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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青锋剑

  休憩的一年很快过去了。

  一二○六年作为蒙古历史上最值得纪念的一年来到了草原。 经过二十多年的艰苦奋斗,成吉思汗凭借武力使草原上持续了数百年的分裂局面成为过去,除了几个无关大碍的弱小部落尚未归附外,整个草原正在归于一统。成吉思汗不再是某个联盟的首领,而是整个草原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祖祖辈辈饱尝战祸之苦的蒙古百姓,如今终于获得了统一和安宁。他们的喜悦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对成吉思汗的崇拜也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伴着火不思悠扬的旋律,成吉思汗与他的同伴们创业的艰辛在草原上到处传唱。

  按照草原自然法,即位大典前,还须举行一次忽里勒台,以在形式上使新汗的登基经过民主选举的程序。结果,忽里勒台召开后,与会的各部首领、贵族众口一词,汗位非成吉思汗莫属!萨满教教主豁尔术更以神的旨意宣称:成吉思汗应为万世之主。

  天从未这样蓝,水从未这样清,成吉思汗被虔诚的将臣百姓抬上了纯白的宝座,万众顶礼膜拜。人们的眼中噙满了泪花。四分五裂、征战杀伐的草原真正得到了统一,一个一盘散沙似的民族终于开始统一在一面旗帜下。

  成吉思汗注视着他的将臣,他的百姓。是他们的忠诚铸就了他今天的成功。他不会忘记巴勒诸纳海子苦涩的泥水,更不会忘记每次身临绝境时的生死相随。从二十二岁那年,为救孛儿帖而卷入战争,他从此马不停蹄地奋斗了整整二十二年。在马背上,他缔造了一个国家,在马背上,他还将走完自己辉煌的一生。

  尽情地欢乐吧,我的百姓。没有你们,就永远不会有铁木真,更不会有成吉思汗,黄金虽然珍贵,却比不过你们一颗忠诚的心!

  多年的痛苦经验使成吉思汗深知,必须建立起严格的制度,才能使散漫惯的蒙古百姓成为一个服从指挥、无坚不摧的整体。随着蒙古草原的统一,实行“分户制”已成为必然。“分户制”的核心是设立十户长、百户长、千户长、万户长,层层负责,层层控制,以此达到军政令统一和汗权集中的目的。

  成吉思汗共分封了八十七个千户长,并进一步强化了直接对大汗负责的怯薛军制度。同时,封博尔术、木华黎为左右万户长,萨满教教主豁尔术为中路万户长,统领泰加森林百姓(但不掌兵权)。

  怯薛军编制为一万人,完全从贵族或平民子弟中选拔出类拔萃者充任。它平素担负值勤和保护大汗生命财产安全的重责,战时随大汗出征,是由大汗直接指挥的装备最先进的军队。同是千户长,怯薛军的千户长无论职权还是待遇都远远高于普通的千户长。成吉思汗将怯薛军交与合撒尔、哲列莫、朝伦、忽必来、哲别、速不台、斡歌连、博罗忽、曲出、阔阔出指挥,木华黎、博尔术负责全面军务。

  分封完毕,镇海宣布了“大札萨”,也即蒙古的第一部成文法。成吉思汗任命年轻的义弟喜吉忽担任蒙古第一任大断事官。“大札萨”的内容十分细致详尽,对各种不同的犯罪都制定有相应的处罚标准。

  蒙古草原的统一,从根本上标志着蒙古民族作为一个整体登上了历史舞台。成吉思汗在立国后采取的一系列政治、军事措施,则有效地巩固了这个在马背上建立的帝国。

  成吉思汗生于草原,长于草原,草原人所特有的豪爽奔放的个性使他不像中原皇帝那样去刻意追求帝王之威。除了指挥战争和处理政务时人们能够看到一个成熟老练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外,他更喜欢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事实上,将臣百姓们热爱他的大部分原因正基于此。很少有皇帝像他那样,随意操起球杆,就可以到任何一个正在打马球的球队,兴致勃勃地同将士们赛在一处;也很少有皇帝像他那样,盘膝坐在普通百姓的家中,随便聊着天,任他们的孩子在他身边追打嬉闹;更很少有皇帝像他那样,终生不离马背,无论酒色,还是享乐,都严格地加以节制,绝不过度。无与伦比的自制力是他性格中最鲜明的特点,他的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可有一点谁也无法否认:他是草原铸就的天才!

  贰

  北方游牧民族的崛起,却使金廷感到了比严冬更为寒冷的忧虑。金国一些早期的降将谋臣汇聚在成吉思汗温暖宽阔的金帐,这些人,或是由于对金朝廷失去信心,或是由于得罪了权贵,或是由于希望到异域大展宏图,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成吉思汗对他们都一概待以上宾。何况他们中间确实不乏才俊之士。通过他们,成吉思汗多方面多角度地了解了金帝国的政治、军事、风土人情……武运的强盛,足以促使成吉思汗将目光转向这个邻邦大国。

  金国是蒙古人寝食难忘的仇敌。如果说俺巴该大汗的惨死还只能算成吉思汗家族的私仇的话,三年一次的灭绝人性的“减丁”政策则是根植于整个民族心灵深处的仇恨了。蒙古民族是单纯和不懂得虚伪的民族,他们只知道:是恩人,为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是仇人,复仇之火将代代相继。

  金降将谋臣对蒙金世仇洞若观火。他们从进入朔北宫廷起,就一再怂恿成吉思汗率先伐金。木华黎曾向成吉思汗献计:先图西夏,后图金,再图宋,循序渐进,终有成功之日。这与其说是木华黎个人的主张,不如说是成吉思汗对金战事的既定方针。蒙古骑兵,长于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作战,对攻坚战尚无经验。金与西夏都是定居国家,金强夏弱。从战术上考虑,首先挑选一个稍弱的对手来打,对练兵和积累经验都大有裨益;从战略上考虑,西夏北部与蒙古接壤,若先攻金,一旦西夏一支偏师北上,进入蒙古腹地,蒙军就可能腹背受敌,首尾难顾。作为久经沙场的军事元戎,成吉思汗深知大战中确保后方的安全何等重要。只有先征服西夏,剪除来自侧翼的威胁,才能为全力攻金提供保证,这也是成吉思汗对那些攻金之议保持沉默的真正原因所在。

