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攻陷中都
经过近两年的征战,成吉思汗带回蒙古本土的是赫赫战功和丰厚的战利品。然而,征服者的征服欲不会有尽头,他仍在等待时机。
歧国公主,按照她本人的心愿,由孛儿帖夫人亲自做主许给了拖雷。苏如非但不计较,反与多才多艺的歧国公主相处如姐妹。完全可以这样说,拖雷正因得此二位贤妻相助,才在日后为他的儿子们铺开了成功之路。
蒙古大军获得了战后短暂、充足的休憩。
八月金秋,草原上处处繁花似锦,美不胜收。速格纳黑遵父命从阿力麻里前来蒙古拜见成吉思汗,并送来大量新鲜瓜果。漠北之地,瓜果罕见,成吉思汗除取用部分外,其余全部赐给子侄功臣。
四年后重返蒙古,速格纳黑遇到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婉嫣。
年方十五岁的婉嫣娉婷袅娜,亭亭玉立,加上天生的优雅风度,使她看起来完全像个大姑娘了。她不再像儿时那样喜欢缠着祖汗,更多的时候愿意待在奶奶身边帮她处理一些琐事,渐渐地,孛儿帖夫人已经离不开这个不可多得的帮手了。
婉嫣是成吉思汗家族众多明丽女儿中一颗放射着璀璨异彩的明珠。她既有奶奶的睿智,又有苏如的沉稳。不出征的时候,成吉思汗喜欢每天抽出一些时间陪婉嫣说说话,祖孙俩的感情依然十分亲密。有一次成吉思汗甚至对孛儿帖夫人说,婉嫣如果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如果婉嫣是个男孩子,我就将江山交在她的手中。
速格纳黑在汗营人缘极好,包括婉嫣在内,都与他相处融洽。只有一个人对他充满了敌意,这就是察合台的长子南图赣。
南图赣从小与婉嫣一起在祖父身边长大,对南图赣来说,婉嫣并非他的堂姐,而是他的朋友。他讨厌速格纳黑对婉嫣的过分殷勤,小孩子的感情往往异乎寻常地强烈,南图赣的无礼有时甚至连成吉思汗也看不过去。为此事,成吉思汗没少训斥爱孙,其结果是南图赣更加憎恨速格纳黑。
速格纳黑能够见到婉嫣的机会并非很多。每一次不期而遇,都会令他欣喜若狂。婉嫣是速格纳黑心中的女神,能够让她快乐,或者看到她快乐就是他最大的心愿。每一次相遇,无论见面的时间是短是长,凡婉嫣问到的问题,他都一定设法做出至少令他自己满意的答复。甚至婉嫣没问的,他东拉西扯也都说了。以致南图赣给他的评价是,好像就他一个人长着嘴。
讨好别人的心思往往很难捉摸,被讨好的人即使偶尔也会感到腻烦,内心深处依然会隐藏着对这个人的怜惜。特别是在青年男女之间,那种复杂微妙的情感就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
草原人并非只重视父亲的血缘,唯独对成吉思汗另当别论。他是草原人心目中的偶像,草原人对他的崇拜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样,术赤的血统之疑就成为不可忽视的缺陷。
婉嫣是细心也是明智的。了解了缠绕父亲一生的阴影后,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克服了内心的彷徨和失落,泰然处之了。尽管身上流动着的不是成吉思汗的血不免让人遗憾,但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爱,就像她爱祖汗也为祖汗所爱一样。至于纠缠于父亲和祖汗之间的恩恩怨怨,那完全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她不想让它带给自己太多的影响。站在一个与双方都有很深关系的旁观者的角度,她自有结论:爱与恨原本没有什么明显界限,它们常常搅在一起,令人真伪莫辨。
对待情感婉嫣是理智和清醒的,她对速格纳黑的热情也一直保持着距离。而速格纳黑对婉嫣的痴迷,几乎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婉嫣要回家住上几日,照顾生病的额吉,速格纳黑也非要跟去“看看老图拉河”。他的态度既诚恳又坚决,婉嫣被他磨得心软,只好答应下来。可是,青年男女一同上路终究有些不便,婉嫣想让弟弟南图赣作陪,不料南图赣一口回绝了。
南图赣的顽劣态度大出婉嫣意外。此前,姐弟俩的感情一直十分亲昵,胜似一母同胞。自从速格纳黑进入婉嫣的生活,南图赣便明显与她疏远了。婉嫣原以为这不过是南图赣耍耍小孩子脾气,现在才知道,十一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
行前,婉嫣来到奶奶的寝帐,发现祖汗不在,有点失望。“我祖汗呢?”她有些不高兴地问。
孛儿帖慈祥地一笑:“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奶奶,我祖汗呢?他不是说要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生你祖汗的气了?那你仔细想想,有什么事会重要到能让他对他的宝贝孙女失约呢?”
婉嫣抬起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又要打仗了?”
孛儿帖默认了。
“那我怎么办?”
“什么?”孛儿帖一时没明白孙女的意思。
“我怕等我从家里回来,祖汗已经走了。”
“你待会儿就去见祖汗,算是同他告别。回家后好好侍候你额吉,不用急着回来——懂吗?”
“我听您的。”婉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奶奶,“奶奶,祖汗出征不在您身边的时候,您常常会怎么想?”
孛儿帖微微一愣,没作回答。
“祖汗如今已年过半百,为什么每一次非要亲征呢?连年征战,他连真正放松休息的机会都得不到,有时我真的很担心他的身体。”
孛儿帖笑了:“你祖汗常说:他生在马背,长在马背,将来的归宿也必然在马背。”
“我真恨自己是女孩子,不能跟在祖汗身边照顾他,保护他。”
“我的宝贝,其实,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我像不像奶奶年轻时候?”
“不像。奶奶年轻时候哪有你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其实我最不像奶奶的地方是我不会有奶奶的幸运。”
“幸运?”
“只有奶奶一个人会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遇上祖汗那样的男子汉,而且还能与他生死相伴,荣辱与共。”婉嫣坦率地说。
孛儿帖专注地盯着孙女美丽明亮的眼睛。孙女坦然地微笑着,毫无羞赧之态。她不禁爱宠地吻了吻孙女光滑白净的额头:“我的宝贝,告诉奶奶,那个叫做速格纳黑的小伙子是不是喜欢上了你?”
“如果奶奶也有这种感觉,那一定是吧。”
“你呢?你喜欢他吗?”
“我不讨厌他。奶奶,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好吗?”
“好。说真的,眼看着我的宝贝从那么个小不点长成了大姑娘,才感到时间过得飞快。也许用不了多久,等嫣儿出了嫁,想起回来看看奶奶的时候,奶奶已经是个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孛儿帖若有所思地喟叹。
婉嫣凝视着奶奶。为儿孙操心了一辈子,岁月已悄悄染白了她曾经乌黑的鬓发,时光如流,将印记清晰地刻上了奶奶曾经光洁美丽的脸颊。婉嫣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奶奶的一生,都像她小时见过的一个背着大包袱走在沙漠中的老妪,当她终于踏上草地想要休息一下时,却累得再也站不起来了。
婉嫣的鼻子猛地酸了:“奶奶,我去金帐等祖汗,待会儿我和他一起回来。”说完,又自言自语,“怎么又要打仗了呢?”
