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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神鹰曲,鹰之旅

  在八鲁湾度过了夏季,秋天,成吉思汗率部准备返回河中地区。这期间,饱受鞍马劳顿和思乡之苦的忽兰妃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令成吉思汗悲痛不已。成吉思汗亲将爱妃沉入了冰河河底。征服者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许许多多更为宝贵的东西,但他钢铁般的意志并未因此有所动摇。

  与呼罗珊地区相比,河中地区所受的毁坏是比较轻的。经过不花剌时,城中保存尚好、庄严肃穆的清真寺激起了成吉思汗了解这片伊斯兰教土地以及城市经济的兴趣。

  马哈木和他的儿子麻速忽主动承担起这一任务。

  马哈木是成吉思汗的朋友,也是最先代表蒙古方面出使花剌子模的三名使者之一。他是个商人,同时谙熟城市管理。他的儿子麻速忽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学者,精通法律、经济以及行政事务。

  蒙军攻占玉龙杰赤后,马哈木见到了他的儿子。父子俩留下来,协助术赤在废墟上重建旧都。听说成吉思汗已返回河中地区,麻速忽便以学者固有的执着和道义,希望阻止这位蒙古大汗继续摧毁城市文明。

  成吉思汗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接下来的许多天,成吉思汗花费了不少的精力学习马哈木父子为他讲解的课程,诸如如何保护城市,如何利用税收获得大量财富,如何发展商业、手工业,确保经济的繁荣带来国库的充实等等。麻速忽甚至不加掩饰地将蒙军一味劫掠比作杀鸡取蛋,指出这无疑是种短期、短视、自取灭亡的行为。对于他的直率,成吉思汗非但不以为忤,还深表赞赏。授课完毕,成吉思汗当即聘请了麻速忽在蒙古宫廷担任要职,配合蒙古委任的行政官员管理河中地区。

  从不了解和摧残定居国家的经济文化到自觉自愿地适应和接受这种经济文化的影响,马哈木父子不能不暗叹于成吉思汗的文化潜质和求知欲。

  麻速忽走马上任前,成吉思汗设宴款待了马哈木父子。数日来只有这次谈话摆脱了事务性的教与学,转入家常问答。

  成吉思汗问起玉龙杰赤的复建情况,麻速忽对大太子为此付出的种种努力赞不绝口。成吉思汗于是又问术赤是否经常督促所有复建工程,麻速忽回答:“大太子一般不来,不,基本上不来。但拔都小王爷经常与我们在一起。小王爷谦逊好学,英明果断,在玉龙杰赤很受尊重。”

  成吉思汗怀着爷爷所特有的喜悦倾听着麻速忽对孙子恰如其分的评价,不过他更关心儿子的近况:“大太子近来身体如何?”

  马哈木还没想好怎样回答,麻速忽已经回道:“大太子只召见过我们一次,询问工程进展的情况。不过,据小王爷说,自进驻玉龙杰赤以来,大太子的精神和心情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成吉思汗好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觉皱起眉头。术赤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儿子真的想要反对他?就因为他“杀人太多”了?

  见成吉思汗的脸色蓦然有些阴沉,马哈木惴惴不安。他在蒙古居住多年,对流传于草原的种种传言素有耳闻。“大汗,大太子的笛子吹得堪称一绝,麻速忽只听过一次,至今念念不忘。”他竭力想用别的话题打断成吉思汗的思路。

  这招果然见效。成吉思汗的脸上微露惊异:“你们也听过?”

  “那日臣父子随小王爷前去拜望大太子,听到大太子房中传出笛声,没敢立刻进去,一直站在门外听完。事后小王爷告诉我们,大太子最喜欢也总吹这支曲子。”

  “什么曲子?”

  “好像叫《神鹰曲》。”

  “哦……”成吉思汗的神情豁然开朗,“他从小就特别喜欢这支曲子的旋律,可惜连我也难得听到他吹笛子——你们算是很有耳福了。对了,你们是否急于返回玉龙杰赤?”

  “如果大汗没有其他事,臣等准备这几日就动身。”

  “那好,我的孙女婉嫣正要回家探亲,我打算让她与你们同行。”

  婉嫣来到祖汗的大帐。

  自忽兰妃病逝,她几乎每天都来探望祖汗。往日亲昵欢快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爷孙俩的谈话都必须极其小心才能避开对忽兰和南图赣的回忆。望着祖汗日渐憔悴苍老的面容,婉嫣备觉凄楚。

  “祖汗,我和速格纳黑商量好了,等这次我们从玉龙杰赤探亲回来,就准备搬来与您同住。”

  “嫣儿,祖汗如何不知你和速格纳黑的一片孝心?可是,速格纳黑毕竟是一军统帅,他如何能离开自己的军队?”