  西夏位于金国之西,始祖拓跋思恭,因唐末入援唐朝,以功封夏国公,赐姓李。传至元昊,自立为帝,定都兴庆。金朝兴国后,西夏开始走向衰落。李仁孝嗣位时,国内发生动乱,幸得金世宗发兵相助,李仁孝才得以坐稳皇位,此后西夏便充当了金国藩属。李仁孝逝后,子纯佑继位,不久李仁孝堂弟李安全篡位,国势更衰。随着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各部,拿西夏试刀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其实,同西夏交手,对蒙军来说并非第一次。

  一二○四年蒙古征服乃蛮后,乃蛮太子忽出鲁克穿越西夏国境遁去,成吉思汗以西夏纵容仇敌为名,派素以行动果毅迅捷着称的速不台领兵攻打西夏。速不台速战速决,首先攻下西夏边城力吉里寨,进而占领落思城。惊慌失措的李安全派兵据守各个要塞,以阻止蒙军继续前进,速不台却好似故意同夏军开起了玩笑,只做几次佯攻后,便像来时一样闪电般地撤回了大本营。

  那时,进攻西夏的时机尚不成熟,现在呢?

  一二○七年秋,成吉思汗率领大军,第二次兵进西夏。速不台、哲别率领的先头部队偷袭兀剌海得手后,成吉思汗以此为据点,派兵四处出击。

  夏主李安全调集全国兵马,或据守要塞,或沿途堵截,然蒙军逢强则退,并不死战。西夏君臣摸不准成吉思汗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攻不敢强攻,退不敢轻退,只忙了个筋疲力尽。

  成吉思汗稳坐兀剌海边城,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部署着蒙军的每一步行动。他听取各路将领的汇报,成功的或失利的,然后制订出新的作战方案。在成吉思汗神出鬼没的战术前,西夏军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尴尬境地。蒙军似乎总能寻找到西夏军的薄弱之处,常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这些地方。

  五个多月的交战,西夏军疲于奔命,李安全寝食难安。蒙军自身亦因马瘦粮尽,不堪再战,于是一夜间悄无声息地撤回了蒙古本土。

  李安全暂时可以松口气了,成吉思汗则更是感到满意。他的实地侦察的目的不折不扣地得到了实现,大举攻夏已成必然。

  蒙古大军行至鱼儿泺时,探马来报,金国使臣团请求拜见蒙古大汗,宣读金帝圣旨。成吉思汗当即下令停止行军,于天幕旷野之间,端坐马背之上,宣来了金国使臣团。这大概是金使臣生平从未见过的接见仪式吧,苍天为帐,大地为毯,车帐军马,无边无际,成吉思汗在盔甲鲜明、威风凛凛的蒙军将士簇拥下,注目迎视着金使的到来。

  金使早已心虚胆怯,无奈还得硬着头皮上前。

  本来,直到今天为止,蒙古依旧算金国藩属,所以先帝驾崩,新帝继位,循例要通知各属国。令金使头疼的是,他们不知是该先宣读圣旨,还是该先拜见那个“野蛮人”的皇上。

  成吉思汗不动声色。一番踌躇后,金使躬身参见了蒙古大汗,然后捧出圣旨,准备宣读。成吉思汗依然端坐于马背上,丝毫没有接旨之意。金使张不开口了。作为藩属国首领,毕竟在名义上还算金帝之臣,臣接圣旨,理应跪拜才对。不得已,金使婉转陈词:新帝宣诏,理应以最高礼节跪接。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新帝何人?”

  “卫王已登大宝。”

  “允济?”成吉思汗向南转过身去,金使还以为他要施礼,谁知他向南唾道:“我当什么英才贤俊,却原来是他这个庸懦无能的贵少。我和允济有过交往,他也配做皇帝?向他跪拜,我还怕辱没了自己的双膝!”

  成吉思汗说完,策马北去,再未回头,直把金国使臣团晾于旷野之上,惶惶不已,呆若木鸡。

  一切都在成吉思汗的计划之内,这不过是其中的第一步而已。

  成吉思汗很快将方才那令人不快的一幕抛开了,金使却愁眉不展地踏上了归程。

  该如何向皇上禀报蒙古大汗的不恭呢?实话实说,皇上定然迁怒于他们,不实话实说,又编不出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可皇宫不能不回,皇上不能不见,出使的结果还不能不汇报,纵使使臣满腹珠玑,巧舌如簧,此时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了。

  果然,允济皇帝恼羞成怒。铁木真的污辱显而易见,气愤至极的新帝重重惩罚了给他带回坏消息的使臣,将他们统统投进监狱。最后还是瘸腿元帅胡沙虎献上一计,说铁木真虽言语不恭,毕竟是大金属臣,不如乘其前来缴纳岁贡之际将其捕杀,永绝后患,以此方才稍稍平息了允济心头的震怒。

  若说允济与成吉思汗结下仇怨,还不是始于今日,此前,他已与成吉思汗打过两次很不愉快的交道。

  第一次是三年前。允济到净州接受蒙古岁贡,成吉思汗对他少有恭敬,全不以上国使臣待之。他怀恨在心,回来禀明章宗,奏请出兵北伐。其时,金宋局部战争时起时落,章宗无暇兼顾北方,遂对允济的建议置之不理。

