢他,但他的麻烦一旦开始对莫夫的绘画产生影响的话,他的表兄将毫不犹豫地把他甩在一分。当叶特留他吃饭时,他谢绝了。

  胃里的微弱而迟钝的疼痛使他想起了博里纳日的日子。他一生都将挨饿吗?不论在什么地方,他不会有一刻的舒服和安宁吗?

  第二天,他强忍着自傲去见特斯蒂格。也许他能从支持海牙一半画家的那个人手里借得十法郎。

  特斯蒂格有公事上巴黎去了。

  文森特发烧了,没法再握笔。他上床睡觉。第二天他抱病勉强再到普拉获广场,发现这位艺术商在店内。特斯蒂格答应过泰奥照顾文森特,他借给后者二十五法眼“我打算过些时候来看看你的工作室,文森特,”他说。“我很快就会来的。”

  文森特只能有礼貌地回答。他想走开去吃点东西。在他去古皮尔公司的路上,他曾想道:

  “只要弄到几个钱,一切又会好起来的。”但现在钱虽然弄到了,却更为不幸。他感到孤苦伶仃。

  “饭会治好一切。”他对自己说。

  食物驱走了他胃里的疼痛,但没有驱走占据着体内的一个说不出来的地方中的疼痛。他买了一点廉价烟草,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吸着烟斗。对凯的渴望又剧烈地回来了。他感到极度的不幸,几乎不能呼吸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窗,把头向外伸到冰天雪地的正月夜空下。他想起了斯特里克牧师。他通身发冷,就好象在一所教堂的冰冷的石墙上倚靠得太长久了。他关上窗,一把抓起帽子和外衣,出外奔向他在雷伊恩火车站前面所看到的一家酒店。

  酒店的入口处挂着一盏油灯,酒柜上也挂着一盏。店堂中央半明不暗,靠墙放着几条长凳,凳前是杂色的石面桌。这是一家劳工们的酒店,墙面利落,水泥地,与其说是一个寻开心的地方,毋宁说是一个避难所。

  文森特在一张桌旁坐下,他无力地背靠着墙,当他作画的时候,有钱买食物和雇请模特儿的时候,情况还不坏,但他能与谁作伴,友好地随便拉拉家常呢?莫夫是他的老师,特斯蒂格是一个繁忙、显要的画商,德·博克是上流社会里的有钱人。也许一杯酒能帮助他消愁,明天他能作画,情况会好转起来。

  他慢慢地呷饮着酸味的红酒。店堂里人不多,对面坐着一个劳工模样的人。酒柜近旁的角落里坐着一对男女,女的衣饰俗而。隔壁桌上一个女人单独坐着。他没朝她看。

  传者走过来,粗鲁地对那女人说:“还要酒吗?”

  “一个钱也没有了。”她答道。

  文森特转过身去。“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吗?”他问。

  那女人对他看看:“行。”

  侍者送来一杯酒,拿了二十生丁,走开了。两张桌子并了起来。

  “多谢。”那女人说。

  文森特仔细地端详着她,她并不年轻,也并不美,有点推粹,一个生活已经完了的人。

  她、身材瘦削,但是匀称。他注意到她那握着酒杯的手,不象既那样,是贵妇人的手,而是一个辛苦劳动人的手。她使他模糊地想起了夏尔丹或扬·斯蒂思所画的一些奇妙的人物。她的胜当中挺着一根钧鼻,嘴唇上隐约可见些许须毛。她的眼睛忧郁,但很有生气“没什么,”他回答。“多谢你作陪。”

  “我叫克里斯廷,”她说。“作响?’“文森特。”

  “你在这儿海牙工作?”

  “对。”

  “你干什么?”

  “我是画家。”

  “哦,那也是一个鬼差使,对吗?”

  “有时候。”

  “我是洗衣服的。我有足够气力的时候就脱不过并不是经常有气力的。”

  “那你又干什么呢?’“我在街上漂泊好久了。当我没有气力干活的时候,我就回到街上去。’“洗衣服是很辛苦的吧?’“对。一天要干十二个小时。他们的钱不是白给的。有时候,洗了一花天以后,我还得找个男人为孩子们挣点吃的。”

  “你有几个孩子,克里斯廷?”

  “五个。我肚里又有一个了。”

  “你丈夫死了?”

  “孩子的爸爸都是陌生人。”

  “生活不好过把。是吗?”

  她耸耸肩。“他妈的。矿工不能因为可能送命而拒绝下井,他能吗?”

  “不能。你可知道其中有一个的父亲是难吗?”

  “只晓得第一个五八蛋。我从来不问他们的姓名。”

  “那你现在肚里的一个呢?”

  “嗯,我也说不准。那时我没有力气洗,所以常在街上。这无所谓。”

  “再来杯酒吗?’“一杯社松子苦艾酒。’她的手伸进行包,摸出一段姐姐的黑雪茄烟蒂,点着了火。“你看上去运气不怎么好,”她说。“你卖掉过画吗?”

  “没有,我不过刚刚开始。’“你开始得太晚了一点吧。”

  “我三十岁.’“你看上去有四十岁。那你靠什么过话呢?”

  “我弟弟寄给我一点钱。”

  “嗯,那也不比洗衣服坏呀。”

  “你和谁住在一起,克里斯经产“我们都住在我妈家。’“她知道你上街吗?”

  那女人大笑起来,但一点也不高兴。“他妈的2是她叫我去的,他一生就干这个。他就是那样生下我和我的兄弟。”

  “你兄弟干什么?’“他在屋里弄了个女人。他替她拉皮条。’“那对你的五个孩子不会有好影响。”

  “没有关系。有朝一日他们全会干这一行的。”

  “都是甜酒在起作用,是吗,克里斯经产“我就是哭也没有用。我能再来一杯柱松子苦艾酒吗?你的手怎么搞的?供黑了一大块。”

  “烧伤的。”

  “噢,一定伤得厉害吧。”她温柔地捧起他的手。

  “不,克里斯廷,没有什么。我是故意的。”

  她放下他的手。“你一个人到这儿来干什么?没有朋友吗?”

  “没有。我有兄弟,不过他在巴黎。”

  “一个人感到寂寞了,是吗产“对,克里斯廷,寂寞得发慌。”

  “我也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在家,还有母亲和兄弟。还有我找到的男人。但你却独自一个人生活,是吗?问题不在于人多人少。而在于有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

  “你没有喜欢过难吗,克里斯廷?’“第一个家伙。我那时十六岁。他有钱。因为家庭关系,他没法跟我结婚。不过他给孩子抚养费。后来他死了,我被撇下,一个子儿也没有。”

  “你几岁了?”

  “三十,得不能再养孩子了。免费诊疗所的医生说,这一个孩子会送我的命。”

  “如果你得到适当的医疗和护理,就不会的。’“我到什么地方去疗理呀?没有一分钱的积蓄。免费诊疗所的医生们摸不关心,他们碰到的病妇太多了。”

  “你没有办法凑点钱吗?”

  “毫无办法,除非我一连几个月整夜在街上。但是,那比生孩子会更快地叫我送命。”

  他们默默不语了一会儿。“你离开这儿后上哪儿呢,克里斯廷?”

  “我整天怄在盆桶旁边,我来这儿喝一杯,因为累死了。他们也许给我一个半法郎,但要拖到星期六才给。我得有两法郎实吃的。我想,在找一个男人之前,该休息一下。”

  “你答应我跟你去吗,克里斯廷?我很寂寞。我高兴跟你去。”

  “当然可以。帮了我的忙。再说,你是好人。”

  “我也喜欢你,克里斯廷。当你拿起我烧伤的手的时候……我记不清楚,那是多少日子以来,一个女人对我讲的第一句温柔的话。”

  “真好笑。你长得不难看。样子蛮好。”

  “我在爱情上就是运气不好。”

  “呀,往往是那样,是吗?我能再来一杯杜松子苦艾酒吗?”

  “听着,你和我不需要醉后行事。就把我能给的放进你的口袋。我很抱歉,为数不多。”

  “我看你比我更需要钱。不管怎么,你能来。等你走了!我会再找一个家伙弄两法郎的。”

  “不,清收下钱,我能给,我向朋友借了二十五法郎。”

  “好吧,我们就走。”

  在回家的路上,穿过一条条黑暗的街,他们从容自在地闲谈,就象老朋友一样。她把她的生活告诉他,对自己毫不同情,也毫无怨言。

  “你当过模特儿,摆过姿势吗?”文森特问她。

  “年轻的时候干过。”

  “那末为什么不给我摆一下呢?我不能给你很多钱,甚至一天一法郎也不可能,不过,等我开始卖画后,我会给你两法郎一天,这比洗衣服强多了。”

  “唁,我高兴的,我带上我的男孩,你可以画他,不用付钱。当你把我画腻了,你可以画我的母亲,她高兴常常赚点外快,她是打杂的零工。”

  最后他们抵达她的家。那是一所租石砌成的平房,带一个院子。“你不会碰到谁,”克里斯廷说。“我的房间在前面。”

  她住的是一间简陋的小房间Z墙上的素色糊壁纸显出单调的灰色,就象夏尔丹的图画——文森特想。木地板上有一块擦鞋的棕垫,一块深红色的旧地毯。一个角落器放着一只普通的厨房用炉,另一个角落里是一口衣柜,当中是一张大床。那是一个真正的劳动妇女住家的内景。

  文森特早晨醒来时,发觉并不孤单,在蒙俄的亮光中看到身旁有个人影儿,这使世界显得大为友好。痛苦和孤寂从他身上消失了,被一段深沉的安宁感所替代。

  他在上午邮班中收到泰奥的信和附奇的一百法郎。泰奥在一日过后好几天方才能够寄出。

  他养出去,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在邻近的她的前国里拥上,使问她肯否来为他摆姿势,他给五十生丁。老妇人欣然答应。

  在工作室里,他让她坐在烟囱和边上放着一把小茶壶的炉子分,衬着呆板的背景。他在寻求色调,老妇人的头都很有光彩和生气。他用不成熟的、过于讨好的格调,作了一张四分之三的水彩画。那妇人坐着的一角,处理得很柔和、平稳和多情。有一个时候,他感到很难,枯燥无味,容易画坏,现在得心应手了。他在纸上苦心经营,很好地表达了他的思想。他感激克里斯廷为他所做的一切。缺乏爱情的生活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但客不了他。

  “情爱使人滑润,”他一边顺利而自在地画着,一边低声自语。“真奇怪,为什么米什莱老爹竟然从来没有提起呢。”

  响起了敲门声。文森特请特斯蒂格先生过来。他的条纹裤笔挺,他的回头棕色皮鞋镜子一样晶亮,他的胡须剃得净光,他的头发在边上整齐地分开,他的衣领雪白,无懈可击。

  特斯蒂格看到文森特有一个真正的工作室,并在努力作画,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喜欢看到年轻的艺术家们取得成功,这是他的衡好,也是他的天职。但他要那种成功通过有条不紊的、预定的途径实现。他感到一个人最好先以惯常的方式方法努力,失败,然后再打破一切清规戒律,取得成功。对他来说,法规远比胜利来得重要。特斯蒂格是一个善良诚实的人,他期望人人都同样地善良和诚实。他不承认有这样的环境,它可以把恶变成喜,超度罪孽。

  把作品卖给古皮尔公司的画家们懂得:他们必须信守法规。如果他们违反这个高尚品行的指示,特斯蒂格就拒绝处理他们的作品,即便那可能是杰作。

  “啊,文森特,”他说,“我真高兴,你竟然在作画。那就是我之所以喜欢拜访我的艺术家们的原因。”

  “你跑那么多路来看我,实在过意不去,特斯蒂格先生。”

  “没什么。你搬到这儿来以后,我就一直想来看看你的工作室。”

  文森特望望床、桌、椅、炉子和画架。

  “没有什么可看的。”

  “别介意,努力干起来,很快就能拿出象样的东西来的。莫夫告诉我,你开始画水彩了,水彩画的销路很好,我一定能替你卖掉几张,你的兄弟也一定会的。”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先生。”

  “你的精神似乎比我昨天看见你的时候要好得多。’“是呀,我生过病。但昨天晚上好了。”

  他想到酒、社松于苦文酒和克里斯廷;如果特斯蒂格晓得这些,他会讲什么呢,文森特不由得害怕起来。

  “你想看看我的速写吗,先生?你的高见对我是宝贵的。”

  特斯蒂格站在一张一个老妇人穿着白围裙、衬着绿色的、过于讨好的背景的画前。他的沉默不象文森特所记得的在普拉茨广场的那么雄辩。他倚撑着手杖,片刻后,把手杖挂在小臂上。

  “对,对,”他说,“你在过来了。我敢说,莫夫会使你成为一个水彩画家。这要费点功夫,但你能成功。文森特,你得赶快画,才能自食其力。对泰奥来说,每个月寄给你一百法郎是很吃力的。我在巴黎的时候,看出了这一点。你应该尽快地自食其力。现在我很快就能买下几张你的小品了。”

  “谢谢你,先生。多谢你对我感到兴趣。”

  “我要使你成功,文森特。那意味着古皮尔公司的生意。一旦我开始出售你的作品,你就能弄一个更好一点的工作室,买点象样的衣服,参加一些社交活动。那是必须的,如果你想以后卖掉油画。好吧,我还得上莫夫那儿去。我要看看他为巴黎沙龙所作的斯赫维宁根。”

  “你会再光临吗,先生?”

  “对,当然啦。一、二个星期后。要努力干,给我点成绩看.看。你必须为我的拜访付出报酬,知道吗?”

  他握手,离去。文森特又重新埋头作画。如果他的工作能维持他的生活,即使是最苦的生活,该多好呀。他并不要求很多。他将不再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不必性急了,他可以让自己慢慢地摸索自己的道路,扎扎实实地迈向成熟,通向他在寻找的表现形式。

  下午邮班送来德·博克的一封短笺,用的是粉红的信纸。亲爱的几·高:

  明天上午我把阿茨的模特儿带到你的工作室来,我们一起画。

  阿茨的模特儿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妙龄女郎,索费一法郎五十生丁。文森特很高兴,因为他永远不可能雇请她。小火炉里的火很旺,不穿衣的模特儿在炉旁可以保暖。在海牙,只有职业模特儿才肯裸体。这惹恼了文森特;他要画的是那些老头和老好的身体——有色调和个性的身体。

  “我带来了我的烟草袋,”德·博克说,“还有我管家准备的一点午饭。我想,我们恐怕不必再出去了。”

  “那末让我试试你的烟草。我的烟草在早晨抽起来太辣了。”

  “我准备好了,”模特儿说。“你们给我定姿势吗?”

  “坐着还是站着,德·博克?”

  “先画站的吧。我新近的风景画中要几个直立的人物。”他们画了大约一个半钟头,模特儿累了。

  “我们画坐的吧,”文森特说。“让她轻松点。”

  他们一直画到中午,各自伏在自己的画板上,偶尔交换几句关于光线和烟草的话。德·博克解开午餐食品,三个人围着炉子吃了起来。他们津津有味地嚼着薄薄的面包片、冷肉和乳酪,一面打量着早晨的画。

  “奇怪,一旦你开始吃起来,你就能对自己的画有一个客观的观察。”德·博克说。

  “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请吧。”

  德·博克已经画好了女郎的脸部,画得很象,但她身体的特性一点影子也没有。那只是一具完美的躯体。

  “哎呀,”德·博克看着文森特的画嚷道,“你用什么东西代替了她的脸呀?这就是你所谓的灌注热情吗?”

  “我们不是在画肖像,”文森特答道。“我们是在画人体。”

  “脸不属于人体,那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看看你画的腹部,”文森特说。

  “怎么啦?”