  “他打算将军队交给古克指挥。其实,古克很有指挥才能,也熟稔军中事务,将军权交给他,祖汗大可担心。”

  “你说古克吗?”

  “对,他是速格纳黑的弟弟。古克还没有见过祖汗呢,在他接掌军队之前,我想让祖汗见见他。”

  “祖汗知道古克是速格纳黑的弟弟。祖汗是突然想起了依芙姑娘,想必她此时已经回到了阿力麻里。”

  “依芙是个好女孩,美丽、善良、痴情。如果南图赣还活着,她和南图赣应该是很好的一对,只可惜……”婉嫣说不下去了。

  成吉思汗黯然神伤。

  婉嫣见自己不经意地又戳破了那在祖汗和她的心中都难以愈合的创痛,十分不安。“祖汗,我这次回家,您有话要交待父王吗?”

  “如果可能,让你父王回来一趟吧。一晃,祖汗已经两年多没见到他了。不瞒你说,祖汗……真的很想他。”

  婉嫣急忙垂下眼睛,强忍住满眶泪水。坚强自尊的祖汗说出这样的话来绝非易事,倘若不是无可遏制的思念,祖汗必定永远不会对她说的。

  “您放心,我一定要父王回来看你。”她低声说,其实说什么她自己也没听清。

  果然,成吉思汗没注意:“嫣儿,到玉龙杰赤后不用急着回来,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多陪陪你父王、额吉。”

  “我听您的,祖汗,”婉嫣控制不住地扑进祖汗的怀中,难过地注视着祖汗,“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长不大,祖汗也永远不会老。”

  成吉思汗温情地轻抚着孙女的肩头,笑了:“傻孩子,哪里能够……”

  贰

  婉嫣怎么也没想到她与父王的见面会如此痛苦,她实在无法原谅父亲的绝情。

  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达兰高兴地为女儿、女婿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开始时的气氛还算融洽,不愉快是由于婉嫣提出要父母兄弟回去看看祖汗引起的。拔都最先表示赞同,他早就想见祖汗了。

  然而,那个最关键的人物始终默不作声。

  婉嫣想起临行前祖汗对她说的话,对父亲的冷漠愈觉伤心。她痛切地问:“父王,您到底回不回去?”

  术赤摇摇头,淡然地说:“为父尚有一些琐事未了,等以后吧。”

  “您已经两年多没见祖汗了,是否知道祖汗现在如何了?”

  术赤一怔,抬头直望着女儿。从那双美若星辰的眸子中,他看到的是一种深深的伤感和失望。

  “您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字问到祖汗,您……您……”婉嫣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索性直说了,“您太冷酷无情了!”

  “婉嫣!”达兰惊慌地望着丈夫失去血色的脸,忍不住怒斥女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父王讲话!”

  婉嫣泪眼婆娑:“您要我怎样做?我想做个好女儿的,可……可我做不到。额吉,女儿不孝,您就权当从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也许这样,我们彼此还可以少些牵挂……”

  达兰的眼中落下泪来:“女儿,不是这样。额吉……”

  拔都拦住母亲的话头,冷冷地:“额吉,您无权要求姐姐什么——姐姐何曾属于过这个家?”

  婉嫣深切地望着弟弟,毫无怨责。

  胸怀大志、英姿勃发的弟弟是可以令她这个姐姐自豪的,倘若不是想到祖汗的失望,她断不会如此让大家扫兴。

  目光触到额吉哀伤的面容,她的心软了。可父王的无情仍然强烈地刺痛了她,思前想后,她慢慢站了起来,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对不起,额吉,女儿真的很抱歉。女儿还需收拾一下东西,先告辞了。”

  “不!”达兰一把抱住女儿,“不……女儿,额吉不会让你走的。”

  拔都还想说什么,被父王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速格纳黑惊惶失措地看着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如坐针毡。所有人当中,只有察如尔镇定如常,或者说,只有察如尔能理智地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

  平心而论,察如尔一直十分喜欢和看重婉嫣。婉嫣温婉而又刚强,被迫说出绝情的话也是出于对父亲强烈的不满。其实拔都说的没错,婉嫣早就不属于这个家了,她属于她所深爱的祖汗、奶奶。对父母她更多是一种血缘之爱,远不及对祖汗和奶奶那种发自肺腑的敬爱。倒是做父母的割舍不下对亲生骨肉的眷爱,丈夫的内心深处也是极其钟爱这个女儿的……可惜,婉嫣虽聪明,偏偏不能领会这个。

  酒宴不欢而散。

  回到卧房,婉嫣平静地收拾着刚刚打开的包裹。速格纳黑想埋怨她几句,又不忍心,靠在门边愁容满面。

  “你怎么了?”婉嫣回头见丈夫神情有异,不由惊讶地问。

  “婉嫣,我们真的明天就走吗?”

  “刚才的一切你也看到了,你觉得我还能再待下去吗?”