  第二次是一年前。是年,成吉思汗刚刚君临蒙古,允济奉章宗皇帝之命前往蒙古,名为催贡,实为探听虚实。

  成吉思汗用武力统一蒙古各部后,威名远播,邻近各国无不惊悚,章宗皇帝尤其忧心忡忡。许多年前,老元帅完颜襄曾私下对他谈过:王汗老朽,不足为惧,蒙古铁木真却是人中龙凤,来日可畏。莫非真让老元帅不幸而言中了?为此,章宗派卫王允济(章宗无嗣,将允济收为继子,加封卫王,有意立为太子)出使蒙古,一探究竟。

  成吉思汗对允济不冷不热,允济窝窝囊囊住了十多天,越发仇根深种。

  最让允济难堪的是他应邀参加在不儿罕山举行的大围猎。事有凑巧,一只野猪突然挣脱重围,向允济冲来。允济在宫中早不习弓箭,当时吓得手足冰凉,寸步难移,危急时,还亏木华黎一箭射死野猪,救了他的驾。过后,成吉思汗只简单地说了句:你若会使弓箭,何至受此惊吓!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回国之后,他再次向章宗请求出兵蒙古,以报受辱之仇,章宗皇帝仍不予理睬。这件事使允济对章宗怀恨在心,导致他一年后在证实章宗妃生子后毒杀章宗,自立为帝。他却不知,章宗不同意出兵,是因为金国已不具备对蒙古用兵的能力。

  如今,旧恨未消,又结新怨,允济恨不能手刃铁木真,以解心头之恨。

  成吉思汗撒在金国的情报网,很快将金帝准备乘他进贡之际诱捕杀害他的阴谋送至金顶大帐,成吉思汗以此为由正式与金国断交。

  允济皇帝被不断传入的有关蒙古部的各类消息弄得六神无主,几经思虑,颁下一纸荒唐诏书:禁止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传说漠北之事,违令者,严惩不贷!

  诏书一下,皇上耳根果然清净了不少。谁知,偏有个不识好歹的长城镇守使哈朱买一日派人呈上奏折,言明塞外蒙古正在加紧铸造武器,演兵习武,似有大战之势,圣上不可不防。允济闻报,又气又急,以哈朱买擅传边事罪将个直言敢谏的大将投入监狱。金廷内部的混乱由此可见一斑。

  成吉思汗对金国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了若指掌。从西夏撤军后,为适应未来战争的需要,他着手建立了他的第一支“铁车军”,也即中世纪第一支炮兵部队。铁车上装有可以连发、射程远以及见物起火的机控箭。成吉思汗将“铁车军”交与他手下最长于运动战的大将速不台指挥。

  此后的战争中,这些铁车不断加以改造,攻击力不断加强,为成吉思汗日后征服城郭国家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叁

  生活中常常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

  札木合大概永远设想不到他的结局会是这样。

  成吉思汗同样设想不到。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他这位昔日的安答了,没想到一日忽然接到曲出派人送来的消息:札木合已被捉获,请示如何处置?

  当时成吉思汗正在金帐之上与众将商议军情,听完汇报,半晌没言声。

  众人亦多感慨。塔塔通阿见成吉思汗只顾发愣,忙上前提醒:“大汗,义王爷还在等您答复。”

  成吉思汗微微皱起眉头:“怎么……哦……传曲出速解札木合来见。”

  “喳!”传令兵离去了。不出一个时辰,札木合被带入帐中,成吉思汗居中端坐,表情肃穆地望着他。

  札木合垂首而立,全身上绑,衣衫褴褛,潦倒不堪。

  良久,成吉思汗无声地叹了口气:“札木合安答,这是怎么回事?”

  札木合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成吉思汗蓦觉五味俱全。

  眼前的这张脸曾是他多么熟悉的啊。在它上面,写过友情,写过仇恨,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死亡般的冷漠。

  “原因很简单,有人把我当成礼物献给了你。他们正在帐外等候你的封赏呢。”札木合淡淡地说,不无揶揄之意。

  成吉思汗向曲出点点头,曲出会意,命人带上四位家将打扮的人,那几位也是个个鹑衣百结,风霜满面。

  “你们是什么人?”成吉思汗问。

  “回大汗,我们是札木合的家将。”其中一个看似伶牙俐齿的家将回答。

  成吉思汗注目端详了他片刻,惊讶地问:“你是扎西?”

  “正是小人。”扎西磕头如捣蒜。

  “你们如何到了这里?”

  “大汗,且容小人细细禀告。”

  札木合离弃王汗后,率领一干随从先到了乃蛮部,成为塔阳汗的座上宾。乃蛮不敌蒙古强攻,一战而败,札木合仅带领数十名贴身家将逃往西辽。西辽直鲁古皇初时倒也收留了他,随着成吉思汗武运的强盛,直鲁古皇担心继续留下他会危及国家安全,遂婉转下了逐客令。

  札木合不得已离开西辽。在饱尝风餐露宿、历经流离跋涉之苦后,追随札木合的只剩下区区四个人了,就这四个人也早心存异志。

  一日,札木合在沙漠边缘猎到一只野驴。他让家将架火烧烤猎物,自己坐在一旁,吹起了许多年不曾吹过的羌笛。笛声凄怨。笛声中,女儿可爱的面容浮现在脑海,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突然,他的脖子被绳索牢牢套住了,几乎使他窒息,随之,全身都被捆绑结实。他看到四位家将凶相毕露的狰狞面孔,心里明镜一般。他没有丝毫挣扎的企图,只是望着不远处还架在火上的野味长叹一声。

  四个家将丝毫不想掩饰对旧主的厌弃,他们津津有味地分享完喷香的驴肉,押着札木合前往蒙古主营……

  成吉思汗面无表情地听着扎西的讲述,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一次,他的目光掠过札木合消瘦憔悴的面孔。“讲完了?”扎西话音一落,他问。

  他平和的态度使扎西受到鼓励,扎西益发急于表白自己的忠心:“小的四人久慕大汗光明磊落,宽仁大度,不似本主狡诈残忍,反复无常,早存弃暗投明之心。也是天助我等,将大汗的仇人擒获,此皆赖大汗威德。”

  成吉思汗依然很平静:“你们主人素日待你们可好?”

