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陈永贵:毛泽东的农民 > 第二部 夺权·掌权 一、四清运动与丈量土地
1964年12月下旬,周恩来总理在三届人大的会议上赞扬大寨,毛泽东主席在自己的生日里宴请陈永贵,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把介绍陈永贵和大寨的文章发往国外,而一支四清工作队却像搞土改那样在大寨扎根串连,不屈不挠地搜寻着陈永贵和大寨干部“四不清”的证据。直把那些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大寨干部委屈得要死要活。
陈永贵一回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头。时值深冬,天黑得早,他进村的时候社员们已经收工回家做饭了。灯火里到处晃动着忙碌的人影。按常规,听说老陈回来了,干部们就该脚跟脚地到他家聚聚,听他聊聊新闻,再给他汇报汇报村里的情况。可是今天竟没有人来。在他进村的时候,和他打招呼的社员的声调也显得异样。“我从北京回来,”陈永贵后来恨恨地说,“根本没有一个人问我主席接见的情景”。后来他一提起此事就生气,说有些人让修正主义路线吓破了胆,连主席的健康情况也不敢问了。
陈永贵蹲在家里吧哒吧哒地抽闷烟。
四清是毛泽东于1963年发动的,又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农村以清理帐目、清理仓库、清理财务、清理工分为主要内容,简称四清。运动深入后,又将四清规定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运动的矛头对准干部。毛泽东和刘少奇都试图通过四清整顿出一支好的干部队伍,不过,对于重点整谁和怎样去整的看法有所不同。毛泽东要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打豺狼,要擒贼先擒王。刘少奇要全面开花,实行大兵团作战,秘密扎根串联,给干部洗手洗澡,把不清的地方搞清。(注:参见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第三十八章)毛泽东的打击面小,但是打得狠,往死里打,当作敌人来打。刘少奇的打击面大,贪污百八十块钱的,占集体小便宜的,全面收拾一通,但是下手比较温和,整掉了毛病还是自己人。四清运动历时近四年,将于1966年下半年以并入文革的方式宣告结束。
陈永贵上京参加人大会议之前,四清工作队就进驻了大寨。派到大寨四清工作队有七个队员,队长名叫张子仪,是晋中地委组织部副部长。既然四清运动是一个矛头对准干部的腐败行为运动,他们理所当然地要以不信任的眼光打量大寨的领导班子。政治运动的常规就是一刀切,他们要执行上级指示,不能不这样做。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右之后,干部们更有了宁左勿右的心理,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合乎常情的。
陈永贵并不怕四清,他自信大寨的干部一没有贪污挪用,二没有多吃多占,三没有当官做爷,大寨在四清中也能当个先进典型。因此他就让大家协助工作队开展工作。没想到工作队根本就不把他陈永贵放在眼里,只管在下面扎根串连,发动群众,清查账目,寻找大寨干部的毛病。张子仪不信大寨会没有一点问题,就是一面红旗吧,旗杆上也难免生几只虫子,更何况他已经听说过大寨隐瞒地亩、多报产量,骗取荣誉的传闻。于是工作队撇开大队党支部,联络一些挨过整受过气的社员。
数年后,陈永贵多次在大庭广众之上描述了他与四清工作队的冲突,他的描述很有戏剧色彩。
据说,经过一阵热情的工作,工作队果然发现了一些问题,譬如乱记工分。工分账上居然有扫雪工这类在人民公社史上闻所未闻的名目。“扫雪也记工分?”工作队责问陈永贵,“你们乱记工分比落后队还严重哩!”和大多数大队党支书一样,陈永贵很难容忍别人在村里,在他的家门口拆他的台,他憋了一肚子气,黑着脸不说话。偏巧这一天下了半尺厚的雪,虎头山上一片银白,次日晨又从阳泉市来了两汽车参观者。工作队当时接管了大寨干部的部分权力,就叫社员们为参观者上山扫雪开路。社员们不肯动弹,工作队便找到大队长贾承让。贾承让冷言冷语地问道:“我还有权力拨人吗?我们犯一回错误还不行,还让我们犯第二回错误哩?”
工作队的人被顶了出来,又去找陈永贵。陈永贵道:“权不都是你们的吗?你们可以管起来嘛。你们可以都把大寨的事办起来嘛。我们又不会革命。”
工作队的人软了,说:“永贵,参观的同志紧要上山,铲不开路上不去。”
陈永贵不慌不忙地问道:“我们乱记工分不是比最落后的大队还多吗?那么,他们落后的大队今天铲路不?”
“唉,人家那里没人参观,铲什么路。”工作队的人明知是圈套也好往里跳。
陈永贵道:“他们不铲路?那我们也不铲路。你不是让我们和他们看齐吗?”
