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杜甫评传 > 第二章广阔的时代画卷与深沉的内心独白 四、蜀道悲歌:崎岖的道路与伟丽的山川
四、蜀道悲歌:崎岖的道路与伟丽的山川
乾元二年(759)七月,社甫抛弃了华州司功参军的微职,携家前往秦州(今甘肃天水)。诗人弃官西去的原因是什么,《旧唐书》本传说是"关畿乱离,谷食踊贵",这当然是事实。但是也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仕甫对于朝廷政治越来越失望了。诗人就是怀着"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二十)的满腹牢骚,永远离开了疮痍满目的关辅地区,也永远离开了漩涡险恶的政治中心。
杜甫带着一家人翻越了高峻的陇山,在秋风萧瑟时来到秦州。他本以为在秦州可以得到一处避难之所,因为那一年秦州秋收较好,而且他的侄儿杜佐和他在陷贼长安时结识的和尚赞上人都在秦州居住,有希望得到他们的接济。可是当他到达秦州后,发现那里也并不太平,日益强大的吐著正威胁着这座边城,黄昏时满城是鼓角之声,还常常有报警的烽火自远方传来。而且杜佐和赞上人都没能给他很多帮助,他想在城外建一个草堂的计划也随之落空。他被迫重操卖药的旧业,以维持衣食。在露白月明之夜,杜甫惦记着死生未卜的弟弟。凉风阵阵,他分外思念远在天边的李白,以至于一连几夜梦见这位才高命赛的好友。他也想念贬滴在海畔孤城的郑虔,想象着这位老人在蛮荒之地悲辛度日的情景。对高适、岑参、薛据、毕耀、贾至、严武等故人,杜甫都曾寄诗以表思念。显然,诗人在此时频频作诗怀远,说明他在秦州的心境甚为寂寞。然而他的诗兴未尝稍减,短短的三个多月中,他作诗八十多首,其中《秦州杂诗二十首》、《天河》、《初月》等一组咏物诗以及题曰《遣兴》的十多首咏怀诗都堪称佳作。杜甫对诗歌创作的献身精神真可谓之"贫贱不能移"!
正当杜甫在秦州走投无路时,同谷县(今甘肃成县)的县宰来信欢迎他到同谷去。同谷在秦州南二百六十多里,气候较温暖,物产也丰富,这对于缺衣少食的杜甫自然有很大的吸引力。所以在十月的一天,杜甫带着家人离开秦州向南出发了。他们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到达了同谷。可是,杜甫没有得到希冀中的帮助,全家几濒绝境。此时已是十一月了,白发蓬乱的诗人只好在山间捡一些橡栗来充饥。他又手执木柄长镵到山间去挖掘黄独的块茎,可是黄独的苗早已枯萎,又复盖着厚厚的一层雪,哪里还能挖到多少呢?他空着双手回来,一家男女饿得倚壁呻吟。在同谷停留了一月左右,诗人被迫带着家人再次踏上征程,又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在年底到达成都。年近半百的诗人带着弱妻幼子在深山穷谷中跋涉了两个多月,那真是一段伤心惨目的艰难历程。可是那段经历使诗人留下了"发秦州"、"发同谷"两组纪行诗,以狮子搏免之全力描绘陇蜀山川,而且打并入身世之感、生事之艰,成为古代纪行诗中的空前绝后之作。
严格他说,纪行诗与山水诗是两种不同的题材。但是诗人们在纪行时往往会涉及所经历的山水,在描摹山水时也往往会写到行役之情,所以早在谢灵运和谢眺的笔下这两种题材已有融合的趋势。而到了杜甫,则更是合纪行诗与山水诗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发秦州"、"发同谷"这两组诗。正因为它们是以组诗的形式来记叙行役和描绘山水的,所以它们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在时间和空间上具有很强的连续性。