  扎西不料有此一问,张口结舌。

  “说呀!”成吉思汗没有提高音量,唯语气严厉了许多。

  扎西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可……”

  “行了!你们既有弃暗投明之心,为何不更早前来?”

  “小人等深知本主与大汗有不共戴天之仇,若能擒住他来献大汗,岂不更能表明我四人的一片忠心。”

  成吉思汗突然一改平静,目光冷冽,脸现憎恶之色:“我再问你们,如果我与你们的主人换个位置,你们又会如何待我?”

  “这……这……”

  “我实说吧,如果你们不是擒住你家主人来投,我纵或不用你们,也决不会杀你们。现在,我且容不得你们!来人,将他们推出去!”

  凄厉的哀求声渐渐远去,帐中重新归于寂静。成吉思汗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札木合面前,札木合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的笑容。

  成吉思汗伸手接过斡歌连递上的弯刀,亲自为札木合割开捆绑的绳索。札木合一边活动着麻木的双臂,一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多谢大汗,我已被绑许多时日了。”

  只此一句,成吉思汗顿生恻隐。“安答请入座叙谈。”

  “不可。我乃大汗死敌,今为阶下囚,岂能再受宾朋之礼?若大汗真的顾念往日情义,请尽早赐我一死,除此,我别无所求。”

  “安答何出此言?”

  “大汗若不杀我,与大汗实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败在大汗手下,是败在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下,总算为我自己留下些许体面。苟且偷生之心,从被家奴出卖时起就已荡然无存。我与你争斗了近二十年,现在才明白长生天为何会选择你!得人心者得天下,强权与民心较量的结果,长生天选择了草原的共主。而我,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是我曾经奋斗过,尽管我失败了,但败在你的手下,我虽败犹荣。”

  成吉思汗宽容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事我不愿总放在心上。安答连日疲乏,不如先去休息,我们改日再叙。”

  札木合欲言又止,不觉无声地叹了口气。

  目送侍卫带出札木合,成吉思汗扫视着帐中众将臣,略显疲乏地问:“你们说说看该如何处置札木合?木华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木华黎起身,直率地回道:“大汗,札木合不可留!如今征伐大计已定,正宜对内整饬军务,对外清除一切后顾隐忧。札木合乃一世枭雄,蒙古百姓对他恨之入骨,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安民心。札木合只凭如簧巧舌,就一次次将整个草原推入战火,无数冤魂的亲人只知札木合为罪魁。大汗切不可为一己私谊而负千万民心。”

  成吉思汗默然听着,终究下不了决心:“博尔术,你说呢?”

  博尔术犹豫片刻,起身谨慎地回道:“大汗,依臣之见,札木合虽罪在不赦,然他终究是草原英杰,莫如将其生死交与天定,天留则留,天杀则杀,如此,既可上达天意,又可下服民心。”

  “好!就依博尔术所奏,明日我将亲自祭天问卜。”

  一旦走上会神的法台,豁尔赤就不再是那个和蔼风趣的普通人了,他的周身似乎都被笼罩上了神秘的色彩。是啊,他可以自由来往于天地之间,亲聆神的教诲,然后将它布达于人间,他是神的使者,每一个最庄严、最神圣的场合,他的权力都是至高无上的。在笃信长生天的草原人的心目中,一个通天巫的言行无不代表着长生天的意志。

  豁尔赤在等待长生天的明示。凝固的只有心情。

  太阳没有停步,但谁也无暇感受它沉缓的移动。

  从日薄西山到繁星点点,人们虔诚地等待着通天巫归来。

  起风了。盘腿坐在法台下的成吉思汗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大氅。

  谁也不知道等待的时间会有多久。

  终于,闭目入定的豁尔赤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蓦然睁开双眼。

  所有的人不觉精神一振,紧张地抬头仰视着刚刚从天上返回人间的通天巫,无限敬畏与期盼都流露于不安的静默中。

  豁尔赤开口了,声音玄净清朗,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刻如同带着秋夜的寒气:“我给你们带回了神的传谕。神责备我说:一只独角青牛顶翻了札木合的车帐,大叫‘还吾角来’!同时,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驮来了铁木真,大叫‘奉天命送汝主来统治四方’!神的启示,你难道忘记了?札木合已经完成了他在地上的使命,他该回到天上来。明日日落时分,就是札木合归天之时。”

  通天巫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在渐渐吞没一切的黑暗中,成吉思汗保持着原有的坐姿一动不动。

  豁尔赤什么时候走的,他全然不知,他只是默然坐着,坐着……

  众人谁也不敢动。木华黎碰碰博尔术,博尔术会意,试着唤道:“大汗。”

  “唔……”成吉思汗的声音竟十分温和,“你们都回去吧。”

  “您呢?”

  “我不急,略待一会儿。”

  众人闻命,纷纷离去,只有博尔术、斡歌连和众侍卫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晨曦涂上了遥远的天际,将夜色中混为一体的草原和天空划开了鲜明的界限。可以看清成吉思汗的脸了,奇怪的是这张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感情。

  “大汗,天亮了。”博尔术也不知自己怎会冒出这么一句。

  成吉思汗向他笑笑:“是啊,该回去了。”

  博尔术欲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已经站起,独自走了,再无一句话。

  博尔术与斡歌连彼此对望,难掩满目犹疑。

  肆

  成吉思汗径直来到关押札木合的帐子。

  札木合被惊醒了。帐中的光线足以让他看清成吉思汗脸上每一个一闪即逝的表情,他立刻明白了成吉思汗会在这个时间来看望他的原因。

  死?他想到这个字眼。感情之弦没有被拨动。

  酒席摆上了,很简单,一只烤全羊,一坛马奶酒,成吉思汗与札木合相对而坐。

  札木合为自己和成吉思汗斟满酒:“你来送我?”

