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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传记文学 > 杜甫评传 > 第五章 转益多师的文学观点与掣鲸碧海的审美理想 二、文学史观之二:"清辞丽句必为邻"

  二、文学史观之二:"清辞丽句必为邻"

  陈子昂对于以"齐梁间诗"为代表的南朝文学是一笔抹煞的,在南朝诗风占主导地位的初唐诗坛上,陈子昂的呼声无异是振聋发聩的一声春雷。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说:"宋齐之末,盖憔悴矣。透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徐、厦,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全唐文》卷二三八)语虽不无夸张,但确实说出了陈子昂挽狂澜于既倒的历史功绩。在齐梁之风已弥漫数百年之久的历史背景下,只有矫在过正才能摧陷廓清。陈子昂对南朝诗歌的批判正是一种矫枉过正的观点,这在当时是完全必要的。然而,矫在过正的观点必然是偏颇的。陈子昂理论的偏颇之处在于他在反对南朝诗歌的浮靡风气时却将其艺术成就也一笔抹煞了。随着浮靡诗风逐渐退出诗坛,这种偏颇也越来越明显。盛唐诗人在创作实践中其实已经在暗中纠正这种偏颇了,例如李白在理论上虽然追随陈子昂的观点,对建安以来的诗歌均斥为"绮丽不足珍",但是他在创作中则对南朝诗人谢灵运、谢脁等倾心学习,且受到鲍照、何逊、阴铿等人的影响,而陈子昂鄙弃不为的七言诗也在李白笔下大放光彩。①等到杜甫登上诗坛时,距离陈子昂写《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已有五十来年了。②在这段时期里,盛唐诗人已以他们的创作实绩将南朝诗歌的浮靡风气扫除干净,也就是说,陈子昂大声疾呼的革新主张已经实现。这样,对陈子昂的理论进行反思从而纠正其偏颇的任务就被历史提出来了。

  这个任务是由杜甫完成的。

  杜甫既然对文学遗产抱着"转益多师"的态度,他当然不可能对前人在诗歌艺术上的任何成就轻易否定或置之不理。从杜甫的创作来看,他对历代诗人在艺术上的成就采取了极为虚心的态度,兼收并蓄,转益多师,这正是他成为"集大成者"的原因之一。与之相应的是,杜甫在理论上也正面提出了"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辞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之五)的主张,这是杜甫文学史观的第二点主要内容。

  首先,杜甫对南朝诗歌的艺术成就给予高度的评价,这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南朝诗歌艺术最突出的成就体现在丽辞和声律两个方面。陈子昂批评南朝诗歌"彩丽竞繁",李白也说:"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见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他们在创作上很少写律诗,也体现了轻视丽辞、声律的观点。杜甫则不然,他不但对律诗的写作倾注了最多的心血,而且反复声明重视律诗:"遣词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等等。这说明杜甫对于南朝诗人在丽辞、声律两方面的艺术探索是高度肯定的,他一生中的艺术追① 清道光蜀刻本《陈子昂先生全集》中收有七绝《杨柳枝》一首,据学者考证,实乃晚唐胡曾的《咏史诗》。见韩理洲《杨柳枝非陈子昂所作考》,载《陈子昂研究》。

  ② 陈子昂作《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在垂拱年间(658-688),如果我们把杜甫在开元二十四年(736)或稍后作《望岳》视为他登上诗坛,那么两者之间相隔约五十年。如果我们把杜甫在宝应元年(762)前后作《戏为六绝句》视为他在理论上达到成熟,两者之间已相隔七十多年了。求正是沿着这个方向前进的(参看第四章第四节)。

  第二,杜甫对许多南朝诗人都很推崇,时时有诗咏及他们: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飞动摧霹雳,陶谢不枝梧。(《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

  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之七)

  谢脁每篇堪讽诵。(《寄岑嘉州》)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

  不复见颜鲍。(《遣怀》)

  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几。(《赠毕四曜》)