山水诗的第一位大师谢灵运,由于在政治上不得意,"遂肆意游邀,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所至辄为诗咏"。(《宋书·谢灵运传》)他所游历和描写的山水都在浙东一带,时间也比较集中,所以那些诗具有一定的连续性。例如宋武帝永初三年(422),谢灵运出为永嘉太守,一路上有诗纪行,从《初往新安至桐庐口》、《富春诸》、《七里獭》、《夜发石关亭》等诗可以大致上看出他此行的路线。但是这样的诗在谢灵运集中为数不多。他在永嘉期间虽然写了不少山水诗,所咏及的绿蟑山、岭门山、石鼓山、白石山和匝江孤屿都在永嘉境内,地理上相当集中。但是诗人究竟是一次还是数次出游,所游的地点孰先孰后,都已不可考知。也就是说,谢灵运山水诗中体现出来的连续性是不够清晰的。大谢之后,用组诗的形式对一个地区内的山水风景分别予以描写的诗人虽然不少,但是一路写去,次序井然的山水组诗则罕有所闻。可以说,谢灵运诗中偶一现之的这个特点在杜甫之前并未得到发展。
杜甫的"发秦州"、"发同谷"是两组结构严整的山水、纪行诗。第一组作于秦州至同谷途中,共十二首:《发秦州》、《赤谷》、《铁堂峡》、《盐井》、《寒峡》、《法镜寺》、《青阳峡》、《龙门镇》、《石龛》、《积草岭》、《泥功山》、《凤凰台》。首章《发秦州》开宗明义,说明南行的原因:"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接下来的十一首皆以所历地名为诗题。第二组作于同谷至成都途中,也是十二首:《发同谷县》、《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成都府》。首章《发同谷县》说明"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之原因,接下来的十一首亦皆以所历地名为诗题。最后以《成都府》作结,表明此次行役之结束。①时间是从十月到岁末,地点是从秦州到成都,井然有序,历历可考。来人说"杜陵诗卷是图经",②诚非虚语。
然而,这两组诗的长处并非仅仅在于它们所叙述的行役过程在客观上具有时间的连续性,也不仅仅在于它们清晰地勾勒了一条没有间断的行役路线,而在于它们采取了化整为零又合零为整的艺术手法,形象地展现了空间跨度极大的陇蜀山水和历时三月的行役过程。正如苏拭所云:"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历辄作一诗,数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诗人殆无可拟者。"(朱卉《风月堂诗话》卷上引)
蜀道山川,自古闻名遐迩。从张载的《剑阁铭》到李白的《蜀道难》,无数骚人墨客咏叹过它的险峻雄壮。但是那些作品往往未能展示它的全貌,因为它确实不是一篇诗文的篇幅所能包涵的。只有当杜甫找到了组诗这种方式,极大地扩展了诗的容量之后,才有可能对蜀道山川的全貌进行描绘。我们读这两组诗时,无异展开了一幅山水长卷,赤谷、铁堂峡、盐井??一一接踵而至,进入眼帘。我们仿佛跟随着诗人登绝顶、穿峡谷、经栈道、渡急流,最后来到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很难想象,除了这种组诗的方式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诗歌形式能够描摹出千里蜀道的全部雄姿。这是杜甫在谢灵运① 《万丈潭》一诗作于杜甫逗留于同谷时,注家或以为非纪行诗,如宋人崔鷃曰:"诗题两纪行:《发秦州》至《凤凰台》,《发同谷县》至《成都》。二十四首皆以纪行为先后,无复差舛。"(《杜诗详注》卷八引)我们也认为它不属于"发秦州"、"发同谷"两组组诗,但它所描写的对象也是蜀道山川,故本节中仍论及之。
② 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八二《诗话新集》中引网山《送蕲帅》诗句。按:来人林亦之号网山先生。
的基础上对山水诗表现形式之发展作出的一大贡献。
如果我们打开一轴山水长卷而发现所画的峰峦溪壑都呈现着大同小异、甚至彼此雷同的面貌,那么,不管画家勾勒点染的技法有多么高明,也难免使人产生厌怠之感。同时,如果杜甫的这二十多首诗以同样的角度或用同样的手法来摹写陇蜀山川,那么也是无法引人入胜的。可是杜甫毕竟是"巨笔屠龙手"(《苏拭《次韵张安道读杜诗》,《东坡集》卷二),他没有用同一的模式来写这些诗。从而使这些诗与其所反映的对象一样地气象万千。首先,这两组诗在题材的安排上是颇见匠心的。虽然山川之险壮与道路之艰难是贯穿整个组诗的主要内容,但是具体到每一首诗上,却各有侧重,而且还融入了许多其他内容,诸如国步之艰危、民生之凋弊等,这就使这些诗不仅在内容上无一雷同,而且十分充实。