  成吉思汗心绪复杂地点点头。

  “安答,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长生天不会留我的。长生天若还肯眷顾我,又岂会让我一败涂地?死,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成吉思汗沉默着。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哦,今天,日落时分。”

  札木合拿杯的手停了一瞬,转而又笑了:“是吗?这么说,快了。落日,日落,倒是个好时刻。”

  “札木合安答,你还有什么话、什么事要交待吗?”

  “如果可能,照顾我的女儿吧,她是我在世间唯一的牵挂。祺儿有一身好武艺——我怕就怕她知道我的死讯后会来寻安答报仇,你要小心在意。当然,如果她还是执迷不悟,就任由安答处置吧。”

  “我正想问安答,安答离开克烈部时,祺儿没有随行吗?”

  札木合沉重地摇摇头:“五年前,祺儿就离家出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猜她多半去寻她师父了,可我又不知道她师父究竟何许人,身在何处。这些年,我行踪不定,祺儿即使回来,恐怕也很难找到我。”

  成吉思汗显然有些意外:“可是,祺儿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她还不是为了你……”札木合差点就要说出祺儿出走的真实原因,然而话到嘴边又被他及时拦了回去。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仍旧不愿面对祺儿是为这个人才愤然离家的事实,他是他的敌人啊,却也是女儿芳心暗许的人,长生天真的对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略一停顿,将涌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你……你无法理解的原因……”

  成吉思汗点点头,并不深问,其实此时他愿意答应札木合的任何请求:“不管怎样,安答放心,我一定会代你照顾好她的。”

  “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安答,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死后,把我葬在我出生的豁尔豁纳黑川。安睡在故乡的土地,我将永远为你和你的儿孙祈福。”

  札木合要按照处死贵族的古老方式被处决——不出血的死。 信奉长生天的蒙古人认为,灵魂是存于血液中的,只要死时血液不流出,灵魂就可不朽。

  成吉思汗高高端坐于车帐之上,观看整个行刑过程。这也是札木合最后的心愿:如果你能亲眼看着我像真正的草原战士那样去迎接死神,我将死得其所。

  鼓手。战马。

  全身绑缚被置于布袋中的札木合仰躺于一低洼处。稍待片刻,鼓声响起后,十几匹战马要鱼贯而过,第一匹战马必须踏断受刑人的颈骨,以尽量减少受刑人临死前所遭受的痛苦。

  都在等待。气氛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太阳一点点接近地平线,成吉思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落下了,只剩半轮金光。成吉思汗收回目光,威严地下令行刑。

  鼓声震响,十八匹战马驰向目标。急促的鼓点声中,童年札木合清脆的声音执拗地回响在成吉思汗的耳畔:这次你赢了,下次看我的……

  鼓声戛然而止,成吉思汗微微一震。

  负责行刑的朝伦上前报告:“札木合死了。”

  死了?成吉思汗点点头。“厚葬札木合!”他缓步走下车帐,接过斡歌连递上的马缰,扬鞭离去。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木华黎来到札木合身边,命人解开袋子,俯身凝视着他。没有血。札木合安详的脸上露出些许痛苦,定是那致命的一击让他一时难以忍受……“札木合首领,我奉大汗之命送你回豁尔豁纳黑川。”木华黎喃喃自语,拉过掀开的布袋,重新盖住了札木合苍白的脸。

  伍

  “快点,拖雷!”苏如回头向拖雷嫣然一笑,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坐骑,“你父汗一定快到了,他不是说要带我们去打猎吗?”

  “好嘞。”拖雷欢快地应着,紧紧地跟上了苏如。

  苏如是昨天才到蒙古主营的。自从两年前为欢迎札合敢布举行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苏如,拖雷的一颗心便暗暗为少女倾倒了。他的心思当然瞒不过母亲,而孛儿帖也早就相中了冰雪聪明的苏如,因此,这段亲事便在成吉思汗二次攻打西夏前议定了。

  这次,苏如随大哥来拜见成吉思汗,献上了五百匹西域骏马。

  拖雷的帐子就在前面不远,苏如眼尖,一眼看到有个身着黄色衣衫的女子正侧身立于帐前,仿佛在等什么人。苏如猛地勒住坐骑。

  “怎么了,苏如?”一心都扑在苏如身上的拖雷惊诧地问。

  “好像是她。”苏如喃喃自语。

  “你在说谁?”

  “你的救命恩人——你的祺儿姐姐。”拖雷曾给苏如讲过祺儿救他的往事,因此,苏如才这样说。

  拖雷顺着苏如手指的方向望去,注目端详了片刻:“真的是祺儿姐姐吗?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她了,有点认不出了。她在等谁呢?”

  “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拖雷听话地催开坐骑,向黄衣女子驰去。

  听到马蹄声,黄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拖雷望着她,惊呆了。

  往日令人眩目的美丽依然如故,但面前的这张脸分明消瘦了许多,秀目周围也布满了淡淡的晕黑,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果真是祺儿姐姐!姐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祺儿没有回答,目光掠过紧随拖雷身后的苏如,眼神似乎在问:是你?

  苏如以淡淡一笑作为回答。

  “祺儿姐姐,你来找人吗?”拖雷不抱希望地又问。

  “不,我路过,来看看你。”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拖雷回头望去,脸上不觉露出欣喜的笑容。“巧了,是我父汗。我父汗一直派人寻找你的下落,祺儿姐姐,你跟我一起去见我父汗吧。”他边说边催开坐骑。祺儿拍马紧紧跟上。

  苏如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越来越近。成吉思汗也看到了儿子和跟在儿子身边的黄衣女子,他只当是儿子的朋友,并未在意。拖雷刚唤一声“父汗”,一匹快马已掠过他的身边,恍若一股黄风飓风从马上卷起,转眼间,卷至成吉思汗面前。

  祺儿的身手简直快若闪电,在人们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前,一把锃亮的短刀已架在成吉思汗的脖子上。“下来!”她厉声喝道。