  “看上去好象充满了热气我看不到一寸肠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看到这可怜的姑娘的肠子挂在股外呀。”

  模特儿自顾自吃着,一笑不笑。她认为不论怎样,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子。文森特把他的画放在德·博克的旁边。

  “请看看,”他说,“我画的腹部是充满着肠子的。你一看就知道,成吨的食物缓慢地、曲折地穿过迷宫。”

  “那与绘画有什么相干呢?”德·博克问。“我们不是内脏专家呀,是吗?人们看我的画时,我要他们看林中的雾景,云背后的通红夕阳。我并不要他们看肚肠。”

  每天早晨,文森特一大早就出去找模特儿。有时是一个铁匠的孩子,有时是吉斯特的疯人院里的一个老姐,有时是泥炭市场上的一个男子,有时是帕德莫斯或犹太区的老祖母和孩子。模特儿花费了他好多钱,他知道这些钱本来应该省下来买食物吃到月底的。但是,如果他不能全速前进,那末他呆在海牙,在莫夫门下又有什么好处呢?以后当他被承认后,再吃也未得及。

  莫夫继续耐心地指导他。每天晚上,文森特去尤尔布门街,在那忙碌温暖的工作室里作画。有时他感到泄气,因为他的水彩画不透明,龌龊,呆滞。莫夫只是笑。

  “当然啦,还画得不对,”他说。“不过,倘若你的画现在就透明,那只不过洛丽而已,往后一定会变得呆滞。现在你画下去,画面显得沉闷,但以后会画得快起来,画面舍亮起来。”

  “不错,莫夫表兄,但是,要是一个人必须用他的画来挣面包的话,他该怎么办呢产“相信我,文森特,如果你想一步登天,那只会毁了自己,成不了一个艺术家。当时的名人往往仅是一时的名人。在艺术上,那句老古话是千真万确的:‘诚实才是上策!’宁可不厌其烦地认真学习,不要形成那种哗众取宠的俗风风格。’“我要老老实实,莫夫表兄,以粗矿的风格责现严肃的真实的事物c但是在有谋生之必要的时候……我画了一些东西,我想特斯蒂格也许会……当然我认识到……”

  “让我看看,”莫夫说。

  他对水彩画曾了一眼,把它们断得粉碎。‘坚持你自己的科矿,文森特,”他说,“别很在业余艺术家和画商的屁股后乱跑。要让那些喜欢你的人来凑和你。在相当的时候,你会有收获的。”

  文森特低头看看碎纸片。“谢谢你,莫夫表兄,”他说。“我w要你那样的反对意见。”

  那天晚上,莫夫举行一个小小的聚会,来了好些艺术家:因对别人的作品苛评而被叫作“无情的剑”的韦森布吕氏布雷特纳、德·博克、朱尔·巴克休曾和沃斯的朋友纽休斯。

  韦森布吕耗个子不高,精力充沛。没有东西能够征服他。对不喜欢的东西——几乎是所有的东西——他都说得一天是处。他描绘中意的东西,描绘怎样中意的,并使公众也中意。

  特斯蒂格曾对他的一幅油画中的某些东西表示过异议,从此他就拒绝让古皮尔公司出售他的作品。然而,他画的每一拍作品都卖得掉,没有人知道是怎样卖去或卖给谁的。他的路就象他的舌头一样税利,他的头、鼻和下巴尖削。人人都怕他,又都想博得他的称许。他以目空一切而名闻全国。他把文森特引到角落里的火炉旁,不时地往火中吐唾沫,倾听有趣的嘶嘶声,抚弄一个石膏足部模型。

  “我听说你是几·高家的一员,”他说。“你画得象你叔叔们卖画那样成功吗!’“不,我一事无成。”

  “那太好了,任何艺术家在六十岁前都应饿肚皮,然后,他就会画出一些好画。”

  “瞎讲,你还未满四十,可是你正在绘$“好画了。’韦森布吕赫喜欢那句“瞎讲!”一个人竟敢对他这样讲话,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他对准文森特进攻,以表示他的赞赏。

  “如果你认为我的画好,那末你还是放弃绘画做个看门人来得好。你想我为什么把画卖给无知的公众?正因为那是破烂货。如果是好画,我就自己保藏起来。不,老弟。我现在不过在实习而且。到我六十岁的时候,便将真正地开始作画,那时候我将保藏全部作品,在我死的时候,就把它们作为殉葬品。从来没有一个艺术家,会放走他以为是好的作品的,凡·高,他仅把他的垃圾货卖给公众。”

  德·博克在房间的另一头对文森特暗暗地眨眨眼睛,于是文森特说;“你找借了你的行当,韦森市吕赫,你应该当一个艺术批评家。”

  韦森布吕范笑了起来,嚷道:“莫夫,你这个表弟并不象他的相貌那么坏。他倒能说会道呀。”他转回身子,冷酷地对文森特说:“你干吗穿得这样龌龊破烂?为什么不买几件象样的衣服?”

  文森特穿着一件经过改制的泰奥的旧上衣。上衣改得并不舍身,再加上文森特天天穿着它画水彩画。

  “你的叔叔们有足够的钱为荷兰全国的人供给衣着。他们什么也不给你吗?”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给我呢?他们和你一样,赞成艺术家应该挨饿的。”

  “如果他们对你没有信心,那他们一定是正确的。人们公认凡·高家在一百公里外就能嗅出一个画家。你一定是霉烂了。”

  “你真该死。”

  文森特生气地背过脸去,但韦森布吕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哄然大笑。

  “有种!”他叫道。“我就要看看你能怎样骂人。保持你的勇气吧,老弟。你抓住了要害。”

  莫夫喜欢为客人们表演一些模拟动作。他是一个教士的儿子,但他生活中的唯一信仰是:

  绘画。在叶特传送茶、面包和乳酪球的时候,他在作关于彼得的小渔船的讲道。彼得是购买还是继承了那艘小船?他是分期付款?他是——噢,多可怕的想法——偷来的吗?画家们的烟雾和笑声充满一房,他们以惊人的速度狼吞虎咽着乳酪球和一杯杯茶。

  “莫夫变了样啦,”文森特沉思道。

  他不知道莫夫正在经历一个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的质变过程。他昏昏沉沉地开始一幅油画,几乎毫无兴趣地画着。当想象开始在头脑中蠕动和逐渐形成的时候,他的精神慢慢地振作起来。他会一天比一天工作得更长一点,更用功一点。当目的物清楚地出现在画布上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就更为严格了。他把家庭、朋友和其他兴趣统统抛在脑后。他的食欲减退,整夜整夜地睁眼躺着,思考要做的事情。他的力量下降,他的兴奋上升。、他很快变得神经质。他的躯体在宽大的骨架上皱缩,多情善感的眼睛变得一片模糊。他愈是感到疲乏,愈是拼命地画。支配他的神经质热情愈升愈高。他心里明白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画完,他立志坚持到最后一天。他好象是一个受到成百上千个魔鬼折磨的人,他本可以用好几年的时间来完成那幅画,然而,某种东西却逼迫他一天到晚撕裂自己。结果,他达到热情的高祥和神经质的热狂,以至于若有人插进来,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他把每盎司的力量都没在那格画上。不论它要多少时间才能结束,他总是有足够的意志坚持到最后一笔。在他完成此画之前,没有东西能制服它。

  一旦作品脱稿,他便瘫痪成一堆。他衰弱,无力,神态昏乱。这使得叶特花费好多B于护理他恢复身体的健康和头脑的清醒。他精疲力尽得一看到画,一闻到颜料气味就感到恶心。

  他的力量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恢复。当他苏醒过来后,他的兴趣又随之而生。他开始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他在田野里散步,起初什么也看不见。最后景色映入眼帘。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文森特第一次到海牙的时候,莫夫刚刚开始那幅斯还继宁根的油画。现在他的脉搏一天天跳得快起来,那艺术创作的疯狂的、了不起的、破坏性的神经错乱,很快地开始发作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克里斯经散文森特的门。她身穿黑格和深蓝色上衣,头上盖着黑帽。

  她已经在洗衣桶旁站了一往天。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四往往稍稍张开,痘疮疤比他所记得的显得更大更深。

  ’喂,文森特,”她说。“我想看看你住在哪里。”

  “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女人,克里斯廷。我表示欢迎。请宽宽技fo吧。”

  她坐在火旁取暖。过了片刻,他环视房间。

  “这还不坏,”她说。“不过有点空葬费。”

  “我知道。我没钱买家具。’“嗯,我猜想,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吧。”

  “我正预备烧饭,克里斯廷。留下便饭吧。”

  “作为什么不叫我西恩?人人都这样叫我。’“好吧,西恩。”

  “作晚饭吃些什么?’“土豆和茶。’“今天我挣了两法郎。我去买点牛肉。’“啊,我有钱。我兄弟寄了一点给我。你要多少产“我想五十生丁就够我们吃的了。’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一包肉回来。文森特从她手里接过来,准备做菜。

  “哎,你坐下,你不会烧。我是个女人。’当她俯身在炉子上的时候,热气冲到她的面颊上。她显得相当漂亮。她把土豆切碎,放进锅里,把肉放过去一起烧煮,那样子是如此地自然,就象在她自己家里一样。文森将把椅背斜抵墙壁而坐,望着她,心里感到一阵温暖。那是他的家,有一个女人以充满爱情的双手为他做饭。他曾多次想象凯作他的伴侣的这种情景。西恩里望他。她看到椅子以危险的角度斜抵着简壁。

  “哎,你这该死的傻瓜,”她说,“坐直了。你是要把头颈折断吗产文森特微笑。和他一起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女人——他的妈妈、姐妹、姨妈和表姐妹——她们每个人都曾说过:“文森特,在椅子上坐直了。这样舍折断头颈的。”

  “好.西恩,”他说,“我坐好。”

  她一转过身去,他又把椅背斜抵在墙上,心满意足地抽着烟斗。西恩把饭菜放在桌上。

  她在外面的时候实了两个面包围,他们吃完了牛肉和土豆后,便用面包指净肉汁。

  “你瞧,”西恩说,“我敢打赌,你烧不出这样的味道。”

  “对,西恩,我烧的菜,我说不出是鱼、鸡,还是什么鬼东西。”

  喝茶的时候,西恩抽她的黑雪茄。他们畅谈着。文森特感到与她在一起,比与莫夫和德·博克在一起,更象在家里。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手足之情,那并非是他在自以为是。他们交谈日常琐事,没有做作或争辩。文森特讲的时候,她听着,她并不急于要他讲完,好让她讲讲自己的情况。她不想表现自己。他们俩谁也不想压倒对方。当西恩讲述她的生活和困苦不幸的时候,文森特仅仅插几句话把她的叙述完全变成他的经历。他们的谈话没有什么盘根究底,他们的沉默没有什么装模作样。那是两个脱去假面具的灵魂的相遇,除去了一切阶级界限、心计和差别。

  文森特站起身来。“你打算干什么?”她问。

  “那碗碟。”

  “坐下。你不知道怎样洗碗碟的。我是个女人。”

  他把椅子斜靠在炉子上,装满烟斗,心满意足地抽烟。她在盆前弯着身子。她那双沾满肥皂泡沫的手是美好的,突暴的青筋、缠结如网的皱纹,说明了这双手所从事的劳动。文森特拿起铅笔和纸,速写这双手。

  “这儿真不错,”她洗完了碗碟后说。“要是有杜松子苦艾酒……”

  他们呷饮苦艾酒消磨黄昏的时间,文森特一面速写西恩。她安静地坐在暖和的炉旁的椅上,双手搁在膝上,显得心满意足。炉子里发出来的暖气、跟一个能理解的人交谈的愉快,使她活泼和机灵起来。

  “你什么时候洗完衣服?”他问。

  “明天。好生意经。我再也无法站下去了。”

  “你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不过快来了,快来了。那该死的小东西常常在肚里动弹。”

  “那你下星期可以开始为我摆姿势啦!”

  “我只要坐着就行了吗产“对。有时候你得站着或者裸体。”

  “那倒不坏。你干活,我拿报酬。”

  她向窗口望去。在下雪。

  “我要是在家里就好了,”她说。“天很冷,我只有一条技巾。要走很长一段路。”

  “明天早晨你还得回到这儿附近来吗?”

  “六点钟。天还没亮。”

  “如果你高兴的话,就留在这儿,西思。我很高兴有人陪陪我。”

  “会妨碍你吗?”

  “一点儿也不。那是一张大床。”

  “两个人睡得下。”

  “完全可以。”

  “那我就留下。”

  “好。”

  “谢谢你留我,文森特。”

  “谢谢你肯留下。”

  早晨她为他煮咖啡,铺床,打扫工作室。然后她离去,到她的洗衣辆那儿去。她走后,这地方突然显得空虚起来。

  那天下午特斯蒂格又来了。在严寒中步行,使得他的双眼发亮,面颊通红。

  “情况怎么样,文森特?”

  “很好,特斯蒂格先生。多谢你再次光临。’“也许你有些有趣的东西要给我看看吧?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对,我画了一些新的东西。请坐。”

  特斯蒂格对椅子瞧瞧,伸手淘手帕想把灰尘排去,转而一想,可能失利,便坐了下去。

  文森特给了他三、四张小幅水彩画。特斯蒂格匆匆扫了一眼,好象在浏览一封长信,然后再回到第一张,仔细观看。

  “你在向前进,”过了片刻他说,“这些画画得不对,有点粗糙,但有进步。你很快就有东西给我卖了。文森特。”

  “是的,先生。”

  “你应该想到挣钱自立,老弟。靠别人的钱过活是不对的。”

  文森特拿过水彩画,看了起来。他料想到这些画是粗糙的,但象每一个艺术家一样,他无法看出自己画中的不足之处。

  “没有比自食其力更使我感到高兴了,先生。”

  “那你就得埋头作画。你得加快速度。我希望你很快就画出一些我能卖得掉的作品未.’“是的,先生。’“不管怎么说,我高兴看到你幸福,在作画。泰奥关照我照应你。画些好画吧,文森特,我要让你在普拉茨广场立足。”

  “我尽量画些好的。不过我的手总是不听从我的意愿。然而,莫夫认为其中有一张还不错。”

  “他怎么说?”

  “他说:‘那几乎开始有点儿象水彩啦。’”特斯蒂格笑了起来,把头颈里的羊毛围巾围好,说:“埋头苦干,文森特,埋头苦干吧;

  伟大的图画就是这样产生的。”于是走了。

  文森特曾写信告诉科尔叔叔他住在海牙,并请他叔叔来看他。科尔叔叔常常到海牙来为他的艺术商店来办货物和收购图画,他的店是阿姆斯特丹最大的美术商店。一个星期日,文森特为他熟悉的孩子们举行一个聚会。他在速写他们的时候,得逗他们玩儿,所以他买了一袋糖果,一面俯在画板上,一面给他们讲故事。当地听到很响的一记敲门声和深沉的喊声,他晓得是他的叔叔来了。

  科尼利厄斯·马里纳斯·凡·高有名有钱,事业成功。尽管那样,他黑色的大眼睛里流民着忧郁的神情。他的嘴不象其他的几·高那样丰满,他有着那家族的头颅,方方正正的前须根在宽阔高耸的眉毛和结实的颚骨上,下巴国大,鼻梁笔挺。

  科尼利厄斯·马里纳斯把工作室的每一个细节尽收眼底,但同时给人这样的印象,似乎他对工作室设望过一眼。在荷兰,大概没有人比他见过更多的艺术家们的工作室了。

  文森特把剩下的糖果,全给了孩子们,打发他们回家。

  “喝杯茶吗,科尔叔叔?外面一定很冷吧。”

  “谢谢你,文森特。’文森特替他倒茶,他的叔叔把茶杯稳稳放在膝盖上,随便地闲聊时事,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气使文森特感到诧异。

  “啊,你想当艺术家,文森特,”他说。“在几·高家出一个艺术家的时候该到了。海因、文森特和我三十年来一直向外人收购图画。现在我们将能够为家里的人留下一些钱啦!”

  文森特微笑。“我开始得仓促,”他说,“虽然有三个叔叔、一个兄弟在做图画买卖的生意。

  你吃点乳酪和面包吧,科尔叔叔?也许你饿了吧。”

  科·马知道,侮辱一个穷艺术家的最便当的方法,就是拒绝地的食物。“好,谢谢你,”他说。“我早饭吃得很早。”

  文森特在一只碎裂的盆子里放了几片薄薄的黑面包,再从一只纸袋里取出一些粗乳酪。

  科·马勉强吃了一点。

  “特斯蒂格告诉我,泰奥每月寄给你一百法郎产“对。”

  “泰奥年纪还较,他该积点钱。你应该自己挣面包。’特斯蒂格就在昨天谈到过这个题目,文森特记忆犹新。

  “挣面包,科尔叔叔?你是什么意思?挣面包—…·还是应该得到面包?一个人不应该得到面包,那就是说。他不配享有面包,那的确是罪过,因为每一个诚实的人都是配享受他的面包的。但是不幸的是,尽管应该得到面包,却无能力挣面包,那真是不幸,极大的不幸。”

  他玩弄着面前的黑面包,把一块面包心搓成一个硬硬的国丸。

  “科尔叔叔,如果你对我说‘你不配受用你的面包’,你是在侮辱我。要是你不过是说我没有挣面包,当然没错。但这样讲有什么用处呢?如果你不说这话,我也不会变得更坏。”

  科·马不再提挣面包的事儿了。他们相处得很愉快,直到文森特在讲到表现形式的时候,无意之中提到了德·格罗的名字。

  “难道你不知道,文森特,”·科·马说,“在私生活上,德·格罗没有什么好名声吗?”

