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杜甫评传 > 第六章 诗学绝诣与人品高标的千古楷模 三、艺术启迪之二:"诗家初祖杜少陵"
三、艺术启迪之二:"诗家初祖杜少陵"
蒋士铨诗云:"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辨诗》,《忠雅堂诗集》卷一三)当宋初的诗人登上诗坛时,他们面前正矗立着唐诗的巨大山峰,所以宋初诗坛在整体上呈现出对唐诗顶礼膜拜的姿态,诗坛风气的变化表现为选择不同的唐代诗人作为诗学典范。《蔡宽夫诗话》"宋初诗风"条云:国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故王黄州主盟一时。祥符、天禧之间,杨文公、刘中山、钱思公专喜李义山,故昆体之作,翁然一变。而文公尤酷嗜唐彦谦诗,至亲书以自随。景枯、庆历后,天下知尚古文,于是李大自、韦苏州诸人,始杂见于世。杜子美最为晚出,三十年来,学诗者非子美不道,虽武夫女子皆知尊异之。李太白而下,殆莫与抗。文章隐显,固自有时哉!①蔡居厚的这段话有两处遗漏:一是宋初还有崇尚贾岛的晚唐体(九僧、寇准、魏野等),这在方回《送罗寿可诗序》中说得很清楚。二是欧阳修等倡导诗文革新时曾师法韩愈诗文。值得注意的是,被宋初诗人树为典范的白居易、贾岛、李商隐、韩愈等都是学杜有得的唐代诗人。为什么宋初诗人学习白居易等人却不进而师法杜甫呢?我们认为白派诗人王禹偁的情形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
王禹偁对于杜甫非常推崇,但他的作品却主要是体现了白居易诗风的影响,很少有类似杜诗者。《蔡宽夫诗话》载: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居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为诗日:"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卒不复易。
"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二句既表明王禹偁有学杜的意愿,又说明他认为杜诗的造诣高于白诗,当自己的水平还不足以学杜时,只能先学白诗。
宋初的其他诗人没有能象王禹偁那样对杜诗的价值有清醒的认识,其中如西昆派诗人甚至数典忘祖,诋杜甫为"村夫子"(见刘攽《贡父诗话》),但事实上他们学习白居易、贾岛、李商隐而不学社甫也是由于水平不够,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我们知道,五代时社会动荡不安,诗坛落寞沉寂。身处乱世的诗人不但缺乏深情远志,而且在艺术上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气魄,所以只能以诗风浅易的白居易与境界狭小的贾岛为模仿对象。北宋的建立虽然结束了长期的动乱局面,但是文学并不能随着改朝换代而突然发生同步的变化。从沿袭旧习到树立新风,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所以宋初的白体、晚唐体诗人仍沿续五代诗风,而稍后的西昆体诗人选择沉博绝丽的李商隐诗作为典范,虽然带有矫正五代诗浅陋卑俗的积弊的意味,但仍然缺乏自成一家的气魄,徒得李诗之形貌而未造其深婉意境。也就是说,宋初诗人① 类似的说法也见于晁说之《成州同谷县杜工部祠堂记》(《嵩山文集》卷一六)、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方回《送罗寿可诗序》(《桐江续集》卷三二),可与此参看。
在诗歌艺术上还缺乏必要的经验积累,还没有树立创造一代独特诗风以与唐诗争雄的信心,所以未能取法乎上,只能先以白居易等中晚唐诗人为学习的对象。然而,由于杜甫是唐诗艺术的最高典范,而白居易等都是受杜甫影响甚深的诗人,所以学习白居易等的结果终将导致学习杜甫。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说宋初诗坛的风气正暗含着以杜甫为典范的潜在价值取向。
从诗歌艺术的角度来看,欧阳修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体现了宋人对于建立一代诗风的最初自觉。欧阳修等人对于宋初诗风是深为不满的,这种态度后来由其弟子苏拭尖锐地表示出来了:"宋兴七十余年??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居士集叙》,《东坡集》卷二四)①对宋初诗风的不满当然包含了对宋初诗坛的典范选择的不满,所以从仁宗初年开始,诗人们转而在唐代诗人中选择新的典范。这种选择的结果就是尊杜学社。南宋的叶适说:"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徐斯远文集序》,《水心文集》卷一二)其实尊杜的倾向在庆历以前就开始了。