  成吉思汗镇定地服从了。

  “我看你们哪个敢动!”祺儿斜睨着欲上前相助的众侍卫。

  成吉思汗用目光禁止他们轻举妄动。“姑娘,你是谁?我和你有什么冤仇吗?”他心平气和地问。

  祺儿的双眸中闪射出痛苦的光芒。“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须知道我要杀你就足够了。”

  如梦初醒的拖雷“扑通”跪倒在地,痛苦中饱含着深深的悔恨:“祺儿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祺儿!原来是祺儿!成吉思汗的心中骤起狂澜。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寂静中,祺儿的目光与成吉思汗的目光相遇了。

  惊讶、怜惜、温情、愧疚……所有的感情都凝结在那目光里,其中,唯独没有恨,没有怨。祺儿的心颤抖了,握着刀的手也随之颤抖起来。

  “祺儿姐姐,不要啊!父债子还,就让拖雷替父汗去死吧。拖雷这条命本来就是姐姐给的,任凭姐姐处置。只求姐姐千万不要伤害我父汗。”

  祺儿的心因痛苦而扭曲着。她逼视着成吉思汗:“你为什么非要杀我阿爸?他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你说!你说啊!”

  成吉思汗无言以对,只微微合上双目:“祺儿,你动手吧。”

  祺儿更紧地攥紧了刀把。

  杀他?

  不杀他?

  让他这样去死公平吗?

  那迎着暴风雨、高举鹰旗傲然挺进的身姿顽固地袭扰着她的思维,动摇着她的决心,可……她这个不孝女能为阿爸所做的事或许只有这么多了。

  谁让当初她是为了他才与阿爸反目,才负气离家出走的呢?

  或者说,谁让她是札木合的女儿呢?

  原谅我!虽然我会为阿爸报仇,可我绝不会让你孤孤单单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你死后,我会陪你……

  祺儿的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决绝的亮光——

  “祺儿,你怎么还不动手?”一个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正安然站在马前的苏如脸上。

  “苏如,你!”拖雷又惊又怒。

  苏如浑若不觉:“祺儿,你杀了他吧。杀了他,你就可以了却自己所有的痛苦了,而且,你还不必看到这样一种结果:草原会因为他的死重新四分五裂,草原上的人们会因为他的死重新过上征战杀伐、混乱不堪的生活,战火又将吞噬千万无辜的生命。假如这一切与你无关,你为何还不动手?”

  刚刚垒起的决心坍塌了。苏如的话好似一记重锤震醒了祺儿的混沌。

  是啊,苏如说的没错,杀了他,她确实可以了却内心所有的爱恨情仇,同时也将成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

  孰轻孰重?

  何去何从?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祺儿的手上。

  血?

  他的血?

  我真的杀了他吗?

  不……祺儿稀里糊涂地松开了握刀的手。

  血从成吉思汗的颈部不断涌出,他俯下身,缓缓拾起刀子。

  “祺儿,”他凝视着安答的女儿,声音里饱含着父爱的温情和真诚的忏悔,“我对不起你阿爸,对不起你。”

  祺儿跪倒在地,失声恸哭。

  此时此刻,她已清楚地意识到,她根本杀不了他。她连看到他的血都感觉心痛难忍,又怎么可能对他下死手呢?少女时代初萌的深情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而淡漠,相反他已成为刻在她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牵念。爱与恨原本没有太鲜明的界限,一旦做出了选择,爱与恨之间只剩下执着。

  她真没用!看来她终究只能做她阿爸的不孝女了。

  “祺儿,你阿爸临终时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也真的很想照顾你。可现在我知道这根本没有可能。是啊,杀父之仇换了谁能轻易忘记呢?祺儿,我与你阿爸先友后敌,有些事,在我们是情非得已,你恐怕永远理解不了。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将来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祺儿感到一只温厚的手掌颤抖着轻抚在她的头发上,她一时产生了一种欲望,想要扑进那个坚实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哭出所有的怨和痛。

  然而,她最终所做的,却是跌跌撞撞地跑过他的身边,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了。

  呼唤哽在成吉思汗的喉咙中,他目送着祺儿远去的背影,满腔怜悯都化作沉重的负疚。

  陆

  汗营有一群与婉嫣、南图赣(察合台的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都是功臣或贵族的儿孙后辈,这些孩子除每天一起嬉戏玩耍外,还要一起学习蒙古文。早在成吉思汗立国之前,塔塔通阿就奉命创立了蒙古文,此后,作为一个整体登上历史舞台的蒙古民族才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文字。然而受当时条件所限,能够接受教育的还只限于贵族及其后代,尤其在战乱频仍的年代,人们对习武的重视远远重于修文。

  实事求是地说,塔塔通阿、镇海这些才德兼备的知识分子在包括成吉思汗在内的大多数蒙古人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极其崇高的。文明的力量不可抗拒,向往文明是一个民族不断进步的原动力,成吉思汗本人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尊重无疑是这一向往的最直接体现。不识字的马上皇帝终生保持了对塔塔通阿、镇海以及后来的耶律楚材等优秀知识分子的友谊,这也算得上蒙古民族登上世界历史舞台前后最值得称道的一段佳话了。

  也许是男孩子的天性,南图赣很少缠着祖汗、奶奶,更多的时候是同小伙伴们在一起。婉嫣则不同,她与奶奶形影不离,好似奶奶的影子。宠爱不等于娇惯,孛儿帖像管束自己其他儿女那样严格管束着心爱的孙女。

  黄昏时,草地上,人们常常会看到奶奶牵着孙女的手悠然散步。奶奶总是饶有兴味地倾听小孙女说东说西,对孙女来说,能得到奶奶的夸奖就是最大乐事。既清柔娇慧,又豁达明理,长大后的婉嫣有着奶奶一样优雅的风度,成为这个黄金家族又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