  文森特坐不住了,无法忍受对勇敢的德·格罗老爹说这样的话。他明白,附和他的叔叔要好得多,但他似乎永远也没能找到一个“是的”,当他和几·高家人在一起的时候。

  “我总是觉得,科尔叔叔,当一个艺术家把他的作品显示给公众的时候,他有权把自己私生活中的内在的斗争保密起来,这种斗争与产生一幅艺术作品的特殊困难直接和必要地联系在一起的。”

  “不过,”科·马说,呷饮着文森特端给他的投放糖的茶,“事实上,一个拿画笔而不是持犁或推销册工作的人,并没有被授予生活放荡的权利。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收购那些生活不正派的艺术家们的作品。”

  “我以为一个批评家倘若因为一个人的作品无懈可击而去揭发他的私生活,那是更不道德。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和他的私生活,就象一个妇女的分娩和她的婴儿。你可以看婴孩,但你不可以撩起她的衬衫看看有否血迹。那是很下流的。”

  科·马刚把一小片面包和乳酪放进嘴里。他慌忙地吐在手心里,站起来,扔在炉子里。

  “好,好,叫&评论道。“好好好好!”

  文森特担心科·马会光火,但很幸运,情况没有逆转。文森特拿出他的小幅速写和习作的纸夹。他为叔叔端了一张椅子放在灯旁。科·马起初什么也没有说,但当他翻到一幅从泥炭市场眺望帕德莫斯的小品的时候——那是一天晚上十二点钟,文森特与布雷特纳一起闲逛的时候速写的——便停了下来。

  “这幅相当好,”他评道。“你能否给我再画几张这个城市的这种风景画吗?”

  “好,我画腻了模特儿的时候,我就画这些风景画,换换口味。我还有几张。你想看看吗?”

  地俯身在他叔叔的肩头上,在乱纸堆里翻寻。“这是弗利斯蒂格。……这是吉斯特。这一张是鱼市场。”

  “你为我画十二张吧!”

  “好,不过这是生意经,所以我得讲个价钱。’“很好,你要多少?”

  “我给这样尺寸的小品,不论铅笔画还是钢笔画,定二个半法郎一张,你以为过高吗?”

  科·马暗笑。这价钱太便宜了。

  “不高,如果画得不错的话,我再请你画十二张阿姆斯特丹。由我来定价钱,好让你多拿一点。”

  “科尔叔叔,这是我的第一批定货。我没法告诉你,这使我感到多高兴!”

  “我们都想帮助你,文森特。想法使你的作品够水平,我们几个人将买下你的全部作品。”

  他拿起帽子和手套。“写信的时候,请代我向泰奥问好。”

  文森特被他的成功陶醉了,一把抢起他新作的水彩画,一路上直奔尤尔布门街。叶特开门。她似乎忧心忡忡。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进工作室去,文森特。安东正在发作。”

  “怎么啦?他病了?”

  叶特叹口气。“老毛病。”

  “我猜他不想见我吧。”

  “你最好等一阵日子,文森特。我会告诉他你来过了。等地平静下来后,他会来看你的。”

  “你不会忘记对他说吧?”

  “不会忘记。”

  文森特等了许多天,莫夫没有来。特斯蒂格却来了,不止一次,而是来了两次。每次总是这样的话。

  “对,对,你也许有点儿进步。但这些画还画得不精练。我还是不能把它们放在普拉茨广场出售。我怕你还不够努力,不够快,文森特。”

  “我亲爱的先生,我五点钟起身,一直画到晚上十一点或十二点。我仅仅时而停下来吃点东西。”

  特斯蒂格不理解地摇摇头。他再一次瞧瞧水彩画。“我不理解。你第一次来普拉茨广场时,我所看到的那同样的粗糙生硬,还仍旧存在于你的作品中。今天你应该克服了。埋头苦干往往能做到这一点的,如果一个人毕竟有才华的话。”

  “埋头苦干!”文森特说。

  “老天知道我是想买你的画的,文森特。我要看你开始自食其力。我并不认为泰奥该……担是在作画得正确之前,我无法买你的画,难道现在我能买吗?你不会期望布施的吧。”

  “不。”

  “你得赶紧,一句话,你得赶紧。你必须开始卖画,自食其力。”

  当特斯蒂格第四次提到这个公式的时候,文森特怀疑这个人是否在对他施诡计。“你应当自食其力……但我什么也不能收购!”如果没人买,自食其力不是见鬼吗?

  一天他在街上遇见莫夫。莫夫以疯狂的速度走着,低着头、不择路径,右肩突出在前面。

  他几乎好象不认得文森特。

  “好久没见到你了,莫夫表兄。”

  “我很忙。”莫夫的声音冷淡,无动于衷。

  “我知道;那新油画。进行得怎么样了?”

  “噢……”他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见时我能到你的工作室来一下吗?我担心我的水彩画没有进步。”

  “目前不行!我很忙,我告诉你。我不能浪费时间。”

  那时你出来散步的时候,能来看看我吗?只要你说几句话就能使我画得正确。”

  “也许,也许,不过现在我很忙。我得走啦!”

  他朝前直冲,身体在文森特面前一掠而过,神经质地沿街推进。文森特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究竟怎么啦?他侮辱了他的表兄啦?他在疏远地吗?

  几天以后,韦森布吕赫走进他的工作室,使他大感意外。韦森布吕赫从来不与较年轻的艺术家们或已被公认的艺术家们打交道,除了不时地给他们的作品一个由衷的诅咒之外。

  “好,好,”他说,一边朝四周望望,“这确实是一座宫殿。你很快就能在这儿描绘帝王和王后的肖像了。”

  “要是你不喜欢,”文森特怒吼,“你可以走。”

  “你为什么不放弃绘画呢,凡·高?那是困苦的生活。”

  “这种生活似乎使你很得发。”

  “对,不过我已经成功了。你永远不会。”

  “也许不会。但是我将绘制比你好得多的图画。”

  韦森布吕赫笑了起来。“你不会的,但是你六概会比海牙的任何人更能接近成功。如果你的画象你的个性……”

  “为什么你以前不这么说呢?”文森特盘问道,一边拿出他的画夹。“想坐下吗?”

  “我坐着就没法看了。”

  他把水彩画推在一旁,说着“这不是你的媒介物,水彩对你所要表达的东西来说,未免太乏味了”。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博里纳日人、布拉邦特人以及文森特来到海牙后所画的老人们的铅笔速写上。当他凝视着一张张人物的时候,他开心地自顾自轻笑。文森特准备好承受一顿臭骂。

  “你画得非常好,文森特,”韦森市吕赫说,他的锐利的眼睛眨巴着。“我能根据这些速写来创作呀!”

  文森特准备好接受一记重击;韦森市昌赫的话那么轻飘,几乎使他受不I。地扑地坐下。

  “我想别人是把你叫做’无情的剑’的吧。”

  “我就是那样。如果在你的习作中看不出有什么好,我会如实地告诉你的。”

  “特斯蒂格曾斥责过我的这些画。他说太粗糙生硬。”

  “胡说八道!画的力量就在于此。”

  “我想继续画那些铅笔速写,但特斯蒂格说我应该学会以水彩画的眼光来看事物。”

  “这样他们就能卖了,啊?不,老弟,如果你以铅笔画的眼光来看事物,你就应该画成铅笔画。要紧的是决不听从别人——也不要听信我。走你自己的路。”

  “看上去我非这样不可了。”

  “莫夫说你是一个天生的画家,而特斯蒂格说不是,莫夫是站在你的一边反对他。我当时在场。如果再发生这种情形,我也将支持你,因为我已经看过了你的画。”

  “莫夫讲过我是一个天生的画家吗?”

  “别让这话搅昏了你的头。如果你断绝这个念头,才会走运。”

  “那他为什么又对我那样冷淡呢?”

  “当他正在结束一幅画的时候,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文森特。别为这苦恼;等斯赫维宁根的油画一结束,他会来的。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你想得到什么帮助的话,可以到我的工作室来。”

  “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韦森布吕赫?”

  “请吧。”

  “是不是莫夫叫你来的?”

  “不错。”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想听听我对你画的看法。”

  “可是他为什么要听你的意见呢?如果他以为我是一个天生的…”

  “我不知道。也许特斯蒂格使他对你起了怀疑。”

  如果特斯蒂格一天天对地丧失信心,莫夫一天天对他更冷淡,那末,克里斯廷取代了他们的位置,并把他所渴望的简单的情谊带进了他的生活。每天一早她来到工作室,随身带着一只针线篮,这样她的手可以和他的手作伴。她的声音粗野,用词刺耳,但她平静地讲着,文森特发觉在要集中注意力的时候,能够容易地不去听她。多半她满足于静静地坐在炉旁,望着窗外,或为她未来的婴儿做点小衣服。她是一个销头笨脑的模特儿,学得很慢,但极想讨好。她很快养成了在她回家之前为他做好晚饭的习惯。

  “你不必找那个麻烦,西思,”他告诉她。

  “一点不麻烦。我能做得比你好。”

  “那你一定和我一起吃吧产“当然。妈妈照顾孩子们。我喜欢留在这儿。’文森特每天给她一法郎。他明白这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但他喜欢她作伴,把她从洗衣桶旁拯救出来的想法使他感到高兴。有时候,如果他得在中午出去一趟,那末他就在晚上画她,画到很晚,她也就不必烦心回家了。他喜欢在咖啡的香味中,看到一个亲切的女人俯身在炉子上的情景中醒来。这是他第一次有一个家,他感到这个家十分安适。

  有时候,克里斯廷会毫无理由地留下来过夜。“我想今晚睡在这儿,文森特,”她会说,“行吗?”

  “当然,西思。你喜欢留下就留下。你知道我高兴有你陪我。”

  尽管他从不要她做什么事情,但她养成了为他洗被单、补衣服和代他买点小东西的习惯。

  “你不懂怎么照料自己,你们男人,”她说。“你需要有个女人在身边。我敢说你在买东西的时候一定受骗上当。”

  她决不是一个好管家,许多年来在她母亲的屋子里懒散惯了,根本想不到什么整齐清洁。

  她心血来潮地照管家务。这是她第一次为她喜欢的人管理家政,她津津有味地做事……当她记得该做的时候。文森特高兴地看到她什么事情都肯做,从来没有要责备她的念头。因为她不再日以继夜地弄得疲惫不堪,所以她的声音不那么粗野了,鄙俗的字眼从她的词汇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她没能学会控制感情,一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会大发脾气,声音又粗野起来,使用着那些文森特自从做小学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下流字眼。

  在这种时候,他把克里斯廷看作是他自己的漫画,他一声不响地坐着,静待暴风雨平息下来。克里斯廷有着同等的耐心。当他的画全画坏了,或者她忘记了他所教她的动作、姿势摆得别扭的时候,他就会大光其火,怒气简直要把墙壁震坍。她让他骂,不多一会儿,平静又恢复了。幸运的是他们俩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时间里发怒。

  在他画了好多次,完全熟悉了她身体的线条后,他决定画一张正式的习作。那是米什莱的一句话启发了他: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孤独绝望的女人?他让克里斯廷禄体在炉边的一段低低的木头上摆姿势。他把那段木头变成树桩,加一点草,画成户外的景色。然后他画克里斯廷:瘦骨嶙峋的手搁在膝头上,面孔理在细瘦的手臂中,稀薄的头发纷乱地披在背上,球形的双乳直垂向无肉的小腿,平坦的双足不着实地落在地上。他把这画叫做《悲哀》。这是一幅一个榨干了生命精髓的女人的图画。画下,他题了米什莱的话。这习作花了一星期,耗光了他的钱,到五月一口尚有十天。屋里还有够吃二、三天的黑面包。他不得不停止画模特儿,这使他受到了挫折。

  “西恩,”他说,“在月底前,我恐怕没法再请你做模特儿了。”

  “怎么啦?”

  “钱没有了。”

  “你是说没钱给我?”

  “对。”

  “我没事可做。我反正来就是了。”

  “但是你必须挣钱,西恩。”

  “我能弄到一点。”

  “如果你整天在这儿,那么就无法再洗衣服了。”

  “……嗯……别担心……我能弄到一点。”

  他让她再来三天,直到面包全吃光。到月底还有一个星期。他告诉西思,将上阿姆斯特丹去看望他的叔叔,回来后会到她家去看她的。他在工作室里干了三天的临摹,光喝水,没有感到太痫苦。第三天下午,他到德·博克家去,希望能尝到茶和蛋糕。

  “喂,老朋友,”德·博克站在画架前说,“请随便坐。我要一直画到别人约我吃饭的时间为止。桌上有几本杂志。请仔细看看吧。”

  但是没有一句话提到条。

  他知道莫夫不会见他,而他羞于向叶特求助。他宁愿饿死,也不想求特斯蒂格,自从后者在莫夫面前说了他坏话之后。不论他是多么绝望,他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的手艺之外,可以另找别的手艺来挣几个法郎。他的老仇人——热病又发作了,他的膝盖生了关节炎,只得躺在床上。尽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然盼望泰奥的一百法郎能提早几天寄来的奇迹出现。泰奥要到月初才领薪水。

  克里斯廷在第五天下午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文森特睡着了。她弯身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红胡须下面的苍白皮肤和羊皮纸股的干裂嘴唇。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上,摸到有热度。她查看平时放食物的架子。上面连一粒干的黑面包屑或一颗咖啡豆也没有。她走出去。

  大约一小时后,文森特开始梦见在埃顿母亲的厨房里,看到她常常为他烧煮的豆。他醒来,发觉克里斯廷在炉子上的锅里搅拌东西。

  “西思,”他说。

  她走到床边,把凉凉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红胡须沸烫。“别再骄傲了,”她说。“别再扯谎吧。如果我们穷,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我们在酒窖里相遇的第一个晚上,你不是帮了我的忙吗?”

  “西思,”他说。

  “现在你躺着。我回家拿了点土豆和菜豆来。都是现成的。”

  她在盆子里把土豆捣碎,旁边放点绿色的菜豆,坐在床上喂他吃。“既然你钱不够,为什么还要每天给我呢?要是你挨饿,太不好了。”

  在泰奥的钱寄到之前,他只能忍受困苦,即使是几个星期也只能如此。出乎意外的慈善使他受不了。他决定去看特斯蒂格。克里斯廷把他的衬衫洗干净,但没有熨斗把它烫平。第二天早晨,她给他一点面包和咖啡当早饭。他出发向普拉茨广场走去。污泥斑驳的靴子有一只后跟已经脱落,裤子打过补钉,肮脏不堪。泰奥的上衣太小。一只旧领结歪斜在头颈的左边n头上戴一顶外国派的软帽,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凭他少有的天才弄来的。

  他沿着雷伊恩火车站的铁轨走去,绕过树林的边缘和开往斯赫维宁根的蒸汽车的车站,朝市中心走去。微弱的阳光使他感觉到自己的贫血症。他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橱窗里看到了自己。他在一个难得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机会中,象海牙人看到他一样地看到了自己:一个龌龌龊龊、激进退遇的流浪汉,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没有人想收留他,病魔缠身,身体虚弱,举止粗鲁,穷愁潦倒。

  只有最华贵的店铺才有可能在普拉茨广场开张营业。文森特害怕冒险进入这个三角形广场。他以前从来没有认识到,他和普拉茨广场竟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古皮尔公司的职员们正在打扫。他们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凝视着他。这个人的家族控制着欧洲的艺术世界。为什么他却如此叫人发呕地走来走去呢?

  特斯蒂格坐在楼上办公室的书桌前。他正用一把握柄镶嵌玉石的裁纸刀开拆信封。他注意到文森特的低于眉毛水平线的两只圆圆的小耳朵;卵形的脸八颗部开始瘦削下去,在结实的下巴处变乎凸出;头发乎整地覆在左眼上方的头顶上;一双又绿又蓝的眼睛,探索地盯住他,但并未表明什么意向;埋在胡须中的丰满的红红的嘴,被胡须弄得益发红了。他简直弄不清楚,文森特的脸和头是丑呢还是美。

  “你是今天早晨店里的第一个顾客,文森特,”他说。“有何贵子?”

  文森特说明了他的窘况。

  “你的生活费呢?’“已经花光了。”

  “如果你用钱毫无打算的话,你别指望我会鼓励你。每个月都有三十天,你每天不能超过该用的数目。”

  “我没有乱花钱。我的大部分钱都花在模特儿身上。”

  “那末你就不应该雇请模特儿。你可以画自己,这样便宜得多。”

  “不画模特儿,是在毁灭一个人物画家。”

  “别画人物。画点牛和羊。牛羊不需要你付钱。”

  “如果我还没有感觉到牛羊,我是没法画的,先生。”

  “不管怎么说,你不应该画人,你没法出卖人物速写。你应该画水彩画,而不是画别的。”

  “水彩不是我的媒介物。”

  “照我看,你的画是一服麻醉剂,你为了想摆脱无能作水彩画的痛苦而服用着。”

  一阵沉默。文森特想不出回答的话。

  “德·博克不用模特儿,虽然他有的是钱。我相信你金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画是出色的,他的画价不断地在提高。我一直在等待你能把他的某些扭力注入你的画中。但是等不着。我真的失望了,文森特,你的画仍旧是粗野浅薄,有一点我敢保险,那就是你决不是一个艺术家。”

  文森特熬了五天的、难忍的饥饿,突然猛刺他膝部的筋络。他籁然地在一张手雕的意大利式椅子上坐下。他的声音消失在地空空的饥肠里,无法找到。

  “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话,先生?”他等了一等问道。

  特斯蒂格拿出一条干干净净的手帕,擦擦鼻子、嘴角和下巴上的胡子。“因为我对你和你的家庭负责。你应该正视现实。如果你行动得快,现在你还有时间来得及挽救自己,文森特。

  你不是一块艺术家的料,你应该找到在生活中的适当位置。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一个画家。”

  “我知道,”文森特说。

  “我之所以反对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你开始得太晚了。如果你从孩子时就开始,那本现在你的作品便会出现某些特质。但你已经三十岁了,文森特,你应该成功了。我在你这样年纪时已经出山了。如果你没有才能,你怎能希望获得成功呢?更糟的是,你怎能证明接受泰奥的接济是正当的呢?”