贰
蒙古撤军,并未让宣宗感到真正的安宁。中都离蒙古毕竟太近了,即使中都坚固的城墙也无法阻挡来自北方的战马蹄音。恐惧变成了夜夜纠缠不休的噩梦,噩梦中只有一个念头从酝酿到成熟:迁都。
一日,宣宗以中都物质匮乏、国库空虚为由与群臣商议迁都汴京(今河南开封)事宜,他理所应当地认为,汴京据黄河之险,一定能够阻止蒙古大军的前进。不料,此议一出,群臣多数表示反对。
右丞相完颜承晖首先陈明了迁都的弊端:“前者,蒙古主动缔结和约,皆因中都城防坚固,难以攻取,才不得不罢兵回师。如今,遽议迁都,一者会为蒙古再次大举兴兵造成口实,二者还会大大削弱我军的防御力量。届时军民惊扰,中都势必危在旦夕。臣恳请万岁立废迁都之议。”
左丞相单徒镒近日常常吐血,卧病在床,闻听皇上有意迁都,急忙来到金殿,泣血陈词:“万岁,迁都无异于逃跑,将使朝廷威信丧尽。中都有万岁坐镇一天,军民心有所托,必会拼死保卫。老臣以为,自蒙古撤军,失陷城池多有收复,万岁正宜励精图治,重振国威。倘若迁都,岂不令朝臣百姓寒心!”
宣宗这个人挺有意思,平时耳软心活,毫无主见,偏这次横下一条心,百劝不理。“丞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虽迁都,仍命太子守忠坐镇中都,与朕亲住何异?况且迁都汴京,暂避蒙古兵锋,又据黄河之险,实乃万无一失之举。汴京即为国都,国都不失,则我大金根基不倒。”
宣宗就差没说,中都我不要了。单徒镒还想进谏,宣宗却不容他开口:“朕意已决,卿毋多言!朕命完颜承晖为都元帅,穆延尽忠为副帅,共同辅佐太子守卫中都,其余随朕择日迁往汴京。”
说完,一甩龙袖,扬长而去。
单徒镒跪地疾呼:“万岁,容老臣再进一言。”
宣宗假装没听见,径直退返后宫。单徒镒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射而出,晕倒在丹墀之上。
大殿之上一阵忙乱。完颜承晖命人将单徒镒送回府中,当晚,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便含恨而去。
宣宗怕百官再行劝谏,索性每日停止临朝视事,躲在后宫闭门不出。
不出群臣所料,迁都计划果然在中都百姓中引起了极度恐慌和对朝廷的彻底失望,刚刚平稳的局势重又陷入动荡不安之中。时隔不久,金举众迁都的消息通过成吉思汗的快马传骑送到蒙古本营。
成吉思汗闻讯愤然作色:“金既与我议和,为何又要南迁?看来完颜珣当初的议和不过是缓兵之计,为的是拖延时间重整旗鼓,继续与我为敌。我倒要先发制人,看他阴谋如何得逞?”当即传令众将到金帐议事,准备出征。
成吉思汗不愧是一个善于选择时机、头脑清醒冷静的天才统帅。过去不攻中都,是因为中都城防坚固,军民同心,倘若倾入大量人力物力攻城,终究得不偿失。如今情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宣宗迁都,势必造成中都城防空虚,人心紊乱,此时再攻中都,则会事半功倍。
众将一致赞同立即出兵,新的大战就在眼前。
诸事议毕,成吉思汗走出大帐,婉嫣拍马迎上了他:“祖汗。”
看见孙女,成吉思汗猛然想起:“婉嫣,你不是明天就走吗?”
“是。我在等祖汗说会儿话。”
祖孙二人并辔而行。
“祖汗,您千万多保重。”婉嫣不无忧虑。
“你都知道了?”
“我刚从奶奶那里来。”
成吉思汗略觉不安。每次出征,都难免要经过一段折磨人的时光。成吉思汗最怕的就是亲人们默默为他准备行装的日子,好似他就会一去不返。“知道也好。回去好好照顾你额吉,不用惦记祖汗。”
婉嫣没敢回答。她避开了祖汗慈爱的注视,泪水已然溢满眼眶。
“婉嫣,祖汗……”
“我懂,祖汗,没有人可以让您掉转马头。我不会劝您什么,我只想要您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吧。”
“如果没有您为我主婚,我永远不会出嫁。”
“祖汗答应你。嫣儿,你放心吧,祖汗很安全。”
“那您上回还受了伤呢。”
婉嫣指的是在怀来战斗中,成吉思汗被流矢击伤左臂的事。可能忽兰告诉孛儿帖时被婉嫣得知了。
“祖汗向你保证再不轻易涉险好不好?你也知道祖汗的脾气,祖汗说过的话从来都是会兑现的。”
婉嫣拭去眼泪,从马上默默伸过手掌。
祖孙二人击掌为誓。
长生天,求你保佑我的祖汗吧!婉嫣情愿减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求你再不要让祖汗受到伤害……
叁
蒙古大军再次穿越长城。
石抹明安率蒙军主力陈兵中都城下,完颜承晖亲自在城头督战。蒙军连续强攻数日,均无功而退。
成吉思汗命木华黎领兵攻打辽东、辽西,从四面包围中都,断其粮道,围城打援,终将中都城逼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再说宣宗自到汴京第二天,就开始后悔未令太子守忠南迁。在这件事上,他又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固执,置众臣苦苦相劝于不顾,坚持派出了一名特使从速前往中都宣太子回汴京议事。
太子守忠本是个养尊处优的角色,寻欢作乐还算行家里手,行军打仗无异于赶鸭子上架。自蒙军包围中都,他吓得连宫门也不敢出了。但不管太子勇敢也罢,怯懦也好,有他坐镇中都,守城将士的心中尚有些许寄托。岂知宣宗连这点寄托也无心留下。
太子听说父皇召他南归,喜从天降,匆匆将宫中一应细软珍玩搜罗一空,连夜打开后城门逃之夭夭,临走前对完颜承晖和穆延尽忠连句表示安慰的话都没说。宣宗的这种做法,令主帅完颜承晖内心苦不堪言,穆延尽忠则完全心灰意冷。
蒙军攻城甚急,急切间虽不能下,中都的守备力量却日渐削弱。成吉思汗成竹在胸。他安慰因久攻不下而产生焦躁情绪的个别将领:“守城者最忌消耗战。对于他们,粮秣得不到供给,兵员得不到补充。中原部队的局限性始终在于一旦卡住其粮道,就如同卡住其咽喉。况又经过隆冬,除向新都求援,我料完颜承晖别无良策。”
成吉思汗的自信不能说没有道理。完颜承晖在旷日持久的围攻中遇到了他无法克服的几个难题:一是城中储粮消耗殆尽;二是守城将士死伤惨重,兵员得不到补充;三是穆延尽忠无心军务,每与议事,必以言语支吾。完颜承晖开始考虑向新都求援。
金使赴南,潜出中都,成吉思汗了若指掌。他暗令放走金使,随后派石抹明安在汴京通往中都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截击援军。
转眼,蒙军围攻中都城已近半年,完颜承晖最害怕的情况出现了:城中断粮。派去求援的使臣出城月余杳无音信,穆延尽忠私下向心腹抱怨:“皇上倒是想的周到,到汴京还没坐稳龙椅就惦记着接走太子,对我们的死活却不闻不问。如今中都被围得像个铁桶,完颜承晖又倔又愚,再这么拼下去,只怕我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城中断粮,百官无事可做,各自忙于寻找生路。只有一个人,面对生死考验,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镇定。他,只是完颜承晖手下一名有职无权的年轻文官,蓄着垂至胸前的美髯,以致后来无论何时成吉思汗都不称呼他的名字,而是昵称他为“长胡子”。他就是其后在蒙古帝国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一代名相耶律楚材。
出身名门的耶律楚材,是辽东丹王突欲的第八代嫡孙。其父耶律履六十岁时方得此子,既感慨又欣喜地为新生儿取名“楚材”。取“楚地有材,晋实用之”之意,将辽国比作楚,将金国比作晋,父亲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够在金廷大展宏图。