  大约是信服妻子教育儿孙的能力,成吉思汗对孙女从来百依百顺,加上公务繁忙,祖汗和孙女相聚的时刻自然就显得格外短暂和宝贵了。

  孙女被儿媳达兰接回家中之前,成吉思汗曾答应她天暖和了带她去钓鱼,他一生守信,即使对孩子亦不肯轻易失约,随着春天接近尾声,他开始考虑兑现诺言了。

  夏日临近,部队训练近乎停止,成吉思汗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带着斡歌连等为数不多的侍卫出发了(他并不知道木华黎已暗中安排了军队沿途保护他)。自蒙古统一,草原昔日的混乱局面一去不返,百姓们开始产生了比较真实的安全感。

  进入黑林营地后,为给孙女一个意外惊喜,成吉思汗嘱咐军中巡哨不可走露风声,并将一干侍卫留在营外,独自悠闲地向儿子的营帐踱去。 微风丝丝拂面,赶走了一些空气中的暑气。离术赤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群孩子正在玩着捉迷藏游戏,童稚的笑声不时传入耳中,成吉思汗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欣悦的笑容。

  近了。他看见一个被蒙住双眼的小男孩正笨手笨脚地在高高的草丛中摸索,其余的孩子不断引逗着他。突然,成吉思汗听到了婉嫣的声音:在这儿呢,斡尔多。

  原来是斡尔多!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背对着他亭亭站立在花间的孙女。斡尔多顺声向婉嫣站着的方向摸来,婉嫣非但不避,还主动向弟弟伸出了手。斡尔多一把抓住她,高兴地扯下了眼罩。

  “姐。”斡尔多唤了一声,又顿住了。他突然看到了成吉思汗。

  婉嫣满心疑惑地顺着斡尔多的目光望去,也愣住了。

  成吉思汗笑容满面地望着她,“我的小姑娘,不准备让祖汗亲亲吗?”

  “祖汗!”婉嫣好不容易呼唤出声,飞跑着投入了祖汗张开的怀抱。

  成吉思汗爱抚地亲了亲孙女的额头。婉嫣牵着祖汗,向两个弟弟招招手:“斡尔多、拔都,你们都过来,这是祖汗呀。”

  斡尔多看看祖汗,又看看拔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拔都却倔强地站在原地,瞪视着祖汗。

  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多少有些感慨。转眼又有两年多没见过这两个孩子了,他们的变化可真不小。

  “斡尔多、拔都,你们快叫祖汗呀!”婉嫣催促道。

  “祖汗。”斡尔多望着慈爱的祖汗,怯怯地唤道。拔都反而垂下了头。

  孩子们慢慢地将成吉思汗围住了,显然他们都知道婉嫣的祖汗是谁。其中有个胆大的男孩问道:“大汗,您能到我家做客吗?”

  “到我家!到我家!”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抢起来。 成吉思汗愉快地望着他们:“这样吧,明天我带你们去钓鱼,如何?”

  孩子们顿时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祖汗,咱们回去吧。”婉嫣只怕祖汗累,体贴地建议。

  成吉思汗笑眯眯地点点头。

  “大汗,您刚才说的当真?”还是那个胆大的男孩不放心地盯问。

  “咱们一言为定!”成吉思汗郑重地允诺。

  孩子们这才满意地各自散去。

  拔都转身跑了。婉嫣叫了几声没叫住他,有点抱歉地望着祖汗。

  成吉思汗微微一笑。拔都还真是个蛮有个性的孩子。

  拔都一口气跑回母亲的帐子。在门口,他与父王撞了个满怀,若不是父王眼疾手快抓住他,差一点就摔个仰面朝天。“疯跑什么!谁在追你?”术赤皱起眉头,低声呵斥。

  拔都不语。

  “是不是和斡尔多打架了?”达兰放下缝制一半的衣服,温柔地问。

  拔都仍不语。

  术赤又是生气又是奇怪:“你哑巴了吗?斡尔多和婉嫣呢?”

  拔都瞟了父王一眼,大声回道:“同祖汗在一起。”

  “你说什么?”术赤以为自己听错了。

  拔都不满地提高了嗓门:“婉嫣和斡尔多都同祖汗在一起。”

  “你祖汗来了?”达兰又惊又喜。

  “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你们怎么问个没完没了!”若换了平常,儿子敢这样放肆,术赤少不了会教训他一顿,可这次,他根本没注意儿子近乎顽劣的不敬。

  “瞧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接父汗啊!”达兰走到丈夫身边,嗔怪着催促。

  术赤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走出帐子。

  远远地,便看见父汗牵着小姐弟的手,正向这边走来。那小姐弟一左一右伴着他,像要迎风飞起。

  术赤略一踌躇,不知是否该迎上去。

  成吉思汗以一种特别的温情注视着儿子。

  达兰见丈夫呆立着不动,急忙趋前接住了父汗:“您来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们?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我一向很随便。”成吉思汗一边不以为意地说着,一边步入帐中。拔都早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方才趁大家没注意悄悄溜走了。

  忙乱了一阵,达兰奉上奶茶。术赤一旁相陪,表情依然十分生硬。

  “父汗,您来有事?”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就不能来?”成吉思汗故意反问,术赤顿时哑口无言。

  达兰带着婉嫣和斡尔多小姐弟俩去为成吉思汗准备住处了,帐中只剩下成吉思汗和他的儿子。一时间,默默相对的父子二人似乎谁也找不到话说。

  片刻,术赤试着打破了沉默:“父汗……”

  “嗯?”

  “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答应过小姑娘天暖和了带她去钓鱼,我怕再不来要失信了。”

  就为这事?术赤觉得不可思议。为了对一个小女孩的承诺,不惜鞍马劳顿之辛苦,或许这正是父汗最可敬、最可贵、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吧?

  “术赤,我给你带来一匹西域宝马,由斡歌连照看着,明日你去骑来吧。”

  “马?先不说马。您的侍卫呢?怎未见斡歌连他们?”