卒于庆历元年(1041)的石延年"大爱杜甫,独能嗣之。"(范仲淹《祭石学士文》,《范文正公文集》卷一○)苏舜钦则于景祐三年(1036)编成《杜子美别集》(见《题杜子美别集后》,《苏舜钦集》卷一三),而石、苏二人是与欧阳修一起从事诗文革新的主要诗人。宝元二年(1039),王诛编成《杜工部集》二十卷,此本后经王琪修订,成了后世所有杜集的祖本(详见第五节)。相传欧阳修"不甚喜杜诗"(刘攽《贡父诗话》),今本欧集中也确有"杜甫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至于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李白杜甫诗优劣说》,《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一二九)之类的话,但事实上欧阳修也是尊杜的,他有诗云:"昔时李杜争横行,麒麟凤凰世所惊"(《感二子》,同上卷九),"风雅久寂寞,吾思见其人。杜君诗之豪,来者孰比伦?"(《堂中画像探题得杜子美》,同上卷五四),前者李杜并称,后者独尊杜甫,何尝对杜甫有所轻视?人们往往认为欧阳修作诗学韩而不学杜,然何汶《竹庄诗话》卷九载欧阳修之言:"杜子美才出人表,不可学,学必不致,徒无所成,故未始学之。韩退之才可及而每学之。"这段话虽无确证是出自欧阳之口,但至少不失为一种合理的推测。所以我们认为,宋代尊社的倾向是从欧阳修的时代开始的。更为重要的是,欧阳修等人革新诗风的努力事实上包含与唐诗并驾齐驱或超越唐诗的意图,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相继登上诗坛以图完成欧、梅提出的这个目标时,他们理所当然要取法于上,以唐诗的最高艺术典范杜甫作为学习对象了。
宋仁宗皇桔四年(1052),王安石编成《杜工部后集》,序云:"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词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世之学者,至乎甫而后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尔。呜呼,诗其难,惟有甫哉!"(《杜工部后集序》,《临川先生文集》卷八四)王安石又作《杜甫画像》诗云:"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同上卷九)对杜甫的艺术造诣与雄强笔力极口赞颂,其友王令"镌镜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读老杜诗集》,《广陵先生文集》卷一一)的诗句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据说王安石还曾对李、杜进行比较:① 按:仁宗天圣八年(1030),欧阳修进士及第。次年人西京留守钱惟演幕府后,与尹洙、梅尧臣、苏舜钦等结交,切磋诗文,开展了诗文革新运动。此时距北宋建国(960)已七十年。或问王荆公云:"编《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岂白之才格语致不逮甫也?"公曰:"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弛骤若覂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酝藉若贵介公子者。盖其诗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奥,未易识其妙处,夫岂浅近者所能窥哉!此甫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陈政敏《遁斋闲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引)①这段话中已经把杜甫的地位置于李白之上,而且"集大成"的意思也呼之欲出了。
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苏轼作《书吴道子画后》云:"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东坡集》卷二三)据陈师道《后山诗话》,苏轼还说过:"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大约在哲宗元祐年间(1086-1094),秦观作《韩愈论》,正式提出了"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的著名论点。黄庭坚则指出了学杜的必要性:"学老杜诗,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骛'也。学晚唐诗人诗,所谓'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若何!'"(《与赵伯充》,《山谷老人刀笔》卷四)陈师道也指出了学杜的可行性:"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后山诗话》)至此,以杜甫为诗学典范的选择已在理论上得到了论证。