楚材三岁时,严厉而慈爱的父亲去逝,熟读诗书,深具文化修养的母亲将他抚养成人。耶律楚材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才名渐播于金邦。其时章宗在位,闻耶律楚材之名特意召见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得知他是已故侍郎耶律履的三儿子,章宗十分高兴,鉴于耶律履之位早由其长子善才继承,章宗格外拔擢任用,将耶律楚材补为左右司员外郎。这一年是金章宗泰和六年,耶律楚材年方十七岁。也正是这一年,成吉思汗成为了全蒙古民族的大汗。
耶律楚材博览群书,精通天文、地理、术数、律历,多才多艺且风华正茂。只可惜日渐衰落的金廷无法给他提供充分施展才华的舞台,怀才不遇的失落感迫使他投向佛门,拜在了京都名僧万松长老的门下。
然而,参禅打坐并不能完全泯灭耶律楚材内心的宏伟抱负,他仍然渴望以一生所学,济世安民。
宣宗南迁,耶律楚材的两个哥哥善才、辨才都伴驾随行,只有耶律楚材被完颜承晖留下来辅以国政。奈何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中都渐被蒙古逼入绝境,局势已不是个别贤臣良将所能挽回。
绝望的情绪笼罩了朝野上下。耶律楚材每日以书本消磨时光,掀动书页,低声吟诵,毫无动摇颓唐之意,与惊惶失措的同僚恰成鲜明对比。
完颜承晖仍在城中望眼欲穿地盼着援军的到来,却不知援军根本来不了了。
原来,宣宗接到完颜承晖的求援密报后,当即派御使中丞李英率十万大军火速增援中都。救兵如救火!宣宗于此千钧一发之际派出了嗜酒如命的李英,真可谓昏聩至极。
李英贪酒,几乎到了没有酒就什么也做不成的地步。援军一路之上行动异常迟缓。那李英更是每日泡在酒缸中。好不容易到了霸州,早已候在这里的石抹明安指挥伏兵四面杀出,金军一触即溃,李英也在半醉半醒中做了酒鬼。侥幸杀出重围的金兵仓皇逃回汴京。石抹明安并不派兵追赶,只命人割下李英首级,回师向成吉思汗复命。
成吉思汗派人携带李英首级和劝降诏书来到城下,要守军将领转呈主帅完颜承晖。劝降书中写道:中都乃人间天堂,若毁于战火之中,实为天大憾事。望完颜丞相审时度势,顺应民意,献城来降,仍不失王侯之位,且有大功于中都百姓。而今援军主帅李英已死,中都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已成孤城一座,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倘若元帅终究执迷不悟,难免玉石俱焚,城毁人亡。
完颜承晖就拿着这封信和李英的首级召集众将议事。听说援军被阻,诸将面面相觑,黯然无语。完颜承晖连连追问,众将仍旧装聋作哑,呆若泥塑。
完颜承晖无奈说道:“本帅誓与城池共存亡,以报皇上托国之恩。穆延将军,你意如何?”
穆延尽忠正色答道:“某断不会屈膝北侍。”
“如此甚好。将军有何打算?”完颜承晖不抱希望地试探。
“依某之见,我军只能寻机突围,除此别无良策。中都不过一死城耳,人才是至关重要的。”
“你想逃跑?”
穆延尽忠毫不相让:“莫不成元帅有把握保得城垣不破?”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生为人臣,岂可惧死贪生!”
穆延尽忠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更为刻毒的话:你死也是白死。只是哂然冷笑。
“诸君有愿与本帅共赴国难者,请随本帅到城头督战。”完颜承晖说完,诸将仍如庙里的泥菩萨一般,不复一言。
穆延尽忠以挑衅的目光睨视着完颜承晖,脸上闪现出讥嘲的冷笑。
完颜承晖如同掉入了冰窟,一颗心从内到外都冷透了。大难临头,诸将不思尽忠报国,只知明哲保身,中都焉有保全之理?罢,罢,罢!人各有志,难以相强。人生在世,生者何欢?死亦何惧?
完颜承晖神思恍惚地回到丞相府,换上朝服,独自巡视城中防务。
断粮数日,将士们将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极度的饥饿使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完颜承晖没有走完一圈便回到府邸,他已是心力交瘁、欲哭无声了。
入夜,借着昏淡的烛光,完颜承晖奋笔疾书。
在呈给皇上的奏折中,完颜承晖详述了中都半年多来的守备情况。在奏折的后半部分,他一一列举了术虎高琪弄权误国的罪行,恳请皇上以中都城破为鉴,从此举贤任能,卧薪尝胆,重振大金国威。最后,他向皇上谢罪,说自己没能守住中都,有负皇上重托,失职之罪,万死莫赎。
写完一生中的最后一本奏折,完颜承晖传来心腹家将,嘱他设法将奏折转呈皇上。家将含泪拜辞而去。
完颜承晖黯然辞别家庙,回到书房。这位忠耿一生的大金贤臣最终选择了服毒自尽的道路。
次日凌晨,蒙古大军在石抹明安的率领下强行攻破城池。穆延尽忠将宫中宝物搜罗一尽,放火烧了宫殿,从城后出逃。
至此,中都彻底陷落。
部分蒙将鉴于中都军民固守,以致耗费了诸多人力物力,建议屠城,以示惩戒,石抹明安及时阻止了这一野蛮行径。他说:“国以民为本,国无民取其国有何意义?况且杀戮无罪者,只能增强对方抵抗的决心。似此短视之举,绝非大汗本意。”
石抹明安的话很快传到了正在独石口避暑的成吉思汗耳中。成吉思汗对石抹明安敢于力排众议、坚持原则的行为尤为嘉许,传旨以明安所言作为蒙军日后的攻城方略及安民准则。
肆
宣宗在汴京得知中都城陷落的消息后痛哭了一场,然后在大殿之上追封完颜承晖为尚书令,广平郡王,谥忠肃,但对其心血凝成的奏折却置之不理,对临阵脱逃的穆延尽忠也未做任何处置。
败者痛哭,胜者未必欢笑,成吉思汗在独石口听说中都陷落的消息后反应十分冷淡。大战前的所有兴奋在胜利后都荡然无存,成吉思汗一生似乎都在刻意追求成功而非享受成功。不久,成吉思汗在桓州行宫接见宋金名家,访得耶律楚材的贤名也在此时。后来,西征前夕,成吉思汗终于得偿所愿,将耶律楚材罗致蒙古宫廷。
对金的战斗实践,令成吉思汗切实感受到要想赢得中原战争的胜利,就必须采用中原战法。组织一支步兵和炮兵部队已势在必行,成吉思汗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爱将木华黎和石抹明安。
蒙古大军兵分两路,继续向南推进。一支由木华黎率领,强攻真定,真定守将武仙不敌,献城投降。另一支由石抹明安率领,包围了张柔驻守的紫荆关。
金对蒙古战事的多次失利使金军将士畏敌如虎,张柔亲临前线指挥亦不能挽回败局。无奈之下,张柔只好带领残兵败将从关后夺路而逃。
石抹明安一举抢占紫荆关,分派少将军宝鲁追击张柔。
张柔一口气逃到狼牙岭下,回顾随行将士,所剩寥寥。正思虑该往何处去,宝鲁已领兵追了上来,张柔只好勒马迎战。
宝鲁还不满十八岁,是木华黎的独子。木华黎自夫人逝后再未续娶,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征伐大业上。宝鲁自幼接受了父亲最严格的训练,俨然又是一个年轻时的木华黎。
张柔并未将宝鲁放在眼里,战不多时,发现宝鲁极难应付,于是拨马便走,宝鲁紧追不舍。
闻听宝鲁马近,张柔蓦然拧身,使出了张家枪的绝招“回马枪”。哪知不见宝鲁,张柔不觉一愣。就在张柔分神的瞬间,宝鲁已从马肚一侧敏捷地跃上了张柔的马背,将张柔掼于马下。
跟随宝鲁的士兵眼疾手快地将张柔捆绑了个结实。张柔抬眼望去,只见宝鲁端坐于他的马上,正得意地向他微笑。
主帅被擒,余者纷纷弃械归降。
张柔被押至石抹明安主营。一路所见,旌旗辉映,刀枪林立,军容十分整肃。张柔暗想,石抹明安能以金降将身份统帅蒙古大军,可见其深受重用。
宝鲁先入帅府复命,石抹明安大喜。“少将军不愧将门虎子!本帅为你记首功一件。”俟宝鲁离去,他命人带上张柔。
张柔昂然立于帅案前,全无惧色。
石抹明安微微一笑:“张元帅,你既落入我手,为何不跪地乞饶?本帅或可放你一条生路。”
张柔顿时大怒:“你是帅,某也是帅,因何跪你?难道张某怕死不成!”