  “我让他们在营外候着。”

  “您怎么可以不带侍卫入营?”术赤冲口而出。担心听起来倒像抱怨。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我儿子的营地还不安全吗?”

  “话不能这么说,您不比一般人,凡事总该小心才是。这要万一……”他顿住。

  成吉思汗深切地注视着儿子。

  察如尔得到消息,和达兰一起来看望成吉思汗。脚跟脚,婉嫣和斡尔多也跑进帐子。术赤问达兰:“拔都呢?”

  “我和姐姐去叫他,他不肯来。”斡尔多怯怯地解释着。

  “什么!”术赤脸一沉,“这孩子太不像话了!达兰,你过去看看。”

  达兰欲走,成吉思汗笑道:“不用,达兰。待会儿我自去看他。”

  达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父汗,您真会说笑。拔都这孩子太任性,都怪我平素管教不严。”

  “并非如此。我看拔都蛮有个性……再说赶了几天的路,我也想早些休息了。走吧,婉嫣、斡尔多,陪祖汗去找拔都。”

  “父汗……”

  “好了,你们不必多说,难得一聚,让我随意吧。”

  小拔都仰面躺在地毯上,大睁着双眼发呆。

  满脑子都是祖汗的音容笑貌。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了,他只能从别人的描述中勾勒出祖汗的形象,今日一见,才知祖汗是这样高大威武,比起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令他崇拜。他有这样一个令人自豪的祖汗却不认得,难怪他要感到满腹委屈呢!

  察觉到有人走近身边,他以为是父王,索性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及至看到出现在他眼上方的是祖汗那张慈爱的脸时,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拔都,怎么临阵脱逃了?”成吉思汗含笑问。 拔都望着祖汗,有点忸怩不安。

  “走吧,去祖汗那里,婉嫣和斡尔多都在等你。”

  “祖汗,带我和斡尔多去打一次猎,好吗?”

  “行,祖汗答应你。”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感兴趣地问,“告诉祖汗,你将来想做什么?”

  “像祖汗一样,做个让人敬仰的大英雄,到许许多多地方,建立许许多多功勋。”拔都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

  孙儿小小年纪,出语不凡,成吉思汗惊讶之余,深感欣慰。

  若干年后,拔都率领蒙古远征军一举征服了欧州,建立了统治欧州长达数百年的金帐汗国,他本人也成为蒙古历史功勋卓着、彪炳千古的军事统帅。更为难得的是,拔都居功不自傲,在蒙古第二代大汗窝阔台病逝,皇后脱哥列那弄权以及贵由汗病逝造成蒙古政局动荡的关键时刻,独具慧眼,以其崇高的威信和坦荡的襟怀,力荐拖雷的长子蒙哥登上汗位,为最终大一统的元朝建立创造了先决条件。

  成吉思汗有孙若此,当是长生天的格外垂赐!

  术赤几次走出帐子。

  父汗的帐中灯火闪烁,孩子们的笑闹声隐隐可闻。记得小时候他不止一次羡慕过弟弟妹妹可以自由自在地守在父亲身边,如今长生天又将这种幸运赐给了他的儿女,唯独他,永远都只能遥望。

  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察合台的话总会这样猝不及防地重击在他滴血的心头,他真弄不懂,长生天何以只对他一个人如此不公平?

  天色微明,玩了一宿的三个孩子总算沉沉睡去,成吉思汗没有丝毫睡意,他蹑手蹑脚地踱出帐外。

  天空中遮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清晨凉爽的微风是临夏赠给草原的厚礼……那是什么?帐子周围何以一下出现那么多篮子?

  他满怀疑惑地走过去,又感慨万千地站住了。

  蘑菇、鲜鱼、奶酪、肉干……莫非这就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及附近的牧民送给他的礼物?成吉思汗一生,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被深深地打动了。怎能不感动呢?试问这世间究竟有多少东西能比一颗颗质朴真诚的心更为珍贵,更值得珍惜?

  “父汗,”不知何时术赤悄悄来到父汗身后,目光落在那些篮子上,“这是……”他愣愣地问道,旋即明白过来。

  此时此刻,即使他生性冷漠,也不能不为之肃然。他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草原上的人们对父汗所怀有的那种敬仰之情。最质朴的恰恰是最真诚的,这些不知名的人们献上的是自己那颗忠诚的心。“父汗,我是不是……”

  “收下吧,你先代我备下酒席,待傍晚我带孩子们钓鱼回来,我们一起请附近的牧民来做客。”

  “好的。”术赤遵命,并不多言。

  父子俩并肩走了几步。

  “术赤,婉嫣的笛子吹得很不错。”这安静的、不受打扰的时刻,成吉思汗很想能跟儿子说些什么。

  当然。她为了能快点学会吹笛子,嘴唇都吹肿了,为的就是在与祖汗见面的时候能够听到祖汗的夸赞。她是那么在意祖汗的夸赞……

  成吉思汗站住,看看儿子。

  术赤,我的儿子啊,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说话呢?你知不知道,你的沉默有时真让人受不了。

  父子俩各怀心事,静静相对而立。术赤好几次想起个话头,可是犹豫再三,每一次又都咽了回去。

  成吉思汗在儿子的营地住了三天,这是他作为祖汗和普通人度过的三天。他带一群孩子去钓了鱼,打了猎,还请附近的牧民做了客,当他要返回大营时,而对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生出许多留恋。

  送行的人人山人海,三个孩子牵着祖汗的衣襟,舍不得放他走。术赤反倒很冷落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父汗与众人话别。一个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所瞩目的对象,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在父汗耀眼的光环中,他的身世犹如见不得人的阴影,只为这阴影,他更不能不远离父亲的光环。

  父亲,父亲,假如您不身为大汗,我们之间又将如何呢?

  成吉思汗的视线最后落回到儿子脸上,仅仅片刻,没有一句话,他毅然跨上坐骑,扬鞭离去。

  三个孩子已然哭得天昏地暗。

  术赤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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