  “也许我不该问,父王为什么执意不肯去见祖汗呢?”

  “也许因为他不是……算了,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想原谅他。”

  速格纳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达兰放心不下女儿,几乎一宿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天方麻麻亮,她便派了一个女仆去请女儿、女婿。

  婉嫣不愿见父王,犹豫着问:“他不在吗?”

  “他?你是说王爷?王爷昨天下午就去了军营,现在还没回来。”

  “哦……既如此,我们走吧。”

  “公主,不是奴婢多嘴,你怎么也该称呼一声‘父王’啊。”

  婉嫣默然无语。

  “你有两年多没见过你父王了吧?你就没觉察出他哪里有变化?”

  婉嫣一怔。确实,她也觉察出父王神思倦怠、憔悴异常,可……

  女仆言尽于此,不愿多说,拉起她的手:“公主、姑爷,请随我来吧。夫人放心不下,还在等你们呢。”

  望着母亲眼角细碎的皱纹,婉嫣不胜愧疚。母女间血肉相连的情感,又是什么可以割断的呢?“额吉,对不起……”

  “不,女儿!”达兰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你始终都是额吉的好女儿,额吉能理解你的心情。”

  婉嫣将脸贴在母亲的脸上,梦幻般地喃喃着:“额吉,等仗打完了,女儿一定接您到阿力麻里住上一段。女儿长这么大,还没跟您一起睡过呢。有时女儿做梦都想,睡在额吉怀中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额吉的怀中一定很软、很暖……”

  达兰早已落下泪来:“你真的要走吗?多待几天都不成吗?”

  婉嫣稍一迟疑:“额吉,非是女儿固执,自汗妃去世,祖汗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祖汗年事已高,女儿委实放心不下。”

  达兰再通情达理,终究难舍女儿离去。朝思暮想的团聚,难道就只有这短短一日?

  门外响起了“腾腾”的脚步声,拔都推门匆匆而入。看到姐姐、姐夫都在,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放心的、孩子气的笑容。“姐姐、姐夫,”他亲亲热热地向速格纳黑伸出手,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速格纳黑以同样的热情握住了拔都的手。

  “姐姐,父王已决定由我代他去看望祖汗。他还准备了三千匹战马要献给祖汗,等一切准备完毕,我与你们同行。姐夫,待会儿我陪你到处走走、看看,你和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千万别急着就走。”

  速格纳黑避而不答:“我还没顾上问——怎未见斡尔多?”

  “父王派他清除玉龙杰赤外围的敌对力量。我和他争了半天,最后父王决定让他去。唉,待在玉龙杰赤太没劲儿了,成天跟泥瓦木石打交道,我都快会盖房子了——真无聊!不过,祖汗让父王分兵一万增援速不台和哲别将军,父王决定派我去。这次见祖汗,就是为了听祖汗面授机宜。”

  速不台、哲别在马三德兰擒获太后图儿堪后,奉汗命长途追击已遁入钦察草原的篾儿乞残部,二将的战马踏入罗斯境内。经过一年多的征战,军队减员严重,不得已,二将遣使向成吉思汗询问是否撤军,成吉思汗却令术赤分兵一万北上增援,术赤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儿子拔都。

  速格纳黑不觉一笑。拔都其实是和父王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达兰正欲再劝女儿,察如尔从门外走了进来。

  “额吉。”婉嫣迎过去。

  察如尔细心地察看着婉嫣的脸色。“怎么?还没改变主意?”她温存地问。

  婉嫣不语。

  “你父王——”

  “额吉休要提她!”婉嫣尖利地打断了她的话头。

  察如尔毫不介意地微笑着。

  “额吉,女儿出言无状,还望额吉谅解。”

  “额吉不怨你。不过额吉不能不说,你对你父王误解太深。”

  “误解?”婉嫣冷笑,“究竟是我误解了他?还是他误解了祖汗?他身为人子,不尽子孝;身为人臣,不遵臣礼。祖汗数次召见他,他都以各种理由推诿不至。他若非冷面冷心,又岂能不知祖汗所受创痛之深?一切都是他行事在前,何来女儿误解于他?”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察如尔依然气定神闲。

  “果有其二,额吉不妨讲来。”婉嫣的礼貌中隐含着对其父的不恭。

  “你可知你父王为何昨天连夜赶往军营?”

