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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阳光与阴霾

  随着新年的到来,推举一位名副其实的新汗来领导这支庞杂的部落联盟已成为当务之急。每个人都在心目中反复思索比较着大汗的合适人选,经过一遍遍筛选,人们不约而同地倾向于这样一个人:他年轻果敢,具有百折不挠的钢铁意志;他恩威并施,具有出类拔萃的领导才能;他血统高贵,公正贤明,才智超人……

  他就是铁木真——孛儿只斤家族优秀的子孙。

  甚至那些实力与铁木真不相上下的亲族及部落首领也这样认为:一旦成为这个仓促间形成的不稳定联盟的大汗,就需要面对草原上诸多虎视眈眈的敌对部落,倘若没有足够的智慧和魄力支撑局面,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悬崖边缘,稍有不慎,势必族败人亡。纵观各部首领,唯有铁木真堪当此任。再说,当初若非对铁木真的卓越才能充满信心,他们这些人又怎会抛下札木合,追随铁木真一走了之呢?

  铁木真是谨慎的。召开忽里勒台(议会)时,他近乎谦恭地一一奉请三叔答里台、族叔阿勒坛、堂兄忽察尔以及其他各部首领接受大汗的称号,他们都委婉地拒绝了。议到最后,铁木真众望所归,被推上了大汗的宝座。

  桑沽尔溪会盟,标志着铁木真的事业有了一次意义深远的转折,同时也标志着以血缘和地缘而形成的蒙古部有了一个新的共主。

  登基之日,气氛极其庄严。人们将铁木真抬上九匹白马拉着的洁白的车帐,军队列于四周,放眼望去,唯见兵甲辉天、气势雄浑。

  豁尔赤这时又开始扮演他的独特角色。他虔诚地与长生天交换着心灵的语言,接受和领悟着神的旨意。大约半个时辰,他从天上回到了人间,睁开那双智慧的双目,威严地扫视着所有等待天恩垂赐的子民,他的声音同样空灵彻透且玄机无限,像琴弦上拖颤的尾音,将每个字都清晰地吐入人们的心扉。“长生天晓谕蒙古部忠实的信徒们:铁木真将成为你们永远的主人,特奉上尊号‘成吉思汗’!”

  他的话音方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成吉思汗!成吉思汗!”

  也许真是天意使然,恰在这时,数十只五色瑞鸟翩翩飞来,它们一边轻柔地啼鸣着,那声音好像是“成吉思……成吉思”,一边在铁木真头上盘旋,如此数周后,方才徐徐向远处飞去。

  这一奇异景观,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凝神,敬畏莫名。至此,谁还能怀疑铁木真登上汗位不是天意使然?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响彻寰宇的欢呼声,一双双眼睛热泪交流,仿佛从这位年轻的大汗身上看到了草原统一的前景和希望。

  所有人齐齐跪在铁木真面前,发出了这一刻心底最真诚的誓言:“你是草原生就的英雄,你是天神垂青的后代!我们愿做你忠实的臣仆,为你冲锋陷阵,挡住横飞的箭矢;为你冲锋陷阵,取来仇人的首级;为你冲锋陷阵,献上美女和骏马。他日若背此誓,甘愿接受长生天的惩罚!”

  铁木真庄重地说道:“诸位请起!今我为蒙古大汗,若果如诸位所言,平定天下后,天下也将由我与诸位共享!”

  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年轻的大汗。

  阳光在他的身上罩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他端坐华光中,双目如电,不怒自威,那一派绝代风采恰如天神一般。

  没有一个人起身,人们再次顶礼膜拜!

  一一八九年,这是蒙古历史上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年,因为从这一年的这一天起,不满二十七岁的铁木真变成了成吉思汗。

  一一八九年,也同样值得铁木真家族永远纪念,因为日后的蒙古国第二代大汗窝阔台就出生在他父汗登基的那一刻。

  从铁木真到成吉思汗,于个人或许只意味着称谓的改变,于蒙古草原而言,却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开端。

  成吉思汗登上汗位伊始,就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巩固自己的地位。首先,他组织了一支完全听命和效忠于他个人的怯薛军(亲军),怯薛军将领全部由他熟知的才能突出、忠心耿耿的兄弟、朋友担任,怯薛军的核心则是以“箭筒士”、“带刀士”、“远箭者”、“近箭者”等命名的,相当于中原御林军的五支近卫军,成吉思汗将它们分别交由二弟合撒尔、朝伦以及斡歌连、速不台、忽必来指挥。然后,他又委派三弟别勒古台掌管后勤,四弟合赤温掌管狩猎,幼弟帖木格掌管殿军……总之在一切要害部门都安排了他的亲信。最后,他任命博尔术、哲列莫做怯薛军之首,他充满感情地对他俩说:“当我除了影子没有朋友的时候,你们成为影子安慰了我的孤独;当我除了马尾没有长鞭的时候,你们成为长鞭护卫了我的安宁,是你们在我最困难时最先追随了我,我无以为报,就请你们二人做怯薛军之首吧。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对你们的信任。”

  成吉思汗深知在这种不会太牢固的联盟中站稳脚跟绝非易事,他从一开始便对那些与他个人实力旗鼓相当的部落首领采取了不动声色的笼络和限制手段。这也是他比其他部落首领高明之处,即不是仅靠草原的自然法则和朴素的忠诚观念来维系一个联盟,而是建立了一套不容违背的法律秩序,将各部用铁的手腕统归麾下。适我者生,逆我者亡,除此,别无选择。

  当然,成吉思汗并没有忘记将他被推举为汗的消息报告给他的义父——克烈王汗。应该说,王汗在黑林得知这一消息时心里还是十分满意和高兴的,他非常爽快地对蒙古部的两名使者表示,蒙古部不该长期群龙无首,铁木真人品出众,才略过人,正是最合适的大汗人选。

  王汗的态度无疑对巩固成吉思汗的地位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比较棘手的是札木合,成吉思汗并不指望他的汗位能够得到安答的认可,但作为与安答主动和解的第一步,他又不能不将他称汗的消息据实以告。

  札木合在他阔大的营帐里冷漠地接待了两位蒙古使者。

  得知铁木真已被推举为蒙古新汗,札木合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自然不会为他的安答高兴,然而,他的一腔怨怒和嫉恨一时又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借口。

  是的,如果可能,他只需要一个借口。

  贰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一九二年,成吉思汗开始踏上了战争的不归路。

  这一年,蒙古历史上着名的“十三翼”大战拉开了序幕(因对敌双方各自集结了十三个部落的兵力而得名。大战在有着相同族缘的两大蒙古阵营间展开,是一场硬碰硬的大厮杀)。札答阑联盟与蒙古联盟终致兵戎相见,表面上看似乎缘起于纠察尔的被杀,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纠察尔的被杀恰好给了札木合出兵的借口。

  纠察尔的营地与蒙古属部之一的赤那思部相邻。赤那思部昔日曾归附于札木合,后又追随了铁木真。其首领捏鲁台精心饲养了几十匹百里挑一的骏马,准备新年来临时献给成吉思汗。纠察尔一直觊觎着这些好马,一日趁赤那思人疏于防备,亲自带人潜入捏鲁台的牧场,盗走了这些宝马良骥。负责看管马匹的士兵发现了这一盗窃行为,一边追赶,一边射箭,其中一箭恰好射入纠察尔的咽喉。纠察尔吭都没来得及吭出一声便翻身跌落马下,他的手下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弃了抢来的马匹,将纠察尔抱在马上,直奔黑林主营向札木合报信。札木合在大帐见到弟弟的尸体,悲愤交集,指天发誓要为弟弟报仇。随后,他调集三万大军,杀气腾腾,直扑蒙古主营而来。

  成吉思汗处变不惊,沉着地命令各部做好迎战准备,同时派博尔术、朝伦率一支怯薛军护送老营百姓及辎重财产先行退守不儿罕山,并封住所有入山隘口。之后,他亲率大军在斡难河畔迎住了汹汹而至的札木合。

  札木合指挥的三万军队中,拥有全草原最精锐的两支部队,即主尔台的兀鲁兀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部。这两部人马皆筛选自幼娴熟弓马的勇士,每逢转战,阵法森严,从容不迫,即令成吉思汗的怯薛军也只能与其战个平手。况且,成吉思汗素爱主尔台和惠勒答尔的忠实品性以及杰出才干,从未放弃将二人收归己用的决心。为避免两败俱伤,他从大战伊始就作了保存实力、暂避其锋的打算。

  他在等待时机。

  蒙古部的伤亡不断增加,成吉思汗手持镔铁枪冲杀于敌阵,仍在苦苦坚持。他必须给博尔术、朝伦足够的时间。蓦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当即甩掉了身边的敌人,向那个身影冲去。

  木华黎!