石抹明安见张柔如此刚毅,心内敬服,急忙走出帅案,亲自为张柔解开绑绳:“适才只为试探元帅性情,言语冒犯处,还望元帅海涵!实话说,末将久闻元帅大名,只可惜有心结纳,无缘识荆,今日得见,方慰平生渴念。”
张柔本是吃软不吃硬的汉子,见石抹明安如此虚怀若谷,反而没了主意。
“张元帅,请上座。”石抹明安的态度益发谦恭。
张柔犹犹豫豫地坐下了,石抹明安方回原位就座。
“元帅,末将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石抹元帅但讲无妨,张某洗耳恭听。”
“张元帅,你我昔日同殿称臣,一片忠心,苍天可鉴。然末将终归蒙古,个中原因,却绝非留恋富贵,贪生怕死。当今圣上昏庸无道,奸臣把持朝纲,对外不思复国大计,对内容不下忠臣良将。右丞相完颜承晖尽忠死节,临阵脱逃的穆延尽忠却原职未动。如此军令不明,赏罚不分,何以外拒强敌,内安民心?更有内部倾轧,令人防不胜防。漠北成吉思汗,以十万控弦之士,犹如秋风扫落叶,几陷黄河以北所有州郡。金帝虽据黄河天险,终难久持。蒙军虽粗莽,却难得君正臣贤,想你我凛凛一躯,生逢乱世,当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方不负平生之志。元帅细思,末将所言有无道理?”
张柔听石抹明安句句切中要害,又想起恩帅当年遭奸臣构陷,无端冤死,不免心动,情不自禁点头称是。
石抹明安见张柔叹息不语,屏退左右,传命摆上酒宴,两个人对座长谈。
石抹明安的口才在金军中首屈一指,一番话讲来如同从张柔心窝里掏出一般,张柔听得十分入神。
酒过三巡,张柔突然想起什么:“石抹元帅,方才擒我小将,请问叫什么名字?”
“宝鲁。他是主帅木华黎膝下独子。”
“难怪!这位公子实在了得。张某自幼习武,从未失手,不料竟败在公子手下。”张柔就把他与宝鲁交战的情形细述一遍,忍不住大笑起来。石抹明安听了,更加敬重张柔坦荡爽直的性格。
“蒙古儿童,从会走路起就会骑马,大汗军队,人人都有骑射本领。即便不出征,他们也演兵习武,常年不间断。我听士兵说,每逢训练,大汗与士兵同穿粗衣,共食陋食。统帅如此,将士焉能不奋发向上?想当初末将两进蒙营,处境异常尴尬。归降虽为情势所迫,末将之心其实早为大汗倾倒了。”
张柔若有所思。
石抹明安为张柔斟满酒:“末将初入蒙营之时,曾与木元帅有过一次倾心长谈。张元帅可知君臣同心,互信不疑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张柔回答不出。
“末将知道这个也是在归降之后。那种可为之生为之死的心愿,确实发自内心深处,从此再无半点反悔。”
“明安兄,”张柔不知不觉地改变了称呼,“早闻兄铁嘴钢牙,无人能及,今日才知名不虚传。”
石抹明安笑道:“虽然如此,末将两次出使蒙古,却是理屈词穷啊。”
两个人相谈正欢,忽闻木华黎已至关下,石抹明安急忙出席,将木华黎接入帅堂。木华黎见到张柔十分高兴,宾主落座,木华黎对张柔十分敬重,言谈中决无丝毫以势压人之意。张柔万般无奈,表示愿降,木华黎大喜,当即派人禀明大汗。
正好宝鲁也来参见父帅。张柔称赞公子机智勇武,木华黎却令宝鲁拜张柔为师,学习领兵为帅之道。
中都陷落当天,拖雷的夫人苏如在军中生下次子忽必烈。孙儿的出生为成吉思汗带来了极大的愉悦。孩子满月时,成吉思汗在桓州为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入篮仪式。倘若这时月伦夫人还活着,一定会说:又是一个小铁木真!
在桓州逗留期间,苏如要丈夫多方延聘中原名儒进府,待以师礼。苏如不愧是一个有头脑有远见的奇女子,她比她丈夫更清楚,她的儿子们若想成为中原的皇帝,就必须接受中原的文化教育。
对此,歧国公主深以为然,全力协助。歧国公主后来也生有一子,取名末哥,英贤仅次于忽必烈,是忽必烈的忠实拥护者。
拖雷将苏如之请上奏父汗,成吉思汗大为赞赏,坦言:儿媳见识胜过儿子。
出于对孙儿的钟爱,成吉思汗还特意请了金国几位有名的相士为婴儿相面,结果众口一词,皆言婴儿相貌主大富大贵,日后金、宋将在此儿手中平定。成吉思汗闻听,更加欣喜,命人好生看顾孙儿。
张柔恰在这时来到喜气洋洋的成吉思汗行营,晋见这位让石抹明安钦服万分的蒙古大汗。成吉思汗行猎刚返,在金帐前迎住张柔。张柔正欲大礼参拜,被成吉思汗伸手拦住了:“张元帅不必多礼。在草原,没有中原诸多礼仪,我也不习惯别人三跪九叩。你是我的客人,不妨随便点吧。”
我的天!石抹明安说这位大汗朴实得惊人,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象得出他就是那个用兵如神、所向披靡的蒙古大汗。
成吉思汗对年轻的张柔极为赏识,委任他为河北军都元帅,汉军万户长,并授以虎符,许其关键时刻可调动蒙军。张柔感激涕零,欣然拜受。
在桓州小住数日,张柔拜辞。临别时,张柔对成吉思汗虔诚起誓:“臣蒙大汗知遇之恩,当肝脑涂地以报。从今以后,臣将一生追随大汗,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成吉思汗扶起张柔:“有将军作我的臂膀,乃我万千之幸。”他欣慰地说道。
伍
对金战事告一段落。
蒙古大军回返本土,只留少量部队协助归降的金军将领继续肃清黄河以北的金残余力量。蒙古对金进行战争伊始仍带有草原战争的深深烙印,随着对金战事的不断深入,改变旧的战略战术已势在必行。
石抹明安、张柔等金国降将对自己辖地的有效治理为成吉思汗提供了一种模式。统治发达的中原国家必须采用适合中原的方法,笼络和重用一批出身中原的才能出众的将领不但可行,而且必要。蒙军人数太少,不可能分兵占领每座城市,从而给敌人留下各个击破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允许一些豪绅军阀拥兵自重无疑要明智得多。唯一的条件是他们必须宣誓效忠。
此时,木华黎麾下既有像石抹明安、萧也先这样的契丹族将领,也有像寅答虎这样的女真族将领,更有像郭宝玉、史天倪、史天泽、石天应、张柔、武仙这样的汉族将领,可谓猛将如云,人才济济。这是其中一个有利的方面,另一个有利的方面是,金廷已完全失去了对辽东的控制权。
耶律留哥在隆安自立为辽王,女真贵族蒲鲜万奴在辽阳建立了“东夏国”,并遣长子迪格入质汗廷,如此一来,辽东至少在名义上掌握在成吉思汗手中。再加上木华黎在征南战争中表现出来的杰出才能已使他在金降将中树立起崇高的威望,因此,成吉思汗北归时,便放心地将继续攻金的指挥大权交到了他的手里。
成吉思汗又回到了风光秀丽的克鲁伦河畔,放松了在战争中绷紧的神经。
亲人们欢欣愉悦的笑容令他沉醉,故乡的蓝天白云绿水青山令他留恋,他暂时忘却了气势磅礴的长城、黄河,忘却了巍峨庄严的宫殿、庙宇,而仿佛只有眼前的粼粼水波、幽幽绿色。
成吉思汗于众多孙辈儿女中,尤其钟爱婉嫣、南图赣、拔都和忽必烈。宠爱婉嫣、南图赣是由于这两个孩子自幼在他膝下长大;宠爱拔都是由于这孩子胸怀大志,与他相像;宠爱忽必烈则是由于长生天的启示——相士们皆言,此子日后成就的事业将超过他的祖父。
十六岁的婉嫣始终是她祖汗的最爱,是蒙古帝国的宝中之宝。然而,孙女毕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再深的爱也不能耽误孩子的终身大事。成吉思汗决定先办完遣使回访花剌子模这件紧要之事后,就与子、媳商议一下孙女的婚事。
成吉思汗曾在中都附近接见了来自花剌子模的三位商人,他一直希望能同中亚那个富裕美丽的国家建立和平通商关系,为此,这次回到蒙古本土,他立即从定居于蒙古高原的花剌子模商人中精心筛选出三个人作为他的私人代表,带给摩诃末·沙一份厚礼和一封和平坦率的信。
办妥这件事后,成吉思汗派人火速召回长子和儿媳。
如此着急地商量婉嫣的婚事,同阿力麻里国王布扎尔派人来为他的爱子速格纳黑向成吉思汗求婚有关。使臣说,如蒙恩准,来年春天布扎尔夫妇将偕子亲来谒见成吉思汗。
术赤和达兰表示愿意听从父汗安排,成吉思汗反而有些举棋不定。