  “莫夫有一次对我说:‘文森特,只要作画,你会成为一个画家。’”“莫夫是你的表兄;他对你客气。我是你的朋友,请相信我,我更是一片好心。在作尚未发觉整个生命已经偷偷溜走之前就放弃吧。有朝一日,你找到了你的真正的工作,并取得成功,你会回来感谢我的。”

  “特斯蒂格先生,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买块面包已经有五天了。但是如果单单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来向你借钱的。我有一个模特儿,一个穷苦的患病的女人。我无法付给她我应付的钱。她需要钱。我请求你在泰奥的钱寄到之前借我十个后。我将还给你的。”

  特斯蒂格站起身来,凝望窗外地中的天鹅,这是原来宫殿里的喷水池中留下的唯一痕迹。

  他感到疑惑不解,文森特为什么要迁居到海牙来,而他的叔叔们在阿姆斯特丹、布鲁塞尔和巴黎开店。

  “你以为要是我借给你十个盾,就是帮了你的忙,”他说,没有转过身来,他的手背放在艾伯特亲王式上衣的后面。“但是我认为不借给你是对你帮了一个更大的长。”

  文森特明白西思买土豆和菜豆的钱是怎样挣来的。他不能让她继续供养他。

  “特斯蒂格先生,毫无疑问,你的话很对。我压根儿不是一个艺术家,也毫无才华可言。你用钱来鼓励我是很不聪明的。我必须立即开始自食其力,并找到生活中的适当位置。不过看在我们旧日的情谊面上,我请求你借我十个盾。”

  特斯蒂格从他的艾伯特亲王式上衣里掏出一只票夹,找了一张十盾纸币,一言不发地递给文森特。

  “谢谢你,”文森特说。“你太好了。”

  他沿着保养得很好的街道——街上整洁的小砖房雄辩地向他说明了安稳、舒适和悠闲——走回家去的时候,他哺响自语:“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朋友的,有时候必然会有争吵。半年之内,我不想再看到特斯蒂格,不跟他讲话,不给他看我的画。”

  他拐入德·博克家,想看看畅销的画究竟是什么样的,德·博克的防力究竟是什么,可是没有如愿。德·博克坐着,两脚翘在一张椅上,在看一本英国小说。

  “喂,”他说,“我真感到无聊得很,没法画一根线条。技把椅子过来,谈谈天吧。现在抽雪茄恐怕太早了一点吧?听到什么新闻吗?”

  “让我再看看你的油画,肯吗,德·博克?我想找找原因,为什么你的画卖得出去,而我的不行。”

  “才华,老兄,才华,”德·博克说,懒洋洋地站起来。“那是天赋。你要求就有,要末就没有。我自己也没法告诉你天赋是什么,我尽画些不中用的东西。”

  他拿来半打装着画框的油画,轻快地谈论着,文森特坐着,燃烧的眼睛盯牢那乏味的描绘和情趣。

  “我的画比他好,”他对自己说。“我的画比他真实,深刻。我用一支木匠用的铅笔所表达的内容,要比他用整个油画箱所表达的来得多。他所表现的都显而易见。他在画完一切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为什么人们给他赞美和金钱,而拒绝给我面包和咖啡的代价呢?”

  文森将离去的时候,喃喃自语:“那屋里有一股消耗性的气氛。德·博克的单调和浮夸压抑着我。米勒说得对:‘与其拙劣地表达,倒不如保持沉默为好。’”“德·博克能够保持魅力和金钱。我则过着真实和困苦的生活。那并不是一条致人于死地的道路。”

  他看到克里斯廷在用湿破布擦工作室的不泥板。一块黑手帕给住头发,汗珠在她脸上的痘疮疤里闪烁。

  “你弄到钱了?”她问,从地板上抬头望着。

  “对。十法郎。”

  “有一个有钱的朋友多好呀,不是吗产“是的。这是我欠你的六法郎。”

  西恩站起身来,用黑围布擦擦脸。

  “现在你什么也不必给我,”她说。“在你兄弟寄钱来之前不必给我。四法郎对你来说是不够用的。”

  “我能过得去,西恩。你需要钱。”

  “你也需要呀。我告诉你我们该做点啥。我留在这儿,直到你收到你兄弟的信。我们就吃这十个法郎,就象是属于我们俩的。我能想办法比你多维持几天。”

  “那摆姿势怎么办呢?我没钱付你呀。”

  “你可以给我睡的和吃的。那还不够吗?这里很暖和,我不需要去干活,把自己弄得生病,我呆在这儿够高兴的了。”

  文森特拥抱她,把她的稀薄的、枯黄的头发从前额问后持平。

  “西思,有时候,作差不多创造了奇迹。你几乎使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去拜访莫夫。他的表兄允许他进入工作室,但在文森特来得及看到之前,赶快把一块市蒙在斯赫维宁根油画上。

  “你要什么?”他问,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我带来几张水彩画。我想你也许能抽一点点时间看一看吧。”

  莫夫神经质地一心一意在洗一捆油画笔。他已经三天没有到他的卧室去了。在工作室的长椅上断断续续的睡眠,没有能够使他恢复精神。

  “我不是一直有兴致来指点你的图画的,文森特。有时候我感到十分疲倦,你最好等一个更适当的时间。”

  “对不起,莫夫表兄,”文森特说,向门口走去。“我并不想打扰你。也许明天晚上我可以来吧?”

  莫夫把画架上的布拉掉,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话。

  第二天晚上,文森特又来的时候,看到韦森市吕赫在那儿。莫夫濒于神经质的精疲力竭状态。他抓住文森特的到来寻开心。

  “韦森布吕赫,”他嚷道,“这就是他的模样。”

  他一下子拿出他的聪明的模仿绝技,使劲地把脸拧出条条粗陋的线条,把下巴拼命向前翘起,装出文森特的脸形。那是一幅绝好的漫画。他向韦森市吕赫走去,眯着眼睛抬头瞧着他说:“这就是他讲话的样子。”他神经质地用文森特惯常的粗野的声音咕咕映峡地乱讲。韦森市吕赫大叫起来。

  “唤,象极了,象极了,”他嚷道。“凡·高,这就是别人看到你的样子呀。你可知道你是一头如此美丽的动物?莫夫,把你的下巴再那个样子地翘出来,搔搔你的胡须。真迷人。”

  文森特目瞪口呆。他缩到屋角里。口中发出他自己也听不出是他自己的声音。“你们要是在伦敦的街上度过多雨的夜晚,或者在博里纳日的旷野里度过寒冷的夜晚,忍饥挨饿,无家可归,发着热病,那末你们的脸上也会有那难看的线条和沙哑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韦森市吕赫离去。他一走出房间,莫夫便踉跄地走向一张椅子。他的孩子气的热狂使他感到十分吃力。文森特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最后,莫夫看到了他。

  “噢,你还在这儿?”他说。

  “莫夫表兄,”文森特冲动地说,脸拧成莫夫刚刚漫画化的那个样子,“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做错了什么,对我说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莫夫无力地站起来,把一瓣头发往后直流“我不赞成你,文森特。你应该自食其力。你不应该到处向人乞讨,败坏见·高家的名声。”

  文森特想了一想,然后说:“特斯蒂格来看过你了?”

  “没有。”

  “那末你不想再教训我吧?’“好吧。”

  “很好,让我们握手,彼此不要感到不快和厌恶吧。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我对你的感恩之情。”

  莫夫好一会儿没有作答。后来他开口说:“别记在心上,文森特。我很疲劳,精神不佳。

  我尽力帮助恢。你带着速写呜叩“带着。不过这不是时候……”

  “给我看看。”

  他用熬红的眼睛仔细观看,批评说:“你画得不对。完全不对。我感到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有看出来。”

  “你对我说过,我只要画,就能成为一个画家。”

  “我把你的生硬错看成了有力。如果你真的想学画,那你必须从头学起。角落里的煤箱旁边有几只石膏像。如果你高兴的活,可以画画。”

  文森特茫然地走向屋角。他在一只白石膏足部模型前坐下。好一会儿他没法思想或行动。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速写纸。-.根线条也没法画。他转过身来看着站在画架旁的莫夫。

  “怎么画呢,莫夫表兄?”

  莫夫砰地倒在一张长沙发椅上,充血的眼睛马上闭了起来。“特斯蒂格今天说这是我最好的一张作品。”

  过了一会儿,文森特大声说:“那末是特斯蒂格了!”

  莫夫打起轻轻的呼噜,没有听到他的话。

  过了片刻,痛苦减轻了一点。他开始画足部模型。他的表见过了几小时醒来时,文森特已经画好了七张。莫夫象猫般跳起来,就好象没睡过,冲到文森特旁边。

  “让我看,”他说。“让我看。”

  他看着七张画,连声重复遭:“不!不!不!”

  他把画全撕得粉碎,把碎纸片扔在地上。“同样的生硬,同样的浅薄!你不能依样地画下来吗?你不能把线条画得肯定一点吗?难道在你一生中,一次也不能如实地描绘吗?”

  “你听起来象个美术学院里的教师,莫夫表兄。”

  “如果你进过几个美术学院,那末你现在也许会懂得怎么画画了。把那只脚重画一遍。

  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把它画成一只脚!”

  他穿过花园,走进厨房去弄点东西吃吃,回来后又在灯光下画他的油画。夜晚的时刻过去了。文森特把脚画了一张又一张。他画得愈多,对放在他面前的不讨人喜欢的石膏模型愈感到厌恶。曙光偷偷地溜进北窗的时候,他面前已经难下了许多张画。他站起身来,心烦意乱。莫夫又一次看着他的速写,把它们揉成一团。

  “不好,”他说,“一点也不好。你违反了绘画的全部基本法则。好吧,回家去吧,把脚带走。要一遍又一遍地画。没有画正确,就别回来!”

  “我决不干!”文森特大叫。

  他把石膏模型摔进煤箱,撞得粉碎。“别再向我提起石膏,因为我受不了。只有在没有活人的手脚可画的时候,我才会去画模型。”

  “如果你是那样想的话,”莫夫冷冰冰地说。

  “莫夫表兄,我决不能接受不论是你的还是别人的死板的体系的束缚。我要根据我自己的气质和个性来表现事物。我应该按照我所看到的那样,而不是按照你所看到的那样,来描绘事物。”

  “我不想跟你再多罗苏了,”莫夫以一个医生对一具尸体说话的腔调说。

  文森特在中午醒来的时候,看到克里斯廷和她的大儿子赫尔曼在工作室里。他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脸色苍白,一双鱼绿色的眼睛露出害怕的神情,小小的下巴。克里斯廷给了他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哄他木吵。他还没有学认字。他羞怯地向文森特走过来,因为他总是提防着陌生人。文森特教他拿笔,画牛。他感到很开心,很快就亲热起来。克里斯廷拿出一些面包和乳酪,他们三人就在桌上吃饭。

  文森特想起了凯和美丽的小扬。他感到喉咙便住了。

  “今天我感到不舒服,所以你画赫尔曼吧。”

  “怎么啦,西恩?”

  “我不知道。肚里在翻腾。”

  “你以前怀孕的时候,也有这样感觉吗广“也有过,但不象这一次。这次更难受。”

  “你该去看看医生。”

  “到免费诊疗所去看医生是没有用的。他们仅仅给我一点药。药不起作用。”

  “那你应该到莱顿的公立医院去。”

  “……我想应该去。”

  “乘火车去不远。明天早晨我陪你去。荷兰各地的人都上那医院看病。”

  “他们说那医院好。”

  克里斯廷终日躺在床上。文森特速写男孩。晚饭时他送赫尔曼回到克里斯廷母亲家,把他留在那儿。一清早他们搭火车去莱顿。

  “当然你会感到不舒服,”医生检查了克里斯廷和问过她一连串问题后说。“孩子的位置不正。”

  “有办法吗,医生?”文森特问。

  “噢,有的,我们能给她动手术。”

  “情况严重吗?”

  “现在还不。只要用镊子把孩子翻一翻。不过,那得花点钱。不是手术费,而是住院费。”

  他转向克里斯廷。“你有存款吗?”

  “一法郎也没有。”

  医生无可奈何地叹声气。“往往是这样,”他说。

  “要多少钱,医生?”文森特说。

  “不超过五十法郎。”

  “要是她不动手术呢?”

  “根本没有可能度过难关。”

  文森特想了片刻。为科尔叔叔作的十二幅水彩差不多要完成了,那将有三十法郎。他再从泰奥的四月份生活费中取二十法郎。

  “我负责付钱,医生。”他说。

  “好。星期六上午带她再来,我亲自动手术。现在还有一件事,我还不清楚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我也不想知道。那不属于医生的职责范围。不过,我想应该正告你,如果这位小太太再回到街上去游荡,那末半年之内就会送命。”

  “她永远不会再回到那种生活里去了,医生。我向你保证。”

  “太好了。那末我们在星期六上午再见吧。”

  几天后,特斯蒂格来访。“呀,你还在画。”他说。

  “是的,在画。”

  “你邮寄还我的十法郎收到了。你至少也应该亲自来谢我一声吧,这是我私人借给你的。”

  “要走好长一段路呢,先生,天公又不作美。”

  “当你需要钱的时候,路就不长了,”文森特不作答。

  “文森特,你竟这样没有礼貌,这使我对你产生反感。这就是我对你缺乏信心,不能收买你画的道理。”

  文森特坐在桌子边上,准备另一场战斗。“我想你的收购应该与个人之间的争论和不睦毫不相干的,”他说。“我认为这不应该凭我而应该凭我的画来决定。让个人的反感来影响你的判断,并不是公正的。”

  “当然不是。只要你能画出一些卖得出去的、有点就力的东西,那我是太高兴把它们放在普拉茨广场出售的。”

  “特斯蒂格先生,一个人苦心经营、并注入某些个性和感情的作品,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或根本卖不出去的。我以为首先不想取悦每一个人反而使我的画显得更好。”

  特斯蒂格坐下,没有解开大衣的钮扣,没有脱下手套。他两手迭在手杖柄上坐着。

  “你知道,文森特,有时候我怀疑你是不想卖掉你的画,而宁可靠别人来养活。”

  “我很高兴能卖掉一幅画,但是,当象韦森市吕赫那样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对一幅你以为卖不出去的作品说:‘那很逼真,要是我,亦会画的。’使我感到更加高兴。尽管钱对我是具有极大的价值,特别在目前,但对我来说,主要的东西还是创作一些严肃的东西。”

  “这适宜于象德·博克那样的有钱人,但显然不适宜于你。”

  “绘画的基本原理,我亲爱的先生,与一个人的收入毫无关系的呀。”

  特斯蒂格把手杖搁在膝上,向后靠着椅背。“你的父母写信给我,文森特,叫我尽量帮助你。很好。如果我真的不能收购你的画,至少我能给你一点实际的劝告。你穿着那些说也说不象的破烂走来走去,是在糟蹋自己。你应该买几件衣服,注意一下外表。你忘记了你是一个凡·高。还有,你应该跟海牙的上等人来往,而不应该老是与做工的人们、下层阶级混在一起。你似乎有逐具之根。别人常常看到你在最可疑的地方出入,限最可疑的人们为伍。如果你有这样的行为,怎么还能希望取得成功呢?”

  文森特从桌角上走过来,站在特斯蒂格的面前。如果还有挽回这个人的友谊的机会,那末就在现时现地。他搜索枯肠,想找到几句柔和的、感人的话。

  “先生,感谢你帮助我的好意,我要诚心诚意地回答你。我没有一法即可以花在衣着上,也没有办法挣一法郎,怎么能够穿得体面一点呢?