  分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的好兄弟,竟会相逢在拼杀酷烈的战场。

  他的胸中燃起一团无名的怒火。这或许就是他个性中最大的特点抑或是弱点:他可以谅解敌人的残酷,却不能容忍朋友的背叛。

  当发现对手换上了成吉思汗时,木华黎手中的金星剑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成吉思汗本来已经刺出一枪,见木华黎毫无闪避招架之意,匆忙中强行卸力变招,结果枪尖斜着划过了木华黎的肩头。“你!”成吉思汗也不知心里是痛还是怒,握枪的手沁出了一层汗水,“你为什么不自卫?不反抗?”他怒喝。

  木华黎将身不由己却无可辨白的痛苦强压心底,唯有洞悉一切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成吉思汗的脸上,那目光仿佛在说:您没有伤到我,不用担心。

  成吉思汗一怔。片刻,愤怒化作了隐忧,借二马错镫之机,成吉思汗沉沉地说道:“但愿我没有看错你!但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敌!”

  估摸时机成熟,成吉思汗向离他不远的合撒尔做了个手势。合撒尔了然于胸,立刻指挥怯薛军向札答阑一部发起猛攻,该部猝不及防,首尾不能相顾,潮水般向后退去。成吉思汗要的就是这个。他不等敌人重新组织反扑,迅速向哲列捏峡谷退去。成吉思汗的怯薛军协同作战的能力是很强的,即使在混战中也能很快领会指挥者的意图,这点其他各部均望尘莫及,因此成吉思汗仍命合撒尔、速不台、忽必来率怯薛军断后,待人马全部撤入峡谷后凭险封山。

  反应过来的札木合率领大军追至峡谷,几次督促攻山,终因伤亡太大退了出来。眼见攻山无望,札木合派人向山中喊话,声称只要成吉思汗肯交出杀害纠察尔的凶手,他愿与安答重修旧好。成吉思汗给他的回答是:“草原盗贼,人人皆可得而杀之,纠察尔之死,纯属咎由自取。”札木合无奈,三天后下令撤出不儿罕山。

  这一仗,以札木合的大获全胜告终。

  然而,札木合真的是最后的胜利者吗?

  叁

  班师途中,札木合将全部怨恨都发泄到了那些曾经追随过他此次却不幸做了俘虏的赤那思族人身上,他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知道背叛他札木合的下场。他命人支起七十口大锅,烧满七十锅开水,准备将赤那思战俘统统煮死。

  木华黎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及至明白札木合要采取如此愚蠢的报复行为时,再也顾不得素日与札木合的不睦,竭力加以劝阻。札木合却充耳不闻,只冷冷质问:“你与铁木真交战,为何束手等死?莫非事到如今你还想保住铁木真的这些属民?你别忘了,就是他们射死了纠察尔,我一定要为纠察尔报仇!至于你,你的账等我回营后再一笔笔与你清算。”

  木华黎绝望地沉默了。

  札木合不愿意再理他,他席地而坐,一边啜饮着美酒,一边欣赏着战俘被扔到锅里时痛苦挣扎的样子。

  当时的惨景连动手去扔俘虏的士兵都恐怖地闭上了眼睛。札木合却无动于衷,似乎那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才更能助添他的酒兴。

  木华黎明白,札木合彻底完了!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所残存的最后一点对札答阑联盟——不是对札木合,而是对他父亲追随宝力台首领辛苦创建的事业的忠诚,终于随着锅下熊熊燃烧的烈火化作了灰烬。

  一股怪异的味道直冲鼻孔,令木华黎阵阵作呕,他强撑着回过头,却发现不知何时主尔台、惠勒答尔已站在他的身后。他们默然注视着眼前的惨状,脸色苍白得如同两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木华黎理解那苍白背后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悲愤和憎恶。

  当最后一名俘虏被扔到锅里,札木合命人带上了赤那思部首领捏鲁台,他打量了捏鲁台良久,笑眯眯地问道:“捏鲁台,看到没有,这就是你们背叛我的下场,你现在不觉得后悔吗?”

  捏鲁台的眼中闪烁着泪光,那里面有不忍、有伤惋、有愤怒,唯独没有恐惧和乞饶。“我为什么要后悔?札木合,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末日,为什么还要后悔?”

  札木合大怒:“你说什么!”

  “你不懂是吗?好,我来告诉你。我和你曾经是朋友,是那种从小一起长大胜如兄弟的朋友,假如不是因为一件事,我恐怕这一生都不会想到要弃你而去。你是否记得,那还是合营时,有一次你、铁木真首领、我,我们三个人赛马,目标是忽勒山下。铁木真首领一马当先,将我们两个人甩在了后面,他本来已经胜利在望了,却不料恰恰这时他的马前冲过了一个孩子。他急忙勒住坐骑,就在他停下的一刻,你从后面赶了上来,你的马那么快,若不是铁木真首领眼疾手快地从你的马蹄下将那孩子勾上了马背,你就要踏着那孩子过去了。你赢了。在我们预定的地点,你得意扬扬地对铁木真首领说:妇人之仁,是要误事的。铁木真首领却不以为然地笑了,他说:我小时候经历过许多磨难,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些将我从马蹄下勾上马背的人。我不想否认,我就是从那一刻起决定了我自己应该追随的主人。今天,你又赢了,可事实上,你像上一次一样输给了铁木真首领。用不了多久,你自己也会看到自己的失败!我无所后悔,只有遗憾,遗憾的是我再不能追随于铁木真首领身边,为他牵马坠镫,为他冲锋陷阵。可是札木合,我在地下等着你,我敢肯定,你死的时候会很悲惨,至少你的内心会很悲惨!”

  札木合怒极,摔掉酒杯,咆哮着:“拉下去!拉下去!割了他的舌头,挖出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心!”

