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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传记文学 > 杜甫评传 > 第六章 诗学绝诣与人品高标的千古楷模 二、艺术启迪之一:"天下几人学杜甫"

  二、艺术启迪之一:"天下几人学杜甫"

  社甫生前曾慨叹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然而深埋地下的宝剑尚能光射牛斗,杜诗的万丈光焰又岂能被长久掩藏?从中唐开始,杜诗登峰造极的艺术造诣就为整个诗坛所瞩目,其影响也日益扩大。入宋以后,人们对社甫的巨大影响看得愈来愈清楚并对此赞不绝口,宋初的宋祁说:"它人不足,甫乃厌余。残膏剩菠,沾丐后人多矣。"(《新唐书·杜甫传赞》)孙仅还具体地指出了杜诗艺术对中晚唐诗人的影响:公之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筒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轩然自号一家,爀世烜俗。后人师拟不暇,蚓合之乎?(《读杜工部诗集序》,《草堂诗笺·传序碑铭》)孙仅所言不尽准确,而且有重大的遗漏:中晚唐诗人中学杜最有成就的韩愈和李商隐都被忽略了。但他已指出了唐人学杜的特点:诗人们从各自的创作倾向与风格倾向出发,到风格内涵极其丰富的杜诗中有选择地汲取艺术营养。这种学习主要体现为艺术风格的模仿,其次才是艺术手段的借鉴,所以尽管不少中晚唐诗人学杜各有所得,有的甚至登堂入室,但诗坛并没有体现出整体性的学杜成就。苏轼诗云:"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次韵孔毅甫集古人句见赠五首》之三,《东坡集》卷一三)如果此语是针对中晚唐诗人而发,那么上述孙仅的话可被看作是一个不太好的答案。中唐诗坛呈现百花齐放的局面,不但元白与韩孟两大诗派在风格倾向上大异其趣,而且刘禹锡、李贺、贾岛等人也自成一体,既然中唐诗人学杜各有所得,杜诗艺术对中唐诗坛的影响就呈现繁纷复杂的情形。

  杜甫对元、白一派的艺术启迪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元、白等在学习杜甫"即事名篇"的乐府诗写作方式的同时也注意学习杜诗的语言,元稹诗云:"杜甫天材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酬孝甫见赠十首》之二,《元氏长庆集》卷一八)所谓:"当时语",就是活的语言,人民口头的语言。众所周知,语言浅近平易是元、白诗的一大特色,他们的乐府诗尤其具有民歌的语言风格,这显然与杜诗有很深的渊源关系。传说白居易"每作诗令老抠解之,间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这种创作态度也显然是与杜甫一脉相承的。其次,元稹很推崇杜甫"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的长篇排律,而元、白在创作上也继承了杜甫的传统,竞相写作长篇排律。元、白的排律多有长达百韵者,而且往复唱和,乃至次韵,乐此不疲。①当然,元、白的长排未能达到杜诗那么高的艺术造诣,正如沈德潜所云:"少陵出而瑰奇鸿丽,一变故方,后此无能为役。元、白滔滔百韵,俱能工稳,但流易有余,镕裁未足,每为浅率家效颦。"(《说诗叫语》卷上)可是就艺术手法而言,元、白的长徘"皆尺土寸木,经营缔构而为之"(《石洲诗话》卷一),鲜明地体现了杜诗的影响。

  与元、白一派相反,韩、孟一派最推崇杜诗奇险的一面。韩愈《调张籍》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① 例如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白氏长庆集》卷一四)、元稹《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元氏长庆集》卷一二)等。

  崩豁,乾坤摆雷。"程学恂曰:"此诗李、杜并重,然其意旨,却著李一边多。"(《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九)我们的看法恰恰相反:此诗的着重点在杜而不在李,因为诗中所描绘的主要是杜诗的雄奇而不是李诗的豪放,而且韩愈的诗歌创作也可与此互相印证,赵翼指出: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瓯北诗话》卷三)