  “在码头、街道和市场、候车室和公共场所逛荡,不是开心的消遣,艺术家除外!因此,一个艺术家,与其参加一个有漂亮女人的茶会,倒不如在最肮脏的、却有东西可画的地方寻找题材。与做工的人打成一片,当场写生,是极粗野的事,有时甚至是桩肮脏的事。推销员的派头和衣钢对我是不合适的,也不适合那些不需要与绅士淑女交谈、向他们出售奢侈品而赚钱的人。

  “我的位置是画吉斯特洞里的挖掘者,我一直整天地画着。在那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恰好与周围的环境十分协调,我很自在,并开心地作画。当我穿着好衣服的时候,我所要画的劳动者便会害怕我,不信任我。我的绘画目的是要使人们看到值得一看的东西,看到那些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如果我有时为了作画而牺牲社交礼仪,难道是不对吗?我和我所要画的人们打成一片是降低了身分吗?我到做工的人和穷人的家去,在工作室里接待他,是降低了身分吗?我认为这是职业的需要。那就是你所谓的糟蹋自己?”

  “你很顽固,文森特,不想听听能帮助你的老人的话。你以前跌过筋斗,你会再一次摔筋斗。你一定会重蹈覆辙。”

  “我有一只能画画的手,特斯蒂格先生,不管你怎么劝告,我不能停.比画画。我问你,自从我开始画画那天以来,我有过怀疑、犹豫和动摇吗?我想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在奋力向前,我在斗争中逐渐地坚强起来。”

  “也许是吧。不过你是在为一场失败的事业而奋斗。”

  他站起来,在腕部扣上手套的扣子,戴上高顶丝帽。“莫夫和我要使你再也拿不到泰奥的钱。那是使你恢复理智的唯一办法。”

  文森特感到胸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岗裂。如果他们从泰奥的一边来向他进攻,他就会吃败仗。

  “天啊!”他叫道。“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做?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致使你们要对我这样做?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坏事,你们竟要毁掉我?就因为一个人与你们意见不合,就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这正当吗?你们不能让我走自己的路吗?我保证不再打扰你们。我弟弟是我在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了。你们怎么还能把他从我这儿夺走呢?”

  “这是为了你好,文森特,”特斯蒂格说,走了出去。

  文森特一把捞起钱包,直奔闹市区去买一个足部石膏模型。叶特在尤尔布门街应声开门。

  她看到他,吃了一惊。

  “安东不在家,”她说。“他对你很生气。他说他不想再看见你。嗅,文森特,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感到难过!”

  文森特把石膏足塞在她的手里。“请把这个交给安东,”他说,“并告诉他,我深为抱歉。”

  他转过身去,刚要走下台阶,叶特把充满同情的手搁在他的肩上。

  “斯赫维宁根完成了。你想看看吗?”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莫夫的画前,那是一幅描绘一条小渔船由马拖上海滩的巨作。他明白是在观看一幅杰作。马是些驾马,可怜的、被薄待的老骛马,有黑的,白的,棕色的;它们站在那儿,耐心顺从,温驯,安静,毫无别的念头。它们还得把这条沉重的船往上拉最后一小段路,活儿差不多结束了。它们喘着气,浑身汗下,但并不抱怨。它们老早——许许多多年以来就这样过来的。它们早已失去生活和干活的念头了,但是,一旦明天它们不得不到皮商那儿去,那末,就去吧,它们是早作准备的了。

  文森特在这幅画中看到了一条深刻的、实际的哲理。那告诉他:“含辛茹苦,无怨无悔,这是唯一可行之道,这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必须学会的一课、人生难题的解决方法。”

  他离开房子,心神爽快,感到一种讽刺性的高兴:那个给他最厉害一击的人,竟也就是那个教会他如何逆来顺受的人。

  克里斯廷的手术顺利,但是要付钱。文森特把十二张水彩画寄给科尔叔叔,等待三十法郎的报酬。他等了好多、好多天;科尔叔叔在有空的时候方才把钱寄出。因为莱顿的医生将为克里斯廷接生,所以他们很想讨好他。文森特在离月底前许多天就把二十法郎寄出了。于是老花样又开始了。先是咖啡和黑面包,然后光是黑面包,再后是白开水,最后是热病、元气耗尽和神志昏迷。克里斯廷在家里吃饭,但是没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带给文森特。他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爬出床铺,挣扎着穿过浓雾,到韦森市吕赫的工作室去。

  韦森布吕赫很有钱,但他主张生活简朴。他的工作室在四段楼梯的上面,朝北开着一扇大天窗。工作室里没有使他分心的东西,没有书,没有杂志,没有沙发或舒服的椅子,墙上没有速写,没有窗可望野眼,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职业上的一些简单工具,甚至没有一张多余的凳子供来访者坐坐。他就那样地避开人们。

  “噢,是你呀?”他咆哮道,没有放下画笔。他在别人的工作室里打扰别人,全不介意,但是倘若别人打扰了他,他就象落人陷讲的狮子那样好客。

  文森特解释他的来意。

  “晤,不,老弟!”韦森布吕赫嚷道。“你找错人了,找上了世界上最不相宜的人。我连十生丁也不会借给你的。”

  “你借不出钱吗?”

  “我当然有钱可惜呀!你以为我象你一样是个该死的业余艺术家,并且卖不出画吗?我现在银行里的存款,就是用三辈子也用不完。”

  “那末为什么不惜我二十五法郎呢?我走投无路了。家里连一粒霉面包屑也没有。”

  韦森布吕赫高兴地搓搓双手。“好!好!这正是你所需要的呀!对你大有好处。你会成个画家。”

  文森特倚靠在光秃秃的墙壁上,不支撑就站不住。“挨饿还有什么好呀?”

  “对你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凡·高。那会使你吃苦头。”

  “你为什么那么有兴趣看到我吃苦头呢?”

  韦森布吕赫坐在那孤零零的凳上,交叉双腿,用一支笔尖蘸过红色的画笔,指着文森特的下巴。

  “因为这会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你苦头吃得愈多,就愈应该感恩。那就是造就第一流画家的材料。一只空胃比一只满胃要好,凡·高,一颗破碎的心比幸福要好。千万别忘记!”

  “一派胡话,韦森市吕赫,你也明明知道。”

  韦森布吕赫用画笔朝文森特的方向戳戳。“没有经历过不幸的人,无画可画,凡·高。幸福是鲁钩的,只适合母牛和小商人。艺术家是靠痛苦成长的,如果你挨饿,灰心,不幸,那就应该感激不尽。上帝是对你仁慈的!”

  “贫穷把人毁了。”

  “对,贫穷只能毁掉弱者。却毁不了强者!如果贫穷能把你毁掉,那末,你是一个脓包,该摔跟头。”

  “你不想伸出一根指头帮我一下吗严“即使我认为你是古往令来最伟大的画家,也不会帮你忙的。如果饥饿和痛苦能致一个人于死地,那末这个人是不值得去援救的。唯有那些在他们把要讲的话全讲完之前,不管上帝还是魔鬼都无能弄死他01的艺术家,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艺术家。”

  “不过,我已经受过好几年的饿了,韦森布吕赫。住过没有屋顶的房子,饿着空肚在雨里雪里行走,患病发烧,被人遗弃。我还有什么没有经受过。”

  “你还没有触到苦难的表面呢。你不过是刚刚开始。告诉你,痛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穷无尽的东西。现在跑回家去,捡起你的画笔吧。你愈挨饿和不幸,就会画得愈好。”

  “并且我的画也就愈快地被人否认。”

  韦森布吕赫哄笑起来。“当然会被否认!应该如此。那对你有好处。会使你格外不幸。然后,你的下一幅画就会比前一幅好。如果你挨饿,受苦,作品被人贬低忽视,经过这样的足够几年之后,你终于会—一注意,我说你会,而不是说你一定——你终于会制作出一张够格与扬·斯蒂恩成…·,·井然挂在一起的油画。”

  “……或者是韦森布吕赫!”

  “说得对。或者是韦森布吕赫。要是我现在给你钱,我可是在抢夺你永垂不朽的机会。”

  “去他妈的不朽吧!我要在这儿画,现在画。可是我无法空着肚子画呀。”

  “废话,老弟。有价值的画都是饿着肚子画出来的。当你的肠子满满的时候,你却在错误的一端创作。”

  “我好象没有听说过你受过这么多的苦呀。”

  “我有创造性的想象力。我用不着亲身经受痛苦就能了解痛苦。”

  “你这个老骗子。”

  “完全不是。假使我看到自己的作品象德·博克的一样乏味,我早把钱扔掉,去过流浪生活啦。事情就是这样:我能把痛苦完美地表现出来,而用不着要对痛苦有一个完美的记忆。

  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道理就在这里。”

  “你是一个大骗子,道理也就在这里。快点儿,韦森布吕赫,做做好事,借我二十五法郎吧。”

  “就是二十五生丁也不借!我告诉你,我不说假话。我太尊重你了,所以不能借钱给你,来削弱你的意志。除非你能掌握你自己的命运,有朝一日你会画出卓越的作品,文森特。在莫夫废纸箱里的足部模型使我相信这一点。现在快走吧,到施场所去领碗免费的场吧。”

  文森特盯住韦森市吕赫看了片刻,转过身去,开门.“等一等”“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将变成一个胆小鬼,动摇起来吧?”文森特声音刺耳他说。

  “喂,凡·高,我不是小气鬼,我按原则办事。要是我以为你是个傻瓜,我就会给你二十五法郎,把你打发掉。但是我把你看作是一个同行。我想给你一些金钱再多也买不到的东西。在海牙,除了莫夫之外,我没有给过别的人。到这儿来。把天窗上的窗帘拉拉好。那样好一点。看看这张习作。这就是我如何构图和支配素材的。哎呀,你站在光头里,怎么能看得清楚呢?”

  一小时后,文森特离去,满心喜欢。他在那短短的一小时里所学到的东西,比在艺术学院里一年还要多。他走了一段路,才记起了饥饿、有热度、不舒服,而且一文不名。

  几天以后,他在海边沙丘上遇到莫夫。如果他还抱着一丝和解希望的话,那末现在绝望了。

  “莫夫表兄,那天在你工作室里发生的事情,求你原谅。我太愚蠢了。你难道不能宽恕我吗?你能否抽空来看看我的画,指教一番产莫夫一口拒绝。“我不会再来看你的,一切都过去了。”

  “你对我就这样完全丧失了信心吗?”

  “对。你道德败坏。”

  “你能否告诉我什么地方做得不道德,好让我改正。”

  “随便你干什么,我反正不感兴趣。”

  “我什么也没有干,不过是吃吃睡睡,象一个艺术家那样画画,那是不道德吗?”

  “你以为自己是一个艺术家?”

  “是的。”

  “荒唐透顶。你生平没有卖掉过一幅画。”

  “艺术家就意味着——卖?在我看来,那是指一个人随时都在寻求尚未完全发现的东西。

  在我看来,那恰恰与‘我知道,我已经发现’相反。当我说我是一个艺术家的时候,我仅仅是指:‘我在寻求,我在奋斗,我诚心诚意地献身艺术。’”“不管怎么样,你是道德败坏。”

  “你对我有怀疑——听说到了——你以为我留一手。‘文森特瞒住了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是这样吗,莫夫?爽爽快快地说!啊”莫夫走回到他的画架旁,开始作画。文森特转身在沙滩上慢慢地走去。

  他是对的。有风言风语。海牙得悉了他和克里斯廷的关系。德·博克揭开了这事情。他突然来访,少女似的嘴上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克里斯廷正在摆姿势,所以他用英语说。

  “哦,哦,凡·高,”他说,脱下厚实的黑上衣,点起一根长烟卷。“全城都知道你弄了一个情妇。我听韦森布吕赫、莫夫和特斯蒂格都说过。海牙对此感到生气。”

  “噢,”文森特说,“情况就是那样。”

  “你应该谨慎小心一点,文森特。她是城里的模特儿?我想所有的模特儿我都认识。”

  文森特朝坐在火炉旁边正在编织的克里斯廷望了一眼。她穿着毛衣,系着围腰布,坐在那儿缝纫,眼睛盯住所做的小衣服,显出一种朴素的吸引力。德·博克把香烟掼在地板上,跳了起来。

  “天哪!”他大声说,“你不是想告诉我那就是你的情好吧?”

  “我没有情妇,德·博克。不过我猜想他们在议论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德·博克擦擦前额,仿佛有汗似的,端详着克里斯廷。“晴,你怎么能和她睡在一起?”

  “你为什么那样问?”

  “我亲爱的老兄,她是一个母夜叉!一个最蹩脚的母夜叉!你怎么想得到的?难怪特斯蒂格吓坏了。假使你要个情妇,为什么不在城里那些干净的小模特儿中找一个呢?她们多得很呀。”

  “就象我刚才对你说的,德·博克;这个女人不是我的情妇。”

  “那末是…”

  “她是我的妻子!”

  德·博克闭起薄薄的双唇,作了一个扣钮扣的姿势。

  “你的妻子!”

  “对。我打算跟她结婚。”

  “天哪!”

  德·博克对克里斯廷投了最后的、深恶痛绝的一瞥,拔脚就逃,甚至连上衣也顾不得穿上。

  “你说了我些什么话?”克里斯廷说。

  文森特走过去,俯视了她片刻。“我对德·博克讲,你将成为我的妻子。”

  克里斯廷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的双手忙个不停。她的嘴唇稍稍掀开,她的舌头就象蛇舌般地抖动,舔着干裂的嘴唇。

  “你真的要跟我结婚吗,文森特?为什么?”

  “要是我不跟你结婚,那还不如不来打扰你好。我要体验家庭生活的哀乐,以便能够根据亲身经验来描绘。我曾爱过一个女人,克里斯廷。我到她家里,他们说她讨厌我。我的爱情是真实的,纯挚的,强烈的,克里斯廷。我离开的时候,我知道爱情已被扼杀。然而,死亡以后又有复活,你就是那个复活。”

  “但是你没法跟我结婚呀!孩子们怎么办?而且你的兄弟也许会停止寄钱给你。”

  “我尊敬做妈妈的女人,克里斯廷。我们把新生的婴儿和赫尔曼留在身边,其余的可以和你妈在一起。至于泰奥…,不错…他也许会切断我的财源。可是,我把情况和盘托出后,我相信他不会抛弃我的。”

  他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她看上去比他第一饮碰到的时候要好得多。在她忧郁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幸福的神情。她通身焕发出一股新的生气。摆姿势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但她做得很好,很耐心。当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是粗鄙、衰弱和愁苦;现在她的整个样子显得很恬静。她获得了新的健康和生活。他坐在那儿,抬头望着她的粗糙的、有印记的脸,这张脸上显露出些许愉悦的神色,他又一次想起了米什莱的话:“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孤独绝望的女人?”

  “西队我们生活得马虎点,尽量节约,可以吗?我怕会有一一一筹莫展的一天。我能够帮助你,直到你去莱顿为止,但在你回来时,我不知道你会看到什么情况,有或者没有面包。

  我有什么就一定与你和孩子们分享。”

  克里斯廷从椅子上滑到他身旁的地板上,双臂挽住他的颈脖,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

  “只要让我和你在一起,文森特。我不要求很多。如果只有面包和咖啡,我也不会抱怨。

  我爱你,文森特。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男人。如果你不要跟我结婚,那就不要勉强。我能摆姿势,努力做好,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让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幸福,文森特。我不要什么东西。我只要分享你的所有,只要幸福。”

  他能够感觉到正在涨大的婴儿贴着他,温暖而活动。他的手指尖轻抚她的并不漂亮的脸庞,亲吻一粒粒疤痕。他把她的头发松散在背上,轻柔地一绝给地把平。她把红晕的、幸福的脸颊偎倚在他的红胡须上,温柔地擦着那毛糙糙的胡须。

  “你真的爱我,克里斯廷?”

  “是的,文森特,我爱你。”

  “被爱是幸福的。舆论会说这是不对的,高兴说就说吧。”

  “去他妈的舆论,”克里斯廷简截地说。

  “我将当个做工的人,那适宜我的。只要你和我彼此理解,我们不必管别人的闲话。我们不必假装要保持什么社会地位。我自己的阶级早就把我撵出来了。我宁可吃自己炉子上的面包皮,不管怎么穷困,也不愿意活着不跟你结婚。”

  他们坐在地板上,互相偎抱着,火炉里的红色旺火使他们暖和。邮差打断了这温情的一刻。他递给驻猕特一封从阿姆斯特丹来的信。信上写着:文森特:

  得悉你的可耻行为。六幅画的合同取消。我对你的作品不再感到兴趣。

  他的整个命运现在就系在泰奥身上了。除非他能使泰奥理解他和克里斯廷之间关系的全部道理,否则,切断每月一百法郎就会被还明是正确的。他可以没有他的老师莫夫;他可以没有他的画商特斯蒂格;他可以没有他的家庭、朋友和同行;只要有他的绘画和克里斯廷。

  但是,他却不能没有每月的一百法郎!