几天前,孛儿帖曾试探过孙女的心意,孙女当时没作任何表示。看来此事还须儿媳亲自出面,毕竟母女间可以无话不谈。
陪父汗和母后吃过午饭,术赤独自返回他在汗营的住处。他牵着马,慢慢地走在柔软的草地上,心里产生了一种少有的闲适和惬意。
一阵女孩子们清脆悦耳的笑声使他循声望去。这时,他看见了走在人群中的女儿。 身材修长的婉嫣即使是在花团锦簇的少女们围聚下也格外引人注目。她穿着一件白色印有暗花的前开襟长夹袍,收紧的腰身衬托出苗条健美的体态,步履轻盈得似要迎风飞起。鹅蛋形的脸上,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充满了自信。
做父亲的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亲骨肉,他不胜惊异地发现:女儿越长越美了。
婉嫣也看到了父亲。她离开同伴,向父亲走来。
“父王。”她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彬彬有礼地向父亲打了个招呼。
术赤点点头,稍稍有点难堪。他很想对女儿说几句表示关切的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长年的情感封闭,使他无法改变外在的孤僻冷漠。
婉嫣依然保持着她的礼貌:“我额吉在奶奶那里吗?”
“在。拔都和斡尔多也在。听你奶奶说,你去华容姑姑那里了?”术赤温和地说。
“嗯。”女儿想最好能说另外一番话,可脱口而出的依然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一句。
“嫣儿,阿力麻里……很远,以后,你凡事……要自己小心……”面对即将远嫁的女儿,术赤身不由己地表现出沉埋心底的父爱。女儿感觉到了,但多年的感情隔阂并不那么容易消除。
“我懂。我走了,父王。”婉嫣淡然一笑,经过父亲身边,离去了。术赤带着几分伤感、几分留恋目送着女儿。
成吉思汗获得萧也先密报,锦州守将张鲸公开叛蒙,自立门户。成吉思汗不得不派木华黎前往平叛。要知道,木华黎两天前才刚刚返回蒙古主营,连稍事休息的时间都还没有得到。
木华黎率三万大军出发,成吉思汗亲自将他送出营外。望着这员爱将神采奕奕的眼睛和日渐消瘦的脸庞,成吉思汗的心头涌上了深深的歉意。
“大汗不必忧虑,张鲸逆天行事,不足为惧!如今降蒙金将人心不稳,除掉张鲸,正可杀一儆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张鲸之叛绝非坏事。大汗请稳坐汗廷,静候佳音。”
成吉思汗紧紧握住木华黎的双手:“中原有你坐镇,我自然可以高枕无忧。只是这样一来,你未免太过操劳,我总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不妨事,臣会注意。”木华黎深情地说。
一个月后,捷报传来,木华黎与辽王耶律留哥、蒙古监军萧也先合力剿灭张鲸兄弟。成吉思汗对耶律留哥和萧也先恩赏备至,他特别传命萧也先坐镇锦州,原张鲸辖地尽归萧也先治下。正如木华黎所言,平定张鲸之乱,金降将人心始定。
木华黎率兵继续南下,对金战事远未结束。
耶律留哥派使者觐见成吉思汗,表明他不久将亲赴汗廷拜谒大汗,以慰平生渴念。本来归降诸侯必须遣子弟为质,如蒲鲜万奴,自立为王后即遣长子迪格入质。耶律留哥因战事频繁,加上长子薛暗尚且年幼,才拖延至今。令他深为感动的是,成吉思汗并未因此对他产生丝毫怀疑。
陆
婉嫣的婚事几经商议确定下来。第二年春天,成吉思汗在汗营接见了前来迎亲的布扎尔夫妇。与布扎尔夫妇同行的还有阿尔思阑。阿尔思阑一来与布扎尔交厚,二来想念成吉思汗,借机一同来了。不约而同地,畏兀儿国王巴尔术也偕妻子华歆回蒙古省亲。一时间,金帐内宾客如云,老友新朋久别重聚,那份欣喜自不必细表。
布扎尔与成吉思汗一见如故。装扮一新的婉嫣出来拜见公婆,好个亭亭玉人,布扎尔夫妇心里极其满意。速格纳黑原本性格开朗,爱说爱闹,但这次来因为是要做新郎,反而拘谨了许多。
成吉思汗一旦决定的事绝不反悔。他满足了布扎尔夫妇尽快迎娶新嫁妇的愿望。婚礼定于九日后。 凌乱的帐篷中,侍女们正忙于将婉嫣需要带走的东西装入箱中,婉嫣则站在门前发呆。
这里曾是她住了十七年的可爱的家。在织毯回绕的空间,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着一切,就像一个自由自在的女王。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成为别人房中的小妇人了,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平心而论,对于将要成为她丈夫的速格纳黑,她并非完全没有感情,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嫁给他便意味着从此远离故乡、远离她的祖汗和奶奶……
侍女正欲将一个银圈驼铃装入箱中,婉嫣叫住了她:“给我吧。”
银圈驼铃是她四岁那年祖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许多年来,她始终珍爱如初。一个侍女从帐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墨绿色绒面小盒。她俯在婉嫣的耳边笑嘻嘻地说了几句什么,将小盒放在她的手上。
婉嫣急忙走出帐外。“夫人,请进。”她不失恭敬地将布扎尔夫人让入帐中。
“里面很乱,让您见笑了。”婉嫣腼腆地说,尊婆母上坐,亲手奉茶。
布扎尔夫人是个性情刚强的女人,处事果断,雷厉风行,布扎尔对她又敬又怕,差不多唯夫人之命是从。速格纳黑是夫人唯一的儿子,也是布扎尔的长子,夫妇俩一直对他寄予了厚望。
第一次拜谒成吉思汗,布扎尔夫人建议让儿子去,为的是让儿子出去走走,长长见识。结果儿子回来后大谈自己在蒙古参加“那达慕”的所见所闻,显然那时婉嫣尚未走入儿子的生活。
第二次是在四年后果蔬熟透的季节。布扎尔与夫人商议,漠北少有新鲜瓜果,不如派儿子送去,也可聊表敬意。儿子这一去在蒙古逗留了很长时间。时值蒙军二次南下,做父母的还以为儿子已随大军出发。布扎尔夫人终究放心不下,派了个家人前去打探儿子的消息,不想儿子竟跟随家人回来了。儿子告诉他们他确实想随大汗出征,但大汗不允,还严令他立刻返家。成吉思汗的善意显而易见,布扎尔夫妇深受感动。
尽管儿子百般遮掩,细心的母亲仍然发现儿子此次回来不同以往,总显得魂不守舍。禁不住母亲的再三追问,儿子向母亲倾述了衷曲。得知儿子爱上的姑娘是成吉思汗的掌上明珠,布扎尔夫人不能不有所踌躇。迎娶娇惯成性、目中无人的蒙古公主,婆媳之间会不会不好相处?儿子却安慰母亲,婉嫣温柔沉静、善解人意,将来断不会让她为难。他担心的倒是婉嫣不会接受他的这份感情,如果此生没有婉嫣相伴,生命将毫无意义。天下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她暗暗思忖,为了儿子,只要能忍的她都可以忍。
在金帐初见婉嫣的刹那,雍容、端庄的公主给未来公婆留下的印象出奇的好。看公主的做派风度,无论如何不像那种飞扬跋扈的少女。布扎尔夫人这才决定大婚前再探探儿媳的为人情性。
侍女们知趣地悄悄退去了,帐中只剩下布扎尔夫人和婉嫣。布扎尔夫人上前拉住婉嫣的双手,细细地端详着她,婉嫣被她看得有点不知所措,急忙垂下了头。
“公主,打开你的礼物看看。”布扎尔夫人含笑说。
婉嫣顺从地打开小盒。小盒里是一只镶嵌着祖母绿的名贵钻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漂亮!”婉嫣惊讶地赞道。
“这是我娘家的祖传之宝。速格纳黑出生后,我就一直准备着把它送给我未来的儿媳——当然有个条件,必须是我能接受的儿媳。”
婉嫣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速格纳黑有夫人啊,怎么她们不能让您接受吗?”