泥功山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远,乃将泪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
龙门阁清江下龙门,绝壁无尺土。长风驾高浪,浩浩自太古。危途中萦盘,仰望垂线缕。滑石欹谁凿,浮梁袅相拄。目眩陨杂花,头风吹过雨。百年不敢料,一坠那得取?饱闻经瞿塘,足见度大庾。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
这两首诗都是描摹山川道路之艰险的,但显然前者侧重于艰,而后者侧重于险。先看前者:泥功山在同谷西北,浦起龙以为即青泥岭(见《读杜心解》卷一),方位不合,恐非。但此山的地貌颇同青泥岭,山既高峻,路又泥泞。杜甫一家人清晨上山,黄昏仍未下山,虽然不怕道路遥远,但惟恐陷入泥淖之中。"白马为铁骊"几句极其生动地写出了泥泞深积、路滑难行的情景:白马身上沾满了泥污,变成了黑马。小孩本喜蹦跳,现在陷于泥泞中,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活象是老翁。甚至连善攀缘奔跑的猿与鹿也在泥淖上挣扎、死亡。多么艰难的山路啊!后者则不同:龙门阁即利州绵谷县(今四川广元)龙门山上的栈道。石壁陡立,下临嘉陵江的急流,栈道就架在石壁上凿出的石窍里,是蜀道栈道中最险的一处。龙门阁险就险在峭壁下临急流,此诗先从急流写起,风大浪高,自太古以来就是如此。"危途中萦盘"四句,写登上栈道前仰望之所见。栈道依石壁而曲折盘绕,远远望去象是一条下垂的线。光滑的石壁上凿洞架桥,下面并无支柱,所以晃晃悠悠,象是浮在空中的桥梁。正如浦起龙所说:"'危途'四句,栈道图未必能尔。"(《读杜心解》卷一)"目眩陨杂花,头风吹过雨"二句,朱鹤龄注曰:"花陨而目为之眩,视不及审也。雨吹而头为之风,迫不能避也。正形容阁道险绝。"(《杜诗详注》卷九引)浦起龙驳云:"临迅驶之流,故'目眩'如'花陨';腾澎湃之响,故'头风'若'雨吹'。朱注欲实指花雨,则途中或有花飞,篇内全无雨景。"(《读杜心解》卷一)我们认为上句当依浦注,杜甫在高险之处提心吊胆地行走,偶尔朝下面的急流一望,一阵眩晕,似见杂花飞落。如解作实有花飞,则颇减此句之妙。下句则朱、浦均未得正解,此句中的"雨"当指水气,因为湍急的江水拍击石崖,必会溅起无数水滴,又正刮着大风,所以空气潮湿,似雨似雾。这两句妙就妙在纯从诗人的感觉来刻划栈道之险,使人读之恍如亲历其境。最后六句乃叹息其地之险:当诗人走在栈道上时,谁敢预料此行是死是生?尽管诗人一生中经历过无数的艰险,但真正的恐惧将从这里开始!总之,《泥功山》通首围绕着一个"艰"字,《龙门阁》通首围绕着一个"险"字,可谓各臻其妙。
凤凰台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康州。西伯今寂寞,风声亦悠悠。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头。恐有无母雏,饥寒日瞅瞅。我能剖心血,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所重王者瑞,敢辞微命休。坐看綵翮长,举意八极周。囱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搂。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
剑门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珠玉走中原,①氓峨气悽怆。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