工作队的人着急了,说:“算了吧,我们承认错误还不行么?”见对方服了输,陈永贵才派人上了山。①
陈永贵的对抗把工作队惹恼了。过了几天,陈永贵进京参加三届人大一次会议,四清工作队则抓紧时间以更高的工作热情发动群众揭发检举,白天黑夜地组织干部们开会学文件,“洗手洗澡”,追问各种充满不信任的问题,走家串户地挖情况。到陈永贵满心欢喜地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四清工作队已经抓住几个挺像样的问题了,村里的气氛也闹得挺紧张,社员轻易不敢跟干部说话,好像他们是阶级敌人,需要划清界线。
陈永贵坐在家里一锅接一锅地吧哒着烟,心里一阵阵地冒火。“毛主席他老人家请我吃饭,”他想,“你们在大寨搞破坏!”他有一种受小人欺的愤慨,又有些恨村里的干部胆小窝囊。半夜,陈永贵上炕躺下了,忽听得门叭叭一响。他赶紧起来开开门,贾进才闪了进来。贾进才嘴唇颤了颤,抱住陈永贵就哭开来了,说咱这是最后见一面了,活不下去了。正说着,门又叭叭一响,贾承让也来了,他也说没法活了。这一天夜里,大寨的五位支委都来找陈永贵告别,都说要寻死。说起扛长活打短工闹到现在,几十年最后落得个这,这些庄稼汉子竟哭得呜呜的。
陈永贵劝了几句,又劈头盖脸地把这些干部训了一通,告诉他们不能死。②
据后来的统计,在昔阳四清大会战期间,全县的大队干部自杀身死者共42人。③大多数死者的罪过无非是外出采购化肥时请客送礼,拉下一些说不清的账。
第二天,陈永贵找到工作队,梗着脖瞪着眼睛与他们争辩了一场。工作队揪住的一个问题是大寨分粮食不扣水份。国家收购粮食总是要测水份扣水份的,湿粮食不等于干粮食,不扣水份自然就有多算粮食产量之嫌。
陈永贵年轻时就以能言善辩著称,如今经过大小会议的千百次锤炼,岂有随便认账的道理?他争辩道:“我们过去给地主扛活,他就是秋天产下什么给我们什么粮食嘛,那时候没除过水份,我们也不知道拿水份。那么,为什么我们自己的国家,自己的集体,自己的人民要扣除水份呢?”
这个问题提得怪,而且隐隐然挟着阶级分析的霹雳,工作队的人摸不着头脑,不敢贸然回答。
陈永贵出语惊人:“扣水份的目的,无非是变相的隐瞒,无非是自己多留一点,少给国家拿一点。要是把自己的国家、自己的集体、自己的人民当成是一家人,就不必要扣除水份了吧?我们没有扣除水份是优点,不是缺点,是正确的!要按你们那样大的水份,你们究竟是灭了准的威,长了谁的气?谁是反对哩?谁是拥护哩?”
真是出奇致胜。陈永贵选的这两个攻击角度很巧,又言之成理,工作队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继续攻击道:“我们一人吃五百斤,你给说成二百三,一亩地打八百斤,你给说成三、二百斤,那只有赫鲁晓夫拥护!你是给赫晓夫供给材料,你们是替赫鲁晓夫办事的!我们不能承认这是错误,你给我平反!”
陈永贵直截了当地威胁道:“你平反!不平反,我们到中央!我们的同志准备了死,回中央死也不死到你们手里!”④
这个威胁很吓人。全国农业战线的旗帜,毛主席号召学习的大寨大队的干部,要去北京自杀,以死告状。昔阳各村干部自杀的消息传得不少,因此,谁听了这种很可能实现的威胁也得在心里惦量惦量。结果工作队的软了下来,说你们不扣除水份也是有理由的,我们一定把你们的意见向上级汇报转达。
水份问题抗过去了,别的问题并不算完。
一天晚上,山西省副省长王中青来到大寨,四清工作队向他汇报工作。新华社山西分社记者李玉秀和田培植正巧也在,便参加了旁听。汇报中,四清工作队谈到了大寨的耕地面积问题。
大寨上报的耕地面积是802亩,这是土改时的老数字。大寨修地造地十余年,成绩显赫,总不能说地亩面积毫无增加。按照陈永贵的说法,他们造地造了一百多亩,但是都种了果树,可是参观的人们又看不到果树。陈永贵讲究种满种严,种了小果树的土地也难免种上庄稼。太谷农学院一位科技人员根据播种量推算,估计大寨的实际耕地面积为1200亩,比上报的数字多出50%。这就意味着大寨的亩产远不如自称的那么高。
另外,1963年6月中旬,李顺达和郭玉恩等著名农业劳模听说了大寨的高产量之后,曾经到大寨学习取经。这些行家高手问得细,看得全,很佩服大寨的整地造地和精耕细作,同时也得出了一个共同结论,大寨的耕地与介绍的数字大有出入。随同他们采访的新华社记者范银怀把这些看法写成了内参,李玉秀看过这篇内参,心里早存了对大寨的疑心。现在李玉秀和田培植听了四清工作队的介绍,更觉得问题不小,便将大寨的地亩问题写成《记者反映》。《记者反映》是内参中最机密的一种,只有最高级别的领导人能够看到。
国家主席刘少奇看到《记者反映》之后说,这涉及到一个劳动模范的品质问题。周恩来总理看了,当即召见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山西省委书记陶鲁笳和山西省长卫恒,周恩来说:“如果确有虚假,《政府工作报告》公布后,外国记者把它捅出去的话,这样国际影响就很不好。”周恩来下令立即派人到大寨丈量土地。于是,由国务院、华北局、山西省、晋中地区和昔阳县五级干部组成的工作组立刻进驻大寨。原来就在大寨的四清工作队也跟着掺合了进去。
