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杜甫评传 > 第四章志在天下的人生信念与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 一、平正笃实的哲学观点
一、平正笃实的哲学观点
唐代是一个思想比较解放的时代,儒、道、释三派思想都受到统治者的重视、支持,思想界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繁纷局面。盛唐时代的诗人思想既活跃、又复杂,往往是一人身上杂糅有几种思想,比如李白,既受儒、道、佛三家思想的影响,又喜好纵横、任侠。在这种思想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杜甫,其思想也同样染上了一些自由色彩。青年时代的杜甫,曾与李白一起到王屋山寻访道士华盖君,欲学长生之道。他们同游梁宋时,也有"方期拾瑶草"(《赠李白》)的愿望。在他后来的诗作中,也多次写到丹砂、灵芝等道家所重视的长生之药。杜甫与佛教的关系更深一些,他不但常到佛寺游览,听讲佛法,而且与赞公、文公等和尚交谊甚深,诗中写到佛语的地方也很多。有些学者据此而认为杜甫信仰道教和佛教,更甚于信仰儒家,①这实在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观点。我们认为杜甫确实受到佛、道二教的一些影响,但这种影响在杜甫思想中所占的地位绝对不能与儒学相比。简单地说,杜甫在青年时代一度醉心于道教,特别是对仙丹灵芝以及由此通住的长生仙界颇感兴趣,那是盛唐时代的浪漫风尚影响之下一位青年诗人的任性举动,是杜甫在世界观尚未确立时的浪漫幻想。等到杜甫试图进入仕途并受到种种挫折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豪兴了。杜甫对佛教感兴趣主要是在壮年以后的事,由于他在现实生活中感到极度的苦闷,有时不免想从空门得到一点慰藉,这与王维所说的"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全唐诗》卷一二八)是同样的感情倾向。然而王维沿着这个倾向走到了尽头,最终达到了"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全唐诗》卷一二六)的程度,成了一个虔诚的佛徒。杜甫则不然,他有时在诗中表示要皈依佛门,论者特别注意《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这首诗,因为诗中说:"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本自依迦叶,何曾藉偓佺。炉峰生转盼,橘井尚高褰。东走穷归鹤,南征尽跕鸢。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玻镌。众香生黯黯,几地肃芊芊。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不但用佛语、佛典甚多,而且语气颇为坚决,似乎真的要遁入空门了。清人俞瑒评曰:"垂老而将为出世之人,故皈依曹溪之念特深。"(《杜诗镜铨》卷一云引)确实此诗体现了垂暮的诗人在苦闷中寻求归宿的心情,然而据此而断定杜甫已皈依佛门则是欠妥的。理由极简单:首先,上诗作于大历二年(767),可是在那以后,杜甫仍然自视为儒者,次年即作《大历三年春白帝城送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云:"卧病久为客,蒙恩早厕儒。"同年作《江汉》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又作《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云:"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反复以儒自称,这哪里是一位皈依佛门者的口气!其次,真正遁入空门的人应该割断尘念,"万事不关心",可是杜甫恰恰相反,家事国事,事事在心。就在《秋日夔府咏怀》这首诗中,诗人沉痛地回忆了国家的灾祸:"即今龙厩水,莫带犬戎烟。??旧物森犹在,凶徒恶未悛。国须行战伐,人忆止戈鋋,奴仆何知礼,恩荣错与权。胡① 见郭沫若《李白与杜甫·杜甫的宗教信仰》、金启华《杜甫诗论集·论杜甫的思想》。星一彗字,黔首遂拘挛。"他又倾诉了自己的不幸遭遇:"生涯已寥落,国步尚邅。衾枕成芜没,池塘作弃捐。别离忧怛怛,伏腊涕涟涟。露菊斑丰镐,秋蔬影涧。共谁论昔事,几处有新阡?"他还勉励郑、李二人勤于国事:"宵旰忧虞轸,黎元疾苦骈。云台终日画,青简为谁编?"如此关心着人间的诗人,怎能成为一位真正的佛徒!佛教本是一种出世的宗教,要求信徒割断世俗的情爱,桑下三宿尚为所忌,更不用说爱家人、爱朋友、爱人民、爱国家了!所以象杜甫那样对人间怀着深挚的爱心的人,是绝对跨不进佛门的。杜诗中有两个有趣的例子:《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云:"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冷冷。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谒真谛寺禅师》:"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这两首诗都作于大历二年前后,即与《秋日夔府咏怀》作于同时,那正是杜甫对佛教最感兴趣之时。然而前一首说要为妻儿谋食故中断听经,后一首说自己不能象南朝周颙那样离弃妻儿而卜宅于山中近寺之处,①可见杜甫明白地承认妻儿是他遁入空门不可逾越的障碍。更何况杜甫对于兄弟、朋友、人民乃至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怀有深挚的感情!