  捏鲁台仰天长笑,笑声酣畅淋漓。

  杀了捏鲁台还嫌不够解恨,札木合又亲自砍下他的头,拴于马尾之后,扬鞭凯旋了。

  确定札木合撤军的消息,成吉思汗率领大军徐徐撤出不儿罕山。他刚刚回到主营,便接到探马快报:兀鲁兀首领主尔台和忙兀首领惠勒答尔举众来投。

  成吉思汗欣喜若狂,连盔甲也来不及换下,急忙摆下排场,亲自出营迎接。三位英雄今日方是龙虎际会,那份相知,那份渴慕,将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他们三人这时结成的生死相从的关系,经受了未来最严峻岁月的考验,不但没有解体,反而更加牢固了。

  主尔台似乎想解释什么,成吉思汗笑着制止了他:“叔父、兄弟,请随我入营一叙。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你们二位可得陪我一醉方休。”

  三人携手正欲举步,快骑又报:“有一位将军求见大汗。”

  话音甫落,一个满身血迹满脸风尘的年轻武士,抢步上前,缓缓跪倒在成吉思汗面前:“大汗。”

  成吉思汗好似呆住一般,俯视了他半晌,才猛然清醒过来,“木华黎?木华黎!真的是你!你怎么……”他将木华黎拉了起来,下意识地轻抚着他曾被他刺过一枪的肩头,“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里似乎隐含有些许怨责。木华黎怎能不理解成吉思汗此刻的心境?那也是他自己此刻的心境。他觉得有那么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成吉思汗平静下来的目光重又落在木华黎血迹斑斑的衣袍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不敢问又不能不问:“对了,凝腊姑娘呢?温都一家不曾随你同来吗?”

  木华黎神情骤变。

  从他苍白的脸色上,从他倏然黯淡的眼神中,成吉思汗已猜测出不幸已经发生了。

  肆

  两部分营那一天,札木合的一番模棱两可的话的确不是什么空穴来风,而是早有预谋,因为此前他便将温都一家软禁了。不但如此,他还派人召来木华黎,坦言相告:“我念雪尼叶夫人对我有过养育之恩,一直对你网开一面,可我深知你心向何人。我不能杀你,又不能放你,能够留住你的唯一办法就是控制住你的恩人一家。总之,只要你不乱来,我不会把温都他们怎么样的,否则,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你都将难辞其咎。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木华黎怒极无言。面对札木合,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能。他可以只身对付穷凶极恶的狼群,却处处落败于阴险狡诈的札木合。札木合每一步棋似乎都能走在他的前面。为了寻机救出恩人一家,他不得不放弃了离开札答阑部的打算。

  “十三翼”大战前夕,木华黎接到了出征命令,同时意外地被允许与凝腊见上一面。

  在遭到囚禁的漫长的三年中,凝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不在牵挂着她深爱的人。可是当木华黎走进始终处于严密监守的帐子时,凝腊却倔强地不肯回头向他望上一眼,她只声声责问:“你为什么还没走?你为什么还留在札答阑?难道你真的甘心听任札木合的摆布去与铁木真首领为敌吗?”

  木华黎的内心充满了深沉的愧疚和悔恨,他本该及早提防札木合会来这一手,可惜他太大意、太大意了。

  “木华黎,我要你马上离开这里!如果你还念着我阿爸、额吉对你的照顾,如果你还念着我们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你现在就去找铁木真首领,他才是你应该用生命保护的人。你别忘了,在忽勒山是谁一口口为你吮出了肩上的箭毒,是谁把你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那些天我亲眼看着他为你所做的一切,即便是最亲的兄弟也未必能这样做。三年前你没跟他走已经对不起他了,我不要你一错再错亏欠他一生。”

  木华黎走近凝腊,从后面将她环在自己的双臂中。在他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如此袒露对这个善良女孩的挚爱。他俯在她的耳边,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带阿爸、额吉去找成吉思汗的。在我们成亲的时候,就请成吉思汗为我们主婚。”

  “成吉思汗?”凝腊喃喃道。

  “是的,他现在已经被推举为蒙古部的成吉思汗了,将来,他还会成为全草原的成吉思汗。”

  凝腊回视木华黎,泪水簌簌而下:“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与他连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绝不能丢下你们全家一走了之。再给我些时间,我相信我一定能设法救出你和阿爸、额吉的。”

  凝腊使劲摇了摇头:“我懂你的心意,可你也该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不能两全的。临来时阿爸特意要我嘱咐你一句话:义分大小,记住舍小义取大义。”

  木华黎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凝腊。他明白,在温都一家和成吉思汗之间,他根本无从选择。

  为了彻底断绝木华黎的后顾之忧,温都夫妇趁着札木合离营出征监视放松之际,带着女儿逃出了一直关押他们的帐子。可惜,他们的行踪很快被负责看守他们的士兵发现了,温都夫妇拼死护着女儿逃出营外,夫妇俩却双双倒在了追兵的乱箭之下。

  凝腊强忍满腹悲伤,马不停蹄地一路追到哲列捏峡谷外。她来时,正好目睹了札木合的残暴行径,也看到了木华黎全部的绝望。

  班师途中,凝腊悄悄找到了木华黎。得知温都夫妇已惨遭杀害,木华黎悲愤交集,当即决定带凝腊先行离开军营,尔后俟机投奔成吉思汗。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都不曾瞒过札木合的眼睛。

  其实,札木合早就看到了凝腊。他之所以不动声色,只是为了等木华黎离开军营后再动手将他除去。他对负责截杀这对情侣的心腹家将扎西交待,见到木华黎后,不必废话,乱箭射死!

  在扎西事先张好的“网”中,木华黎带着凝腊左冲右突,怎奈箭飞如雨,防不胜防,眼看就要杀出重围,一支利箭穿透了凝腊的胸膛,木华黎为了救护凝腊,腿上亦中一箭,他抱着凝腊跌落马下。

  扎西一摆手,手下人立刻停止了射箭,唯将二人团团围定。

  扎西的脸上露出了冷酷得意的狞笑。他不急,他有足够的时间消遣这对身处绝境的恋人,他要让他们尝够生离死别的滋味。

  他恨木华黎。

  他永远忘不了少年木华黎将他这位札答阑最有名的摔跤手一次次摔倒在地的耻辱。他真后悔那次在忽勒山猎狼时没有一箭射中木华黎的心脏,从而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会。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失手了。

  他也恨凝腊。

  这个像水晶一样纯洁的女奴,有着一颗高贵的心。在木华黎被贬为牧马奴之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回了他派人送去的衣物珠宝,像拒绝一条狗一样轻蔑地拒绝了他的求婚。从那时起他便知道,只有木华黎和凝腊的死才能一消他心头之恨,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木华黎紧紧拥抱着心爱的姑娘。他既知无路可退,反而平静异常。周遭的世界在他眼中都缩而为生命垂危的恋人,他明白自己将与她死在一起,心中不再有永诀的悲怆,只有略带伤感的幸福和满足。

  凝腊久久凝视着木华黎,一刻也不愿稍离深情的目光,他们就那样默默对望,脸上挂着一生相许的笑容。片刻,凝腊伸出手,轻抚着木华黎的脸颊,歉意地说道:“对不起,都怨我连累了你。”

  “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是我害了你们全家!不过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木华黎将凝腊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笑道,“我只有一件遗憾的事情,就是过去一直没有好好待你。原谅我!”

  凝腊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知道死神在临近,可她很快乐。“你别这么说。其实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摸得着你的心,它很软,很热。”

  “凝腊……”

  “我也有一件遗憾的事情……”

  “什么?”

  “不能让铁木真首领为我们主婚了。”

  木华黎低下头:“来生吧。”

  凝腊感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她有些冷,也有点喘息:“木华黎。”

  “嗯。”

  “你可以……”

  “什么?”

  “抱紧我,亲亲我吗?”

  泪水潸然而下。木华黎俯下身,紧紧抱着心爱的姑娘,在她的双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凝腊用尽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答应我,不要放弃生还的希望。宁可拼死,也不能等死——不,我不想你死,我要你活下去,为了我你得好好活下去。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木华黎心碎地点着头。凝腊慢慢地合上了满含眷恋的双眼,头无力地垂向木华黎的肘弯。

  扎西仰天狂笑,笑声尖厉、刺耳:“木华黎,该轮到你上路了!”