  我们在第三章第二节中说过,社诗有"冥心刻骨,奇险至十二三分"的特点,也就是用深刻的艺术构思和雄强的笔力创造出奇特的诗歌意象。韩愈心摹手追的正在于此,所以他在《调张籍》诗中说:"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而韩愈在创作中也确实形成了独特的奇险风格,比之杜诗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郑群赠簟》先写暑热难忍:"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深甄遭蒸炊",然而得到一领好章后,居然"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四)又如《送文畅师北游》写久谪南方后北归之乐,竟说:"昨来得京官,照壁喜见蝎。"(同上卷五)构思之奇险,出人意表。被韩愈形容为"刿目鈢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摧胃肾"(《贞曜先生墓志铭》,《昌黎先生集》卷二九)的孟郊诗也具有同样的特点。所以韩、孟两人常在联句诗中争奇斗怪,各不相让,《纳凉联句》、《斗鸡联句》、《秋雨联句》、《城南联句》等"僻搜巧炼,惊人句层出不竭"(《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五引朱彝尊语)的诗就是这样产生的。即使在各自的作品中,韩、盂仿佛也在暗中较量,如韩愈《苦寒》诗云:"啾啾窗间雀,不知己微纤。举头仰天鸣,所愿暑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程学恂曰:"此当与东野《寒地百姓吟》并读。"(《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孟郊《寒地百姓吟》有句云:"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孟东野诗集》卷三)落想之深刻,与韩诗争胜于毫厘之间。韩派的其他诗人卢仝、马异、刘叉等也有同样的风格追求。应该指出,韩愈对杜诗的奇险风格有很大的发展。第一,奇险是杜诗诸多风格特征之一,而且不是杜诗的主导风格。而韩愈则"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把奇险发展成自己的主导风格,还进而把它倡导成一个诗派的风格倾向。第二,杜诗奇险,却不怪诞,而韩愈等人却将奇险推向极端,这样做固然使这种风格具有更为鲜明的个性,但同时也就产生了过于奇险乃至怪诞的结果。韩愈的《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卢仝的《月蚀诗》、刘叉的《冰柱》等诗以怪诞著称,即使是有些未被视作怪诞的作品,如孟郊的《秋怀十五首》、韩愈的《岳阳楼别窦司直》、《和虞部卢四酬翰林钱七赤藤杖歌》等,也都呈现着异乎寻常的怪奇色彩。在奇险诗风这一点上,韩愈与杜甫的关系真可说是青出于兰而胜于兰了。杜甫对韩愈的另一重要影响是诗歌的散文化,即"以文为诗"的手法。

  我们在第二章第三节中说过,杜甫的《述怀》、《北征》等诗成功地运用了"赋"的手法,即类似于散文的叙事方式。此外,杜诗还有一些其它的散文化倾向,例如多议论,句式打破固有的音节等,还出现了一些运用虚字的诗句,例如"尔之生也甚正直"(《桃竹杖引赠章留后》)、"观乎春陵作"、"结也实国桢"(《同元使君春陵行》)、"伐竹者谁子"(《石龛》),等等,杜诗的散文化手法虽然仅仅是滥觞之源,但它在后代却发展成波澜壮阔的江河,胡小石先生论《北征》诗云:至杜甫兹篇,则结合时事,加入议论,撤去旧来藩篱,通诗与散文而一之,波澜壮阔,前所未见,亦当时诸家所不及,为后来古文运动家以"笔"代"文"者开其先声。后来诗人如元和中韩退之,如宋代庆历以来"宋诗"作者之欧、王诸家以至"江西诗派",到近世如所谓"同光体",其特征大要皆以散文入诗,其风气几无不导源于杜,亦可云自《北征》一篇开端。(《杜甫<北征>小笺》,《杜甫研究论文集》三辑)在杜甫的这些后继者中,韩愈是最早、最重要的一位,以至于后人谈到"以文为诗"时,首先想起的便是韩愈的名字。①韩愈在诗歌的散文化方面迈进了一大步,其要点有三:一是大量运用虚字入诗,大量运用散文句式,如"乃一龙一猪"(《符读书城南》,《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九),"事去矣时若发机"(《送区宏南归》,同上卷五)等。二是用古文章法写诗,例如《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方东树评曰:"一篇古文章法。"(同上卷三)又如《山石》,方东树评曰:"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同上卷二)三是铺张排比的描写,大放阙辞的议论等常见于散文的表现方式,前者如《南山诗》,方东树评曰:"盖以京都赋体而移之于诗也。"(同上卷五)后者如《谢自然诗》,顾嗣立评曰:"此篇全以议论作诗。"(同上卷一)韩愈诗歌散文化的规模和程度都远远超过了杜甫,但杜甫对他的启迪作用却是不容忽视的。