“并非如此。我是说我这个人脾气急躁,常使媳妇们敬而远之,我虽试图加以改变,却收效甚微。也许是我的要求太高太不切实际了吧。我的速格纳黑将来是要承继王位的,我始终认为,我心目中的儿媳应该是能够帮助我儿子治理好国家的女人。”
“可您为什么要将它送给我呢?”
“你不一样。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见过速格纳黑对谁这样一往情深。作为母亲,我相信儿子的眼力。”
婉嫣略一沉思,合上小盒,重新递还到布扎尔夫人手中:“我现在才明白这只戒指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我不能接受。时间会证明一切。如果到时您能真心实意地将它戴在我的手上,我将觉得荣幸无比。”
婉嫣的回答令布扎尔夫人十分满意:“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
婉嫣无数次下决心离家前不流泪,可是分别的那一刻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冲动地扑进奶奶的怀抱,哭了。
孛儿帖夫人竭力忍着泪水,哄劝着心爱的孙女:“傻孩子,别哭!你不是答应过奶奶要高高兴兴地上路嘛。”
婉嫣强忍惜别的忧伤,来到祖汗面前,跪行大礼。
成吉思汗俯身拉起孙女。真快呀!两年前与孙女赌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今天孙女却要远嫁他乡了。他的鼻子蓦然有些发酸,脸上依然带着笑:“嫣儿,再和祖汗订个誓约。”他小声说。
“什么?您说。”婉嫣哽咽地问。
“明年葡萄熟了,给祖汗送来。”
婉嫣伸出手,祖孙俩三击掌,婉嫣含泪展开笑颜。“祖汗,您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任何时候都不许您冒险,为了我,为了我们大家。”
“祖汗答应你。”成吉思汗郑重地允诺。
婉嫣来到达兰身边,亲昵地抱住了她:“额吉,多保重。”
达兰流泪点头:“女儿,你要争气。”
婉嫣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她所有的亲人。最后,她来到南图赣面前。
比起两年前那个顽皮任性的小男孩,十三岁的少年显得成熟了许多。他像大人一样安慰着姐姐:“婉嫣,别哭,我会骑马去看你的。”
南图赣对比他大四岁的姐姐始终直呼其名,婉嫣永远是他最好的朋友。
婉嫣注视着她挚爱的亲人们,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车前。速格纳黑体贴地扶妻子上车,察合台冲着他喊:“你这小子,一定要照顾好婉嫣呀。”
“放心吧。”速格纳黑大声保证。白帐马车载着新嫁娘远去了。成吉思汗同阿尔思阑、布扎尔话别。他特意叮嘱布扎尔,尽量少出猎,阿力麻里与西辽接界,要时刻提防忽出鲁克挟怨报复。 布扎尔感谢成吉思汗的关心,但对忽出鲁克可能对他不利的提醒却并未放在心上。
柒
成吉思汗的使者带回了沙王同意与蒙古缔结通商协定的文书。成吉思汗喜悦异常,立即着手组建一支由四百五十名商人组成的庞大商队。此时此刻,他哪里能够想到,他对通商条约的重视和信守,换来的竟会是无耻的背叛呢?
蒙古商人兀忽讷作为成吉思汗的私人代表,抵达花剌子模后将进一步同沙王洽谈有关设立中原式驿站制度,保护商旅人身安全和旅途畅通等事宜。同发达的伊斯兰教国家进行贸易往来,在成吉思汗的心中占据着头等重要的地位,他为此付出了真诚的努力。
耶律留哥恰在这时带着儿子薛暗来到蒙古汗营,成吉思汗设宴为父子二人接风。席间,他唤来薛暗,执手端详了好一阵。薛暗形貌昳丽,白净温雅,令他心中十分喜爱。“你今年多大了?”他温声问。
“十七岁了。”薛暗回答。
“这么年轻……”他轻轻喟叹。随即,他吩咐斡歌连去将他的波斯刀取来,亲自为年轻人挂在腰间。“这是我的见面礼,收下吧。”
“谢大汗。”
耶律留哥插话道:“大汗,臣此行是想将薛暗留在您的身边。一来令他秉承教诲,二来也好替臣服侍您。”
成吉思汗当然明白耶律留哥的真实用意,他诚恳地说道:“我很喜欢薛暗,也希望他经常到汗营做客,不过,你该明白我是信任你的。”
不等父亲说什么,薛暗已跪倒在地:“大汗,您是不是不同意留下小臣?即便如此,小臣心意已决,断不会随父王回返辽东。”
成吉思汗被薛暗坚决的语态逗笑了,他俯身拉起薛暗:“你这孩子!你不懂,留在我这里,将来是要吃很多苦头的。”
“小臣不怕!这么说,您同意留下小臣了?”