  木华黎连头也没抬。他并不在意扎西说些什么,他的心很空很静,他的灵魂,他的一切都已随凝腊而去。

  扎西的手臂高高抬起,只要一落下——

  这时,仿佛有一股黑色飓风从眼前卷过,一道闪电般的亮光旋转了一圈,接着,所有的弓箭都于顷刻间被削落在地。

  黑风白光骤止。扎西和他的人双手空空坐于马上,呆若木鸡。

  一袭黑色的斗篷,一柄华光烁烁的宝剑,一张年轻刚毅的面孔。

  难道会是他吗?

  他有魔法吗?

  他是人?是神?

  是人又如何具有这般匪夷所思的身手?他一定不是人,他一定是长生天派来拯救木华黎的神明。

  神明岂容凡人作对!

  扎西的脸因恐怖而变形。不等那比剑还要锋利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他飞快地拨转马头,落荒而逃。当木华黎终于惊觉地抬起头时,才发现偌大的草原上只剩下他、死去的凝腊和一位陌生的青年。

  伍

  在斡难河边,木华黎亲手埋葬了恋人。

  那位陌生的青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除了帮他疗伤,什么话也不曾问过。

  不幸使木华黎学会了承受苦难。如今,他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也只有一个人可以帮他抚平内心的创痛。

  青年的疗伤药非同一般,木华黎的腿很快便活动如初了。他虽然不善于表达,可对于他的恩人,他总不能连姓名也不问问吧?

  他拜谢青年的救命之恩。

  青年爽朗地制止了他:“你说话了,我就放心了。我原本看你这样闷着,还担心你会想不开呢。我听那些追杀你的人叫你木华黎,你是蒙古人吗?”

  “是的。恩人……”

  “快别这么称呼。我们一见如故,你就叫我瑞奇峰吧。我是西辽契丹族人,现随我师兄定居于大金都城。”

  “你是要回西辽吗?”

  “不,西辽早就没有我的家了。记得当年我遭到追杀的情形与你今天的遭遇十分相似,只不过追随我、拼死保护我的是我瑞家的忠仆,而且,那天若非我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碰巧路过救了我,我恐怕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与你畅谈了。”

  “那么你来这里……”

  “也许是天意吧。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回草原一趟,想再见见他。”

  “他?是谁?”

  “我不知道。那一年我只有六岁,师父和师兄救了我返回中都时路过草原,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令我毕生难忘的人,当时我对他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来找他。可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说不定他只是存于我内心的一个幻影……”

  “但你还是来了。”

  “这份执着有点傻气对吗?”

  “却因此救了我。”

  瑞奇峰注视着木华黎,不由会心一笑。他欣赏木华黎的敏锐。

  “你有这样的一身好本领,生逢乱世,一定可以大有作为的。”木华黎认真地说。

  瑞奇峰摇头苦笑:“自从我家遭遇惨变,我对官场险恶至今心有余悸。想我瑞家煊赫一时,姑姑还入宫做了皇上的宠妃,谁知一夕之间祸从天降,姑姑被赐死宫中,瑞家大小二百余口只逃出我一人。旦夕祸福,非我所能承受,不如仗剑走天涯,不求荣华富贵,但求逍遥自在。”

  木华黎心有同感,一时间倒很羡慕瑞奇峰的生活方式。

  “你呢?作何打算?”

  “我要去找一个人。无论荣辱成败,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与他连在一起,为他而战,为他而死。”

  瑞奇峰多少有些惊讶地望着木华黎,片刻,豁然一笑:“我原以为你和我一样,在经历了这许多苦难和磨折之后,一定心灰意冷,没想到你依然有勇气面对现实。我很佩服你,真心的。”

  “确切地说,支配我的不是勇气,而是信念和感情。我所爱的姑娘以及她的父母都是为了助我去找他,才不惜以生命来换取我的自由。你恐怕还理解不了这种信念和感情,因为你理解不了草原上的人们是多么渴望安宁、幸福的生活,多么渴望在蓝天白云下自由放牧着他们的羊群而不必担心有一天醒来会失去一切。所以,当他们终于从一个人身上看到了这种希望,看到这个人可以帮助他们实现千百年来的梦想,这种信念和感情就会凝聚起来,并最终使脚下这片土地凝聚起来,成为不可征服的力量。”

  “他是谁?”

  木华黎正要回答,忽见眼前如万千雪片夹裹而来,带着突兀的杀机和凌厉的攻势。

  这一剑木华黎本来闪无可闪,避无可避,可他偏偏闪过了,避过了,不但闪过了,避过了,还以快得无法想象的速度拧身落在了瑞奇峰的身后。

  瑞奇峰收起宝剑,剑归鞘中。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落败的沮丧,相反只有油然而生的钦服。“我不必问他是谁,因为我已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且我知道,无论将来我身在何处,都会为结识了你这样的朋友而自豪。请多保重,后会有期。”

  “但愿你也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后会有期。”

  陆

  “十三翼”大战戏剧性地落下了帷幕。札木合虽然胜利了,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与之相反,成吉思汗的个人威信却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力量也日益壮大起来。而这一切,促使成吉思汗开始考虑要向杀害他父亲的仇部塔塔尔复仇了。

  秋季日益逼近,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成吉思汗选定吉日,决定征伐塔塔尔。出征前,他任命木华黎为大军元帅,同时严申军纪:战时攻守,听从各部长官指挥。进攻失利时,退出重围,待集结整顿完毕,重新组织进攻,退而不前者,斩!进攻顺利,要奋力追杀逃敌,因争抢敌人遗弃财物擅停追击者,斩!战斗结束后,所有战利品充公,按军功大小统一分配,私抢私分战利品者,斩!

  大军在途中,一位老者将一个孤儿献给成吉思汗。这少年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显得格外精神。老者介绍说少年名叫博罗忽,今年十五岁,善使一根齐眉铁棒,并说他“拴着是只忠心护主的良犬,放出是只独自觅食的猎鹰”,成吉思汗更加心喜,要少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个孩子同篾儿乞部的曲出、泰亦赤惕部的阔阔出以及后来的塔塔尔部的喜吉忽一道,成为月伦夫人的四个养子,亦成为蒙古名将。喜吉忽于蒙古立国之后,由于铁面无私、公正贤明而被委以大断事官之职。

  百年仇怨,终须了结。蒙古部对塔塔尔部的复仇战争,注定是场灭种灭族之战。深知自己命运的塔塔尔人抱定了拼死一战的决心,抵抗异常激烈。这使素以行动神速、攻击凌厉着称的合撒尔军苦战一天,仍然无法冲开敌人严整的阵地。

  天公似乎也不肯作美,入夜时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双方不得不暂且罢兵回营。

  第二天,暴雨转为连绵细雨。在草原上,这种阴雨天气还比较少见。成吉思汗在自己的中路军大帐召集了由各部首领及主要将帅参加的军事会议,商议大军下一步行动。

  奉命返回的合撒尔首先向大家扼要介绍了昨日战事,并请示元帅木华黎:“今日是否增调兵马,再行强攻?”