  除了元白与韩孟两大诗派之外,中唐的其他诗人也受到杜诗艺术的熏陶。

  刘禹锡论诗推崇杜甫,在韦绚《刘宾客嘉话录》中有多处记载。刘说:"杜工部诗如爽鹘摩霄,骏马绝地。"①有趣的是,刘集中有一联足以代表其诗风的名句:"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始闻秋风》,《刘梦得文集》卷四)沈德潜评曰:"英气勃发,少陵操管,不过如是。"(《唐诗别裁》卷一五)可见刘禹锡诗风与杜诗是有渊源关系的。此外,刘禹锡的七绝也颇类杜诗风调,尤其是他的《竹枝词》之类,"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谓同工而异曲也"(黄庭坚《跋刘梦得竹枝歌》,《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还有,刘禹锡主张"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他说,"尝讶社员外'巨颡拆老拳',疑'老拳'无据,及览《石勒传》:'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饱卿毒手。'岂虚言哉!"(《刘宾客嘉话录》)可见他对杜诗艺术之服膺。

  李贺是极其富于艺术个性的中唐诗人,创造了奇诡幽艳的独特诗风,②清人陈式说:"昌谷之诗,唐无此诗,而前乎唐与后乎唐亦无此诗。惟诸体毕备之少陵,间有类乎为昌谷之诗。"(《重刻昌谷集注序》,《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杜诗中颇有下开李贺诗境之处,如《玄都坛歌寄元逸人》云:"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毋昼下云旗翻。"申涵光曰:"二语大类长吉,见此老无不有也。"(《杜诗详注》卷二引)方管先生指出李贺《李凭茎篌引》① 陈师道《后山诗话》中首次说到韩愈"以文为诗",详见程千帆《韩愈以文为诗说》(载《古诗考索》)。① 通行本《刘宾客嘉话录》不载此条,此据唐兰《刘宾客嘉话录的校辑与辨伪》,《文史》第四辑。② 人们往往把李贺看作是韩派诗人,我们认为李贺虽与韩愈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但他的诗风非常独特,似不宜归入韩派,参看杜牧《大常寺奉礼郎李贺歌诗集序》(《全唐文》卷七五三)。中"江娥啼竹**愁,李凭中国弹箜筷。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及《帝子歌》中"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之句与杜诗"子规"二句境界相似,他还补充了十多首杜诗以及与之相类的李贺诗作为佐证(见《读杜琐记》,《杜甫研究论文集》三辑),可见这种情形并非偶然的巧合。还有,杜甫的五言绝句也对李贺有所影响,清人方世举评李贺《马诗二十三首》云:"五绝一体,实做尤难。四唐惟一老杜,此亦摭实似之,而沉著中飘萧亦似之。"(《方扶南批本李长吉诗集》卷二)这是说得很准确的。