这两首诗对所见之景仅略作点染,重点都在关于当地山川的议论,然而议论的内容与方式又迥然相异。《凤凰台》一诗实为咏怀诗,同谷县境内的凤凰台与传说中为周王朝发迹之地的"凤凰堆"(即峻山,在今陕西岐山,参见《太平寰宇记》卷三○《凤翔府》)本无关系,但杜甫却故意借题发挥,引出一大段议论来。此诗原注:"山峻,人不至高顶。""安得万丈梯"句也说明诗人并未登上此山,"恐有无母雏"云云纯出想象。那么"无母雏"究竟指什么呢?清人卢元昌注:"肃宗听张良娣之谮,既去建宁王俶,又欲动摇广平王俶。俶母吴氏,生子而亡,故云'无母雏'。披心沥血,欲献忠肝以保护之耳。"(《杜诗详注》卷八引)浦起龙驳云:"彼卢氏不尝读至下文耶?下云:'坐看彩翮长,举意八极周。'是何等说话,不几欲辅广平以行篡逆耶?"(《读杜心解》卷一)浦氏强调君臣名分,实不可取,但卢说坐实"无母雏"指太子李俶,确为穿凿附会。杜诗中明明说"所重王者瑞",他把凤凰视作太平盛世之祥瑞,所以欲以自己的心血来哺育它。他的"深衷"是"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也就是希望国家、人民有美好的命运。浦起龙对此诗大旨解之甚确:"是诗想入非非,要只是凤台本地风光,亦只是杜老平生血性。不惜此身颠沛,但期国运中兴。剖心沥血,兴会淋漓。"(《读杜心解》卷一)《剑门》则如浦起龙所云,"是一篇筹边议"(《读杜心解》卷一),也即用诗歌写成的一篇政论。胡夏客曰:"《剑门》诗因《剑阁铭》而成,但铭词出以庄严,此诗尤加雄肆。用古而能胜于古人,方称作家。"(《杜诗详注》卷九引)的确,张载的《剑阁铭》(《文选》卷五六)先描写剑门之险峻:"岩岩梁山,积石峨峨。??穷地之险,极路之峻。"后面① 仇兆鳌注:"往见旧人手卷,此句之上有'川岳储精英,天府兴宝藏'二句,方接以'珠玉'云云。"(《杜诗详注》卷九)浦起龙遂据之将此二句添人正文,且称:"杜诗多四句转意,此段独阙两句。且得此一提,文气愈畅。仇氏非伪撰也,脱简无疑。"(《读杜心解》卷一)杨伦则云:"仇本'珠玉'上有二句,庸滥决非公笔。"(《杜诗镜铨》卷七)另外清初李因笃又以为"'珠玉'二句与上下不属,欲竟去之"(见郭曾炘《读杜劄记》第146 页)。我们认为没有版本根据擅自对杜诗作增删的做法是不可取的,浦氏所谓"杜诗多四句转意"的说法也不符合事实,故不从。
主要的篇幅都是议论,由"形胜之地,匪亲勿居"论到"凭阻作昏,鲜不败绩。"杜诗《剑门》的结构与之颇为相似,开始八句刻划剑门之地势,后面十四句都是议论,不过杜诗的描写更加生动,如"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二句简直把剑门的险峻之状写活了。杜诗的议论也更加精警,由于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所以诗人对自古成为割据者之屏障的剑门大发感叹,甚至欲"罪真宰"而"铲叠嶂",表达了他希望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的强烈愿望。杨伦曰:"以议论为韵言,至少陵而极。少陵至此诗而极,笔力雄肆,直欲驾《剑阁铭》而上之。"(《杜诗镜铁》卷七)诚非虚誉。
由此可见,杜甫的这两组山水纪行诗的内容极为丰富,结构也变化多端。这与谢灵运山水诗"首多叙事,继言景物,而结之以情理"(黄节《读诗三札记》)的固定模式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其次,杜甫在描写山川景物时也没有采取单一手法,我们至少应该注意到以下两点:第一,概括与具体之分。同是写山峰之险峻,《积草岭》是:"连峰积长阴,白日递隐见。飕飕林响交,惨惨石状变";而《铁堂峡》则是:"砍形藏堂隍,壁色立精铁。径摩穹苍幡,石与厚地裂。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同是写水势之浩渺,《寒峡》是"寒峡不可渡","诉沿增波澜";而《水会渡》则是"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显然,前一种写法比较概括,是粗加勾勒的远景;而后一种写法相当具体,是工笔细描的近景。
第二,有比较与无比较之分。这两组诗中有许多首是用比较的方法来写的,如《青阳峡》:"忆昨逾陇坂,高秋视吴岳。东笑莲花卑,北知峙峒薄。"这是用诗人已经经历的其它高山来烘托此山之高。又如《龙门阁》:"饱闻经瞿塘,足见度大厦。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这是用诗人未曾经历过的著名险地来形容此地之险。但与此同时,也有仅仅对所咏对象着力刻划而不用它物作比较的,如《铁堂峡》、《飞仙阁》等。