  “女儿不知。”

  “你父王自进驻玉龙杰赤以来,所征赋税除用于城市复建之外,其余全部用来陆续征集了三千匹骏马,那是他的心血。若不是听说你要回来,他原本打算择日派拔都送去。他的一片苦心,又岂是单纯的‘忠’、‘孝’可表?因你坚持要走,他又连夜赶往军营,亲自安排打点一切。嫣儿啊,你哪里知道,以你父王目前的身体状况,如此奔波劳累只能让他的情形更糟。”

  婉嫣怔住。她很想问问父王的病情,但想起临行前祖汗的嘱托,狠着心肠一言未发。

  察如尔充满理解地凝视着婉嫣。

  婉嫣没有说出的话全在目光中了:这并不妨碍父王去见祖汗一面啊。

  是的,丈夫不愿让父汗看到病魔缠身的他确实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在于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父汗。因为一旦重新面对父汗,他与过去告别、平静地度过余生的信念就会被击得粉碎,而他也就再也不可能远离往昔的痛苦和战争的阴影了。日复一日的伤害使他将自己的心包在了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在那外壳之下折磨着他的却是无尽的爱与思念。

  嫣儿,你是个得天独厚的宠儿,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都备受尊崇,你如何能了解在猜疑、白眼、轻蔑和嘲弄的环境中生活了大半生的你父王的苦衷呢?

  “嫣儿,”达兰含泪拉住女儿的手,“等一会儿你父王回来了,你去他那里同他平心静气地谈谈好吗?”

  婉嫣固执地摇摇头:“女儿同他还有什么可谈的吗?不过女儿走之前,确实有句话要转告他。”

  达兰、察如尔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明知不说出实情,根本无法说服婉嫣,可若真的说出实情,婉嫣就一定能够理解吗?

  婉嫣勉强在娘家住了五六天。她对父王形同路人的冷漠使团聚失去了应有的气氛,人人心中都十分尴尬。

  当拔都将一切安排停当,婉嫣毅然决定辞行了。

  行前,她单独去会父王。

  术赤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他的亲骨肉。他已预感到此别即永别,他多想将女儿留在身边,陪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他这一生诸多缺憾,唯有一点永生无憾,那就是他有了婉嫣这个女儿和斡尔多、拔都、别儿哥、昔班这几个儿子。只可惜,女儿不但不知他深埋的父爱,还要含恨而去。

  “嫣儿,你……坐吧。”术赤尽量将语气放得平淡。

  “不必。我来只是要告诉您一句话,是祖汗要我告诉您的。他说:他很想您。”婉嫣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仿佛大地在脚下震颤,术赤紧紧抓住了座椅扶手。

  婉嫣停下来。

  “嫣儿,你祖汗……你祖汗真的……你能不能回过头来,阿爸这样跟你说话很不舒服。”

  “您能不能回河中一趟,去看看祖汗?”

  “嫣儿,阿爸……确有苦衷……”

  “不要再说了!您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只知道您对祖汗所做之事乃世上最残忍之事。我……我真恨您!”

  “嫣儿,你听阿爸说……”

  “婉嫣无父!婉嫣只有一个疼她爱她教她信她的祖汗。”泪水顺着婉嫣的面颊滚滚而下,她走了出去,终究没有回头。

  术赤心碎地目送着女儿。

  叁

  一二二三年春季来临,瘟疫开始得到控制,可人马劳顿,思乡的愁绪笼罩了整个军营。耶律楚材力劝成吉思汗东返蒙古本土。一来军中将士思乡厌战,二来耶律楚材认为西征已告一段落,现在更重要是南图中原,以便最后统一中国。

  成吉思汗没有接受耶律楚材的劝告。不除掉札兰丁,将是后患无穷。大军向印度方向挺进,不料行军途中博尔术一病不起。

  博尔术始终不像木华黎、速不台、哲别等人那样率领大军东征西讨,声威显赫。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协助成吉思汗处理军中细微事务,表现出极大的牺牲和忍耐精神。他的忠诚和劳苦,只有成吉思汗最能理解。繁琐而重要的后勤事务湮没了他的军事才能,但他从无怨言。

  成吉思汗信任博尔术有如信任自己。他还从没有想过世上有哪种力量能将他们分开,然而西征路上的过度操劳使博尔术染上了致命的疾病,病倒后他就再也没能起来。

  博尔术永远留在了异国的土地,成吉思汗的心比沙漠更孤寂更冷清。

  申河已不远,灼热的空气仿佛能将一切烤焦。进入印度境内时已是夏季,将士们挥汗如雨,喉咙干裂,难耐酷暑。大军经过铁门关时,忽然被一只形状、毛色都十分怪异的动物拦住了去路。那怪物横在道边,咄咄如出人声,然后飞快地跑远了。

  闻听出现如此怪事,喜吉忽急忙向成吉思汗做了汇报。成吉思汗将信将疑:“你是否亲眼所见?它是什么模样?”

  “全身绿色,形状似鹿,长有马尾,头上有角。”其实这些都是那些声称目睹怪兽的将士们给喜吉忽形容的。

  成吉思汗很纳闷:“‘长胡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怪物?”