“好吧。”成吉思汗含笑点头:“我相信蒙古草原的太阳会晒黑你的皮肤,让你长得更健壮。”
“谢大汗。”薛暗响亮的回答,心满意足地坐回到父亲身旁。
一抹微笑掠过耶律留哥的唇角,他明白,这是儿子自己的选择。儿子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鹰,深沉的父爱应该成为他的蓝天,而不是他的羁绊。
成吉思汗对耶律留哥说:“王弟请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薛暗的。”
简短的话语,足以暖透三冬。为这样重情守义的君主效命,纵然捐躯沙场,又有何憾!耶律留哥默默地想到。
薛暗不久就开始明白成吉思汗所说的“苦”是指什么了,尤其是当他投入艰苦的训练之中,就更加理解了“苦”的含义。不过,他很快乐,除了珍视荣誉,他还在汗营交了一个好朋友,就是迪格。
渐渐熟悉的两个年轻人整天厮守在一起,几乎无话不谈。他们都是作为人质和成吉思汗的侍卫留在汗营的,他们都开朗乐观,对生活充满自信。不同的是,迪格是因为自幼与父亲不和才被父亲送往汗营,好在迪格并不在意。“我从小就没爱过父亲。我的家在大汗身边,这里的生活对我来说要愉快得多。”他对薛暗说。
薛暗则完全不同。他自小深受父亲宠爱,生母虽然早逝,继母姚里夫人贤明仁慈,对他视若己出,他不仅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还有唾手可得的前程。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蒙古呢?其实大汗对你父王很信任,他完全不必留你为质。”
“我不是为父王才要求留下的。我第一眼看到大汗,就被他彻底征服了,别说为他做侍卫,就是为他牧马牧羊我也心甘。”薛暗由衷地说。
“我的感觉和你一样。”薛暗微微笑了,“假如大汗是我的父亲,我想我就不会无视他的感情了。”
庞大的蒙古商队顺利到达了边城讹答剌。这个商队的四百五十头骆驼载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黄金、白银、丝绸、织锦、海狸皮、貂皮、瓷器、茶叶等等不一而足。讹答剌城城主亦纳勒是摩诃末·沙的母亲——王太后图儿堪的亲侄儿。许多年来,沙王与其野心勃勃、擅弄权术的母后之间一直明争暗斗。
亦纳勒是个凶残成性、无信无义的小人。当他获知蒙古商队携带着大量价值不菲的商品时,贪婪之心顿起。他一边扣住商队,一边向沙王报告,诬陷商队是成吉思汗派来的奸细。沙王因为自己派到蒙古的商队就担负着搜集情报的使命,对亦纳勒的凭空捏造深信不疑。他命亦纳勒将商队逐出国境,并决定就此事向成吉思汗提出抗议。
利令智昏的亦纳勒走得更远。他并未驱逐商队,而是将四百五十名无辜的商人全都变成了他的刀下之鬼。只有一个为商队照看骆驼的佣人侥幸逃脱了虐杀,凄凄惶惶地踏上了回返蒙古的艰难归程。
亦纳勒心满意足了。贪婪的瞳仁里塞满了琳琅满目的珠宝,他简直欣喜若狂。不过,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还是很“慷慨”地将这笔飞来横财一分为三,另两份分赠给沙王和他的姑母。
唯一的幸存者依靠坚忍不拔的毅力回到了成吉思汗的营地。听完他的哭诉,成吉思汗握着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滚滚热泪洒落在他的胸前。愤怒和痛苦好似一柄双刃剑,就要刺穿他的五脏六腑。
怎能料到,他诚心诚意地同那个经济发达的国家交往,换来的竟是如此结局!国家与国家间的往来,难道不需要光明正大、恪守盟约吗?可如今,维护了双方贸易协定的人是他——一个游牧民族的领袖。而那个所谓的西方大国的统治者却干出了巧取豪夺、杀人越货的无耻勾当!
兀忽讷的誓言犹在耳边,商人们喜悦的笑脸清晰如昨,但他们已做了他乡含冤莫白的鬼魂。走上高高的不儿罕山,他向长生天祈祷,保佑我去征服那些卑鄙无耻的刽子手吧!单纯的蒙古人宁可面对死亡,也不会忍受污辱。
尽管义愤填膺,在成吉思汗身上起主导作用的还是冷静和克制。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再次派出使者,向沙王发出最后通牒:要么交出杀人凶手,要么备战。
使者团由三名花剌子模人组成,他们是笃信伊斯兰教的伊本·巴合赤和他的两个助手。无论怎样,成吉思汗必须在自己这方面做到仁至义尽,无可指责。
三位使者刚刚离去,喜吉忽从汪古部匆匆返回,带给成吉思汗一个同样令人震惊的消息:近期金国各地正盛传木华黎已在中都自立为靖南国王,并公开声称由成吉思汗统治北方,他统治南方。成吉思汗闻报,沉默良久,命喜吉忽火速召回木华黎。
夏末,蒙古使者巴合赤机智地绕过讹答剌边城,直趋沙王宫廷,递交了成吉思汗的书面通牒。
通牒的语气已经算相当克制的了。“王之前与我有约,一定会遵守两国贸易协议,保证两国商旅安全。今王公然背约,实有违大国君主之应有信誉。倘若讹答剌边将残杀四百五十名商人之举果非王命,请将凶手解来我处,听凭处置,则我仍愿与王和平共处。否则,即请备战!”
巴合赤的父亲曾入仕苏丹塔哈失王朝,算得上沙王的臣民。巴合赤本人则效力于蒙古宫廷。
接到成吉思汗的书面通牒,沙王自觉理亏,却又无可奈何。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也接受了亦纳勒的馈赠,拿人家的手短,另一方面是由于亦纳勒绝非普通将领可比。亦纳勒不仅是拥有相当实力的边城守将,专擅一方,而且只效忠于他的母后图儿堪,他根本控制不了这支势力。左思右想之下,沙王只得抵赖:“汝主通商是假,欲刺探我国情报是实,本王焉能令汝主得逞!”
巴合赤冷冷地盯着沙王:“大王说话要有真凭实据。商队刚至边城就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大王又是凭哪些迹象断定他们不是来进行贸易,而是来搜集情报呢?”
“本王深知汝主早存觊觎我富饶国土之心,焉能不打着通商的幌子,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大王既有先见之明,为何还要与吾主签订贸易协定?”
“这……”
“即便商队真的担负有特殊使命,您也完全可以在他们到达边城前就令其返回,为何非要诱入城中,斩尽杀绝?”
“他们不是商人!他们是奸细!奸细!”沙王暴跳如雷,大叫大嚷。
巴合赤怒目而视:“您非要强词夺理,本人也无话可说。看来大王是执意不肯交出杀人凶手了?那好,就如吾主所言,请大王备战吧。”
“我花剌子模兵多将广,难道本王怕那个无知的蒙古人不成!”
“假如我不是出生在花剌子模,就不会为我的祖国有您这样一个愚蠢而狂妄的君王感到痛心了。”巴合赤心情沉重地说。
沙王气急败坏:“你竟敢羞辱本王!你不想活了吗?”
“与其亲眼看到花剌子模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化作废墟,倒不如死在你的刀下。如此,既可全我对圣主成吉思汗之忠,亦可全我对祖国花剌子模之爱。”巴合赤突然心平气和起来。他镇定地看了看他的两个助手,算是最后诀别。
沙王从座上一蹦而起:“来呀!把他给我剁碎!剁碎!剁碎!”
护殿武士一拥而上,数柄利刃同时穿透了巴合赤的身体。巴合赤摇摇晃晃地面向东方跪倒,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大汗……”他低弱地唤道,倒在了地上。
“他死了。”护殿武士报告。
“拖出去!喂狗!”
目睹惨状的两名副使明知争也无益,索性忍悲不复一言。沙王命人将他们俩的胡须烧掉,又将他们俩打得遍体鳞伤,出了这口恶气后,才将他们俩赶出花剌子模。
对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来说,烧掉胡须是对他们人格的莫大污辱。两名无辜的使者历尽艰辛回到蒙古本营时,眼睛里都已生出蛆来。成吉思汗洒酒祭奠了巴合赤的亡灵,发誓,一定要消灭摩诃末·沙,为死去的四百五十名冤魂,为忠心可鉴的巴合赤报仇雪恨。昔日良好的愿望化作了升腾在心头的熊熊怒火,这怒火随即点燃了蒙古全军,怀着无情的愤怒,他们要对那个西方大国宣战了。
捌
大战在即,据守一方的各部主要将领匆匆返回蒙古本营,蒙古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会议在成吉思汗的金顶大帐召开。
木华黎奉诏而返。君臣久别重逢,成吉思汗正想向木华黎询问一下中原战事,喜吉忽却截住了汗兄的话头,直言不讳地要求木华黎先向大家解释一件事情:即他是何时、何地、如何自立为靖南国王的?
