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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折戟济南

  曹操因为战功被封为济南相,直接替皇帝去协助济南(诸侯)国君管理国中事务。曹嵩深知济南险恶,宁愿他再回谯东隐居读书,也不能前往。认为人生只有被皇帝和百姓需要才有价值的曹操,怎么能不去济南上任?铁了心要在济南国干下去的他,拆庙、建学、赈灾、兴修水利……当工作大有成效之时,他却突然主动提出辞职。曾经是那么热衷为百姓做事,为皇帝分忧,怎么会突然离去,成为折戟济南的悲剧英雄?

  是仕途还是征途

  济南国有十余个县,由于交通便利,历史悠久,三面围山的济南城风调雨顺、水患不到,所以贵戚高官们都喜欢这块风水宝地。时间久了,长吏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淫祀满街,奸宄塞道。它的坏名声从东汉中后期到末年已经有六七十年的历史。济南北方大部分农田处黄河南岸,年年水患不断,只是有水患大年和小年之分,绝不会不发生。

  皇甫嵩把竹简装进布袋子,心下纳闷:朝廷怎么把曹操安排到济南去?他不是很忠心于朝庭和皇帝吗?怎么也被边缘化?

  这样一个地方,当了十几年大司农的曹嵩当然更清楚,他怎么能让曹操前去自讨苦吃,所以坚决不许去。

  曹操自认为,他已经有了第二路军后勤总长的经验,济南不好,沿途所见所闻都差不多。

  父子如冤家,只打不散。曹嵩既上次说了那句绝话之后,又试图说服曹操不去济南上任。沉默了良久,终于说出最坏的建议:要不,你还回谯东,春夏读书,秋冬狩猎,我看挺……

  曹嵩意识到曹操的眼神瞬间转变,不得不停止往下说。

  曹操想要去济南上任的心情如同原野烈火,一旦点燃,怎能停歇。曹操觉得粮食只有被吃掉才有价值,就像他的人生只有被皇帝和朝廷需要才有意义。

  他没想到曹嵩会说出这样的话,像是极力从记忆中搜索是否见过曹嵩似的:开什么玩笑?去谯东,那是因为做不了官才退而求最次。现在有了出路,还要把自己当咸肉一样腌起来吗?我已经三十出头,眼看半生已过,还能有几个三十年?

  曹嵩知道,曹操一定是又忘了顿丘豪强告刁状那档子事:要是,再发生顿丘那样的情况怎么办?

  曹操先没想到曹嵩说的是哪种情况,很快明白过来,笑道:你儿子没那么傻,这次要是再发生那样的情况,我就永远不做官。多娶几个妾,安心给你生孙子。

  曹操一句话说得曹嵩直乐:要果真那样,倒好了。

  缺什么求什么,曹嵩仿佛看到曹家子孙兴旺,后代繁荣的景象。

  曹嵩知道,他此刻已经无法说服曹操。这个从不让他省心的儿子的品质,让他可恨,却又可贵。只要国家需要他,哪怕是纵身越进火海,也毫不犹豫。

  照例,皇帝必须亲自召见新任国相。朝堂上,曹操装扮一新,在两边满朝文武的注视下,诚惶诚恐地跪地膝行到皇帝跟前。当曹操从皇帝手中接过印绶,跪坐在文官行列的曹嵩禁不住泪水滚落。父亲曾为人臣,自己已为人臣,儿子如今也为人臣,父子儿孙皆为大汉人臣,似老竹兹笋般生生不息。

  两个青年男人,只相差一岁,一个为君,一个为臣。刘宏并没有对跪着的曹操说希望他‘在济南扎根,跟地方人民搞好关系,好好工作’之类的套话,而是说了一句大实话:济南混乱已久,爱卿此任艰难。

  曹操当即叩首,说出济南国相上任的宣言,且每一个字都将付诸实现:臣此去济南,为陛下分忧,解济南国之难。

  这一次,曹操难抑心中激动,跪在曹腾灵位前告诉他,皇帝今天接见我了,您的孙子一定会像您当年一样,成为令皇帝陛下信赖的辅弼良臣,做朝廷缺少不了的栋梁之材。

  谁知曹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给了曹操一句冷水话:拉倒吧,你此去济南,不给你祖父和我添麻烦就不错了。