写法的灵活多变,是这些纪行诗使人百读不厌的原因之一。当然,杜甫这两组纪行诗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它们在描写山水方面取得的高度成就。
黄庭坚说:"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惠洪《冷斋夜话》卷一引)
梅尧臣则认为:"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欧阳修《六一诗话》引)如果把这些诗学原理运用到山水诗上,则不妨说:自然界的山川景物变化无穷,而诗人用来描写它们的艺术手段却有限。一定要能"意新语工",且"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才能算是山水诗中的大手笔。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历来的山水诗,可以发现杜甫这两组诗的造诣是前无古人的。
从谢灵运以来,山水诗蔚为大国,名章佳句屡见不穷。但是如果把这些山水诗与它们所反映的对象即真实的山川比较一下,显然前者远不如后者那样千姿百态、变幻无穷。换句话说,大多数山水诗人有一个共同的缺点,他们的观察角度比较单一,描写手法不免雷同,往往只写出了山川景物的某些共性,而对它们各自的个性揭示得不够。这个缺点在谢灵运的山水诗中已见端倪。谢诗中有些篇章如《入彭蠡湖口》、《登江中孤屿》等,刻画山川景物颇能见其特点。王夫之称谢诗"取景则于击目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之不欺"(《古诗评选》卷五),如果仅指这些诗而言,确非过誉。但是谢集中还有许多作品、甚至包括一些为人传诵的名篇在内,在写景上仍然失之于笼统概括。比如"林壑敛瞑色,云霞收夕靠"(《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宋诗》卷二),"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诗》,《宋诗》卷二)等,历来称为佳句,但是它们显然没能写出所咏山川的独特之处,因为这是许多地方都能见到的景色。谢眺诗亦然,"余霞散成绩,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齐诗》卷三)并非大江上特有之景,"威行距遥甸,巉岩带远天"(《宣城郡内登望》,《齐诗》卷三)也不妨从宣城移置他处。二谢之外的南朝诗人更是如此,他们的山水诗通常都是极力摹写山之高峻或水之深广:"层峰亘天维,旷诸绵地络"(刘骏《游复舟山诗》,《宋诗》卷五),"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鲍照《登庐山》,《宋诗》卷八),"金峰各亏日,铜石共临天。阳岫照鸾采,阴谿喷龙泉"(江淹《游黄蘖山》,《梁诗》卷三),等等。这些描写都是置之任何名山大川而皆可的。到了唐代,虽然产生了以王、孟为首的山水田园诗派,但这些诗人所着力摹写的往往并非客观世界的明山秀水,而是他们主观世界中的静溢意境。所以,尽管王、孟诗中的写景名句历来为人传诵:"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全唐诗》卷一五九),"明月松问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瞑》,《全唐诗》卷一二六),但是那往往不是对某处山水的具体而确定的描写。这种情形或许与王维首创的写意画有某种相通之处,即"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沈括《梦溪笔谈》卷一七)