  耶律楚材胸有成竹地回禀:“臣见史书上有记载,此兽名曰‘角端’,是种瑞兽,素喜和平,憎恶杀戮。据传它日行一万八千里,通晓诸国语言。臣想它此时出现,一定是上天派它来劝谏大汗。大汗乃天之骄子,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切勿再造杀孽。如此,上天幸甚,百姓幸甚!”

  成吉思汗略一沉思,又问喜吉忽:“你不是说它还说了话吗?它说了些什么?”

  喜吉忽飞快地瞟了耶律楚材一眼。

  耶律楚材以袖遮面,嘴唇微动。大概也是心有灵犀,喜吉忽干脆地回答:“它说:‘汝主早还’。”

  耶律楚材暗暗松了口气。

  “果真?”成吉思汗仍似不信。

  “或许臣弟未听清,大汗不妨再问问其他将士。”

  将士们巴不得早日离开这个大火炉,无不赞同“汝主早还”一说,成吉思汗不再犹豫,即日颁诏回师。全军上下欢呼雀跃。

  接受耶律楚材的建议,成吉思汗在巴格兰度夏。这时又传来令他更为震惊和痛苦的消息:木华黎病逝。

  刚刚承受了博尔术离去的打击,又永远失去了爱将木华黎,成吉思汗只觉愁肠百结,心如刀割。中原有木华黎坐镇,他才可以高枕无忧,木华黎的才智谋略以及忠诚是他信心的源泉。而今,木华黎病逝,成吉思汗敏感地意识到中原大地又将风浪迭起。

  成吉思汗命木华黎的独子宝鲁接替父位,继续完成对金国的征服。

  一二二三年的夏季,蒙古大军在忽阑巴失草原度过。为摆脱内心的苦闷,成吉思汗纵马围猎,却更加怀念昔日的朋友。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身心俱衰。

  拖雷始终陪伴在父汗身边。

  察合台、窝阔台冬季在不花剌附近驻营,每周派人给父汗送来五十担猎物以示孝心,现在他们也来到忽阑巴失与父汗团聚。唯有天伦之乐还能为成吉思汗的晚年生活增加些欢乐。

  只是术赤再未露面。自攻打玉龙杰赤以来,已经有三年成吉思汗没见过儿子了。听说儿子正在垂河下游的草原,他命儿子将猎物驱至忽阑巴失附近。

  对术赤来说,这无疑是他会见父亲的最后机会。然而与其让父亲看到病势日沉、只不过在拖延时日的他,还不如不见。

  他下定这个决心绝非那么容易。从内心深处来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父亲的思念也在与日俱增,有时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程度。可他仍然不能去见父亲,而是派刚刚回到玉龙杰赤的长子斡尔多去执行父亲的命令,这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尽孝。

  成吉思汗很失望。他询问起儿子的近况,斡尔多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做了回答。听说儿子还是旧病复发,成吉思汗十分忧虑。斡尔多见状,只好用谎言安慰祖汗:“已经请大夫给父王看过了,吃了几服药,最近已见好转。不过,大夫一再叮嘱父王要安心静养,不可大动。”

  成吉思汗将信将疑,狩猎兴趣锐减。“也罢,你下去吧,去你四叔那里,让他为你安排好住处。”

  斡尔多施礼退下。

  成吉思汗回到帐中,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他不敢肯定儿子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以生病做借口拒绝与他见面。从攻打玉龙杰赤至今,他数次召见,儿子皆推诿不至。按说怀疑儿子是不应该的,可儿子最后一次说的话总是萦绕耳畔:如若儿臣起来反对您,只怕尚未动手便身首异处。当时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再说儿子那边的传话一会儿说他身体不适不能太过活动,一会儿又说他的病不要紧,那么儿子的病究竟要不要紧?儿子的绝情,深深地刺伤了成吉思汗做父亲的心。成吉思汗忽然想到儿子可能是在为储君一事不满,但是儿子自己也应该清楚,他的身世之疑以及阴郁的性格都决定了他不是继承汗位的合适人选,正是为了弥补对他的亏欠,做父亲的才格外为他选择好了封地,好让他从此远离猜忌、白眼,自由自在地生活。这番苦心,儿子可曾理解?

  众所周知,成吉思汗是个自尊心和占有欲都极强的人,绝不放弃视为己有的一切是他性格中最为鲜明显着的特点。当初不计一切代价夺回孛儿帖夫人为此,现在怀疑儿子亦为此。术赤是他的儿子,他宁愿亲手杀掉他,也决不允许儿子背叛他。

  肆

  一二二五年春,蒙古大军回到克鲁伦河畔的大本营。

  长达七年的征战之后,军队将在他们的故乡进行彻底的放松和休整。面对绿草新生的草地,成吉思汗的内心茫然若失。母亲死后,曾在他的内心留下了一块再未填补过的空白,后来又是忽兰、博尔术、木华黎,还有他的爱孙以及许许多多他所熟识的将士相继离去,那块空白也在不断扩大,他常常有种独自行走在沙漠中的孤寂感,需要平静生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和迫切。