  临别之前,曹嵩强睁着昨夜被哭红的双眼,送一句话给曹操做赠别语:等着你回来给我养老送终。

  曹操鼻子发酸,点头抿唇。

  曹嵩又说一句最紧要的话:还有,别想半路跑回来借钱。

  曹操突然扑哧一笑:不会了,济南国有的是钱。

  曹操不跟他借钱了,他又担心另外的事情,刚跨出门槛,又折身看着整理书简的曹操:如果你想要弄到钱,就必须懂得迂回。跟想要说服别人听你的一样,起码让人接受起来不那么抵触。

  曹操愣了愣,郑重地点点头。曹嵩离开,并不能肯定曹操能听进去多少。

  下午刚过,皇甫嵩带着信来到曹操家,希望能找他详谈济南国的情况。谁知曹操已于早晨乘船顺黄河东下,奔济南而去。

  曹嵩一生都在逃脱扮演不好的父亲角色,更多时候却深陷其中。他强睁着哭红的双眼,拿出一只布包,对皇甫嵩说:孟德说他本来要去向皇甫大人辞行,因你驻守皇陵,旁人不便前往。他要我想办法送给你。如今你来了,正好……

  皇甫嵩没将他的信拿出来交给曹嵩。接过信和曹嵩说了几句套话便告辞了。

  昔日主帅竟然来访,曹嵩送走皇甫嵩后,觉得曹操在战场上倒还合适,也没给他丢人。不像在官场上总给他带来烦恼。虽然只当了第二路军的后勤总管,但也算子承父业,家业有继。

  皇甫嵩一上车便打开布袋拿出竹简。看着看着竟然双泪齐下,曹操在信中说了什么,竟然让这位打击羞辱了他那么多次的总指挥如此情伤?

  赴任济南难上难

  信的字里行间噙满曹操对皇甫嵩深深的敬意。感激这一路对他的教诲,令他经历了从书本到战场脱胎换骨的转变。

  信中还提到皇甫嵩说过的那句名言:战场没有重要环节,因为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

  曹操还在结尾说:当我看到士兵淋雨,您不打伞,士兵不吃饭,您饿着,士兵不搭帐篷,您不睡觉时,我终于明白如何当一名真正的将军!您是真正用心血热爱士兵的主帅!如蒙不嫌弃,在下愿拜您为恩师!请受在下遥拜!

  末尾署名:您的学生,曹孟德顿首再拜。

  皇甫嵩的眼前浮现出他多次刻意羞辱曹操的画面,跟曹操相比,他显得多么狭隘,自私,甚至无聊到可恨。

  皇甫嵩对自己恨意未消。放眼看去,车行到洛阳城外,夕阳光辉照亮了漫天彩云。连同他的车马和整个人,都要被这壮丽的景色彻底融化。回首第二路军作战生涯,很多人让他感动,尤其亏欠曹操。

  曹操当街赠送自己的俸禄给他的后勤部治下的士兵,跟随自己帐下,以骑都尉身份降职管理后勤,未有半点怨言。账务从不出错,凡事躬亲、毫无误差。正因为曹操把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给了他前方作战的最好保证。班师途中,风雪苦寒、路途遥远,由曹操带队的后勤部居然没发生一个士兵走失,一部辎重丢弃,对于一个从未经历战场,从未有过后勤经验的三十岁年轻人来说,实属难得!

  这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他是如何一路成长到现在?过去真是错看了他,还以他的太监养孙身份排挤他,打压他,给他难堪。

  如今他又上路了,去济南国,去国家需要他的地方。为了国家,甘愿以任何方式作出牺牲。

  这封来自被自己深深亏欠的人的信,在皇甫嵩备受打击和排挤的关头,显得那么珍贵,令人情不自禁。

  遭受不公待遇和太监打压的皇甫嵩,也许是自身情知所致,泪水渐渐模糊了皇甫嵩的双眼。马车随着道路的颠簸,行往皇陵的旷野间,洒下一串孤单的马蹄声。每一声都祝愿那个远赴济南国的年轻人,在他乡能克服困难,作出成绩。

  水路三天抵旱路十天,曹操只用了十天时间顺黄河东下,便来到臭名昭著七十年的济南国。他明白,济南范围广大,不是顿丘弹丸小地。豪强贵族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济南紧邻孔孟之乡鲁国,学术渊源深厚,人人能言善辩,就连狗叫声也别有一番韵味。对于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地方,曹操作为三十出头的政坛新秀如何出手?