杜甫则与众不同。当然也应指出,就在杜甫的这两组纪行诗中,不是完全没有类似上述情形的例子,比如写山之高峻的"连峰积长阴,白日递隐见"(《积草岭》,"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凤凰台》)等句。但就其总体而言,杜诗却呈现着与前人的山水诗完全不同的风貌:杜诗对于山川景物的描写是具体的、明确的、体现了鲜明个性的。试看两个例子:
青阳峡塞外苦厌山,南行道弥恶。冈峦相经亘,云水气参错。林迥峡角来,天窄壁面削。磎西五里石,奋怒向我落。仰看日车侧,俯恐坤轴弱。魑魅啸有风,霜霰浩漠漠。忆昨逾陇坂,高秋视吴岳。东笑莲华卑,北知崆峒薄。超然侔壮观,已谓殷寥廓。突兀犹趁人,及兹叹冥漠。
杜甫自从翻越陇坂来到重山莽莽的秦州,又离开秦州向同谷出发以来,已经翻越了无数高山峻岭了。作为亲受跋涉之苦的诗人,当然会"苦厌山",当然希望地势能变得平缓些。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在读过了《赤谷》、《铁堂峡》等诗之后,也满以为诗人笔下不会写出更为险峻的山岭了,可是造物仿佛是有意识地显示其伟力,而诗人也仿佛欲以其雄强的笔力与造物比个高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句子偏偏是"南行道弥恶"!这就给读者已经绷得紧紧的心弦又加上了很大的张力。那么,此处的山岭到底是怎么个恶法、下面就展开了具体的描写:重岩叠嶂,云水迷茫。乱石嶙峋,铺天塞地。如果说这些描写已经不同寻常,那么下面两句就简直是惊心动魄:"磎西五里石,奋怒向我落!"五里开外的巨石会给人以"奋怒向我落"的感觉,可见此山是何等的高峻,山上的乱石是何等的嶙峋!"仰看日车侧,俯恐坤轴弱"二句极言此山之高大,所以日神所御之车也被挡住了去路,而大地也难以承担其重压。"魑魅啸有风,霜霰浩漠漠"二句又对大山深处的阴惨气氛进行渲染。至此,青阳峡的景象已如在目前了。韩愈的《南山》诗写终南山之高峻,虽竭尽全力铺陈排比,后人仍以为"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处不可移用,而必于南山耶!"(赵翼《瓯北诗话》卷三)而杜甫此诗则绝无他山可当,因为他写出了青阳峡独有的奇险之景。正因为有了如此深刻的具体刻划,所以最后八句称陇坂、吴岳、莲华峰、崆峒山等一系列大山都屈居青阳峡之下,才令人信服而不失之于浮夸。
万丈潭青溪含冥寞,神物有显晦。龙依积水蟠,窟压万丈内。碉步凌垠蟠,侧身下烟霭。前临洪涛宽,却立苍石大。山危一径尽,岸绝两壁对。削成根虚无,倒影垂澹濧。黑知湾澴底,清见光炯碎。孤云到来深,飞鸟不在外。高萝成帷幄,寒木垒旌旆。远川曲通流,嵌窦潜泄濑。造幽无人境,发兴自我辈。告归遗恨多,将老斯游最。闭藏修鳞蛰,出入巨石碍。何当炎天过,快意风雨会!
此诗写潭,着力于环境之刻画和气氛之渲染。王嗣奭评曰:"起来二句有大力量,盖清谿神龙,合之以成其灵也。"(《杜臆》卷三)其实下面两句更是如此,"窟压万丈内"的"压"字何等笔力!是什么把龙压在万丈深潭之中呢?诗人没有说,而从下面的描写来看,应是指整个的氛围。万丈潭不但既大且深,而且四周绝壁如削,草木繁密。诗人小心翼翼地翻过山巅,又战战兢兢地从烟雹中走下来。潭面洪涛汹涌,退后几步又背倚青苍色的巨石。石壁好象是鬼斧神工所削出来的,临近潭面连石根都看不见(当是被烟霜所遮),唯有倒影垂在潭中。潭深不见底,只见黑黝黝的一片,水面上则有波光闪烁。藤萝树木密密层层,象是重重帷幕和旗帜,罗列在潭的四周。这一切组成了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封闭环境,连云朵和飞鸟都被锁在这个环境之内,更不用说深藏潭底的龙了。清人蒋金式评此诗:"字句章法,一一神奇,发秦州后诗,此首尤见搏虎全力。"(《杜诗镜铨》卷七引)此诗是杜甫惨淡经营之作,它成功地展现了兼有雄奇、险怪、幽僻、阴森等特点的氛围,这是万丈潭的独特之处。换句话说,此诗写出了万丈潭的个性。