有两点情况应予注意:首先,宋人选择杜甫为诗学典范的过程从一开始就是沿着道德判断与审美判断两条途径同步进行的。宋初孙仅赞扬杜甫:"洎夫子之为也,剔陈梁、乱齐宋、抉晋魏,储其淫波,遏其烦声,与周楚西汉相准的。"(《读杜工部诗集序》,《草堂诗笺·传序碑铭》)宋祁则说杜甫"为歌诗伤时挠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新唐书·杜甫传》)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人在倾倒于杜诗艺术造诣的同时,也对杜甫的人格及杜诗的思想意义表示了由衷的仰慕(详见第四节)。今人往往认为宋人对杜甫的道德判断是一种误解或歪曲,或者认为宋人以杜甫为典范的主要原因是道德判断而不是审美判断,这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观点。我们认为宋人尊社固然是出于双重的价值标准,但是道德判断并没有也不可能取代审美判断,宋人讨论杜诗艺术的大量言论以及受到杜诗艺术影响的大量诗作足以证明这一点。
其次,北宋中叶开始的尊杜倾向并不是少数诗坛巨子的个人选择,而是整个诗坛的共识。熙宁四年(1071),张方平作《读杜工部诗》云:"文物皇唐盛,诗家老杜豪,雅音还正始,感兴出离骚。"(《乐全集》卷二)元丰五年(1082),宋谊作《杜工部诗序》云:"唐之时以诗鸣者最多,而杜子美迥然特异。"(《草堂诗笺·传序碑铭》)与他们同时的张伯玉作《读子美集》云:"寂寞风骚主,先生第一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引)① 王安石编《四家诗》,其次序为杜甫、欧阳修、韩愈、李白。这样的编排是否寓有褒贬之意?王巩《闻见近录》引安石语称"初无高下",而惠洪《冷斋夜话》卷五却引安石语斥李白"其识污下"云云,当为传闻异辞。我们认为对此不宜随便揣测,但《遁斋闲览》所载王安石尊杜之语是可信的,因为这与王安石的其他言论相符合。
毕仲游则曰:"唐人以诗名家者甚众,而皆在杜甫下。"(《陈子思传》,《西台集》卷六)这些言论都与王安石、苏轼等人的观点如出一辙。
杜甫既然被整个诗坛奉为典范,讨论社诗也就蔚然成风。从最早的诗话《六一诗话》开始,宋代诗话中没有哪一部不曾讨论过杜诗,而这些言论又多半是关于杜诗艺术的,仅被胡仔收入《苕溪渔隐丛话》的就达十三卷之多。请看下面这些趣闻:予(按:蔡居厚自称)为进士时,尝舍于汴中逆旅,数同行亦论杜诗。旁有一押粮运使臣,或顾之曰:"尝亦观乎?"曰:"平生好观,然多不解。"因举"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相问曰:"既言'无敌',安得却似鲍照、瘐信?"时座中虽笑之,然亦不能速对,则似亦不可忽也。(《蔡宽夫诗话》)①吴门下(按:指吴居厚)喜论杜子美诗,每对客,未尝不言。绍圣间,为户部尚书,叶涛致远为中书舍人。待漏院每从官晨集,多未厌于睡,往往即坐倚壁假寐,不复交谈。惟吴至则强与论杜诗不已,人以为苦,致远辄迁坐门外檐次。一日,忽大雨飘洒,同列呼之不至,问其故,曰:"白老杜诗。"梁中书子美亦喜言杜诗,余为中书舍人时,梁正在本省。每同列相与白事,坐未定,即首诵杜诗,评议锋出,语不得问,往往迫上马不及白而退。(《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
乾道间,林谦之为司业,与正字彭仲举游天竺,小饮论诗。谈到少陵妙处,仲举微醉,忽大呼曰:"杜少陵可杀!"有俗子在邻壁,闻之,遍告人曰:"有一怪事:林司业与彭正字在天竺谋杀人。"或问所谋杀者为谁?曰:"杜少陵也,不知是何处人?"闻者绝倒,喧传给绅间。(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四)
宋人喜爱杜诗、讨论杜诗艺术的普遍、深入、持久,于此可见一斑。
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江西派诗人举起了以杜甫为诗家宗祖的大旗。黄庭坚不但大力提倡学杜,具体指出学杜应从何入手(详见下文),而且鼓励他周围的青年诗人学杜,例如他赞扬陈师道说:"其作诗渊源,得老杜句法。"(《答王子飞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又赞扬高荷说:"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跋高子勉诗》,同上卷二六)陈师道既论述了学杜的可行性(见上),又指出学杜应循序渐进:"学者先黄后韩,不由黄、韩而为老杜,则失之拙易矣。"