  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给他的弟弟,把一切都解释清楚,请求泰奥理解,不要抛弃他。他天天提心吊胆,深伯情况逆转。他不敢再多买绘画材料,再作水彩画,再快速前进。

  泰奥提出了许多反对的道理,但没有责怪。他也提出了劝告,但一次也没有表示如果他的劝告不被接受,他就要停止寄钱的意思。最后,尽管不表示赞成,他还是向文森特保证将一如既往地帮助下去。

  、五月初。莱顿的医生通知克里斯廷,她将在六月里分娩。文森特决定,最好在分娩之前两人分开住,他希望在她分娩时,租下申克韦格街隔壁的空房。克里斯廷大部分的时间在工作室里,但她的财物仍留在她母亲家。等她恢复健康后,他们将正式结婚。

  为了克里斯廷的分娩,他赴莱顿。从晚上九点起直到半夜一时半,胎儿在肚里一动不动。

  不得不用钳子,但这决不会引起损伤。克里斯廷感到很痛,但当他一看见文森特,便忘记了疼痛。““我们很快又能开始画画了。”她说。

  文森特站着向下看着她,眼里噙着泪水。这孩子属于另一个人是无所谓的。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感到幸福,胸口一阵紧痛。

  他回到申克韦格街,看到房东和屋前堆木材院子的主人。

  “另租房子的事儿怎么样,凡·高先生?租金一星期只要八法郎。我给你粉刷一下。如果你指定所喜欢的糊壁纸,我就给你糊上。”

  “慢一点儿,”文森特说。“我妻子返家后,我会租下新房的,不过我得先写信给我的弟弟。”

  “哦,我本来要糊墙纸的,请把你最喜欢的花色告诉我,如果你不租,也不要紧。”、文森特听说隔壁的房子已有好几个月了。那大得多,有工作室、起居室、厨房。凹室和一间顶楼卧室。那比老地方贵四法郎一星期,但是,克里斯廷、赫尔曼和婴儿都来到申克韦格街的话,他们就需要一个新地方。泰奥回信说他的薪水又加了一次,因此目前文森特可以指望每月收到一百五十法郎。文森特立即租下新房子。克里斯廷一星期内就回来,他想让她到达的时候,看到一个温暖的窝巢。房东派了堆放木材院子里的两个雇工,把他的家具从隔壁搬进新的工作室。克里斯廷的母亲来帮忙整理。

  新工作室看上去那么地象样,素净的谈棕色糊墙纸,地板擦洗干净,墙上挂着画,角落里摆着画架,还有一张白色的松木大工作桌。克里斯廷的母亲在窗上挂起白布窗帘。工作室的凹室里,文森特堆放全部画板、纸夹和木刻。角落里的壁橱中放置瓶壶杂器和书籍。起居室里有一张桌子、一些厨房用的椅子和一只油炉,靠窗放着一张供克里斯廷坐的大柳条符。

  他在椅旁放了一个有绿色罩子的铁摇篮,摇篮主方挂着伦勃朗的铜版画。两个妇人坐在摇篮旁,一个凭着烛光在读《圣经》。

  他添置了必不可少的饮马克里斯廷回来后就能在十分钟内把饭烧好。他多买了一份刀、叉、匙和盆,以备泰奥会在哪一天来访。在顶楼里,他放了一张和妻子同、睡的大床,本来的一张连同铺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枕头的床,留给赫尔曼。他和克里斯廷的母亲弄了些麦秆、海草和褥套,在顶楼里动手把床垫塞好。

  克里斯廷离开医院的时候,替她治疗的医生、诊疗所的护士和护士长都来道别。文森特比以前更充分地认识到,她是一个能使严肃的人们给予同情和好感的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是好的,”他自言自语,“怎么会有好的品行呢?”

  克里斯廷的母亲和男孩赫尔曼在申克韦格街迎接她。这是极其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因为文森特并没有告诉她这个新窝。她走来走去,东摸西摸,摇篮、安乐椅,他放在外面窗台上的花盆。她兴高采烈。

  “医生真好笑,”她嚷道,“他说:‘哎,你喜欢喝社松子苦艾酒吗?你抽雪茄吗?’‘是的,’我回答他。‘我不过是问问,’他说,‘我想告诉你,你不必戒烟酒。但决不能吃醋、胡椒或芥茉。你至少一星期要吃一次肉。’”他们的卧室看上去很象船舱,因为四周都有护壁板。文森特每天晚上把铁摇篮搬上楼,早晨再搬回到楼下的起居室里。克里斯廷还很衰弱,全部的家务只能由文森特来做,铺床,生火,抬,搬,洗。他觉得好象与克里斯廷和孩子们在一起很长久了,也似乎是在干他的本行。虽然手术的影响尚未完全消失,但她在渐渐康复。

  文森特怀着一股新的安宁之感回到他的画上去。有一个自己的家是幸福的,感到有一个家在周围喧噪和活动是幸福的。和克里斯廷~起生活,给了他以勇气和力量来从事自己的工作。只要泰奥不抛弃他,他确信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

  在博里纳日,他曾为上帝做牛马,在这儿,他有一个新的、更实在的上帝,一种可以用一句话来表示的宗教:劳动者的形象、士翻过的田里的畦沟、沙、海洋和天空,都是严肃的主题,如此地困难,同时又是如此地美丽,是一个的确值得他毕生去把蕴藏其间的诗意加以表现的任务。

  一天下午,他从沙丘回来,在申克韦格街的家门口碰上了特斯蒂格。

  “很高兴见到你,文森特,”特斯蒂格说。“我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文森特深伯特斯蒂格一上楼,一场暴风雨就免不了。他站在街上和他谈了一会儿,壮壮胆。特斯蒂格友好而愉快。文森特哆嗑着。

  两人进来的时候,克里斯廷正在柳条椅上给娃娃喂奶。赫尔曼在炉边玩耍。特斯蒂格吃惊地对他们呆望了好久。当他开口的时候,讲的是英语。

  “那女人和娃娃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廷是我的妻子。那娃娃是我们的。”

  “你真的和她结过婚吗?”

  “我们还没有举行过仪式,如果你是指那个的话。”

  “你怎么想到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孩子们……”

  “人通常都结婚的,不是吗?”

  “但是你没有钱。是你的弟弟在养活你。”

  “完全不是。泰奥付我薪水。我的全部作品归他所有。将来他会收回他的钱。”

  “你发疯了吗,文森特?这简直只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讲得出来。”

  “人的行为,先生,是很象绘画的。整个儿的透视是随着眼睛的移动而变化,并不取决于主题,而取决于观察者。”

  “我要写信给你父亲,文森特。我要写,把全部情况告诉他。’“如果在他们接到你的充满怒气的信后不久,又收到我请他们来玩的旅费,你不以为很滑稽吗产“你自己也想写信?”

  “你能问那个吗?当然我要写。但是你大概承认现在恰恰不是当口。家父正要迁往纽南的牧师住宅。我妻子的情况又是:任何忧虑和紧张都会使她送命。”

  “那我就不写。老弟,你和投水送命的人一样愚蠢。我不过想救你。”

  “我丝毫不怀疑你的好心,特斯蒂格先生,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对你的话生气的道理。

  不过,这次谈话使我感到很不愉快。”

  特斯蒂格离去,神色沮丧。从外部世界给予文森特第一次真正打击的是韦森市吕赫。一天下午,他不在意地来看看文森特是否还活着。

  “喂,”他说。“我注意到了,你没有那二十五法郎,也过来了。”

  “对。”

  “现在你是不是感到高兴,因为我没有宠坏你?”

  “我相信那天晚上在莫夫家对你讲的第一句话——‘滚开!’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邀请。”

  “如果你这样下去,就会变成另一个韦森市吕赫,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为什么不把你的情妇给我介绍介绍。我还没有这个荣幸呢。”

  “你爱怎么样欺侮我就怎么样欺侮吧,韦森布吕赫,但是别去碰她。”

  克里斯廷在摇那带绿色罩子的铁摇篮。她知道她正受到嘲弄,抬起痛苦的脸望着文森特。

  文森特向母亲和娃娃走去,保护般地站在他们的旁边。韦森市吕赫瞧着这群人,再看看摇篮上的伦勃朗。

  “晦,”地嚷道,“你提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主题。我愿意来完成。我把它叫做圣家族!”

  文森特一面咒骂,一面向韦森布吕赫扑过去,但后者安然地溜出了房门。文森特回到家属跟前。墙上的伦勃朗旁边挂着一面镜子。文森特抬头望望,在韦森市吕赫的可怕而具有破坏性的一目了然的一刹那中、捕住了他们三人的影象……私生于、妓女和受布施者。

  “他叫我们什么?”

  “圣家族。”

  “那是什么意思?”

  “一幅马利亚、耶稣和约瑟夫的图景。”

  她泪珠盈眶,把头理在娃娃的衣服里。文森特跪在铁摇篮边安慰她。黄昏偷偷地从北窗溜进来,给房间投下一片静谧的阴影。文森特又一次能够把自己分离出来;看到他们三人,就好象他不是其中的一员。这一次,他是通过自己心中的眼睛看到的。

  “别哭,西恩,”他说。“别哭,亲爱的。把头拾起来,把眼泪擦干。韦森布吕赫是对的!”

  文森特差不多在同时发现了斯赫维宁根和油画两者。斯赫维申根是一个小渔村,坐落在北海边两个防护沙丘的凹谷中。海滩上排列着一行行的单桅方形小渔船,张着深颜色的、日晒雨淋的帆。船尾装有粗采的方舵,渔网铺开着准备出海,桅上飘扬着一而铁锈色或海青色的小旗。红轮蓝身的货车把鱼载过村子;渔妇们戴着油布帽,两只圆形的金色别针在前面如优家眷们拥在海潮边迎接渔船归来渔村里飘扬着灰色的旗帜,对那些喜欢在嘴唇上尝到海水咸味但不喜欢流人嘴里而呕喉咙的外国人来说,那意味着安乐窝。岸上点缀着白帽子的海洋一片灰沉沉,不断在变的绿色,褪成毫无光泽的蓝色。天空一片淡灰色,云彩朵朵,偶而露出一丝蓝色,提醒渔夫们太阳还是在荷兰的上空照耀。斯赫维宁根是一个人们从事劳动的地方,那儿的人世世代代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和海洋中。

  文森特画了许多街头景色的水彩画,发觉这个媒介物用来表现一个稍纵即逝的印象,是令人满意的。但是水彩画缺乏深度、厚度和特性来表达他所需要讲述的东西。他切望油画,但又怕上手,因为他听说过许许多多的画家,由于尚来掌握绘画就制作油画,于是以失败告终。在那个时候,泰奥来到海牙。

  泰奥二十六岁,一个有本事的艺术商。他经常代表公司出差,各地都知道他是这行业中最出色的年轻人之一。巴黎的古皮尔公司已经盘给布索和瓦拉东(通称为“先生们”公司),虽然他们留任泰奥,但买卖与古皮尔公司和文森特叔叔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图画是以可能的最高价格出售——无视其优劣——而且只有已经获得成功的画家才得到保护和支持。文森特叔叔、特斯蒂格和古皮尔公司认为一个艺术商的首要职责,是发现和鼓励新的、年轻的艺术家,现在却只是老的、已被公认的画家为人所求。美术界中的后起之秀:马奈、莫奈、毕沙罗、西斯莱、雷诺阿、伯特·库里索、塞尚、德加、吉约曼和更年轻一点的图卢兹一洛特雷克、高更、修技、西涅克,都试图表达与布格罗及学院派所谋煤不休的原则相背的东西,但是没有一个人听他们的。这些艺术革命家中,没有一人的油画在“先生们”中展出或出售。

  泰奥对布格罗及学院派深恶痛绝,他完全同情年轻的革新者。他天天尽可能地劝说“先生们”展出新的绘画,启发公众购买。“先生们”认为这些革新者头脑发昏,幼稚无知,不学无术。

  泰奥则认为他们是未来的大师。

  兄弟俩在工作室里见面的时候,克里斯廷在顶楼卧室里。他们寒睹过后,泰奥说:“虽然我是来这儿有公差的,但应该坦白地说,我到海牙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劝你别跟这个女人建立永久的关系。首先,她是个什么样子?”

  “你还记得我们在曾德特的老保姆莉思·弗曼吗?”

  “记得。”

  “西恩就是那种人。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但对我来说,她具有超群的品性。不论是谁,只要爱上了一个普通平凡的女人,而且也被她所爱,那末他就是幸福的,尽管生活里还有阴暗的一面。我感到自己多多少少还有点用处,这使我再次报作起来,使我再生。我没有寻求它,但是它却找到了我。西恩忍受了一个画家生活中的全部忧虑和苦恼,她是那么自觉自愿地为我摆姿势,因而我认为和她在一起,比之我如果和凯结婚,更有利于我成为一个好画家。”

  泰奥在工作室里走了一圈,最后凝视着一张水彩画,开口道:“唯有一点我无法理解,那就是,当你如此疯狂地爱着凯的时候,怎么又会爱上这个女人呢。”

  “我不是一下子就堕入情网的,泰奥。就因为凯拒绝了我,所以我的全部感情应该被埋没吗?你现在到这儿来,并没有看到我沮丧忧愁,而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工作室和一个正在安排的家;不是一个神秘的工作量,不过是一个扎根于现实生活的工作室——一个有摇篮和娃娃高椅的工作室——毫不死气沉沉,而是一片生机蓬勃,充满生命力。对我来说,清楚得犹如白天一样:一个人应该感觉到所要画的东西,一个人如果想直接表现家庭生活,那末他就应该处于家庭生活的现实之中。”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阶级的偏见,文森特,但是你以为那聪明。”

  “不,我不认为在降低自己的身分,丢自己的地”文森特打断他的话,“因为我感到我的作品是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所以我必须接近这基础,真正地掌握生活,在许许多多的艰难困苦中取得进步。’“对你所说的一切,我不想争辩。”泰奥快步走过去,站着俯视他的哥哥。“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因为在她和我之间有着结婚的希望。我不想让你以为她是一个情妇,或者以为我在和什么人私通,无需考虑其结果。结婚的希望是双重的:首先,一当情况许可,就举行世俗的婚礼,其次,是一种约定: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就好象已经结过婚,共同分享一切。”

  “不过,你一定会等一阵再举行婚礼吧?”

  “是的,泰奥,如果你要我那样做的话。我们将把婚礼拖延到我能卖画挣得一百五十法郎、你的帮助不再成为必要的那一天。我答应依,在我的画尚未进步到使我能够自立之前,我决不跟她结婚。等我开始逐渐赚钱后,你每个月就能少寄一点钱给我,最后我一定能不再需要你的钱了。到那时候,我们再商量举行婚礼。”

  “这样做再聪明不过了。”

  “她来了,泰奥。看在我的面上,尽量把她看作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吧!因为她确实是的。”

  克里斯廷从工作室尽头的楼梯上下来。她穿着一套干净的黑衣服,头发仔细地朝后梳去,红光满面,几乎淹没了痘疮疤。她变得具有一种朴素的美。文森特的爱情给她罩上了一层自信和安宁的灵气。她平静地与泰奥握手,问他是否要喝杯茶,并坚留他吃晚饭。她坐在窗口的安乐椅上,做针线和摇着摇篮。文森特兴奋地在工作室里来回走着,拿出木炭人物、水彩街景和匠心经营的铅笔群像。他要泰奥看到他作品中的进步。

  泰奥相信文森特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但他对文森特的画直到现在还是不太喜欢。

  泰奥是一个有鉴赏能力的艺术爱好者,善于鉴定,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能够得出对他兄长作品的结论。在他看来,文森特始终尚处于逐渐形成的过程中,却从未到达成熟的境界。

  “假使你开始感到有作油画的需要,”在文森特把所有的习作都拿出来给他看,一说起他的渴望时,他说,“你为什么不开始呢?你还在等什么呢?”

  “等到我的描绘技巧够好了的时候。莫夫和特斯蒂格说我不知道如何……”

  “……韦森布吕赫说你知道的。你自己才是最后的评判者。倘若你感到现在必须用更深刻的颜色来表现自己,那末时机就已经成熟了。快动手吧!”