  木华黎胸有成竹:“不急,暂且按兵不动。”

  合撒尔不解。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木华黎的身上,只见这位年轻的蒙军大元帅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成吉思汗,轻抚腰间宝剑。片刻,将剑锋拉出一半,又推入鞘中,如此三番,成吉思汗含笑点头,目露称许之意。“元帅自去用计,攻守诸事不必请示。”

  “谢大汗。”

  目送木华黎离去,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只有博尔术、哲列莫知君臣用计,思虑片刻,方有所悟,不由感佩万分。

  塔塔尔人在雨中等候了整整一个白天,也没见蒙军方面有任何动静。他们既不敢就此撤回——怕敌人随后掩杀,又不敢贸然进攻——怕遭到敌人冲伏。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撤回营中刚想吃口饭喘喘气,前营忽然大乱,巡哨来报:蒙军偷袭。

  塔塔尔人不得不重新整队迎战。

  蒙军似乎有意同塔塔尔人开起了玩笑,一旦塔塔尔人杀出营外,小股蒙军便迅疾消逝在迷蒙的夜色中了。

  一夜之间,蒙军几次三番,忽进忽退,扰得塔塔尔人饭不得吃,觉不得睡。

  塔塔尔部三位首领都塔惕、阿鲁赤、察干急忙聚在一起,共议对敌之策。依察干之意,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派兵袭扰蒙军营地。都塔惕却不同意,他担心如此一来正中成吉思汗诱敌深入或调虎离山之计。毕竟蒙军兵力强盛,塔塔尔军死守犹难保全,主动出击只怕败得更快。

  阿鲁赤深表忧虑:“我军本来处于守势,现在打又打不得,耗又耗不起,难道真要坐以待毙吗?”

  都塔惕摇摇头:“贤弟少安毋躁。且看成吉思汗到底要下哪步棋,总会有办法应付的。”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底。

  派出骚扰塔塔尔营地的小股蒙军分别由成吉思汗的义弟曲出、博罗忽和大太子术赤率领,他们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第四天凌晨回帅帐复命。 博尔术、速不台、忽必来、朝伦四人也在帅帐,正与木华黎一同研究敌情。

  三员小将见过元帅缴令,木华黎问术赤:“敌人方面反应如何?”

  “不似开始时疲于应付,估计他们已想到应对之策。”

  “很好。”

  “很好?难道我们不是要采用‘疲劳战法’吗?”

  “你以为呢?”木华黎并不急于说明,他想给术赤一个思考的机会。

  “我觉得……‘疲劳战’恐难起到致敌于死地的作用。”

  木华黎最喜欢术赤的地方,就在于这孩子凡事肯动脑筋,勤于思索。他毫不怀疑,随着实战经验的逐步积累,术赤完全可能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优秀将领。“所以嘛,究竟采取哪种战法,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好了,你们三个现在都回去休息吧,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我给你们记头功一件。”

  术赤三人遵命离去。木华黎转向速不台、忽必来微微一笑:“速不台将军,忽必来将军,今夜就看你们二位的了。”

  “元帅瞧好吧。”忽必来拍拍胸脯,大声保证。

  白天,依然很平静地过去了。匆匆吃过晚饭后,塔塔尔部的三位首领齐集在都塔惕的大帐,静等蒙军前来偷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蒙军方面迟迟没有动静。三位首领相对长坐,弄不清成吉思汗又要搞什么鬼名堂。正在心焦时,大约三更时分,营外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察干最先舒展开紧皱的双眉,笑容满面地举杯提议:“二位哥哥,大功告成!这些天让铁木真把我们折腾苦了,也该轮到我们出出这口恶气了。就凭这点雕虫小技,还想将我们玩于股掌之上?呸!来,干杯!干杯!”

  阿鲁赤举杯,同察干一饮而尽。都塔惕不知为何心里总感觉有些怪异,慢慢啜着酒,脸上全无喜色。

  酒过三巡,帐外忽然传来喧哗之声,都塔惕立刻站起身。尚未走至门边,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摔入帐内。

  察干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揪住那个士兵的衣领,喝道:“快说,我们把他们围住了多少?有没有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你说啊,你!”

  那士兵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才回出话来,“围……全围住了。是……是我们被……他们围住了,杀……杀了个片……甲不……留。”

  “什么!”察干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再说一遍!”

  都塔惕急忙拉开察干,端过一杯酒,让那士兵喝了下去。“别急,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为了对付小股蒙军的骚扰,都塔惕和阿鲁赤、察干商议后,派出精骑一支埋伏在营外蒙军必经之地,单等蒙军来钻布好的“口袋”。塔塔尔将士忍着彻骨的疾风冷雨直等到近三更天,才听到远处传来战马疾驰的杂沓之声,并且由远及近,渐渐进入包围圈内。塔塔尔将士急忙燃起火把,将阵地照得通明。就在他们举弓待射之时,自己这边的人竟纷纷中箭落马。一旦意识到包围人反遭对方合围夹击,塔塔尔伏兵顿时阵脚大乱,人马相拥,自相践踏,不消一顿饭的工夫,千余人的队伍即被消灭殆尽,只逃出十数号人,还个个着伤挂彩……

  说到这里,那个侥幸逃脱性命的士兵已泣不成声。

  察干一把夺过都塔惕手中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两眼似要喷出火来。“他娘的!铁木真,又让你把老子耍了!”回身一脚将那士兵蹬了个跟头,“滚!”

  不等他说第二遍,那士兵一抹身忙不迭地滚了。

  都塔惕试图宽慰察干:“贤弟息怒,贤弟息怒!切莫乱了自家阵脚。我们初次与铁木真交手,不摸他的底细,才会让他钻了空子。胜败乃兵家常事,贤弟何必……”

  察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说的句句都是废话!阿鲁赤,我们走!妈的,今日见仗,我非跟铁木真拼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柒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自己也感到不耐烦的缘故,时断时续下了四天的雨终于停了。这几日受尽愚弄、吃尽苦头的塔塔尔军队早早亮出队形,只望能与蒙军决一死战。然而,任凭塔塔尔将士如何叫骂,蒙营方面始终一片沉寂。这使与蒙军对峙的塔塔尔人既精疲力竭,又心烦意乱。察干在阵前跳脚大骂:“这他妈打的哪门子仗!这他妈打的哪门子仗!铁木真,你若是女人生的,就给我滚出来!”

  依着察干的主意,早就向蒙营发起强攻了,可都塔惕担心这样一来正中成吉思汗的圈套,坚决反对。争到最后,都塔惕勉强说服了察干。

  天近黄昏时,塔塔尔军正欲收兵回营,蒙营方面忽然鼓号喧天,一直避而不战的蒙军潮水般杀出辕门。

  双方再次以一马平川的答阑捏为战场,展开了殊死搏杀。已经连续数日不曾吃顿安心饭、睡个安稳觉的塔塔尔人难以抵挡蒙军的凌厉攻势,不出半个时辰,便显出溃败迹象。不仅如此,首领察干中箭身亡,阿鲁赤身负重伤。蒙军不失时机地向塔塔尔营地发起了最后攻击。力不能敌的塔塔尔人伏尸遍野,血流成河,不到中午,战斗即告结束。都塔惕被一支冷箭射中胸膛,幸为他的侍卫冒死相救,才从营后仓皇逃走。阿鲁赤不愿做蒙军俘虏,在帐中自刎身亡。

  蒙古军乘胜占领了塔塔尔营地,将俘虏以及老弱妇孺尽数驱至营前空地,等候发落。

  下午,成吉思汗带着博尔术经过塔塔尔人的集中地点时,所有这些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的幸存者们毫无顾忌地向他们投以憎恶和仇恨的目光。成吉思汗无动于衷,博尔术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每逢这种场合总会让他不寒而栗。

  无意中,成吉思汗看到了一个傲然挺立的少女。少女仰望着天空,唇角凝固着淡淡的凄凉。当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匆匆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足已令他怦然心动。直到走出很远,少女凄艳动人的身影依然挥之不去,好似熏风阵阵,轻轻地拂弄着他的心田。

  夜半时分,成吉思汗从合撒尔的营地返回自己的大帐,竟意外地发现白天偶遇的那位少女此时正候在他的帐中。

  成吉思汗愣了片刻,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垂着头冷冰冰地回道:“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一个叫博尔术的让我在这里等你。你要把我怎么样?”