(《后山诗话》)吕本中不但主张"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体式,然后编考他诗,自然工夫度越过人"(《童蒙诗训》"文字体式"条),而且要求学习杜甫的求新精神:"老杜诗云:'诗清立意新',最是作诗用力处,盖不可循习陈言,只规摹旧作也。"(同上"作诗不应只规摹古人"条)曾几则把杜甫、黄庭坚视为诗学的远祖近宗:"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灯传,"(《东轩小室即事五首》之四,《茶山集》卷二)"老社诗家初祖,涪翁句法曹溪。"(《李商叟秀才求斋名子王元渤以养源名之求诗》之二,同上卷七)赵蕃也持同样的观点:"诗家初祖杜少陵,涪翁再续江西灯。"(《书紫微集》,《章泉稿》卷一)到了宋① 按:杜诗《春日忆李白》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胡仔针对此条云:"庾不能俊逸,鲍不能清新,白能兼之,此无敌也。武弁何足以知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二)我们认为杜诗意谓李白于今日诗坛为"无敌",然于古人中则似庾、鲍,两层意思并不矛盾,胡仔的看法似不符诗意。
末的方回就提出了"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为一祖三宗"(《瀛奎律髓》卷二六)的著名论点。由此可见,正是江西诗派大张旗鼓的宣传把宋代的学杜推向了**。
那么,宋人在创作实践中究竟是怎样学习杜诗艺术的呢?
与唐人不同,宋人学社主要不是体现为风格的模仿,而是艺术经验的借鉴。
王安石对于杜诗艺术十分倾心,曾有"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见《陈辅之诗话》)之叹,他在创作中也时时借鉴杜诗的语言艺术,《石林诗话》卷上载其模仿杜甫的五言诗句之事;《艇斋诗话》载其"《画虎行》用老杜《画鹘行》,夺胎换骨";《遁斋闲览》则记其集社甫诗句事,等等。我们认为王安石学杜最显著的体现是绝句中运用对仗。绝句一般是不用对仗的,但杜甫却反其道而行之,在杜集中颇有对仗工稳的绝句,如《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四首》之一:"两个黄鹏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王安石诗也有这样的特点,王诗中不少以对仗精工而著称的句子是出自绝句而不是律诗,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二首》之一,《临川先生文集》卷二九);"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南浦》,同上卷二七),而下面这首则通篇出之以工整的对仗:
木末
木末北山烟冉冉,草根南涧水伶冷。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绝句的工巧精美是王安石晚年诗风的特征之一,究其原委,杜甫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
苏轼对社诗曾下功夫揣摹,嘉祐五年(1060),二十五岁的苏轼作《荆州十首》,纪昀评曰:"此东坡摹杜之作,纯是《秦州杂诗》。"(纪批《苏文忠公诗集》卷二)熙宁四年(1071),苏轼作《次韵张安道读杜诗》,诗亦"句句似仕"(同上卷六)。直到元符二年(1099),五十八岁的苏轼作《倦夜》一诗,仍是"通首俱得少陵神味"(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然而,就整体的创作倾向而言,苏诗并未刻意摹仿杜诗风格,苏轼对杜诗的借鉴多着眼于艺术手段。例如《石鼓歌》,汪师韩评曰:"澜翻无竭,笔力驰骤,而章法乃极谨严,自是少陵嗣响。"(《苏诗选评笺释》卷一)又如《书韩干牧马图》,《唐宋诗醇》卷三五评曰:"马诗有杜甫诸作,后人无从着笔矣。千载独有拭诗数篇,能别出一奇于浣花之外,骨干气象,实相等埒。"《韩干马十四匹》,纪昀批曰:"杜公《韦讽宅观画马诗》独创九马分写之格,此诗从彼处得法,更加变化耳。"(纪批《苏文忠公诗集》卷一五)《荔支叹》,纪昀批曰:"貌不袭杜,而神似之,出没开合,纯乎杜法。"(同上卷三九)《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许彦周诗话》曰:"画山水诗,少陵数首后,无人可继者。荆公《观燕公山水》诗前六句差近之,东坡《烟江叠嶂图》亦差近之。"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在这些诗中不但借鉴了杜甫的经验,而且有所发展、变化,颇带与杜甫一争高低的意味。可见苏轼学杜的目的不是模仿,而是要以借鉴为手段来实现超越。