  “但是,泰奥,费用!那些要命的颜料贵如金呀。”

  “明天早晨十点钟到我旅馆里来。你愈快开始给我油画,我就能愈快地收回投资。”

  吃晚饭的时候,泰奥和克里斯廷交谈得很起劲。泰奥离开的时候,在台阶上转身对文森特用法语说:“她是好的,真正好的,我不反悔。”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瓦根斯特拉特街上行走的时候,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照:弟弟经过精心打扮,靴子擦得晶亮,衬衫浆过,衣裤烫得笔挺,领给打得端端正正,黑色的常礼帽微微斜戴,柔软的棕色胡须细心地修剪过,以优雅的姿势和步态走着;而另一个,脚着破履,打过补忏的裤子和紧身的上衣很不相称,没有领结,一项可笑的农夫便帽粘在头顶上,胡须长得结成密密麻麻的红螺旋,拖着慌忙的、凌乱的步子,两手摇晃,讲话的时候,打着激动的手势。

  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形成的这幅图景。

  泰奥带文森特到古皮尔公司去买油画颜料、油画笔和油画布。特斯蒂格尊重和赞赏泰奥,他想喜欢和了解文森特。他得知他们的来意后,便一定要亲自去找这些画具,并将各种颜料的特性告诉文森特。

  泰奥和文森特漫步穿过六公里的沙丘到斯赫维宁根去。一条小渔船刚刚返航。石碑附近有一间小木棚,棚里有一个人坐着了望。一当渔船看得见的时候,那个人便拿着一面大旗站出来。他的身后拥着一群孩子。他摇了摇旗,一个人骑着一匹老马驰来,去取铁锚。从村里来了许多男男女女,蜂拥而过沙丘,与这群人一起欢迎渔船。渔船驶近时,骑马的人走入水中,带回铁锚。然后,穿着长统套鞋的人们把船上的人背上岸来,每一个船员一上岸,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船员们全上了岸。马把渔船拖上海滩后,整群人象一个商队似地在沙丘上前进,走回家去,马上的人象一个高大的幽灵,高高耸出在人群之上。

  “我就要画这样的情景。”文森特说。

  “当你别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的时候,请立即给我几张。我也许能在巴黎找到买主。”

  “噢,泰奥,你一定!你必须开始出售我的作品!”

  泰奥离去后,文森特开始试验他的颜料。他画了三张油画习作:一幅是吉斯特桥后一排截梢的柳树,另一张是一条煤屑路,第三幅是米尔德沃尔特的莱园,一个身穿蓝色罩衫的人在挖土豆。白色的沙地上,有的地方的土已被翻起,地上还留着一排排干枯的茎秆,其中夹杂着绿色的野草。远方是暗绿的树和屋顶。他在工作室里瞧着自己的画,洋洋自得,他确信没有人会以为这是他的最初尝试。笔法、色彩的主调和结构精确逼真。他感到有点惊奇,他原以为他的处女作一定失败。

  他在林中盖满山毛样枯叶的斜坡上忙著作画。斜坡呈现出有淡有深的红棕色,树影给斜坡投上条条纹路,有时覆盖了斜坡的一半,使颜色的深深淡淡格外明显。问题在于取得色彩的深度、斜坡的巨大力量和结实性。在作画的过程中,他第一次发觉在阴影中还有那么多的光亮。他必须保持那个光亮,同时又保持浓艳色彩的深度。

  在秋日的夕照下,大地是一块深红棕色的地毯,树木使色调柔和。幼小的烨树发芽,阳光照到的一面,呈现翠绿,树干的阴面是暖和的墨绿。在幼树的后面,在棕红色的土地后面,是一片晴空:带蓝的灰色,温暖,几乎不是蓝色,而是一片通红。它衬托着一片烟雾蒙呢的绿野、小树干和黄叶织成的网络。徘徊的拾柴者就象许多神秘的黑色幽灵。一个弯身拾枯枝女人的白帽,在一片深红棕色的土地中,显得特别突出。灌木丛上出现一个男子的黑色半面像,以晴空为背景,这人物的形象很大,富有诗意。

  他一面描绘,一面自言道:“在画面上还没有出现秋日暮景的情调、某些神秘的东西和严肃的东西之前,我决不走开。”但光线在逐渐暗下去。他得赶快地画。他以断然的笔触,不多几笔就画好了人物形象。这突然使他想起那小小的树干是多么坚实地扎根在土里。他试图把树干画进去,但背景粘搭搭,笔触一下去就消失了。他加紧地试了又试,因为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最后,他看到无能为力了,在土地的浓郁的棕色上,没法再画什么了。他以一种盲目的直觉甩掉画笔,把管内的颜料在油画布上挤成树根和树干,拾起另一支笔,用笔杆顺着厚厚的颜色描摹。

  “对,”他叫道,当薄暮终于笼罩树林的时候,“现在它们直立在那儿,从泥土中长出来)

  深深扎根在地里了。我已经讲出了我要讲的话啦!”

  那天晚上,韦森布吕赫来访。“跟我到皮尔克里去。那儿有活人画和字谜。”

  文森特并未忘记他的前一次来访。“不,多谢,我不想离开我的妻子。”

  韦森布吕赫朝克里斯廷走过去,吻她的手,问候她的健康,十分高兴地逗玩孩子。他显然把上次对他们讲的话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让我看看你的新速写,文森特。”

  文森特欣然同意。韦森布吕赫拣出一张星期一集市上人们在收摊的速写;一张许多人排在施汤所的前面;一张疯入院里的三个老人;一张斯赫维宁根的一条起锚的小渔服第五张是文森特在一阵暴风雨中的沙丘泥泞中,垫在股头上画成的。

  “这些都卖吗?我想买下来。”

  “又是你的无聊的玩笑吗,韦森布吕赫?”

  “我从来不开绘画的玩笑。这些速写挺好。你要多少钱?”

  文森特木然地说:“你自己出价吧。”担心自己随时会被嘲弄讥刺。

  “很好,五法郎一张,怎么样?一共二十五法郎。”

  文森特瞪大着眼睛。“太多了!我的科尔叔叔只给我两法郎半。”

  “地欺骗了你,老弟。所有的画商都欺骗你。有朝一日他们会以五千法郎的价格卖出去。你怎么讲,成交吗产“韦森布吕赫,有时候你是一个天使,有时候你是一个恶魔!”

  “为了使朋友们对我不厌烦,就得有变化。”

  他掏出钱包,给了文森特二十五法郎。“现在跟我到皮尔克里去吧。你需要有点娱乐。今天有托尼·奥弗曼斯的滑稽戏。保你笑痛肚子。”

  于是文森特去了。俱乐部的大厅里挤满看客,他们都抽着便宜的烈性烟草。第一幅由活人扮演的画面是摹拟尼古拉斯·马斯②的铜版画《伯利恒的马厩》,色调和色彩极好,但表情大有毛病。另一幅是摹拟伦勃朗的《艾萨克祝福雅各布》,一个漂亮的犹太贵人在一旁看着她的诡计是否成功。大厅里很闷,文森特觉得头疼。在滑稽戏开始前,他就离开回家,在归家途中一边走,一边打着一封信的腹稿。

  他把认为可以讲的有关克里斯廷的情况全告诉父亲,也提到韦森布吕赫的二十五法郎,并请泰奥多勒斯来海牙作客。

  一星期后,他的父亲来到。他的蓝色的眼睛渐渐失去光泽,他的步子变得慢了。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泰奥多勒斯曾命令他的大儿子离开家庭。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通过几次和解的信。泰奥多勒斯和安娜·科妮莉征曾寄给他一些内衣、外衣、家榜的蛋糕以及偶而十法郎。文森特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喜欢克里斯廷。有时候,男人们通情达理,宽宏大量,有时候,他们却盲目,刻薄。

  他认为父亲在摇篮分不至于无动于衷,表示反对。摇篮与别的东西完全不同,它从不欺瞒人们。父亲是一定会原谅克里斯廷过去的一切。

  泰奥多勒斯挟着一个大包裹。文森特打开包裹,拿出送给克里斯廷的一件厚上衣,明白一切顺利。她上楼到卧室去后,泰奥多勒斯和文森特一起坐在工作室。

  “文森特,”他的父亲说;“有件事你在信中没有提起。这娃娃是你的吗?”

  “不是。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孩子的父亲在哪儿?”

  “他遗弃了她。”他认为没有必要说明这孩子来路不明。

  “但是你要跟她结婚.文森特,是吗?这样同层是不好的。”

  “我同意。我要尽快地履行法律手续。不过,我和泰奥决定,最好等我能以我的画挣得一百五十法郎一个月的时候再说。”

  泰奥多勒斯叹了一口气。“对,也许这样最好。文森特,你妈希望你抽空回家看看。我也希望如此。你会喜欢纽南的,孩子,那是布拉邦特最可爱的村子之一。那小教堂小得可怜,看上去就象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可以坐近百人,想想看!牧师住宅四周全是山植树管,文森特,教堂后面是一个长满鲜花的园子,还有沙墩和木十字架。”

  “还有木十字架!”文森特说,“是白的吗产“对。上面的姓名是黑色的,但已经被雨水渐渐淋掉了。”

  “教堂有可爱的高尖塔吗,爸爸?”

  “一个精致纤细的尖塔,文森特,它往上升,一直升到天空中。有时候我真以为它差不多升到上帝那儿了。”

  “在基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文森特的眼睛闪烁着,“我要画下这个景色。”

  “附近有一片灌木丛和松林,农人们在田里掘地。你应该尽快地回家看看,孩子。”

  “对,我一定要看看纽南。小十字架、尖塔和田里的翻地的人。我猜想布拉邦特始终有东西给我画的。”

  泰奥多勒斯回家去叫他的妻子放心,他们的孩子一切还不坏,并不象他们原来想象的那样。文森特以更大的热情投入绘画。他发觉自己愈来愈倾向米勒:“艺术,这是战斗;在艺术中,一个人必须呕心沥血。”泰奥对他有信心,双亲没有对克里斯廷不满,海牙没有人再来干扰他。他可以完全自由地放手进行他的工作了。

  堆放木材院子的主人把到院子里来找活儿而没有捞到活儿子的人,都给文森特当了模特儿。他的钱包空了下去,他的画夹满了起来。他无数次地描绘躺在火炉旁摇篮里的娃娃。秋雨来”临,他在户外油布上苦干,捕捉到了所追求的效果。他很快地领悟到,一个人能看准色彩,立刻懂得如何分析,并说“那灰绿色是费里带黑,几乎不带蓝色”才算得上是一个色彩学家。

  不论画人物还是风景,他希望表现的不是感伤,而是严肃的悲痛。他要达到那样的境地——人们会对他的画这样讲:“他深深地感受到,他亲切地感受到。”

  他知道,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一个饭桶,一个反常的、讨厌的人,一个在生活中毫无地位的人。他就要在画中表现这样一个怪人、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心里所想的东西。在最贫穷的茅屋里,在最肮脏的角落里,他看到了画意。他画得愈多,对别的事情的兴趣也就愈少。

  他愈想摆脱那些琐事,他的眼睛也就愈快地捕捉到生活中的画意。艺术要求持久的劳动、不顾一切的劳动以及不断的观察。

  唯一的困难是油画颜料花费太大,而他又用得很厚。当他把颜料大量地挤在画布上的时候,就好象把法郎扔在须德海中。他画得很快,画布的账单一大堆。他一口气可以完成一张,莫夫两个月才画一张。好啦,他没有办法画得薄一点,也没有办法画得慢一点。他的钱象挥发的蒸气,而工作室里则塞满了图画。泰奥一寄到津贴费——泰奥讲定在一日、十日和二十日每次寄五十法郎——他就奔到颜料店,购买大管的路石、钻蓝和普鲁土蓝,小管的那不勒斯黄、土黄、组青和藤黄。然后他兴高采烈地作画,直到颜料和法郎两空,通常在生活费从巴黎寄到后五、六天,麻烦就产生了。

  他感到大吃一惊:要为娃娃买那么多的东西;克里斯廷要不断服药,添置新衣,吃营养品;赫尔曼要买书和学习用品,因为他上学了;家庭是个无底洞,他得不断地往里塞灯、瓶瓶罐罐、毯子、煤、柴、窗帘、地毯、蜡烛、被单、银制品、菜盆、家具以及没完没了的食品。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在他的绘画和靠他吃饭的三个人中间来分配这五十法郎。

  “你就象一个干活的,一领到薪水就往酒店奔,”有一次,当文森特从泰奥的信封里抢出那五十法郎,开始收集空颜料管的时候,克里斯廷说。

  他做了一具新的、有两只长脚、能在沙丘上架设的透视器,架子的角都叫铁匠做成铁的。

  有着海、沙丘、渔民、小船、马和渔网的斯赫维宁根,最吸引他。他每天步履艰难地穿过沙丘,放下沉重的画架和透视器,捕捉海洋和天空的千变万化。进入深秋后,别的艺术家们开始在工作室里生火了,他却在风里、雨里、雾里和暴风雨里作画。在最坏的天气里,他那湿淋淋的图,常常沾满了飞溅的沙粒和咸味的水。雨把他淋得透湿,雾和风使他发冷,沙粒飞进他的眼睛和鼻子……他心甘情愿地画到最后一分钟。现在,唯有死才能使他停下笔来。

  一天晚上,他把一幅新油画给克里斯廷看。“真是,文森特,”她叹道,“你怎么画得这样逼真的呀?”

  文森特忘记了他是在和一个胸无点墨的女人讲话。他应该对韦森布吕赫或莫夫讲才对。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我拿着一块白板坐在吸引我的景色之前,我说:‘那块白板必须变成某些东西!’我画了很长时间,回到家后感到不满意,便把它放进壁橱。休息一会儿后,我提心吊胆地去看。我还是不满意,因为在我的头脑中,原来的壮观太清楚了,以至于无法对我的描摹感到满意。然而,我也毕竟在我的画中找到了打动我的某些东西的回声。我看到,大自然告诉了我某些东西,对我讲过了话,而我也速记下来了。在我的速记中,也许有几个字没法辨认,也许有错误和遗漏,但其中有着树林或海滩或人物告诉我的某些东西。

  你听得懂吗?”

  “不懂。”

  克里斯廷对他所做的一切不理解。她认为他的作画渴望是一种花饯的入迷。她明白,不管怎么样,他的生活是建立在牢固的基础上,所以不想加以反对。他作品的目标、缓慢的进步和费力的表现,与她毫无关系。她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的良好伴侣,但是,文森特的生活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家庭的。当他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只得给泰奥写信。他几乎每天晚上倾泻出一封热情的长信,叙述一天来他所看到的、描绘的和思考的一切东西。*为占当他想享受别人的表达时,他就看小说:法国的、英国的、德国的和荷兰的。克里斯廷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零头。但他很满意,并没有对要娶克里斯廷的决定懊悔,也没有试图把智力活动强加于她,在这方面,她是显然欠缺的。

  在夏季和秋季的漫长月份中,他清早五、六点钟离家,一直画到白天的阳光完全消失,然后拖着腿在阴凉的暮色中穿过沙丘。这段时期中,一切平安无事。但是,当一阵可怕的暴风雪降临,纪念他们在雷伊恩火车站对面的酒店中相遇一周年的时候,文森特只得在家里从早画到晚,于是要保持令人满意的相处就变得较为困难了。

  他回到黑白画上,为了节省颜料的开支,但是,模特儿却吃穷了他。那些乐于做这个完全不是最坏的下贱劳动的人,来为他做模特此时,要价甚大。他请求准许在疯人院里作速写,但院方声称从无先例,另外,病房在铺新地板,所以除了探望日外,他不可能在那儿作画。

  他唯一的希望寄托于克里斯廷了。他期望她恢复健康后,马上就能为他摆姿势,就象在养娃娃之前那样起劲地干。克里斯廷的想法不同。起初她讲:“我还吃不消。等些日子吧。你反正不急。”她完全恢复健康后,又认为忙不过来。

  “现在不象从前了,文森特,”她说,“我得照料娃娃。我得打扫楼上楼下。还要烧四个人的饭。”

  文森特清早五点钟起来做家务,以便她能在白天抽空摆姿势。“但我不再是模特儿了,”她抗议道,“我是你的妻子。”

  “西恩,你一定要为我摆姿势!我没钱每天请模特儿。那是你在这儿的一个道理。”

  克里斯廷骤然大发脾气,在认识文森特的初期,这是司空见惯的。“这就是你要我的目的!你可以在我的头上省钱!我只是你的该死的佣人!倘若我不为你摆姿势,你就会再把我赶出去!”

  文森特想I片刻后说:“那些话都是从你母亲那儿听来的。你自己是想不出的。”

  “怎么,我自己想出来的又怎么样?我说的不错,不是吗?”

  “西恩.你不应该到那儿去。”

  “为什么?我爱妈妈,不行吗?”

  “但是他们在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明白,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在使你按照他们的方式思考问题。那样一来,我们的婚姻怎么办呢?”

  “家里没有吃的时候,不就是你叫我到那儿去的吗?多挣一点钱,我就不需要回去了。”

  他终于说服她撰姿势后,她变得毫无用处。她又犯了一年前他那么努力地加以纠正的全部错误。有时候他怀疑她在摇动身体,故意摆出别扭的姿态,迫使他感到讨厌,不想再烦她摆姿势。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他雇请外面的模特儿的费用增加起来。他们无钱买食物的日子也随之增多起来,克里斯廷不得不到她母亲家去过活的日子也随之有增无减。每一次她从那儿归来,他总觉得她的态度和举止有点异样。他被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他若把所有的钱用于日常开支,克里斯廷就不会回到她母亲的影响中去,他就能够把他们的关系保持在有益的水平上。但是,如果他那样做,就得放弃绘画。难道为了拯救她的生命,就该毁了自己吗?