  “哦……”成吉思汗这才恍悟博尔术从合撒尔那里借故辞宴的苦心,不觉自嘲地轻笑了一下。这个博尔术,当真什么心思也休想瞒过他。他走近少女,双手扳住她的肩头:“你抬起头,让我看看你有多倔。”

  少女抬头直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尖尖的下巴使她显得有些冷漠,肤色算不上白晳却很健康,唇角微微向上翘着,既调皮又放肆,倒逗引得人想亲近一下。她的眉毛不很长,直直的,看上去很精神,瞳仁则是栗子色的,有点忧伤的味道……

  渐渐地,少女的脸上绽出了松弛的笑容。原以为她面对的会是怎样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的男子汉。

  “你终于肯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耶珊,十七岁。”

  “你说话总是这么硬邦邦的,像颗砸不开的山胡桃?”

  “我是个孤儿。如果我不学会保护自己,岂非任人糟蹋?”

  成吉思汗出神地凝视着耶珊明艳的脸庞,暗想,人说草原有两个盛产“美女”的地方,一个在弘吉剌,一个在塔塔尔,原来确实不假。

  耶珊大胆地迎住成吉思汗的目光:“我很美,是吗?”

  “是的。”

  “你有夫人吗?”

  “有。”

  “她叫什么名字?她也很美吗?”

  “她叫孛儿帖。她曾被人喻为弘吉剌的月亮。”

  “你打算拿我怎么样?”

  “你说呢?”

  “如果你娶了我,你夫人会怎么对我?”

  “你希望她怎么对你?”

  “如果她嫉妒我,我会忍耐;如果她虐待我,我会逃走。”

  “你放心,她既不会嫉妒你,也不会虐待你。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人。”

  “真的吗?我不信。”

  “信不信以后再说。我看,还是让我先砸开你这颗山胡桃吧。”

  耶珊尖叫一声,又羞又慌地试图躲避,却被成吉思汗拦腰抱起……

  清晨,耶珊被一束刺眼的光亮惊醒过来。成吉思汗魁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显然,他刚从外面回来。

  耶珊坐起慢慢穿着衣服。从那双不肯片刻离开的满含赞赏的目光里,她知道自己裸露的身段有多迷人。她挽起一头黑发,娇嗔地瞥了成吉思汗一眼:“干吗这样看我!难道一宿还没看够?”

  成吉思汗笑着坐在她身旁:“你当真很漂亮。”

  耶珊眼珠一转,不以为然地说:“亏你还是一位大汗,竟这般眼浅!见了我已是如此,倘若见了我姐姐,还不知会如何呢!”

  “难道你姐姐长得比你还好看?”

  “我岂能与姐姐相比!姐姐是月亮,哦,就像你那位夫人一样。我只是月亮边上的一颗星星——甚至连星星也够不上,最多算个山胡桃而已。”

  “她现在何处?”

  “你派人去找她啊。我想姐夫凶多吉少,姐姐一定是躲到了哪里。”

  “你姐姐成亲了?”

  “她和姐夫成亲快一年了,不过还没孩子。”

  “如果我找到了你姐姐,你作何打算?”

  “我情愿将今日之位让与她,从此为奴为仆,侍候你与姐姐。”

  “果真?”

  耶珊跪倒在成吉思汗面前:“若有半句谎言,让耶珊不得好死!”

  成吉思汗慌忙伸手拉起了她:“你又何苦起这种重誓!好吧,我答应你,这就派人去找你姐姐。念在你们姐妹情深的分上,即使你姐姐不漂亮,我也一定设法找到她还给你。她叫什么名字?”

  “耶遂。我敢发誓她不会让你失望。”

  成吉思汗是守信之人,立刻派斡歌连带一队侍卫前去寻找耶遂。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掘地三尺般的搜寻,斡歌连等人终于在营后的一片林中找到了藏匿于此的耶遂。他们如获至宝,立刻将她送往主营。

  耶遂抱定必死的决心走入成吉思汗的大帐,没想到前来迎接她的竟是她日思夜想的妹妹。姐妹相见,不由抱头痛哭。

  服侍姐姐梳洗更衣后,耶珊毫无隐瞒地讲述了自己如何被成吉思汗收为妃子以及如何请求成吉思汗相助寻找姐姐的经过。

  耶遂开始还愣愣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愤然作色:“你这不要脸的死妮子!自己嫁给仇人不说,还将亲姐姐牵扯进来。你当真不觉得害臊吗?”

  耶珊既不辩解,也不生气,只用娇憨的笑脸淡化着姐姐心头的怒气。

  “死丫头,你怎么不说话?”

  耶珊拉过耶遂的手,温存地说道:“姐姐,你是妹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们从小相依为命一同长大,你想妹妹焉有害你之理?”

  耶遂的怨怒消失了。她轻轻叹口气,伸手拂去飘在妹妹脸上的几根青丝:“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可姐姐毕竟是有夫之妇。就算你姐夫已经阵亡,我又怎能嫁与仇敌?”

  “姐姐,你别总是‘仇敌仇敌’的,你先听我说好不好!这两日我常听一位老人家说古,确实也长了不少见识。他对我说,他曾是个走南闯北的铁匠,他的祖父也是一个走南闯北的铁匠。那个时候,与咱们临近的金国还比较强盛,为了加强对草原的控制,一直奉行一种叫做‘灭丁’的政策,就是把抓到的草原上的男人都杀掉,把女人和孩子掳去中原做奴隶。你可以想象得到,那样的情景是多么悲惨!后来,蒙古部的合不勒大汗联合各部奋起反抗,打退了金军的多次进攻,金国皇帝才收敛起来,再不敢轻易派军队凌虐草原。老人家说,草原若想强大,只有走向联合,最理想莫过于结束持续数百年来你征我伐的局面,所有的草原人统一在一面旗帜之下。其实每个草原人都向往统一,向往和平,但这要经过极其艰苦的努力,就像一个女人临产时经历的那种痛楚,问题是痛苦的代价是值得的。我觉得他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姐姐,你觉得呢?”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倒觉得你在强词夺理,想替他辩解而已。”

  “我究竟是不是替他辩解,姐姐与他相处后自会得出结论。先前,他派人去寻姐姐时,我已向他言明,只要找到姐姐,情愿将今日之位让出。姐姐,你切不可因偏见辜负妹妹的一片苦心!”

  “这我倒不明白了,你既然认为他好,为何舍得让与我?”

  “从小到大,姐姐总喜欢把最好的留给妹妹,现在该轮到妹妹把最好的让与姐姐了。这是我还姐姐的,希望姐姐能够珍惜。”

  “你真的就认定他是最好的?”

  “当然,除了他还有谁呢!姐姐,你简直想象不出他是个多有魅力的男人。”

  “呸!这样的话亏你也说得出口,真不害臊!”

  “害臊什么,我又没瞎说。”

  耶遂还想再给妹妹泼泼冷水,忽听门外侍卫通报,大汗回来了。

  耶遂起身欲躲,被耶珊一把拉住,耶遂挣脱不开,气得骂道:“放手,你这死妮子,快放手!”

  耶珊笑道:“成吉思汗又不是魔鬼,你躲他做什么?”