  自从回到漠北草原,成吉思汗更加怀念留在花剌子模的长子术赤。他遣使前去召术赤——他都说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试图召见儿子了——自一二二○年夏天至今,已经整整五年父子不曾见面,在思念加剧的同时,怀疑也在加剧。

  派往玉龙杰赤的使者很快返回了,说大太子身体欠安,难以赴命。

  成吉思汗既失望又恼怒,心情更加郁闷。数日后,从术赤封地来了一个蒙古人,成吉思汗急切地接见了他。“你可知大太子近况?”他开门见山地问。

  不知此人是想安慰成吉思汗,还是另有目的,他恭恭敬敬地回道:“大太子身体安好,奴才回来前,还见他与部将纵情围猎,大汗只管放心。”

  成吉思汗脸色骤变。什么身体不好,原来术赤一直都在骗他!

  “你下去吧。”他对那人说,那人忙不迭地告退了。

  成吉思汗一脚踢翻了桌案。“术赤这个疯子!我要亲手杀了他!”他怒吼。诸将大惊失色,他们过去从未见过他如此狂乱和丧失理智。

  “传令察合台、窝阔台,调集所有军队,随我出发。拖雷,你点齐‘怯薛军’,即刻复命。”

  “喳。”拖雷答应着,却迟疑未动。

  “怎么,现在连你也敢违抗我的命令吗?”成吉思汗愤怒地逼视着儿子,拖雷吓得转身就走。

  众人心中暗暗叫苦,可谁也不敢上前相劝。耶律楚材刚刚叫了声“大汗”,成吉思汗便打断了他的话:“我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速做准备。”

  众人哪敢违命,诺诺而退。

  当帐中只剩下成吉思汗一人时,他伸手抽出寒光闪闪的宝剑,内心燃烧起熊熊怒火。他要让儿子在这怒火里化作灰烬,连同他自己的心。

  窝阔台恰在二哥帐中闲谈,传令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二太子……啊,三太子,您也在,正好。大汗命令你们即刻点齐本军,随他出征。”

  窝阔台吃了一惊:“出征?”

  察合台也是大惑不解:“征哪里?怎么事先一点信也没有。”

  “征……征术赤太子。”传令官由于心情太紧张,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地。

  察合台和窝阔台面面相觑,都以为他们听错了。“你说征谁?”

  “术……术赤……太子。”

  窝阔台首先恢复了镇静:“别急,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传令官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

  察合台勃然大怒:“这是哪个混蛋造的谣!把他给我抓回来,看我怎么把他剁成七八十段!”

  这回轮到窝阔台为二哥一反常态的表现吃惊了:“二哥,我得回去准备一下。”

  “难道连你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察合台怒视着三弟。

  “当然不信!问题在于父汗正在气头上,我们不能抗旨不遵,火上浇油。路上,我们再相机行事不迟。”

  窝阔台说完,与传令官一道匆匆离去。察合台依旧怒气难消:“造谣!造谣!这世上当真什么混账都有!”

  蒙古大军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完毕,出征前的祈祷、祭旗等仪式一概免除,成吉思汗立率三万大军出发。

  大军刚出主营,从前队飞出一骑。“大汗,拔都小王爷求见。”

  “不见!”成吉思汗粗暴地挥挥手。

  “等等,你说谁?”他又叫住转身欲走的士兵。

  “拔都小王爷。”

  “拔都?他来做什么?”恐惧和不祥突然攥住了成吉思汗的心,“带他速来见我。”

  拔都未到成吉思汗近前便翻身下马,向前奔上几步,扑跪在地:“祖汗,我父王他……他……病逝了。”他的声音颤抖着,似要竭力抑制住内心的剧痛。

  没有任何声音。

  数万大军屏息凝神,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成吉思汗的脸上,那是张了无生气的木然的脸。

  成吉思汗保持着不变的姿势端坐于马上,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过了许久,拖雷实在忍耐不住了,催马来到父亲身边:“父汗……”

  成吉思汗微微动了动。他看儿子那种空虚、陌生的眼神刺得拖雷心中直发抖,但拖雷不能回避,颤抖着说:“回军吧……”

  “回军!”成吉思汗恢复了理智,单调、机械地下了命令。

  拖雷伸手扶起拔都,叔侄二人黯然相对,唯有忧戚的目光传递着彼此的痛苦。

  部队进入主营后由拖雷代传汗命,各自解散归位。成吉思汗催动坐骑,漫无目的地走着。拖雷放心不下,悄悄尾随其后,直将父亲护送到一座空帐大哥每次回营都住在这里。

  成吉思汗下马,径直走到门前。在门口,他略微停了一停,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口吻说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我要单独待会儿,明白吗?”