黄庭坚对杜诗艺术有更深入的研究,而且发表了很独特的见解,他说:虽然,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故使后生辈求之,则得之深矣。使后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说而求之,则思过半矣。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大雅堂记》,《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七)
所谓"无意为文",也就是"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王直方诗话》记黄庭坚语)的意思,这是对杜甫创作思想与杜诗审美价值的深刻体会(参看第五章第五节),也是对当时已露端倪的对杜诗进行穿凿附会的不良倾向的针砭。后人对黄庭坚的这种看法深为赞赏,元好问说"先东岩君有言: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山谷之不注杜诗,试取《大雅堂记》读之,则知此公注杜诗已竟。"(《杜诗学引》,《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六)王士滇也认为黄庭坚对杜甫的理解之深刻透辟可与向秀、郭象之注《庄子》相媲美:"杜家笺传太纷拏,虞赵诸贤尽守株。苦为南华求向郭,前惟山谷后钱卢。"(戏效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六首》之五,《渔洋诗集》卷一四)①黄庭坚对杜诗在谋篇、布局、造句、用典、炼字等方面的艺术经验都曾加以细心的揣摹,而他学杜最突出的表现则在下面两个方面:第一是对前代诗歌的语言艺术作有效的借鉴,即著名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说。黄庭坚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
又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记黄庭坚语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后人对此大加诘难,讥为"剽窃之黠者"(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四○《诗话》)。其实这并不是黄庭坚的发明,而是他对杜甫艺术经验的总结。所谓"无一字无来处",当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是杜甫作诗确能"陶冶万物",确能"取古人之陈言"且"点铁成金",这在杜诗中有大量的例证,宋人诗话、笔记中对此是津津乐道的,①这正是杜甫成为"集大成"的原因之一。"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与"陈言务去"是如何借鉴前人语言艺术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它们之间的关系是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因为前者正是推陈出新的① 按:王士禛此诗乃指黄庭坚《大雅堂记》等论杜之文而言,不是说黄庭坚曾为杜诗作笺注。今传之黄庭坚《杜诗笺》乃后人伪作,程千帆师辨之已详,见《杜诗伪书考》(载《古诗考索》)。① 例如《王直方诗话》"杜用何逊句"条、《潜溪诗眼》"杜诗学沈佺期"条、《蔡宽夫诗话》"古今比兴语意相类"条、《潘子真诗话》"杜诗来历"条、《野客丛书》卷七"损益前人诗语"条、卷一九"杜诗合古意"条、《履斋示儿编》卷九"递相祖述"条、"用古今句法"条、《能改斋漫录》卷八"杜甫取李陵诗"条,等等。
有效手段。尽管黄庭坚提出了"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说,刘熙载仍说:"陈言务去,杜诗与韩文同,黄山谷、陈后山学杜在此。"(《艺概》卷二)原因就在于此。请看宋人指出的两个例子: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亦用此体,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陈长方《步里客诙》卷下)②杜子美《存殁绝句二首》云:"席谦不见近弹棋,毕曜仍传旧小诗。玉局他年无限笑,白杨今日几人悲?""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每篇一存一殁,盖席谦、曹霸存,毕、郑殁也。黄鲁直《荆江亭即事十首》,其一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乃用此体,时少游殁而无己存也。(《洪迈《容斋续笔》卷二)
如此学杜,应该说是很成功的,因为这实属方法论意义的借鉴,而不是一字一句的模拟。①第二是对晚期杜诗艺术境界的追求,即著名的"不烦绳削而自合"之说。