  好在曹操知道该怎么做准备。曹操来之前去国家档案馆查阅济南国相关资料,掌握了基本情况,了解问题症结,总结治理方案。一到济南,便挥出重拳!狠狠铲除毒瘤!

  且看不能从曹嵩那借到一分钱,只有三四十个文武杂役办事员的济南国相,如何打造一支声震全国、令济南权贵闻风丧胆的——拆庙部队!

  曹操似乎做官“上瘾”,无论曹嵩甩出什么狠话过头话,就是不能阻止他前往济南上任。经过平叛的洗礼,使他多了几分持重和大气。加上顿丘三年工作经验累积,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治理好混乱了七十年的济南国。

  东汉属于黄河经济带,黄河水滔滔向东,给两岸带来生机,同时也带来挑战和灾难。沿线城市因为水带来繁华,也因为水患充满危险。

  黄河上,曹操坐在船头,路过顿丘地界,想起那次堵黄河决口的经历。还有民众敲锣打鼓,船队运粮到洛阳的情景似在昨日。如今顿丘已遭黄巾军涂炭,不知道全县百姓过得怎样了。

  老百姓说“有子不谓穷”,可曹家有子会更穷。曹操想起曹嵩说“别想半路跑回来借钱”,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

  从毕业到今十多年过去,他身上的“学院派”味道还很浓厚。不懂官场规则,不会溜须拍马、谋利生财,有错误的事情就应该纠正,有不好的风气就应该肃清。这样的官员,仕途不可能一帆风顺。若论官场经验,曹家一代不如一代。曹嵩没有曹腾高瞻远瞩,曹操没有曹嵩圆滑淡定。

  作为“官三代”的曹操,他想要的是,存在的价值。

  东汉是分封制帝国,在大汉帝国里有很多大小不等,级别高低的封侯国,被称作“国”。诸侯国又分成五等,大大小小有数百个,最小的属国也就三五十户人家。

  济南国在历史上曾经作为“公”国,如今是“侯”国。济南国国君刘泰世袭侯爵,济南相必须由朝廷直接委派,协助济南国主统管地方事务,总管地方治安,工作直接向皇帝负责。

  济南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按照曹操后来在自序中记载“迁为济南相,国有十余县,长吏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

  究竟有多么“狼藉”?

  济南国在当时有个贴切的别称“千祠国”。

  为什么会得到如此雅号,事情还得从景王刘章说起。当时分封在济南城阳的刘章对大汉有功,后人便为刘章建庙祭祀。也许是济南国靠近孔孟之乡鲁国,世人深受孔子编撰的《春秋》影响,推测大抵很难留名史籍,为了获得现世留名之乐。后来只要有谁有点功绩或做了些好事,地方官府就要向民众集资,为该好人好事立祠祭祀。济南国治下十余个郡县,以及济南周边地区争相效仿。

  其中数济南最多,有六百多座祠庙,人称“千祠国”。其中有两成为“活人祠”。

  很多有志于此之人,只要捐钱架桥修庙,就能使自己的塑像放进祠内,供人瞻仰。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因为可以进一步激励有钱人拿钱出来做好事,但捐的钱大多都不是有钱人的钱。官府以为捐款人立祠的名义收缴百姓的钱财。往往收缴来的钱花在建祠上的还不到百分之一,其他的便落进官府和经办人等腰包。

  最后造成:民众苦不堪言建祠钱,富人稳坐庙堂受香火。

  曹操在档案馆查资料时,就已经决定拿这个当切入点。组织人力,拆祠毁庙,摧毁贪污源头,打击借机贪赃,肃清“千祠国”长官和贵戚贪腐源头!

  济南可不是顿丘,济南国的豪强也不是顿丘的“土鳖”。济南富户们在得知曹操要来济南任职,就托人在洛阳将曹操的简历和经历摸个底掉,一份绝密“内参”送到济南。

  富户们研究了曹操在北部尉和顿丘令的行事作风,总结一套方案:不惜代价,拉他下水!

  相对于初握权柄的顿丘令,曹操这次怎么也算有经验的“老手”,将如何在济南国相位置上施展拳脚?

  重礼专等合污人

  济南富户们在会上达成共识:这世间就没有不贪的官。只要礼数到位,任凭他曹操三头六臂,也憾不动我济南国根基!

  济南国权贵和恶霸鱼肉百姓的根基是什么?

  祠庙!