那么,杜诗中有许多首写到丹砂灵芝或佛语佛典,这个现象又该如何解释呢?②我们认为杜诗中有些表示要求仙访药或皈依佛国的话是牢骚之语,如《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之二云:"范蠡舟偏小,王乔鹤不群。此生随万物,何处出尘氛?"又如《写怀二首》之二云:"放神八极外,俯仰俱萧瑟。终然契真如,得匪金仙术?"③这些话都是因人生艰难而发出的愤激之语,就好象诗人在《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四中说:"词赋工无益,山林迹未赊。尽捻书籍卖,来问尔东家",但他并没有当真变卖书籍而废词赋;又好象诗人在《曲江三章章五句》之三中说"故将移往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但并未当真弃文习武以射猎终生一样,这些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牢骚话是不能拘泥于字面而作刻板的理解的。另外还有两种情形也值得注意,第一种是诗歌的题材与宗教有关,比如描写对象是道观、佛寺,或者赠诗的对象是道士、僧人,这些诗中出现涉及宗教的话是题中应有之义。例如:《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咏的是被唐王朝尊为玄元皇帝的老子之庙,诗中不免要对老子赞颂一番。又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咏的是佛寺浮图,所以尽管此诗的主要倾向是抒发忧国之思,但也不免有"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二句以颂佛法。显然,这些诗并不能说明诗人信仰宗教。第二种是诗中用的典故成语涉及佛、道二教,杜甫是读破万卷的诗人,而佛经道藏中本来有许多精妙的语言、生动的比喻、丰富的想象,它们当然会受到诗人的注意和运用。杨伦也说:"释典道藏,触处有故实供其驱使,故能尽态极妍,所谓读破万卷,下笔有神,良非虚语。"(《杜诗镜铨》卷① 《杜臆》卷一○云:"结语十字为句"。可从。《南史》卷三四《周颙传》:颙"长于佛理","清贫寡欲,终日长蔬。虽有妻子,独处山谷。"此诗即用此典。
② 郭沫若先生为了证实杜甫信仰道教和佛教,不厌其烦地把诗中涉及二教的句子罗列了各十几例(见《李白与杜甫·杜甫的宗教信仰》)似乎这就足以证明其观点了。其实正如萧涤非先生所说,"如果我们把杜甫诗中有关儒家思想的诗句也逐条罗列,那将不是十几条,而是百几十条。"(《杜甫研究再版前言》)怎么能够轻率得出"与其称之为'诗圣',倒宁可称之为'诗佛'"的结论呢?③ 张綖评曰:"此篇说得放旷,是愤俗之语,观者勿以辞害意可也。"(《杜诗详注》卷二○引)我们同意这种理解。
九)例如《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云:"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这是杜甫的绝笔诗,郭沫若先生因此说:"请看他对于神仙的信仰是怎样坚定!"(《李白与杜甫》第182页)金启华先生也因此认为杜甫"最后濒绝似乎是以道家思想结束。"(杜甫诗论集》第29 页)但在我们看来,"葛洪尸定解"云云都是用典,①正如仇兆鳌所云:"未叙穷老无聊之况。尸定解,将死道路。力难任,不复远行。丹砂未成,则内顾无策,结语盖待济于诸公矣。"(《杜诗详注》卷二三)证据就在这四句诗的前面:"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诗人念念不忘的是疮痍满目的人间而不是仙界!
所以我们认为,虽然杜甫对道教、佛教都曾感到兴趣,他对道藏佛经都很熟悉,他与道士、佛徒都有所交往,这说明他在哲学思想上的态度甚为平正、宽容、不排异端,但是他终身伏膺且视为安身立命之所的则是儒家思想,是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早期儒家思想。孔、孟所关心的是人间而不是彼界,是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而不是宇宙的本体,所以孔孟之道在本质上是关于立身处世的人生哲学,这也就是杜甫世界观的核心。从表面上看来,这种世界观似乎缺少思辨的色彩,其实并不如此。康德说:"由于道德哲学具有比理性所有其他职能的优越性,古人应用'哲学家,一词,经常是指道德家"。(《纯粹理性批判》第570 页)在中国古代,一切思想都是以人为最基本的思维对象的,诸子百家的哲学都是人生哲学,他们的价值判断都是道德判断,不过对于人生和道德的态度不同而已。而孔、孟之道是直面人生的思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就是对于人世间的立身、伦理、政治等道德范畴作深刻思考而得出的准则,所以是先秦诸子中最深刻的人生哲学,既具有强烈的实践意义,也具有深邃的思辨色彩。在这种世界观的指导下,杜甫对于人生采取了诚笃的、脚踏实地的态度,他关心的是此生而不是来世,是人间而不是彼界,是大唐帝国的天下而不是海外仙山、西方佛国。即使人生充满苦难,世间疮痍满目,杜甫也始终不渝地用满腔的热诚去拥抱它们,决不放弃,决不逃避。正如孔子所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杜甫极少考虑死后的归宿,杜诗即使偶尔涉及身后,也仍然着眼于生前的事业,例如:"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之二)"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休?"(《可叹》)死后的不朽必以生前的建树(前者指文学,后者指政治)为基础,可见诗人的终极关怀仍在生前。
① 杜甫大历四年(769)自潭州往衡州时,作《咏怀二首》以抒穷途流落之感,其二云:"未辞炎瘴毒,摆落跋涉惧。虎狼窥中原,焉得所历住。葛洪及许靖,避世常此路。"显然是因为葛、许二人都曾流落南荒,而诗人自己也正在南方飘泊,所以并用其典,并不就意味着要象葛洪一样信仰道教,可与此诗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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