黄庭坚是最早对杜甫的晚期诗作出高度评价的人,他谪居黔州时曾想"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作"大雅堂"以陈之(见《刻杜子美巴蜀诗序》,《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六)。他赞扬杜甫垄州诗"不烦绳削而自合"、"平淡而山高水深"、"以理为主,理安而辞顺",事实上是以宋诗的审美规范为标准的(详见第三章第五节)。换句话说,黄庭坚从杜甫夔州诗中发现了宋诗审美理想的参照典范。所以黄庭坚对夔州诗不但极口赞誉,而且心摹手追。首先,黄庭坚的七律多拗体,在黄诗三百十一首七律中,拗体就有一百五十三首。施补华云:"少陵七律,无才不有,无法不备??山谷学之,得其奥峭。"(《岘佣说诗》)《王直方诗话》记载:"山谷谓洪龟父云:'甥最爱老舅诗中何等篇?'龟父举'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及'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以为绝类工部。山谷云:'得之矣。'"洪朋所举两联的"绝类工部"之处即它们都是七律中的拗句。拗体使黄庭坚的七律具有奇峭劲挺的独特风格,例如:题落星寺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技。
其次,黄庭坚早年作诗追求新奇,晚年却刻意追求杜甫晚期诗风华落尽的平淡境界,写出了许多质朴无华、毫无作意的好诗,如《跋子瞻和陶诗》、《书摩崖碑后》等,即使是七律也不例外,如: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
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筋。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但知家里俱无② 所引杜诗乃《缚鸡行》,参看第三章第五节。所引黄诗乃《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山谷内集》卷一五。此外,黄诗《寺斋睡起二首》之一:"小黠大痴螳捕蝉,有余不足夔怜蚿。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渔船。"(《山谷内集》卷一一)也被认为是模仿杜诗《缚鸡行》的(见《杜诗镜铨》卷一五引赵次公语)。
① 参看拙著《江西诗派研究》附录二《黄庭坚"夺胎换骨"辨》。
恙,不用书来细作行。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犹梦绕羊肠。
由此可见,黄庭坚学杜是基于对社甫的两条艺术经验的深刻体会,前者的目的是超越前人,后者的目的是超越形式与技巧。如果说韩愈学杜是"一眼觑定"杜诗的一种"尚有可推扩"的风格倾向--奇险,那么黄庭坚"一眼觑定"的却是杜诗的艺术境界以及达到此境界的方法。韩愈代表着唐人的学杜:主要着眼于风格的模仿,结果是各得杜诗风格之一体;黄庭坚代表着宋人的学杜:主要眼于方法论的借鉴,结果是学杜而不似社。王安石、苏轼的诗风都不类杜诗,黄庭坚则被陈师道评为"得法于少陵,其学少陵而不为者也"(《答秦书》,《后山先生集》卷一四)。其他江西派诗人也有类似的倾向,例如陈师道学社,颇得益于句法沉着凝炼与俚语入诗,但他的朴拙诗风仅在艺术境界上接近杜诗而在风格上并不似杜,所以方回说:"黄、陈皆宗老社,然未尝依本画葫芦依老杜诗。"(《刘元辉诗评》,《桐江集》卷五)后人对江西派学杜颇多讥评,如胡应麟说黄庭坚"名师老杜,实越前规"(《诗薮》内编卷二),钱谦益更说"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于黄鲁直"(见周亮工《书影》卷二),其实正从反面说出了江西派学杜的特点。在南宋诗坛上,江西诗派的影响很大,除了叶适与"四灵诗派"等以外,①许多人都继承了黄、陈的学杜主张,把杜甫视为诗家的不桃之祖。但是南宋诗人学杜的重点有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从靖康事变开始的。靖康事变发生时,吕本中正在汴京,他目睹了那个天翻地覆的大事变,优国忧民的感情促使他接受了杜甫沉郁诗风的影响,写出了《兵乱后自瘪杂诗》二十九首、《丁未二月上旬四首》等风格酷肖杜诗的作品,现举一首为例:丁未二月上旬四首之一
丞相忧宗及,编氓恐祸延。乾坤正翻复,河洛倍腥膻。报主悲无术,伤时只自怜。遥知汉社稷,别有中兴年。
曾季狸说:"吕东莱围城中诗皆似老杜。"(《艇斋诗话》)诚为的评。