丈量大寨耕地面积的时候,据说出动了七十多人。怕大寨的干部把本村的地说成是外村的,他们还把邻村的人叫来指认地界,然后一杆一杆地量了50多天。
“我心里就像刀扎一样,”陈永贵后来说。他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他是一个在大饥荒的年代主动多卖余粮的人,是一个宁可得罪本村的社员也不卖高价的人,现在却被工作队当成了骗子和贼。在陈永贵具备了报复的能力和权力之后,他将让李玉秀和张子仪付出惨痛代价。
陈永贵并不清楚大寨到底有多少地。他报的数准不准,会不会背个隐瞒地亩虚报单产的罪名,他心里也没底。他当时做了两手准备,不出问题则已,一旦丈量出来的面积大于大寨所报的数字,陈永贵不但不打算检讨,反倒要咬一口工作队一口。他连反咬的话都准备好了:“党号召我们组织起来,发展生产,大搞土地基本建设,我们响应党的号召,整修出来土地来犯了错误啦?我们跟你上中央打官司、告状!”⑤
其实,土地丈量队的人员深知大寨的地位非同一般,采取了与大寨干部密切合作的态度。在土地核实工作完成之后召开的碰头会上,陶鲁笳和工作组特地邀请陈永贵参加。山西省农林厅的一位负责人介绍了丈量的标准。他说,五厘以下的地块不算耕地,菜地不算,种了小果树的地也不算。在实际丈量的过程中,很多不规则地块的地边地角也没有算。
陈永贵有不同意见。他说,山地和平川不一样,地块多啦,过去习惯不能上耕牛的地不能算地亩。核实组接受了陈永贵的意见。
据说,按照这种标准,丈量土地最后量出了三个数字,有从庄稼量起的数字,也有从地边量起的数字。大寨的地有数千块,梯田又多为窄长的形状,几千个地边如何量自然是一个关系重大的问题。这三个量出来的绝密数字直接报给了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李雪峰选定了一个796亩,比大寨原来上报的802亩还少了6亩。最后陶鲁笳向周恩来汇报的丈量情况,结论是大寨没有黑地。
山西省在全省通报了这个结论,但是有些劳模仍然不服气,他们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大约15年后,1980年11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华社联合组成的调查组进驻昔阳。在涉及土地亩数问题时,这个调查组写道:“据现任大队长介绍,大寨现在分成三个生产队,每个队分得320亩以上。”这就意味着大寨的耕地在960亩以上,比陈永贵在15年前报的802亩多出158亩,与李顺达等劳模估计的数字接近。当然,十五年中大寨的又造了地,耕地亩数又发生了变化。(注:整个事件参见范银怀:《大寨〈内参〉引起的轩然大波》,《百年潮》杂志1999年第3期。)
1965年2月上旬,中共中央华北局书记李雪峰、河北省省长刘子厚在山西省委书记陶鲁笳的陪同下访问大寨,陈永贵满腹冤屈地告了工作队一状,说工作队有意把大寨整垮。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李雪峰见陈永贵如此一触即跳,认为他有骄傲情绪,就叫陶鲁笳跟他好好谈谈,帮助他领会毛主席的教导:有了成绩,不要翘尾巴。过了两天,李雪峰和陶鲁笳去昔阳的老典型白羊峪大队,本想中午歇歇,睡个午觉,偏偏白羊峪的大队书记王殿俊也被整得满腔怒火。这两位要员深感问题严重,午觉也不睡了,听了许多四清整人过火的情况。离开昔阳前,陶鲁笳特地告诉陈永贵:“李书记说了,你给他反映的四清问题已经通天啦,不要再反映了。”
所谓“通天”,大概是指这两位中央委员立刻向中共中央打了报告,反映他们发现的这类问题。中共中央果然也修订了自己的政策,规定在先进队搞四清要依靠当地党支部进行。驻大寨的原四清工作队于2月中旬撤出,由中共中央、华北局、山西省委和昔阳县委联合派人组成的工作组进驻大寨。工作组宣布:“一切工作都经过党支部。”工作组的任务只是帮助大寨党支部进行社会主义教育。
三个月后,大寨四清完毕,工作组的结论是:“经过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检验,再一次证明,以陈永贵为首的党支部,是一个经得起一系列严重的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考验的革命的班子。”
陈永贵大获全胜。这时,他也承认了自己的缺点:“农民意识”,“经不起表扬”,“怕说大寨的坏处”,“不够民主,不虚心和社员商量”等等。⑥
兴师动众惊天动地折腾了好几个月,结果似乎只是一场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但是陈永贵不这么认为,他四处打探了一番,问道:“全国没有第二个队因为产量高量过土地,那么为什么偏偏大寨产量高就来量我们的土地呢?”“我们一点也忘不了,这账一定要算。”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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