  这些诗句有的是直抒己见,有的是借古人以赞美友人的诗才,但同样都流露了社甫对南朝诗歌的赞赏。陶渊明、谢灵运、颜延之、鲍照、沈约、江淹、谢脁、何逊、阴铿、庾信,几乎是一份完整的南朝优秀诗人的名单!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杜甫对庾信的看法。庾信其人在生前虽然名高一时,但自隋末开始,一直受到严厉的批评。王通《中说·事君篇》说:"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①魏征《隋书·文学传》中说:"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采,辞尚轻险,情多哀思。"令狐德棻《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中更说:"然则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扬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以后王勃、卢藏用等人也都"徐、庾"并斥,①直到杜甫的时代人们还在嗤点庾信的作品。为什么人们对六朝文学的批评集矢于庾信呢?上引令狐德棻的话颇能说明问题:庾信的诗赋句式整齐、音律和谐、辞采绮丽、典故繁密,在艺术上堪称是六朝文学的代表。当人们批评南朝文学"绮丽"时,庾信当然要首当其冲了。由于同样的原因,当杜甫要为六朝文学的艺术成就翻案时,也就对庾信给予特殊的关注。除了誉其"清新"外,社甫还在《戏为六绝句》之一中专咏庾信: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杜甫在《咏怀古迹五首》之中还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可证此诗中"文章"兼指诗、赋而言。我们知道,庾信入北以后文风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虽说早期的绮靡诗风并未绝迹,但他毕竟写出了《拟咏怀诗二十七首》与《哀江南赋》等面目一新的作品。显然,杜甫对庾信的评价是顾及整体、抓住本质的,而令狐德棻的批评则多少是出于对南朝文学的偏见。正因为杜甫在整体上重视南朝诗歌的成就,所以他极为重视《文选》。他自称:"续儿诵文选"(《水阁朝霁奉简云安严明府》),又教导儿子要"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而《文选》虽然是一部通代的总集,但其中入选作品较多的作家大多是南朝人。①那么,杜甫对于南朝诗歌是不是毫无批① 《中说》一书真伪难定,但书中观点当是反映了隋末、唐初人的看法。① 分见《上吏部裴侍郎启》(《王子安集》卷八》、《左拾遗陈子昂文集序》(《全唐文》卷二三八)① 《文选》中人选作品较多的十名作家依次为:陆机六十篇(《演连珠》五十首作一篇计入)、江淹三十五篇、曹植三十二篇(《七启》八首作一篇计入》、谢灵运三十二篇、颜延之二十六篇、谢脁二十三篇、判呢?当然不是,他对于南朝文学的**不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之五)所以冯班说:"千古会看齐梁诗,莫如杜老。晓得他好处,又晓得他短处。他人都是望影架子话。"(《钝吟杂录》卷四)

  其次,杜甫在借鉴前人的清辞丽句时目光并未局限于南朝,他对于"惊采绝艳"(《文心雕龙·辨骚》)的楚辞也给予极高的评价。自初唐以来,论者在批评南朝浮靡文风时常常株连到楚辞,王勃云:"自微言既绝,斯文不振,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扬淫风于后。??故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虽沈谢争鹜,适先兆齐梁之危;徐庾并驰,不能免陈周之祸。"(《上吏部裴侍郎启》,《王子安集》卷八)就是颇有代表性的观点。直到杜甫的时代,许多人仍持这种看法,例如贾至云:"三代文章,炳然可观。洎骚人怨靡,扬马诡丽,班、张、崔、蔡、曹、王、潘、陆,扬波扇飚,大变风雅。宋、齐、梁、隋,荡而不返。"(《工部侍郎李公集序》,《全唐文》卷三六八)李华云:"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全唐文》卷三二五)独孤及云:"尝谓扬、马言大而迂,屈、宋词侈而怨。沿其流者,或文质交丧,雅郑相夺,盍为之中道乎。"(《唐故殿中侍御史赠考功郎中萧府君文章集录序》,《全唐文》卷三八八)即使是推崇"屈平词赋如日月"(《江上吟》,《李太白全集》卷七)的李白,也难免受这股思潮的影响,写下了"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击颓波,开流荡无垠"(《古风五十九首》之一,《李太白全集》卷一)的句子。这种观点本是从南朝的复古主义文学思想发展而来的,①由于唐人对于长期流行的**文风有更痛切的反省,所以表达的语气也更加激烈。可是这种观点显然比陈子昂否定南朝诗歌艺术的观点更为偏颇,因为它否定的对象实际上是古代文学中堪与《诗经》相提并论的一个源头。当时只有杜甫对《楚辞》采取了正确的态度。在杜甫看来,《楚辞》与《诗经》一样,是文学遗产中最为光辉的典范,"风骚共推激"(《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文雅涉风骚"(《题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二首》之一)、"劣于汉魏近风骚"(《戏为六绝句》之四)、"有才继骚雅"(《陈拾遗故宅》)等诗句都将"骚"与"风"、"雅"并称,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杜甫对《楚辞》的主要作家屈原、宋玉怀有深深的敬意,"先生有才过屈宋"(《醉时歌》)、"不必伊周地,皆登屈宋才"(《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言下之意屈、宋就是才士的代名词。当杜甫晚年飘泊西南,来到屈、宋的故乡时,更是时时咏及:"若道土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最能行》)"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咏怀古迹五首》之二)我们知道,与《诗经》相比,《楚辞》的语言更瑰丽,想象更丰富,也就是更有文采。所以刘勰说:"《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辨》,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故能气往铄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文心雕龙·辨骚》)潘岳二十二篇、任昉二十一篇、鲍照二十篇、沈约十七篇。除陆、曹、潘三人外都是南朝作家,而且这三人的诗文在艺术上正是南朝文学的先声。