建炎二年(1128),陈与义避寇南奔,途中作诗云:"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虏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张家》,《陈与义集》卷一七)其实陈与义在靖康前作诗已有学杜倾向(如五律《雨》),为什么自悔"轻了少陵诗"呢?这当然是指山河破碎的形势和颠沛流离的经历使他对杜诗的思想意义有了新的认识,这样,随着爱国主义主题的出现并深化,陈与义的诗风也日益接近杜诗的沉郁,例如《伤春》、《登岳阳楼二首》等七律名篇,又如下面这首五排:感事丧乱那堪说,于戈竟未休。公卿危左社,江汉故东流。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云何舒国步,持底副君忧?世事非难料,吾生本自浮。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刘克庄评此诗"颇逼老社"(《后村诗话》前集卷三),无疑是指其风格而言的。① "四灵诗派"以贾岛、姚合为师,叶适则因鼓吹"四灵"诗风而对杜甫颇有微词,见《徐斯远文集序)((水心文集》卷一二)。
陆游的优国情怀与报国无路的忠愤都堪称是杜甫的异代知己,这是他接受杜诗沉郁风格影响的内在原因。宋末爱国诗人林景熙对此体会甚深:"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读陆放翁诗卷后》,《霁山集》卷三)在陆诗的主导风格中无疑是包含着沉郁顿挫的风格因素的,七古《长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关山月》、《秋兴》("成都城中秋夜长")、七律《书愤》("早岁那知世事艰")、《黄州》、《登赏心亭》等名篇都是如此,不一一枚举。
南宋灭亡前后,以文天祥为代表的爱国诗人的血泪悲歌往往受到杜甫沉郁诗风的影响,如文天祥的《夜坐》、《南安军》、汪元量的《潼关》、林景熙的《京口月夕书怀》、郑思肖的《德祐二年岁旦二首》等都极类杜诗,这是一种逻辑的必然,毋庸赘述。①总之,南宋诗人学杜重点的转变是国家多难的形势促成的,当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学习杜诗的沉郁风格时,他们对杜诗艺术的讨论、借鉴也在继续。诗人们对杜诗的熟悉程度提高了,所以出现了"集杜诗",②如文天祥有《集杜诗》一卷,凡五言绝句二百首,又有集杜《胡前十八拍》十八首,是为古代最著名的集杜诗。
从总体上看,宋人学杜与唐人学杜有很大的不同:唐人学杜多出于个人的风格倾向与艺术嗜好,而宋人学杜则出于整个诗坛的典范选择;唐入学社直接体现于创作实践,宋人学杜则以深刻的理论思考为指导。所以我们认为,宋人学杜是一种整体性的自觉的诗学活动,杜诗在古典诗歌史上的典范地位是由宋人确立的。
我们在第三章第五节中说过,杜诗(尤其是晚期杜诗)的艺术造诣既是对一代诗歌的总结,又体现了对整个时代的超越,借用赵翼的话来说,可称"预支五百年新意"(《论诗》之一,《瓯北集》卷二八)。古典诗歌由唐转宋,后人或以韩愈为关键,①其实杜甫才是这一转变过程的真正发轫者,因为正是杜甫的艺术探索为韩愈及宋人开辟了新的道路。宋人在创造宋诗独特风貌的艰苦过程中最终选择杜甫而不是韩愈作为诗学典范,原因就在于此。唐诗和宋诗代表着古典诗歌的两种基本风格范畴,"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珍域。"(钱钟书《谈艺录》一《诗分唐宋》,这样,既集唐诗艺术之大成又启宋诗风气之开端的杜甫就势必成为后代诗人的不挑之祖了。由于这个原因,宋人选择杜甫为诗家典范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从元至清,除了少数人(例如王士禛)① 有趣的是,当南宋诗人因国家多难而接受杜诗沉郁风格影响的时候,被他们视作敌国的北方中国诗坛上也经历着类似的变化。这种变化最显著地体现在元好问的身上,赵翼评元诗云:"七言律则更沉挚悲凉,自成声调,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瓯北诗话》卷八)
② 王安石喜作集句诗,如《胡笳十八拍》十八首中集社句共二十九句(见《临川先生文集》卷三七),但还没有出现专集壮句的作品。从现存材料来看,最早作集杜诗的是南宋诗人杨万里,他的《类试所戏集杜句跋杜诗呈监试谢昌国察院》(《诚斋集》卷一九)共三十句,全部集自杜诗。稍后的杨冠卿作有集社诗一卷(见陆游《杨梦锡(集句杜诗)序》,《渭南文集》卷一五)。
① 叶燮云:"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原诗》卷一)这种观点在学术界影响很大。对杜甫敬而远之以外,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接受了宋人的选择。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元、明、清各代诗人学习杜甫虽然各有所得,但其总体成就却再也未能超越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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