  贾岛、姚合是著名的苦吟诗人,作诗讲究椎敲锤炼,这种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显然与杜甫如出一辙。孙仅说姚合得杜诗之"清雅",贾岛得杜诗之"奇僻",概括得不很准确,但是贾、姚的诗歌,尤其是他们的五言律诗,确实有借鉴杜诗之处,试各举一首为例:病蝉 贾岛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晴。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题李频幽居 姚合赁居求贱处,深僻任人嫌。盖地花如毯,当门竹胜帘。劝僧尝药酒,教仆认书签。庭际山宜小,休令著石添。

  方回评前一首曰:"贾浪仙诗得老杜之瘦而用意苦矣。"(《瀛奎律髓》卷二七)又评后一首曰:"予谓学姚合诗,如此亦可到也。必进而至于贾岛,斯可矣。又进而至老杜,斯无可无不可矣。"(同上卷二三)后一则评语的表达方式欠妥,但他看出贾、姚诗与杜诗的渊源关系是颇具眼光的。杜甫咏细微景物或幽居生活的五律,如《江头五咏》与《有客》、《独酌》等,字句精雕细琢,风格清幽奇峭,确可视作贾、姚诗的先声。

  《蔡宽夫诗话》记载说:"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者杜而得其藩篱,惟义山一人而已。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与'池光不受月,暮气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之类,虽老社亡以过也。"王安石的见解是高明的,李商隐确实是晚唐诗坛上学杜最有成绩的诗人。

  孟郊等人学杜,但"皆出公之奇偏尔",李商隐学杜却是看准了杜诗的主导风格的,王安石赞赏的第一联见于下面这首诗:杜工部蜀中离席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坤仍是卓文君。

  程梦星质疑云:"大凡拟诗必原本其旧题,如江淹《杂拟》诸作可证。杜子美未尝有"蜀中离席"之题,义山何从拟之?"(《李商隐歌祷集解》编年诗部分)其实此诗作于大中六年(852),时李商隐在成都推狱事毕将返梓州,"蜀中离席"即此诗本题,只因全诗风格是模仿杜诗的,才在题中冠以"社工部"三字。黄子云指出颈联句法从杜诗"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二句脱出(见《野鸿诗的》)。①何焯则说:"起句尤似杜。??如此结构,真老杜正嫡也。""此等诗须合全体观之,不可以一句一字求其工拙。荆公只赏他次联,犹是皮相。"(《李商隐诗歌集解》编年诗部分)此诗不但字句、章法酷肖杜诗,而且意蕴之深厚、风格之沉郁也深得杜诗神髓。这说明李商隐曾下大功夫去体味、揣摩杜诗,才能即席写出此诗。如果说有意拟古只是偶然现象,那么我们再看下面两首诗: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鹤雏竟未休。

  筹笔驿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乖,关张无命欲如何?他年锦里经词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许印芳评前一首云:"句中层折暗转暗递,出语浑沦,不露筋骨,此真少陵嫡派。"(《瀛奎律髓汇评》卷三九)又评后一首云:"沈郁顿挫,意境宽然有余,义山学杜,此真得其骨髓矣。"(同上卷三)其实后一则评语也适用于前一首,此外,《哭刘蕡》、《重有感》等诗也有沉郁的风格倾向。施补华云:"义山七律得少陵者深,故称丽之中带沉郁。"(《岘佣说诗》)杜诗的沉郁风格对李商隐的影响是整体性的,由于沉郁是杜诗的主导风格,所以李商隐之学杜可谓探驱得珠。

  李商隐集中另有一类七律,如:二月二日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笠。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雨夜声。

  此诗轻倩流美,在李商隐的七律中可称别调。但正如贺裳所云,它也是"全篇俱摹仿少陵"(《载酒园诗话》又编)的,杜甫的七律中如《题省中院壁》、《十二月一日三首》、《昼梦》等即俱有此种风调。