  ① 《文心雕龙·宗经》云:"楚艳汉侈,流弊不还。"裴子野《雕虫论》云:"悱恻芳芬,楚骚为之祖;靡漫容与,相如扣其音。由是随声逐影之俦,弃指归而无执。"(《全梁文》卷五三)这样,在那些一味主张复古的人看来,《楚辞》偏离了儒家文学思想的规范,而且是后代绮丽文风的厉阶。这显然是一种保守的、落后的文学史观。杜甫则不然,他把《楚辞》对《诗经》的踵事增华看作是文学发展的正常情形(详见本章第三节),在肯定《楚辞》思想意义的同时,对于其"惊采绝艳"的艺术特征也予以高度的评价。

  正是在这种宽广的历史视野中,杜甫提出了他对于前代诗歌艺术成就的总体观点:戏为六绝句(其五)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旬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此诗旨意本很明确,但作家多喜穿凿,故歧解纷纭,需要作一些说明。首句中的"今人"究系何指?钱谦益等认为指齐梁以后的庾信等人(见郭绍虞《杜甫戏为六绝句集解》,下同),卢元昌等又认为指当时好嗤点古人的轻薄后生。对于全句的意思,则杨伦解作"我非敢薄今人而专爱古人",翁方纲解"不薄"作"何不薄",仇兆鳌等又解作"今人爱慕古人??,我亦岂敢薄之"(即以"不薄"二字另读,以后五字连读)。我们认为"不薄"即"爱",此句意即既爱今人,复爱古人,对古人、今人并无厚薄之分。这样,"今人"、"古人"只须泛解作"今时之人"与"古时之人"即可,不必追究到底以什么时间为古、今的分界线了。郭绍虞先生说:"首章'今人嗤点流传赋'句所言之'今人'既指后生,则以'今人爱古人'五字相连更较近似。"我们觉得这种说法很难成立。因为"嗤点流传赋"的并不是全体"今人",社甫也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所有的"今人"都同样看待,而且杜甫对同时的李白、王维、高适、岑参等诗人皆很推服的事实也证明他对许多"今人"确是"不薄"的。首句的意思确定后,次句旨意就迎刃而解了:只要是清词丽句,就一定要与之为邻。"清词丽句"四字意味深长。杜甫并不反对"绮丽",他称赞李琎"挥翰绮绣扬"(《八哀诗·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即使对于南朝诗人,杜甫也颇重视他们的绮丽篇什:"绮丽玄晖拥""(《八哀诗·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丽藻初逢休上人"(《留别公安太易沙门》)。然而杜甫特别强调"清新",他赞扬李白是"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之六),严武"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他遥问高适、岑参:"更得清新否?"(《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貌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他追忆已故的高适也说"不意清诗久零落!"(《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我们知道,"清"字本身有"澄"、"洁"、"冷"等含义,所以"清新"一词除了新颖之义外,也含有清冷、疏淡之义,①司空图《诗品》中有"清奇"一品:"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履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内涵与"清新"比较接近。显然,把"清新"与"绮丽"结合成"清词丽句",可以防止过分的秋艳、雕琢。这正是杜甫对古今诗人进行艺术评判的一个标准。按照这个标准,屈、宋显然是典范作家,而齐梁诗人则① 晋陆云称陆机文章"清新相接"(《与兄平原书》,《全晋文》卷一○二),梁萧统诗云:"擒藻每清新"(《宴阑思旧诗》,《梁诗》卷一四),似为"清新"这个风格术语的较早出处。大多未免绮丽有余、清新不足。①所以杜甫明确提出:要争取与屈、宋并驾齐驱,切勿追随齐梁的后尘!由此可见,"清词丽句必为邻"的思想不但是对陈子昂否定南朝诗歌的观点的纠正,也是对由来已久的否定《楚辞》的看法的纠正,杜甫的这种文学思想在文学批评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① 杜甫在南朝诗人中最重庾信:"清新庾开府"(《春日忆李白》),李白在南朝诗人中量重谢脁:"诗传谢脁清"(《送储邕之武昌》,《李太白全集》卷一八),所推崇的对象不同,但着眼点都在一个"清"字,颇值得我们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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