对于杜甫在蜀道中写出的这些山水纪行诗,后人大为赞赏。明人杨德周曰:"山水间诗,最忌庸腐答应,试看社公《青阳峡》、《万丈潭》、《飞仙阁》、《龙门阁》诸篇,幽灵危险,直令气浮者沉,心浅者深。刻划之中,元气浑沦;窈冥之内,光怪逆发。"(《杜诗详注》卷八引)杨伦则评曰:"大处极大,细处极细,远处极远,近处极近,奥处极奥,易处极易,兼之化之,而不足以知之。"(《社诗镜铨》卷七)就描写的深刻、具体和手法的多样性而言,这些诗在历代山水诗中是无与伦比的。那么,为什么杜甫的这些山水诗能够突过前人呢?明人江盈科曰:"少陵秦州以后诗,突兀宏肆,迥异昔作。非有意换格,蜀中山水,自是挺特奇崛,独能象景传神,使人读之,山川历落,居然在眼。所谓春蚕结茧,随物肖形,乃为真诗人,真手笔也。"①清人李长祥曰:"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杜诗详注》卷九引)蒋金式亦曰:"少陵入蜀诗,与柳州柳子厚诸记,① 见《雪涛诗评》。按:"秦州"原作"夔州",误,因下文明言"蜀中山水",此据《杜诗详注》卷八所引校改。
剔险搜奇,幽深峭刻,自是千古天生位置配合,成此奇地奇文,令读者应接不暇。"(《杜诗镜铨》卷七引)他们都指出这与蜀道山川自身雄伟奇险的特色有关,我们认为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社甫的山水诗中以咏秦陇、夔巫山川的为最多最好,因为杜甫的人品胸襟和审美倾向都使他对于雄伟壮丽的事物有着特殊的爱好,而就山水而言,只有秦陇、夔巫那样雄奇伟丽的高山巨川才能真正拨动杜甫的心弦,从而发出最和谐的共鸣。然而,亲眼见过秦陇、夔巫山川的诗人决非仅有杜甫一人,作诗歌咏蜀道奇景的诗人亦非罕见,为什么独有杜甫达到如此独特的造诣呢?浦起龙评《龙门阁》的几句话对我们颇有启发:"'危途,四句,栈道图未必能尔。太白《蜀道难》,亦未免虚摹多,实际少。"(《读杜心解》卷一)杜甫的成功秘诀在于他的写实手法。虽然杜甫在具体描写山水时也不排斥夸张和想象,但这些手法都是一些辅助性质的艺术手段,杜甫山水诗在总体上是用写实手法来描摹人间的真山实水。而李白的山水诗中虽然也有纯属写实之作,但他那些神思飞扬、词采壮丽的长诗却大多出于虚构。李白梦游天姥,即吟成长歌;神驰蜀道,亦写出巨篇。毫无疑义,《梦游天姥吟留别》和《蜀道难》都是千古传诵的杰作。李白用惊人的想象力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一幅幅。烟云明灭、变幻莫测的奇山异水,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但是,"翻空易奇"而"征实难巧",①相比之下,杜甫这种写实的方法难度更大。王嗣奭云:"盖李善用虚,而杜善用实。用虚者犹画鬼魅,而用实者工画犬马,此难易之辨也。"(《杜诗笺选旧序》,《杜臆》卷首)如果把此语仅仅用来评论李、杜的山水诗,那么是很确切的。因为虚写可以忽略许多细节,可以仅勾勒其大体而不必显示其个性,而写实就必须刻划出某地真山实水的特点。显然,后者需要更细致的观察和更雄强的笔力,从而更能体现各地山川的千姿百态而避免笼统、雷同。我们把杜甫的入蜀纪行诗与李白的《蜀道难》比较一下,就不难看出这个差别。李白诗中虽然对蜀道之奇险三致意焉,那些充满着想象、夸张的惊人之语也确实令人叫绝,但是蜀道山川到底是怎样的壮伟,其道路又是怎样的艰难,诗中并没有具体而细致的描绘。而杜甫的入蜀纪行诗则使读者觉得"分明如画"(《朱子语类》卷一四○),而且,"如陪公杖屡而游"(鲁訔《编次杜工部诗序》,见《草堂诗笺·传序碑铭》),这正是社甫的独到之处。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杜甫的"发秦州"、"发同谷"这两组山水纪行诗在古代的山水诗中是空前绝后的。诚如李因笃所云,这两组诗"万里之行役,山川之夷险,岁月之暄凉,交游之违合,靡不由尽,真诗史也"(《杜诗镜铨》卷七引),这些山水纪行诗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这正是杜甫在安史之乱爆发前后形成的写实创作倾向的继续。
① 此处借用《文心雕龙·神思》中语,但与刘勰原意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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