  在一些具体的艺术手法上,李商隐也多有借鉴杜诗之处。一是句法凝炼,如"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等句:二是当句对,如《当句有对》一诗;三是七律中用虚字斡旋,一气贯注,如《隋宫》("紫泉宫殿锁烟霞")一诗,这些显然与杜甫的律诗艺术有渊源关系(参看第三章第四节),其理甚明,毋庸细述。当然,李商隐的学杜是借鉴而不是模拟,"胎息在神骨之间,不在形貌"(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七律凡例》),所以他虽然多方学杜,但他的七律仍然具有自家面目:包蕴密致,沉博绝丽,成为唐诗中极有特色的一家。除了七律之外,李商隐的其他诗体也有学杜的痕迹。贺裳说:"义山绮才艳骨,作古诗乃学少陵,如《井泥》、《骄儿》、《行次西郊》、《戏题枢言草阁》、《李肱所遗画松》,颇能质朴。"(《载酒园祷话》又编)其实除了"质朴"之外,李商隐的古诗在章法的照应穿插及内容的夹叙夹议等① 按:"桃花"二句体现了杜诗句法的一个特点,即在一联的上下句中各用一对不相连续的迭字,详见第二章第一节。

  方面也颇得益于学杜,《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就是明证。纪昀则说:"义山五律佳者往往逼杜。"许印芳从而列举李诗十数篇以为佐证,其中如《河清与赵氏昆季宴集得拟杜工部》、《哭刘司户蕡》等甚得杜诗神理。(《瀛奎律髓汇评》卷二三)

  总之,李商隐学杜既能得其精华,又能推陈出新,所以其成就在晚唐诗坛上可称是鹤立鸡群。当宋人大力提倡学杜时,就往往把李商隐当作杜诗艺术的入门途径。王安石说:"学诗者未可速学者杜,当先学商隐,未有不能为商隐而能为老杜者。"①黄庭坚亦"深悟此理,乃独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②可见在宋人眼中,李商隐是杜诗艺术的最好继承者。

  当然,晚唐诗人中服膺杜诗的并非仅有李商隐一人。杜牧诗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无人解合续弦胶!"(《读韩杜集》,《樊川文集》卷二)有趣的是,杜牧终因诗歌成就被人呼作"小社",以别于"老杜"。①具体他说,杜牧的学杜主要体现为七律中寓以拗峭之气,如《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一诗,即被薛雪评为"直造老杜门墙"(《一瓢诗话》)。其他晚唐诗人许浑、罗隐、陆龟蒙、韩握、韦庄等也受到杜诗艺术的影响,只是他们的诗歌成就不很高,学杜所得也有限。

  唐昭宗光化三年(900),韦庄编成《又玄集》,选入唐代诗人一百四十二人,以杜甫为第一,成为传世的唐入选唐诗中唯一选录杜诗的一种、天复二年(902),韦庄在成都寻得久已芜没的杜甫草堂故址,芟夷结茅,重建草堂以居之,"欲思其人而成其处"(韦蔼《淀花集序》,《浣花集》卷首)。次年,韦庄让其弟韦蔼把自己的诗作结集,名为《淀花集》,表示对杜甫的纪念。这些在唐朝灭亡前夕发生的事也许是出于偶然,但我们不妨把它们看作一个征兆:杜甫的影响将要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阶段了!

  ① 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附录二引叶梦得《石林诗话》。按:检今本《石林诗话》及叶氏其它笔记《石林燕语》、《避暑录话》等均未见此条。然清初冯班已称"王荆公言学杜当自义山人"(《删正二冯评阅才调集》卷下),可与冯浩所引互相印证。然此条出处仍待考。

  ②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下。按:所谓"昆体工夫",实指李商隐的诗歌艺术修养,宋人往往称义山体为昆体,朱弁这段话前面所举的例证也都是李商隐的学杜之作。参看拙著《江西诗派研究》第三章第二节《黄庭坚对前人诗歌艺术的继承》。

  ① 《新唐书·杜牧传》:"牧于诗,情致豪迈,人号为'小杜',以别杜甫云。"孔平仲《孔氏杂说》卷三始称杜甫为"老杜",称杜牧为"小杜'。《唐才子传》卷六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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