  “明白。”拖雷不敢不应。

  门,在成吉思汗身后关住了——一关就是三天。

  三天中,成吉思汗未进任何饮食,也未走出空帐半步。

  拖雷守在门边,侍卫们守在门边,任谁也不敢擅闯帐中。

  拖雷已顾不上为兄长的病故而悲伤,他只想弄清父汗到底如何了。

  “四太子。”耶律楚材匆匆而来。

  “楚材,你来了,”拖雷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臣刚去见过夫人,夫人说,不要打扰大汗,且等等再说。”

  “等?还能再等吗?已经三天了。”

  “公主回来了。”

  “嫣儿?”

  “夫人说,还是让公主去见大汗吧。”

  “嫣儿在哪里?”

  “稍后便到。”

  婉嫣起初并不知道父王去世的消息,她和丈夫速格纳黑昨天才回到汗营。闻听噩耗,她既为父王难过,也为祖汗担忧,倘若不是奶奶劝止,她早就来看望祖汗了。

  拖雷正与耶律楚材说着话,婉嫣独自骑马来了。她穿着黑色的孝服,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秀目流露出内心深深的哀伤。

  “四叔。”她翻身下马,走向拖雷。

  拖雷伤感地轻抚着她的肩头。

  “四叔,祖汗要紧吗?”

  拖雷摇了摇头。

  “这样不行。让我进去吧。”

  婉嫣用力推开了那扇紧闭着的沉重的门,径直向她的祖汗走去。

  成吉思汗面向里盘膝坐在帐中的一块毡毯之上,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婉嫣悄悄跪在祖汗身侧,轻唤:“祖汗……”

  许久,成吉思汗缓缓回视着孙女忧郁的面容:“嫣儿,是你?”

  “是我,我回来了,祖汗。”她忧伤地说,泪水顺着面颊簌簌而下。祖汗仿佛骤然间苍老了十岁,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祖汗,您已经这样子待了三天了。”

  “三天了吗?”成吉思汗喃喃自语,“我是在向他忏悔,他病了,我不去派人照料他,还怀疑他要谋反……”

  “祖汗、祖汗,求您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婉嫣扑在祖汗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成吉思汗下意识地轻轻抱住孙女柔软温热的身体,老泪纵横:“嫣儿,现在只有你能让我感到,我还活着。”

  对成吉思汗来说,长子术赤的死,带走了他全部的爱与欢乐,他现在仅仅是一位大汗,除了尚且清醒、睿智的头脑和日渐衰老的躯体外,他已一无所有。

  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生平最爱的人就是长子术赤,只是他的骄傲阻挡了他向这种感情低头。术赤,他那孤僻冷漠的儿子,他是多么善良又是多么聪明啊!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到,术赤是他的儿子,他的!恰恰是由于不肯原谅儿子在篾儿乞部度过的那三年,恰恰是由于不肯原谅儿子当着他的面称呼另一个人‘阿爸’,他对儿子封锁了所有真实的情感。唯有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充满嫉妒的愚蠢的父亲。晚了,全晚了,儿子再也听不到他的悔恨和乞求,他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却会毫不犹豫地向儿子低头的——只要儿子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尽管三天未进任何饮食,成吉思汗仍然没有任何食欲。婉嫣苦苦哀求,成吉思汗却问她:“拔都走了吗?”

  “没有,他想见见祖汗。”

  “让他来吧。嫣儿,你陪他一起来。”

  婉嫣为祖汗端来了奶食、炒米,并为祖汗和弟弟斟上了酒。

  拔都不敢看祖汗,更不敢率先打破笼罩在帐中的压抑和沉寂,他的心很沉很沉。年轻的拔都崇拜祖汗,但不了解祖汗。热爱父亲,但也不了解父亲。临终时父亲叮嘱他永远不要与三位叔叔的后代争夺汗位,他才稍稍明白了隐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自卑。父亲最后一次吹起那支熟悉的乐曲——“神鹰曲”,永远合上双眼的刹那,滚动在父亲双唇上的是整个心灵的深情——“父汗”,那也是父亲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拔都,”成吉思汗的嗓音沙哑,“你怎么不吃点东西?”

  拔都慌张地抓起酒杯:“孙儿吃……喝。”

  “你父王对王位做出什么安排?”

  “父王让孙儿接替他的位置,还要孙儿聆听祖汗的意见。”

  “斡尔多为长,他可有异议?”

  “是斡尔多力荐孙儿继承父位的。”

  成吉思汗似乎放了心:“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他温和地说。

  拔都蓦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问清楚,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祖汗,我父王到底是不是您的儿子?!”不经意地,这句话便冲口而出了,刚一说完,又追悔莫及。

  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儿。良久,他缓慢地、低沉地说道:“他是!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儿子呢?他是这世上唯一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人!”