  只要有祠庙和还会有祠庙,官员和富户们就有理由向百姓征税,且不用上缴,直接用于“地方建设”。只要能有借口征税,百姓就是他们的“提款机”,想拿多少拿多少。谁要是拿得少,都觉得政治觉悟不够,在宗族里没人瞧得起。官绅和富户们稳坐钓鱼台,难道你曹操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拆除祠庙不成!

  当然敢。

  曹操想要铲除的,恰恰是济南国劣绅们万万想不到的!谁敢干毁祠绝后,遗骂万代的恶事?

  这可是和平之年,不是大动乱时期!上面还有皇帝和国家,离地三尺有鬼神。任曹操长十个胆也不敢,难道他不怕遭报应吗?

  富户们早已拟定一套迎接曹操上任方案,委派沿途驿站,密切关注曹操行程,准备礼物和钱财,出迎三十里。

  具体阵容:两辆银根车,黄金十斤,白银五百斤,钱两百万,其他谷物布帛珍玩玉器若干……还有活物——女人,四个一水儿的济南趵突泉养大的绝色美女。为国相打理家室,聊解思乡之苦。

  如此“礼数”,若非有过见识,花过大钱之辈,没有不动心的。除非他是济南国祠庙里的泥塑。

  曹操并没有按照原计划走陆路,他已经悄悄潜入一河之隔的济北。富户们伸长脖子祈盼,他已微服私访,去黄河沿岸考察灾情。济北治所在黄河与济河之间,自古就有“黄河泛滥济北苦,济河泛滥济北苦”,这块两河之间的狭长地带,水患和自然灾害多到什么程度,已不用细想。曹操所到之处,都能看到因灾饿死的百姓。他要随从一一统计赤贫人口,计算所需粮食。短短十多天,几乎走遍济北诸地。

  济南国内的富户可等不及了,时间过去了半个多月,怎么驿站还未来报?按道理先到济南国国君刘泰那里报道,才能上任行国相事。眼看上任时间要到,他曹操还未来济南,他难道想丢官,还是害怕了?

  富户们这么猜测,忍不住心头狂跳。他曹操不来上任,是最好的结果。人们的神经松懈下来,各种腐化苗头迅速抬升,继续饮酒作乐,官府衙门成赌局大排档,各治所“兼营”茶肆、酒坊。济南街巷特地从江南请来的艺人,丝竹管弦,营生照旧。

  上任的期限快到,曹操一行离开济北。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让曹操拥有第一支正规部队和人生遇到的巨大难题。

  曹操将会跟百万黄巾军僵持于济北,最后和解。获二三万青州兵和二三十万流民。光是解决流民问题,就激起兖州官员对曹操的愤恨。陈宫和张邈、吕布乘虚而入,断了曹操后路。这是后话。

  前往济南,并没有人认识曹操一行。他想先在驿站中休息,第二天再去济南国君主刘泰那报道。可转念一想,还是改投一家平民旅店,他要暗访一番。

  好个济南国繁华场,夜晚花灯灿烂,酒坊花街鳞次栉比,富户公子大人三五成群,下馆子、听曲子、逛窑子、捞票子。人民看似安居乐业,一派生平气象。从顿丘到济南,曹操对于地区和地区之间的差异,感到很惊讶。

  满街繁华,如同特区,曹操渐渐皱起眉头。

  在东汉,除了有爵位和皇帝御赐特许,任何人不得私自享用音乐,更不用说商业演出。往往一项法令在朝廷还执行得很好,到了地方,也就那么回事了。可这在从京都来的曹操眼里,实属犯禁。

  清晨起来,曹操独自信步于济南大街,可谓三步一祠、五步一庙。这些祠庙有的巍峨,有的富丽,都占据大街显要位置。跟小巷中低矮简陋的民居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活人宿街头,死人占祠庙。

  曹操走访大街小巷,得到第一手民生资料。

  上任期限最后一天,曹操带着随从和简单的行李前往国相府。前任已经挂印消失,剩下的主簿、功曹等正在和盐业、治安、税收、户籍等主管们围坐在席子上边玩骨牌边商议:今天是曹操上任期限最后一天,他要是再不来,我们就得赶紧写奏折,要朝廷再派新的国相来。

  主管盐业的傅德捏着一张刚自摸到的牌,对大步走进国相府的曹操扯着泰山味十足的济南方言便喊:出去,爷们今儿不办公!

  历来微服私访场场都是好戏,曹操该如何镇住这帮恶差?