  如果她每月不到她母亲那儿去几次,那末,她和孩子们就得挨饿。如果她去,最终使会毁掉他们的家。他该怎么办呢?

  身体不适和怀孕的克里斯廷、在医院里的克里斯廷、产后在恢复健康的克里斯廷,是这样一种人:一个被遗弃的、绝望的、在可悲的死亡边缘上的女人,对一句简单的好话或一个帮助性的行为就感恩不尽的女人,一个通晓世上一切痛苦的、为了苟活片刻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的、会对自己和生活许下各式各样狂热和英雄般的谎言的女人。又恢复了健康的、由于良好的食物、药物和细心照料而身体和脸孔都发胖了的克里斯廷,是另一种女人。痛苦的记忆在后退,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决定在削弱;她从前生活的想法和习惯,慢慢地在复活。十四年来,她一直毫无拘束地生活,生活在街上,生活在酒、黑雪茄、恶浊的语言和粗俗的男人之中。随着身体的力量恢复,十四年的懒散怠情,压倒了一年的体贴入微和温厚的爱情。潜伏着的变化开始偷袭她。文森特起初没有理解到这一点,后来,他慢慢地觉察到发生着的一切。

  凑巧在这个时候,新年的开头,他接到泰奥的一封不寻常的来信。他的弟弟在z黎街头上碰到了一个孤独、患病和失望的女人。她患足疾,不能工作。她准备自尽。文森特给泰奥寻呼路;后者跟随着他的老师。他在老朋友的家里给这个女人找到了一个地方。他请了一个医生给她作检查。他负担这个女人的全部生活费用。在他的信中,他称她为他的病人。

  “我应该跟我的病人结婚吗,文森特?那是我为她效劳的最好办法吗?我应该履行法律手续吗?地遭受到很多的痛苦;她不幸;她被她唯一爱着的人所抛弃。为了拯救她的生命,我该做什么呢?”

  文森特深深地感动,他表示同情。然而,克里斯廷一天比一天变得不易相处。当只有面包和咖啡的时候,她抱怨了。她坚持要他停止雇请模特儿,把他的钱留作家用。当她不能添置新衣的时候,她就毫不顾惜旧衣服,任让食物和污演糟蹋。她不再缝补他的衣服和衬衫。她又落到了母亲的影响之中,后者告诫她,文森特不是卷逃就是扔掉她。既然不可能维持永久的关系,那末何必再为了维持暂时的关系而去找麻烦呢?

  他能够劝泰奥跟他的病人结婚吗?正式结婚是拯救这些女人的最好办法吗?最重要的是给她们住房,以良好的食物来恢复她们的健康,用柔情爱意使她们再次热爱生活吗?

  “等一等!”他警告他的弟弟,“尽力而为吧,那是高尚的行为。但是仪式对你毫无益处。

  如果爱情在你们之间滋生,那末婚姻也会随之而生。但首先要看看你能否拯救她。”

  泰奥每月三次寄五十法郎。现在由于克里斯廷管家愈来愈不经心,钱也就不象从前那样维持长久了。文森特太需要模特儿了,这样他方能为几幅真正的油画创作凑集足够的习作。

  从他的画上被夺去化在家庭开销上的每一个法郎,都使他感到懊恼。她则对从家庭开销上被夺去化在他绘画上的每一个法郎,大为不满。这是他们生活上的一个斗争。一月一百五十法郎,只能够应付他一个人的吃、住和绘画材料,要使这点钱养活四口人的企图,虽然是堂皇的,但却是不可能的。他开始向房东、鞋匠、杂货店、面包师和绘画颜料店欠债。要解决这个难题,泰奥却缺少钱款。

  文森特写了封恳求的信。“你能否把钱在二十日以前寄来,至少不迟于二十日。我手边只剩两张纸和最后一点粉笔了,我没有一个法郎可用来雇请模特儿和买吃的。”他一个月要写三封这样的信,当五十法郎寄到时,他早已全欠下店主了,就这样前吃后空。

  泰奥的“病人”的足疾要动手术。泰奥将她送往一家好医院。同时他寄钱给纽南的家里,因为新的教友很少,泰奥多勒斯的收入不够维持家用。泰奥要维持自己和他的病人、文森特、克里斯廷、赫尔曼、安东和纽南一家的生活。他的薪水连一个生丁也多不了,所以无法再给文森特一个额外的法郎。

  最后,在五月初,事情终于发生了:文森特只剩下了一法郎,一张破碎的措条已经被一个店主退还。屋里连一口食物也没有。泰奥的下一期的钱至少还有九天才能寄到。他十分害怕把克里斯廷那么长时间地放在她母亲的手中。

  “西恩。”他说,“我们不能让孩子们挨饿。你最好把他们带回你母亲家去,直到泰奥的信寄来。”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转着同样的念头,但都没有勇气明说出来。

  “好,”她说,“我想只能这样了。”

  杂货商收下那张破借条,让他赊了一点黑面包和咖啡。他将模特儿带进家来,把钱欠一欠。他变得更神经质了。他的画不称手,画得索然无味。他饿着肚子。对经济的不断担心威胁着他。他无法不作画过活,然而,每一个小时的绘画都在告诉他:他在失败。

  第九天的最后一天,在十三日,泰奥的信和五十法郎及时寄到了。他的“病人”已动过手术,他把她养在私宅中。经济上的紧张也在威胁着他,他也感到沮丧。他写道:“我担心以后恐怕无法再答应什么了。”

  那句话差不多使文森特失魂落魄。泰奥是不是说他无法再寄钱了?不寄钱还不是太坏的事情。但是,这是不是说,从文森特每天寄给他以表示自己作品在进步的速写中,他的弟弟得出结论:他是没有才能的,毫无希望的呢?

  他整夜未能合眼,为此事担忧,他接连不断地写信给泰奥,求他解释清楚,并排命考虑维持自己生计的办法。毫无办法。

  他去看克里斯廷,发现她和母亲、兄弟、兄弟的情妇以及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她在抽黑雪茄,喝杜松子苦艾酒。她似乎根本没有回到申克韦格街去的念头。

  在母亲家里的九天,她原来的生活习惯——毁灭性的生活方式——恢复了。

  “我要抽雪茄就抽雪茄!”她嚷道,“如果雪茄是我自己买的,你就没有权利叫我不抽。

  医院里的医生说过,如果我想喝杜松子苦艾酒,就可以喝。”

  “对,那药……使你开胃。”

  她爆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药!你真是——!”这种话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还没有讲过呢。

  文森特处于十分敏感的状态中。他忍不住光起火来。克里斯廷亦不甘示弱。“不要你再关心我!”她大叫大嚷,“你连吃的也不给我。为什么不去多挣几个钱呢?你是个什么样的该死的男人?”

  严冬滞留不去,春天迟迟不至,文森特的情况愈来愈坏。他的债务不断增加。因为饮食不正常,引起了反应。他无法咽下一口食物。胃里的不舒服影响到牙齿。痛得他彻夜无法入眼。牙痛扩及到右耳.右耳整天价地痉挛地抽搐。

  克里斯廷的母亲开始来他们的家,和女儿一起抽烟,饮酒。她不再以为克里斯廷会幸运地结婚。有一次文森特发现她的兄弟也在,当文森特一进来,他马上溜出门去。

  “他来干什么?”文森特向,“他要你干什么?”

  “他们说,你要撵我走。”

  “你知道我决不会那样做的,西恩。只要你愿意留在这儿,我就不会。”

  “妈妈叫我走。她说,我留在这儿连吃的也没有,对我没有什么好处。”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然是回家。”

  “把孩子们带回那个家?”

  “总比在这儿挨饿来得好。我能干活,能挣钱养活自己。”

  “你干什么活呢?”

  “哦……随便什么。”

  “打零工?洗衣服?”

  。……我猜想。”

  他一眼就看出她在扯谎。

  “他们就劝你那么做!”

  “哦……那不太坏……维持生活。’“听着,西恩,要是你回到那个家里去,你就完了。你心里明白你母亲会再叫你到街上去的。记住莱顿医生的话吧。要是你再去过那种生活,你就会送命!”

  “不会送命的。现在我感到很好。”

  “你感到很好,那是因为你生活正常,但一见你回到……S”“嚼呀,谁要回去?除非你撵我走。”

  他坐在她的摇椅的扶手上,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头发没有梳理。“那末相信我,西恩,我决不会遗弃休。只要你愿意与我同甘共苦,我就和你在一起。但是你必须与你的母亲和兄弟疏远。他们会把你毁掉!答应我,为了你自己好,别再去看他们。”

  “我答应。”

  两天后,他从济贫院速写回来,工作室里空无一人。没有晚饭的影子。他发现克里斯廷在母亲家里喝酒。

  “我告诉过你,我爱妈妈,”他们回到家后,她抗议道,“我要去看她就可以去。我不归你所有。我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从前生活中的那种熟悉的、懒散的习惯又恢复了。每当文森特想加以纠正,并解释她在疏远他的时候,她就回答:“对,我完全明白,你不要和我呆在一起。”他指给她看,屋里无人照管,狼狈不堪。她回答:“哦,我懒而无用,我一直是那种样子,没有办法了。”如果他想使她明白,懒散会有何等样的结果,她就答道:“我不过是个游民,真的,我将投河结束一生!”

  现在她的母亲几乎天天到工作室来,夺去了文森特极为看重的克里斯廷的情谊。屋内杂乱无章。吃饭毫无定时。赫尔曼遗遍遇遏地东跑西走,也不上学了。克里斯廷家务管得愈少,烟就抽得愈多,酒就喝得愈凶。她不对文森特讲从哪儿弄来钱抽烟喝酒。

  夏季来临。文森特又外出画画了。这意味着颜料、画笔、油画布、画框和更大的画架等新开支。泰奥函告他的“病人”情况有所好转,但他们的关系上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既然她现在身体比较好了,他与那女人该怎么办呢?

  文森特对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视而不见,光不断地作画。他知道他的家在耳边哗啦啦地坍下来,明白自己正在坠入克里斯廷陷足其中的怠情之无底洞。他企图把绝望埋在绘画之中、每天早晨,他动手一幅新画时,总希望这幅画是那么地美丽和无懈可击,能立即卖去,从而自立。每天晚上,他回家时都怀着可悲的认识:离他朝思暮想的精湛技巧,还有十万八千里。

  他唯一的安慰是安东那孩子。他是生命力的奇迹,他又笑又叫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他常和文森特一起在工作室里。坐在角落里的地板上。他对着文森特的画派派地叫,然后静静地坐着,注视墙壁上的素描。他长成一个漂亮活泼的孩子。克里斯廷愈忽视这孩子,文森特就愈喜欢他。在安东身上,他看到了去冬地的行为的真正目的和报酬。

  韦森布吕赫只来过一次。文森特给他看了几张去年的素描。他自己感到极端地不满意。

  “别这样想,”韦森布吕赫说,“几年以后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些早期作品,你会发现这些东西是真实的、深刻的。就这样坚持下去,老弟,别让任何东西阻挡你。”

  最后阻拦他的,是一记耳光。春天的时候,他叫一个陶工替他修盏灯。这商人一定要文森特带些新盘碟回去。

  “可是我没钱买呀。”

  “没有关系。不息的。带去吧,等有钱后再给好了。”

  两个月后,他砰砰嗡嗡地敲工作室的门。他是一个健壮的汉子,脖子象头颅一样粗。

  “你对我撒谎,这算什么意思?”他问,“你一直有钱的,拿了我的货却不给钱,怎么回事?”

  “现在我一分钱也没有。我一接到钱就付给你。”

  “撒谎!你刚把钱给我的邻居鞋匠。”

  “我在画画,”文森特说,“我不喜欢别人来打岔。我接到钱后就给你。请走吧。”

  “给了钱就走,不给就不走。”

  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这个人推向门去。“离开我的屋子。”他下逐客令。

  那正是商人所希望的。文森特的手一碰到他,他就扬起右手,一拳击中文森特的脸部,砰地把他打撞在墙上。他接着又揍了一拳,把文森特打倒在地,然后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克里斯廷在母亲家里。安东从地板上爬过去,抚拍文森特的脸,哭泣着。待了片刻,文森特醒来,拖着身子上楼,倒在床上。

  拳头没有打伤他的脸。他并不觉得痛。他沉重地倒在地板上的时候,也没有碰伤。但是,那两拳把他心里的某些东西打碎了,把他打垮了。他明白这一点。

  克里斯廷回来。她上楼到小房间。屋里没有钱,也没有吃的。她常常感到奇怪,文森特是怎么过下来的。她看到地横躺在床上,头和手悬在一端,双脚悬在另一端。

  “怎么回事?”她问。

  过了好久,他才好容易转动身子,把头放在枕上。“西思,我得离开海牙。”

  “……对……我知道。”

  “我一定得离开这儿。到乡下去。也许是德伦特。那儿的生活费用便宜。”

  “你要我和你一起去吗?那是一个鬼地方,德伦特。你没有钱、我们没有吃的时候,我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西思。我猜想你能够挨饿的。”

  “你能答应把一百五十法郎作家用吗?不花在模特儿和颜料上吗?”

  “我不能,西恩。模特儿和颜料要放在第一位。’“是的,对你来说!”

  “但对你不是这样。为什么要象你说的呢广“我也要活呀,文森特。我不可能活着不吃。”

  “而我不可能活着不画。”

  “好吧,钱是你的……你要紧……我懂。你有几个生了吗?我们上雷伊恩火车站的酒馆去吧。”

  那地方弥漫着酸酒的味道。时间已近黄昏,但灯还没有点亮。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两张靠得很近的桌子空着。克里斯廷领路走去。他们各要了一杯酸酒。克里斯廷抚弄着酒杯的柄。

  文森特记得,差不多两年前,当她在桌上作着同样动作时候,他曾那么赞赏过这一双劳动的手。

  “他们对我说,你要离开我,”她低声说,“我也明白。”

  “我不想遗弃你,西恩。”

  “那不是遗弃,文森特。你一直待我很好。”

  “如果你还愿意与我共命运的话,我就带你到德伦特去。”

  她无动于衷地摇摇头。“不,钱不够我们俩用的。”

  “你了解,是吗,西恩?如果我的钱多一点的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当我不得不在喂养你还是喂养我的画之间·,…·”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感觉到她的粗糙的皮肤。“没什么,不要有什么不快活。你能为我做的都做了。我猜想我们分手的时间到了……就是这样。”

  “你耍分手,西思?如果那会使你幸福,我就跟你结婚,和你在一起。”

  “不。我属于我的母亲。我们都得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一切都会顺利。我的兄弟打算为他的姑娘和我弄一所新房子。”

  文森特把酒饮尽,尝着林底的苦脚手。

  “西恩,我曾想帮助你,我爱你,我把我的爱情都给了你。我要你做一桩事情,只不过一桩,作为回答。”

  “什么事了”她漠然地问。

  “别再到街上去。那会叫你送命!为了安东,别再过那种生活。”

  “你还有钱再喝一杯吗产“有。”

  她一口喝下了半杯.然后说:“我只晓得我无法挣得足够的钱,特别是在不得不养活所有的孩子的时候。所以如果我去卖身,那是因为我必须那样,而不是因为我要那样。”

  “那末,倘若你找到足够的活儿,你就答应我,行吗,不再过那种生活?”

  “一定,我答应。”

  “我寄钱给你,西恩,每个月。我将一直负担那娃娃。我要你给那个小子一个机会。”

  “他一切都会好的……就象其余的一样。”

  文森特把到乡下去的打算以及与克里斯廷断绝关系的情况,写信告诉泰奥。泰奥回信表示极为赞成,并附汇额外的一百法郎让他还债。“我的病人日前失踪,”他写道,“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但我们似乎没法使彼此的关系和谐。她把一切都带走了,没有留下地址。那样也好。现在你和我都没有牵累了。”

  文森特把家具都堆放在顶楼。他打算哪一天还要回到海牙来。在动身去德伦特的前一天,他收到从纽南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的是烟草和油纸包着的、母亲做的乳酪饼。

  “你什么时候回家来画教堂公墓里的水十宇架呢?”他的父亲问。

  他一下子领悟到要回家去。他身体不好,挨饿,极端神经质,疲惫不堪,灰心丧气。他要到母亲那儿去呆几个星期,恢复健康和精神。当他想到布拉邦特的乡野、树篱、沙丘和田里的锄地者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好几个月的那种子和、恬淡的感情又复苏了。

  克里斯廷和两个孩子送他到火车站。他们站在月台上,讲不出话。火车进站,文森特上车。克里斯廷站在那儿,怀里抱着娃娃,手里搀着赫尔曼。文森特望着他们,直到火车驶入闪闪的阳光中,那女人在火车站的漆黑的阴影中,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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