  姐妹俩正在拉扯纠缠间,成吉思汗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耶遂不由自主地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触电般地呆住了。

  成吉思汗在想,原以为耶珊已经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了,没想到姐姐比起妹妹来还要标致,难怪耶珊会对她的姐姐那般自信……

  耶遂在想,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哪个女人不梦想有这样的郎君?只可惜……

  耶珊乘机抽身走了。

  成吉思汗走近耶遂,伸出有力的膀臂将她揽入怀中。耶遂想挣脱,怎奈芳心乱跳,两颊生火,浑身一点力气没有。她抬起双眼,正遇上成吉思汗爱意浓浓、欲有所求的目光,情急中,不由可怜巴巴地叫起来:“不可以的。奴是有夫之妇啊。”

  成吉思汗稍稍松开手,愣了片刻,笑了:“也就是你敢在这样的时候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与你妹妹相比,你倒更像一匹没上嚼子的烈马!好吧,我且不勉强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女人。现在,陪我喝几杯酒总可以吧?”

  耶遂不由自主地顺从了。此刻,她情愿看到他的愤怒而非他的笑容。因为她或许不会屈服于他的愤怒,却无法不屈服于他的笑容。

  捌

  成吉思汗召集军前会议,商议如何处置塔塔尔部众,商议的结果,是将妇女、儿童、工匠留下,其余一律处死。会议结束,为了庆祝胜利,成吉思汗决定在他的用二十二头牛拉着的斡耳朵(意即宫帐)里举行宴会,犒赏各部首领及重要将领。

  成吉思汗举起金杯。顿时,喧闹的斡耳朵归于沉静,人们凝神听他讲话。

  成吉思汗将第一杯酒赐给弟弟别勒古台。这一次战斗,别勒古台一箭射死塔塔尔首领察干,立下首功,成吉思汗夸赞他:铜铸的头,锥利的舌,钢铁的心,钉坚的齿。

  别勒古台洋洋自得,饮尽杯中酒,大摇大摆地退下。

  第二杯酒,成吉思汗赐给指挥这次战斗的元帅木华黎,夸赞他:助我做正当之事,止我做错谬之事,我才有今日成功。

  第三杯酒,成吉思汗敬所有立功的将领,他深情地说道:“你们在明亮的白天,像雄狼一样深沉心细。你们在黑暗的夜晚,像乌鸦一样坚忍不拔。你们忠心护主,为我把顽石撞碎,将崖子冲破,把磐石击烂,将深水横断。我感谢你们。”

  三杯酒饮毕,两个乐师熟练地调了调琴弦,音乐随之响起,一扫方才严肃的气氛。

  音乐稍停,进入表演说书的环节。在胡日的伴奏下,乐师绘声绘色地唱起了多年前成吉思汗的异母兄弟别勒古台与蒙古主尔勤部着名大力士不里孛阔比试摔跤,不里孛阔最终不敌而死的往事。开始,说书人极力渲染不里孛阔的力大无比,用了许多形象生动的比喻,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别勒古台从座位站了起来,不等说书人往下说,借口出去方便,摇摇晃晃离开了宫帐。术赤见三叔醉意已深,放心不下,悄悄跟出帐外。

  此刻,别勒古台确有七八分醉意。他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走下车帐,准备返回自己的营地。

  无论过去多少年,别勒古台绝不愿意想起不里孛阔。他知道,作为汗兄一心想要铲除的亲族和政敌,不里孛阔注定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不里孛阔与他摔跤只不过是个局,当时,不里孛阔因惧怕成吉思汗,不敢拿出十分的本领与他对抗,甚至佯装倒地求败,成吉思汗却在不动声色间示意他将不里孛阔置于死地。从那一刻起,他成了草原人公认的英雄,然而,他的内心没有丝毫荣耀,如果说那件事还曾给他留下过什么印象的话,就只有不里孛阔圆睁着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别勒古台方便完,靠在树干上昏昏欲睡。这时,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细心细气地问他:“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塔塔尔人呢?”

  别勒古台随口答道:“全杀掉。哎,你是谁?”

  问话的人飞快地离去,并未留下只言片语。术赤从大帐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但没有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他吩咐叔父的侍卫将马牵来,准备送叔父回去休息。别勒古台对术赤素来百依百顺,两人上马,别勒古台边走边口齿不清地炫耀着他的功劳,术赤偶尔应和一两句。到了帐门口,秋夜的冷风袭来,别勒古台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问术赤:“你看到刚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了吗?”

  术赤回答:“看到了。他是谁?我正奇怪,怎么我一来,他就走了。”

  别勒古台打了个寒战:“他……我……”

  术赤突然明白了:“不好!三叔,你速带军队看紧塔塔尔人,我去通知父汗。”

  术赤打马飞奔,却还是落在了一名传令兵的后面,他推开门,正听到最后几句话:“太突然了,他们杀了我们的士兵,抢了武器,退到了后面的林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成吉思汗大为吃惊,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过了一个念头:塔塔尔人的异动想必是有人走露了会上的决定。他命各部将领做好战斗准备,将领们随他向帐外走去。在门边,成吉思汗看到儿子术赤木然伫立在夜色中,帐中透出的光线将他的脸照得异常苍白。

  蒙古军队面对的是为儿子可以付出生命的母亲,为兄弟不惜洒尽热血的姐妹,这一场始料不及的战斗让蒙古军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直到凌晨,他们才将塔塔尔部众的叛乱重新平定。成吉思汗久久伫立在阵亡将士的身边,只觉痛心疾首。

  这一切原本不该发生,为何偏偏发生了?

  众将簇拥着成吉思汗回到大帐。成吉思汗居中高坐,脸色阴郁愤恨,几乎没有一个人敢迎视他那双杀机毕现的眼睛。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别勒古台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别勒古台呢?”他厉声问,声音近乎咆哮。

  众人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哆嗦。

  木华黎急忙回道:“三王爷受了重伤,臣已派人将他送回营帐接受诊治。”

  “受伤了?要紧吗?”

  “还不清楚。”

  “也罢。既如此,除他之外,其他人都到齐了。现在,我要问问你们大家,昨晚宴会进行当中,在座的人几乎每个都出去过,那么,是谁将会上的决定泄露给了塔塔尔人?”

  人们不安地垂头不语,成吉思汗与儿子术赤四目相对。方才那张失去血色的脸飞快地掠过脑际,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抓住了做父亲的心。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太了解儿子了,术赤从来不是一个喜欢信口开河的人,他只是预感儿子将要承担什么——承担什么呢?不会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术赤走到大帐中间,缓缓跪下了。“是我,父汗。”

  人们全都愣住了,甚至连有着思想准备的成吉思汗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机械地问,声音无力、犹豫:“是你?你如何走露了消息?”

  “父汗不必多问。总之是儿臣口风不严,泄露机密,才酿成如此惨祸,儿臣情愿以死谢罪。”

  成吉思汗的心在滴血。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然而此刻,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阿勒坛(成吉思汗的叔祖忽图赤大汗的幼子)与忽察尔(成吉思汗的亲伯父捏坤之子,其时捏坤已病逝)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幸灾乐祸的眼神。

  身为成吉思汗的族叔和堂兄,他们多年前之所以离开札木合选择追随羽翼尚未丰满的成吉思汗,是因为他们觉得以成吉思汗的才略远比札木合更适合领导他们攫取权势和利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自己想错了,成吉思汗是个天生的领袖不假,问题在于,他并不是他们需要的领袖。

  他们怀念昔日在贵族会议上拥有与汗平等的权力,而成吉思汗却从被拥立为汗开始即着手改变传统的部落联盟联合议事制度,逐步形成一种不同于克烈联盟、乃蛮联盟以及札答阑联盟的唯汗权独尊、由汗本人统一指挥军队和决定军政大计的政权体系。在这个政权体系中,他们已沦为成吉思汗的附庸。

  他们不甘心沦落到现在的处境,只是暂时还没有规划好未来的出路。正是受这种敌意的心境支配,他们此时此刻很想看到成吉思汗如何处置术赤。他们知道,成吉思汗为整肃军纪,不可能不杀术赤,然而,杀死一个身世有疑的孩子,又势必引起人们的猜测,以为他是借机除之。无论怎么做,都会贻人话柄。

  术赤凝视着父亲,神情中没有丝毫的愧疚,只有令人惊骇的坦荡和宁静。他用眼神催促父亲,成吉思汗却无法做出决定。即将远去的是他的儿子啊,是他得不到的儿子,是他不能失去的儿子,纵然军纪如铁,他又怎能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术赤的眼睛里分明掠过一丝焦虑,他站起来,背转身。成吉思汗的心颤抖着,在极端痛苦的抉择中,他挥挥手:“推下去,斩!”