  千载难逢“极品贪”

  曹操仍旧往里走,主管冶炼业的钱山毫不耐烦: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们新国相还没上任,不办公!听明白了吗?

  曹操走到他们正在议论的席子正面,微微一笑,操一口京腔:你们为什么不认为,本人就是新国相,就是来办公的呢?

  听到一口标准洛阳官腔,几位在座官员并未惊慌失措,他们见得多了,但也不否定这人不是曹操。不过倒没有出现这几个人立刻爬地求饶的场面。

  主管户籍工作的张流右眼角长有一个黄豆大的脂肪瘤,上面还有几根长毛,足有两寸长,可见岁月长久。他镇定地上下打量曹操:既然是新来的国相大人,就应该亮出相印和即任公文。

  曹操从袖子里拿出官印和即任公文,这几位才都丢下骨牌起身。有推辞有要事需要处理,有说赶回去赴宴,借口想要离开,态度傲慢。

  曹操坐到国相主坐的席子上去,对他们说:报上名来。

  诸位一一报名,并在曹操的询问下,通报自己是干什么的。

  当钱山、傅德、张流等人介绍到自己时,曹操会特意来一句:哦,你就是。

  曹操不经意的随口一说,说得这些人心惊胆寒。曹操这些天没来报道,是不是暗中查访去了?看来这家伙是有备而来。

  张流赶紧殷勤地对曹操说,他们早就盼望相国前来,并且将准备好的礼单从袖子里拿出来交给曹操。

  曹操一看礼物如此丰厚,暗自感慨:真是想不动心都难。

  张流看到曹操脸色缓和,面生惊讶,心中暗喜,只要礼数够重,没有不下水的官!

  张流进一步说:国相大人,您看……这些礼物……

  曹操故作轻松地看着张流:你说呢?

  张流面露谄笑:那就让他们将礼物拉来,送到您私下住处,或是……直接送往您京城府上?大人放心,水上运输极为方便,且快。

  口齿伶俐的钱山打断:我说还是京都更好,一步到位。国相大人,如何?

  曹操转身看看国相府后院:这里有空房子吗?

  傅德回答:不多,十七八间。

  曹操故作镇定地:那就先拉到这儿来吧,过阵子再……

  张流点头抚手:好,妙!就这么办!

  由于曹操表现出同流合污,张流几个的身形立刻变得没了距离,且随便轻佻起来,他几乎靠在曹操的肩膀上,习惯性地捻了捻瘤子上的几根长毛,指着礼单最后一项,问曹操怎么办?

  曹操心领神会般地哈哈大笑:婢女嘛,我自己去东市买就是了。

  钱山立刻接茬:哎,这种事哪能让国相爷您亲自操劳?

  傅德眼珠子一转,媚态可掬:这可不是东市常见之物,是我们几个早打听到相貌堂堂、年轻力壮的国相大人您要来济南国。哪能让您独自度过漫漫长夜,所以提前数日千挑万选了四个绝色佳人。

  张流煽情地:都是喝趵突泉水长大的。

  傅德像做矿泉水广告般:纯洁可人。

  钱山竖起大拇指:关键在于……尚未开包,嘿嘿嘿。

  曹操再次哈哈大笑:那就送来吧。

  济南国富人阶层再次传开新上任相国已经被搞定:曹国相爱财好色、贪赃枉法、五毒俱全。

  豪强们认定他是同道中人,可共谋发展,同创富贵。

  顿丘那些强取豪夺的富人们已经令曹操怒不可遏,如今来到济南,一派官商权贵勾结的混沌阴暗,才让曹操知道什么叫“使百姓陷于水火”。

  曹操安顿后前往拜见刘泰。刘泰言语间故意让曹操知道,他知晓豪强权贵们送曹操的礼物。曹操看着刘泰,快速地回放济南官商权贵们的嘴脸,再把注意力集中到刘泰身上,不难找到济南国混乱的根源。

  权贵们本以为曹操会跟他们一起收刮百姓。没想到,曹操出席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上,提出希望诸位能捐赠钱粮,用于济北黄河沿岸受灾的百姓赈灾。

  贵戚豪强们不大愿意,理由是济北黄河年年决堤,他们年年赈灾,简直成了填不平的无底洞。

  曹操就一句话:我已经查阅济南国历年赈灾记录。

  权贵们心虚,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从未捐资赈灾过,说参与赈灾只不过是沽名钓誉,谁又真查去。权贵们只得乖乖按照曹操需要的钱粮款项认捐。前面送了厚礼,这会儿又要认捐,只好自认倒霉。

  新上任的曹国相也太贪了,名也要,礼也收,贪出高度,贪出难度,实为贪官中的极品!简直百年一遇,不,千年难得一遇。

  让济南国富人们气得鼻塌嘴歪的曹国相,又将有何惩治豪强的新举措?