  拔都忍了又忍的痛苦终究化作两行清泪:“祖汗,这是我父王让我交给您的。”拔都捧出那支陪伴了父亲一生的长笛,递在祖汗眼前。

  成吉思汗小心翼翼地接过长笛,久久地凝视着它。仿佛又回到篾儿乞营地,三岁的术赤惊讶地望着他。从那时起,儿子那张清秀可爱的小脸连同那清澈纯洁的眼神就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了。

  “你父王临终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父王说他这一生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在花剌子模几次放弃了与您相见的机会,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看您一眼时,已经不能够了。他还要孙儿告诉祖汗,今生能做您的儿子,他死而无憾!”

  成吉思汗将笛子更紧地攥在手中,似要攥住儿子那已然飘逝的灵魂。

  伍

  拔都要返回玉龙杰赤了,婉嫣则暂时留下来,照料祖汗的饮食起居。姐弟话别,拔都告诉姐姐,父王病重那会儿时常跟母亲提起她。他虽不肯明说,可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特别想念不在跟前的爱女。

  “为什么不派人来叫我回去呢?”婉嫣含泪问。

  “父王不让。他怕回来路途遥远,万一你再出个差错,他岂不是爱女反害女?姐,你过去可能觉得父王为人冷酷,其实父王内心里藏着太多的苦痛。他病重昏迷那会儿,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婉嫣掩面低泣:“我一直都在误解父王!我太任性,太不孝!”

  “姐,等我回去将一切安排妥当,就派人来接你和姐夫。”拔都抬起衣袖,笨拙地为姐姐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姐,相信我,我一定会像祖汗那样开疆拓土,建立一番了不起的功业。我要让祖汗,让九泉之下的父王,也让你,为我而感到自豪。”

  婉嫣深情地凝视着弟弟:“姐姐当然相信你,我们所有的人都会为你而感到自豪!”

  送走了拔都,婉嫣特意到察合台的营地看望二叔,察合台亲切地接待了她。“嫣儿,你来是不是有话问二叔?”察合台屏退左右,直截了当地问。

  婉嫣惊讶地默认了。

  “问二叔为什么一直都在憎恶你父王?”

  “是……是的,二叔,您怎么……”

  “二叔猜到了。好吧,让二叔从头讲给你听。能不遮不掩地向你说说压在二叔心底这么多年的话,对二叔来讲也是一种解脱。”

  “您说吧,二叔,我听着呢。”

  “我为什么恨你父王,究其原因,只有一句话:我嫉妒他!”

  “这怎么可能!我父王什么都比不上您,您怎么会嫉妒他呢?”

  “你错了,嫣儿,是二叔什么都比不上你父王。二叔只比他多一样东西,那就是清白无瑕的身世。”

  察合台略一停顿,当他接着说下去的时候,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了。“我比术赤小四岁。也许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便发现,只要有他在场,就会完全吸引父汗的注意。偏偏他悟性又极高,学什么是什么,刀马弓箭样样精通。他的出众无形中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渐渐地我开始恨他。但假如不是父汗的缘故,我想我还不至于那么仇视他。

  “男孩子的天性是要崇拜父亲的,特别是我有成吉思汗这样的父亲。当然,父汗也爱我,爱我的弟弟、妹妹,他只是缺少时间。可他对术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怎样繁忙,他都不会停止对术赤的关注,有了好马好刀好弓好箭,他首先想到的无一例外都是术赤。作为父亲,他这种过分的偏心激起了我对术赤最深刻的忌恨,谁让我是紧接着他之后出生呢?我总当他的面说他是篾儿乞人的后代,甚至不顾及会伤害母亲的感情,我知道唯其如此,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婉嫣听得呆了:“在侄女的印象中,祖汗和父王的关系很疏远啊。”

  “那是由于你父王的缘故。他太自卑,回避所有人的爱,尤其是你祖汗的爱。自卑使他一生落落寡欢,甚至直到死。感到自己不配得到所爱人的爱时,唯一的出路只有逃避,你父王对你祖汗所抱的就是这种态度。”

  “二叔您呢?您真的从来没把我父王当成您的亲兄弟吗?”

  “这话看怎么说。我们毕竟是一母同胞,我虽一味伤害他,心中对他并非无情。或许我只能说,纵然我恨他,仍否认不了他是我亲兄长的事实。”

  “二叔,谢谢您对我说出了您与我父王之间的恩怨纠葛。其实我早该明白,您对我始终像父亲一样关怀、爱护,就决不会对我父王无情。”

  察合台慈爱地注视着婉嫣:“你不恨二叔,二叔已经很知足了。嫣儿,你是不是打算回趟玉龙杰赤?”

  “是的。我真的很想向父王说声‘对不起’,可我又放心不下祖汗。”

  “嫣儿,祖汗也一定希望你代他去向你父王说些什么。你放心地去吧,祖汗这里有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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