  木华黎、博尔术跪下了,合撒尔、主尔台、惠勒答尔跪下了,接着,除了阿勒坛和忽察尔之外,所有人都跪下了。木华黎苦苦哀求:“大汗,念在大太子对塔塔尔一战立下不少战功的分上,请您允许他将功折罪,饶他一死吧。”

  “饶了大太子吧。”主尔台、惠勒答尔也说。

  “大汗……”

  “你们,不必多言!”成吉思汗将脸转向一边,含悲忍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成吉思汗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扯着他袍襟的木华黎分明感到一种绝望的颤抖正在传给自己,内心充溢着深沉的悲悯。素以刚毅坚强着称的成吉思汗,面对死亡都不曾皱过眉头,这一次,他何以让人觉得有点陌生?还有术赤,与他朝夕相处的木华黎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孩子深不可测的才华与潜力,难道长生天真的忍心夺走这年仅十四岁的生命?

  正当人们悬着的心如同落入冰窖中时,押送术赤的士兵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个。成吉思汗浑身一震,想问什么,喉咙却似被堵住一样,什么也没问出来。

  士兵喘息着:“三……三王爷不准行刑,他说,大太子是无辜的,泄露消息的人是他!”

  “别勒古台?他人在哪里?”成吉思汗惊怒交集。

  士兵胆怯地回道:“在……在外面,他昏过去了。”

  成吉思汗带领众将匆匆来到行刑处。术赤身上的绑绳尚未解开,正跪在别勒古台身边,忧虑地俯视着身上血迹斑斑的三叔。别勒古台依然昏迷不醒,莫日根大夫匆匆赶来,成吉思汗命他速为别勒古台诊治,过了一会儿,别勒古台吐出一口血,苏醒过来。

  “你感觉怎么样?”

  别勒古台看看术赤,又看看成吉思汗,声音微弱却清晰:“放了术赤!是我酒后走露风声,与术赤无关!你杀了我吧。”

  “三叔……”

  “术赤,你记住,三叔不要你顶罪,三叔只要你活着。”

  成吉思汗何尝不知道,术赤根本不会泄密。可当时他又能怎么样?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兄弟,哪个不是骨肉连心?所以术赤一主动承认,他也只好将错就错了。问题是,现在真相大白,他真的要将重伤的别勒古台治罪吗?

  成吉思汗的矛盾瞒不过众人的眼睛,主儿台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汗,我以为,别勒古台在攻打塔塔尔人时受伤,已是长生天代大汗惩治了他。罪无二罚,还望大汗体察天意,不可再行降罪。”

  答里台也说:“是啊,大汗,别勒古台生死有命,请大汗交付天意吧。”答里台是也速该巴特的亲弟弟,他当然不想看着一个侄儿被另一个侄儿处斩。

  莫日根大夫到了此时也听出了事情的原委,他毫不犹豫地对成吉思汗说:“大汗,您想怎么处置三王爷,老夫无权过问。但现在三王爷是我的病人,在我为他治疗前,任何人不许动他。”

  木华黎等人巴不得事情这样解决。趁着成吉思汗还在犹豫,合撒尔向别勒古台的侍卫做了个手势,聪明的侍卫会意,立刻赶来一辆宽辋马车。惠勒答尔帮大夫和侍卫将别勒古台抬到车上,别勒古台一边挣扎,一边喊着:“别管我,让我去死吧。”挣扎牵动了伤口,他又昏了过去。

  目送马车走远,木华黎挥刀挑断了术赤身上的绑绳。术赤抚摩着绑得发麻的双臂,一言不发地望着父亲。

  成吉思汗异样地看了儿子一眼,转身走了。木华黎拍了拍术赤的肩头,努努嘴,术赤反应过来,急忙跟着父亲来到大帐,一进门,术赤远远就跪下了。

  成吉思汗背对儿子默立着,术赤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嗫嚅着:“父汗,对不起,我……我知道您一定还在生儿臣的气,可……可当时事出无奈,为救三叔,儿臣只得……”

  成吉思汗打断了儿子的话:“别说了,你起来,过来。”

  术赤听话地走到父亲面前。经过这番生死离别的考验,父子二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成吉思汗长久地轻抚着儿子的肩头,终于,泪水潸然而下:“除了感谢长生天,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以为要失去你了,没想到长生天又把你还给了我。”

  在最初的一瞬间,术赤以为自己看错了。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流泪,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像岩石一样坚强无畏的男子汉。

  然而,此时的父亲的确在流泪,而且,父亲的眼泪还是为他而流!在那心灵完全相通的一刻,术赤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此生能做成吉思汗的儿子,他纵死无怨。

  术赤垂下了头。

  父亲的眼泪,全部流进了他的心里。

  耶珊在门外目睹了这情景交融的一幕,悄悄退去了。

  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她放心不下,或者说是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个套出了别勒古台的实话又转告给塔塔尔部众的人是谁。昨晚,她亲眼看见姐姐换上男装溜出了成吉思汗的大帐,之后便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她明白这是姐姐欠了成吉思汗还了塔塔尔部众的。还了的,已然了却,欠了的,恐怕需要她们姐妹用一生来还。

  成吉思汗准备对出征塔塔尔部的将士论功行赏,他命速不台、博罗忽打扫战场,清理财物。下午,他与侍卫们打了几场马球,刚刚回到大帐坐下,速不台、博罗忽求见,成吉思汗让他们进来,笑眯眯地问道:“都清点完了?”

  “基本上完了,只是……”速不台欲言又止。

  博罗忽不耐烦,瞪了他一眼说道:“怕什么!你不说我说。阿勒坛、答里台、忽察尔三位首领拒不交出他们缴获的财物,我们与他们理论,被忽察尔首领撵了出来。”

  成吉思汗的心中腾起一股怒火。这几个自以为是的亲族首领!他们仗着当年将他推上汗位有功,一向飞扬跋扈,骄横贪婪,他早就想拿他们开刀,杀一儆百。这一次,或许正是个机会……

  博罗忽见成吉思汗沉吟不语,以为他难下决心,愈发气愤:“汗兄,你倒管是不管,你若不管,我这就去告诉大家把财物都抢着分了。”

  速不台急忙推了博罗忽一下。任他是成吉思汗的义弟,也不能对成吉思汗这般放肆。成吉思汗并不介意,取出錾金令箭,交给博罗忽:“瞧你这急性子!我何尝说过不管。不过,你们只需将三位首领私藏的财物没收也就罢了,切不可伤害他三人性命。”

  “留下他们,早晚是个祸害!”博罗忽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走了。

  慑于成吉思汗的威严,博罗忽更以武力相逼,三位首领不得不乖乖交出私自藏匿的全部财物。然而,博罗忽说得没错,在三位首领特别是阿勒坛、忽察尔心中埋藏的仇恨,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正在等待给予它的猎物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后来,在“合兰真”大战前夕,三位首领在札木合的挑唆下离开成吉思汗投奔了克烈部,他们的离开,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成吉思汗与王汗的力量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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