  三呼“万岁”向京都

  第二天,曹操要专人拿着宴会上认捐数量,逐一清点送来的货物。权贵们本来还想耍赖,这样一来没了退路,只得忍气吞声。

  曹操要管理户籍的张流交上六百多座祠堂的史料和记载,张流回答没法办。谁也没给祠堂登记造册,有的已经好几百年,也没经费成立专门研究机构,短时间内弄不到一手资料。

  曹操大怒:好啊,本相本来还要准备留几座历史久远和真正有保留价值的祠庙。既然没有史料可寻,那就除了济南民众认可的那十几座留着,其他通通拆毁!

  张流白一眼曹操,心想,切,什嘛东西!你拿了济南国那么多好处,还真下得了手?

  曹操见张流如此轻蔑,心想你还敢拿眼睛白我?

  曹操还没说出口,张流倒先起身一摔袖子,把刚想好的话骂了出来:呸,什嘛东西!

  张流负气离去,曹操想要发怒。可转念一想,这怪谁呀?自己在他眼中是一名副其实的贪官,早把威严论筐贱卖了。

  权贵们送来的礼物,曹操不便动用。没有经费,就以征徭役为名,在全济南国征集二百名身强力壮的农民和手工业者,扛着榔头、锄头,组成拆庙部队。布告公示全国,同时给刘泰和朝廷上书拆庙建议。

  布告全文如下:兹有济南国内六百余座祠庙,花费民众钱财巨亿。今依法拆毁,根除敛财害民之源,杜绝贪赃肥私之由。

  布告一公示,富人们居然没人相信曹操敢来真的。礼物收了,女人要了,接风酒也出席了,济北赈灾款项也交了,怎么今天一早布告倒出来了?

  他曹操想干嘛?把我们当傻子耍,当肥猪宰?

  什么太学高材生?狗屁!简直是翻脸无情,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民众也不敢相信,这是在做梦吧?拆庙?自打出生以来就没听说过,敢有人这么干!新来的国相是不是有病?

  布告公示之日,张流等人来到国相府,拿着一张告示质问曹操怎么回事?曹操看着张流等人,冷冷地说:那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

  张流气急败坏:国相大人,您这样做是要出大乱子的知道不知道?要拆的祠庙其中,就有前几天认捐赈灾款的人。

  曹操冷笑,站起来看着张流等人:认捐怎么了?认捐是作为富人的本分!谁的力量大,谁就应该多付出!

  张流愤恨:国相大人难道就不怕惹民怨,出大事吗?

  曹操高声断喝:民怨?我只是在履行一个国相的职责,难道那些豪强显贵们就不怕济北的灾民活不下去,就会起来暴动?头扎黄巾的饥民们愤怒的吼声,你们应该还没忘记吧?!只要能主持公平,声张正义,我不怕出大事,有什么就冲我来好了!

  张流假作恐惧:拆庙可是大不敬,你不怕遭神灵报应吗?

  曹操大笑: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鬼!如果有,我倒要会上他们一会!问他们是谁让你们恃强凌弱,巧取民财的!

  钱山指着曹操骂道:你简直是狗脸上的毛,说翻就翻!

  曹操猛喝:放肆!给我拉出去打!

  四个当差冲上来,要拘钱山。

  钱山恨恨地看着曹操:简直岂有此理!我不当这个冶炼署长了!

  曹操一挥手:正好,是你主动说的,不要反悔!

  钱山轻蔑地看着曹操:你这么不要命地跟济南人过不去,是不是想要让皇帝陛下将济南国赏给你?

  曹操被钱山问得愣住,什么意思?哪儿有这样骂人的?曹操顿了顿,大喝:我要是济南国君,像你这等人,就不会留到现在!

  曹操一挥手,当差的一拥上前,扒掉钱山身上官服,搜出官印。

  被控制住的钱山如同被夺去骨头的恶狗,跳脚痛骂:曹操!你这条疯狗!当北部尉,你咬!当顿丘令,你还咬!咬丢了北部尉、咬丢了顿丘令,当济南相,你还咬!别以为你有军功,就没人敢动你。不出三月,老子要你乖乖滚出济南国!