闻听此言,帐中众将无不为之心惊,原本嘈杂的大帐内霎时归于寂静。
石抹明安与耶律阿海面面相觑,紧张万分。
木华黎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站起:“义王爷,这话从何说起!”
成吉思汗摆摆手,示意二人归座:“何须解释!此等雕虫小技,如何瞒得过我去!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此乃自古为君者的通病。完颜珣满以为藉此离间计就能为他们除去心腹之患,可惜他错估了我对木华黎的信任。也好,我就让他遂遂心愿,来呀!”他向斡歌连示意。
斡歌连呈上蒙古国旗:九斿白旗。
“金土不是盛传木华黎已经自立为国王了吗?好,我今天就正式封木华黎为蒙古太师,靖南国王!”
他将九斿白旗交给木华黎,充满深情地交待:“太行以北,我自经略;太行以南,由卿治理。”又环顾诸将,“木华黎以建此旗为号,如见之,应视我已亲临。”信任之重,由此名言可知。
此时此刻,不唯木华黎感激涕零,在座众将无不动容。
西征大计既定,成吉思汗又对跟随他多年的老将进行了封赏,同时改编了军队。一时间全军上下同仇乱忾,众志成城。
会议结束后,成吉思汗回到爱妃耶遂的寝帐。
已经确定由忽兰伴驾,战前的准备工作永远繁琐而紧张。耶遂久久地、心绪复杂地凝望着她深爱的男人,从心底里迸发出一声忧伤的叹息:“大汗,您难道就不能让太子们代您出征吗?”
成吉思汗的眼神倏然黯淡了。
假如能够,他或许会同意。但他怎能放心得下?他的儿子们可不像他和几个兄弟那样亲密无间,相互信赖……这也正是他最大的心病…… “耶遂,我生于马背,大概也会死于马背。我命中注定是个不能享清闲的人。”良久,他故作轻松地说。
“大汗,此次远征需越过千山万水,不知何日才能归还。天地之间凡有生命之物都不能得以长生,倘或大汗似大树般伟岸的身躯骤然倾倒,大汗的臣民百姓又该交与何人治理?大汗的四个儿子皆人中龙凤,他们之中又有谁能够接替汗位?臣妾所奏其实正是大汗的兄弟将臣所思所想,还请大汗恕臣妾斗胆直言。”
成吉思汗心潮难平,深深地注视着耶遂忧郁的双眸,感慨道:“无论夫人还是博尔术、木华黎都从未对我提起此事,若非你提醒,我差不多要忘记——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确定嗣位人选可以说是成吉思汗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他从术赤想到拖雷,又从拖雷想到术赤,终究拿不定主意。 还是与儿子们共同来商讨这个问题吧。万般无奈中,成吉思汗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四位太子被召到金顶大帐。帐中只有成吉思汗、博尔术、木华黎和喜吉忽。估计到父汗召他们前来必有要事相商,兄弟四人全都默不作声。
成吉思汗含义复杂的目光轮流扫过儿子们的脸,唯独没敢在术赤脸上做任何停留。
片刻,他斟酌着开了口:“我召你们兄弟四人都来,是想就确立汗位继承人一事听听你们自己的意见。”
除了术赤,其余三兄弟都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成吉思汗注视着术赤:“术赤,你是我的长子,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术赤沉默以对。察合台急了,抢先说道:“父汗问术赤,莫不是欲立他为储君吗?”他略作停顿,有意加重了语气,“他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不白,让我们怎么听命于他!”
术赤久已压抑的屈辱终于爆发了,他猛地朝察合台的脸上挥出一掌。察合台猝不及防,趔趄着向后退了几步。术赤转身欲走,被木华黎拉住了胳膊。察合台站稳身形,正欲还手,亦被喜吉忽拉住了胳膊。
成吉思汗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加阻止,凄然无语。
博尔术忍不住责备察合台:“二太子,你太过分了!你这样信口开河,就不怕伤了你额吉的心吗?你尚未出生之时,正是整个草原纷争不断、杀伐混乱之时,你如何能体会得到你额吉所忍受的痛苦和屈辱?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你额吉更值得敬重的女人吗?为了大汗的事业,为了你们兄弟的成长,她付出的何止是精力和心血?而你,还要用这样怀疑的言辞来伤害她,你于心何安!”
察合台羞惭地垂下了头:“我哪里是在说额吉的不是……”
“好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他反感地瞟了术赤一眼,算是道歉。
术赤淡淡一笑,眼神中一片空虚冷寂。
察合台转向成吉思汗:“父汗,诸兄弟中,以术赤与我为长,愿并行效力于父汗驾前。儿臣以为,三弟窝阔台智慧超群,心机深沉,是继承汗位的最佳人选。”
成吉思汗缓缓问术赤:“你意如何?”
“我同意。”
“你呢?”成吉思汗又问窝阔台。
窝阔台万没想到汗位会落在他的头上,正惊讶万分间,忽听父汗问他,慌忙回道:“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不负父汗重托。”
“拖雷,你可有意见?”
拖雷摇摇头,爽快地说道:“儿臣愿追随三哥身边,警其所睡,言其所忘,做其应声之随从,策马之长鞭。”
成吉思汗依次征询了儿子们的意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储君一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也无须并行效力于我的面前,天高地阔,我将令你们各守封地,各治一方。”
“喳!”
成吉思汗摆摆手,四兄弟规规矩矩地施礼退下。目送着他们走出帐外,成吉思汗不由颓然长叹一声。
博尔术竭力解劝:“大汗,储君已定,您该高兴才对。”
“我这样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你们三个不妨说说看。”
“三太子处事练达,宽厚仁慈,一向深得臣民拥戴,确是继承汗位的最佳人选。”博尔术诚恳地回答。
“可我心里怎么一点底都没有?我管不了身后之事啊。”
博尔术、木华黎、喜吉忽彼此相顾,黯然无语。
“由他们去吧。我感觉做父亲比做大汗还难。”
木华黎要走了,成吉思汗亲自送他。
征服金国的重担就要全部压在这员爱将的身上。金帝国的根基虽已被动摇,彻底摧毁它却决非一朝一夕之功。成吉思汗所能留给木华黎的,只有三万蒙军和部分乣军、汉军以及以汉军为基础的黑军,没有任何后援,一切全凭木华黎个人的勇气和智慧了。至于他自己,不久后则要策马扬鞭,远征万里。今日一别,便是关山远隔,前途叵测,是否还能相见,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一种伤感和依依惜别的情绪默默缠绕着一对君臣至友。营外,木华黎拦住成吉思汗:“大汗不必再往前送了,臣就此拜别。”
成吉思汗执住他的双手:“木华黎,待我远征归来,你一定要陪我回豁尔豁纳黑川看看,我常常想念那里。看来我确实是老了,越来越容易怀旧,越来越留恋昔日的朋友。”
“臣遵命。”
“有你坐镇南方,我自可高枕无忧。然战事繁复,你须注意身体,不可太过操劳。”
“臣无妨。倒是大汗自己千万要保重玉体。”木华黎竭力隐忍着泛上心头的阵阵酸楚。
君臣二人并非第一次别离,为何独有此次这般令人心碎?依然是终生相忆的温暖,依然是百感交集的留恋,不同的是这一次平添了永诀的无限悲怆。假如此生此世再不能相见,但愿此时此刻永无尽头……
“大汗,臣……走了,您回去吧。”片刻,他果决地说。
成吉思汗慢慢松开双手:“我在这里目送你。”
木华黎最后一次跪行大礼,然后飞身跃上马背,扬鞭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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