  曹操气得痛骂:给我按住,往死里打!

  四个差役按住钱山一顿毒打,其他如傅德、张流等上前想要跟曹操肉搏,曹操猛地抽出腰间青玄剑,怒视众人:谁敢妨碍我执行公务,今天就是他的祭辰!

  张流他们吓得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喊:相国杀人了!杀人了!

  前去国君刘泰那告状的人比比皆是,刘泰一律说他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刘泰不是不知道曹操此番动静,他有他的算计。

  济南国实在是权贵和长官勾结日久,荼毒很深,早已挑战他在济南国的威信。刘泰也早想打击他们,只是不敢动真格的。济南国旁边有十来个诸侯国接壤,要是弄急了权贵,他们搬家到其他国居住,反而会影响济南国的经济。如今曹操想要动手,就先让他施展一把,反正仇人不是他做的,事情搞砸了还有回旋余地。

  第二天,曹操让专人和二百壮丁,将上次在接风宴上募来的钱粮,和富户送来的厚礼,上街换成米粮稻谷,运到受黄河水患严重的济北赈灾。

  几百车粮食送至济北,济北这片因水灾家破人散的大地,有了一线生机。不相信自己眼睛的百姓们跪在地上感谢曹操,当曹操的手握住他们的胳膊,扶他们起来时,他们才相信,这不是梦。

  曹操扶起跪在前面的族长,其他人跟着站起来。曹操说:让你们能有粮食吃,能活下去,是官府应该做的。诸位要谢就谢皇恩浩荡吧。

  曹操带着百姓朝着洛阳的方向下拜,三呼:皇帝万岁!

  出现顿丘富豪告刁状,曹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每一份赈灾款项,曹操都像在后勤部工作那样,着专人专册画押。谁收了多少,一共多少,账目清楚,货物流向明晰,便于日后弹劾时清查。

  连太监们都明白,虽然曹操、袁绍那样的“官三代”高大自狂,但有一个好处:自身经济状况良好,见过大钱,以家族荣耀和自身名誉为重。他们早已经过了“有尊严地活着”的底线,对钱财不会饥渴难耐想伸手,不太可能想着占为己有。

  曹操转身号令在武卫营集合的二百壮士,来到一座成色很新的祠庙面前。

  曹操一声令下:有鬼冲我来,有罪我承担,给我拆!

  在东汉,把鬼神、祠庙当作安邦立国之本的时代,曹操竟然干出如此大不敬的荒唐事来,触动了当地豪强,也触动了京都被贿赂高官和常侍们的根本利益。这场较量,才仅仅是个开始,他还能有什么高招?

  弊政沉疴从此休

  曹操一声令下,二百壮士各就各位。打砸推拆,霎时间拆毁一座刚建不久,此人健在的新祠。这位倒霉的祠主还没享受到一年的香火,人像就被推倒成泥胎废料。

  他只捐资建了一座浮桥,官府便乘机敛财建祠。

  曹操研究了祠主的底细:张谦身世雄厚,他的养父是当今显赫人物,皇帝的父亲,赵忠的“丈夫”,十二常侍之首——张让。

  世人奇怪,怎么曹操又拿太监的家人开炮,大搞窝里反?其实不然。是因为太监的家人和党羽实在太多。他们就像木船上的钉子,钉遍东汉帝国这条破船。

  居然选择这么位祠主开当头炮,曹操真是昏了头,他似乎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影响,对他会有什么伤害。

  用曹操的话说:我管你是谁的谁,王子犯禁与庶民同罪。擒贼擒王,打击首恶,要的就是震慑效应!

  曹操豁出去了,济南权贵绝不会手下留情。钱山说的那句话他相信不是只用来恐吓他的。

  被顿丘豪强诬告,曹操这回有了经验。知道权贵们要送信到京城报道,竟然派卫兵拦截权贵们的家丁前去京城通风报信,为毁庙和惩治奸恶争取时间。

  济南大街小巷顷刻间成了工地,到处都是被摧毁的祠庙。拆庙行动几乎没碰到什么阻碍,曹操又加紧根除另外多项沉疴弊政。

  曹操总结概括济南国弊政如下:私盐盛行;国家战略储备物资冶铁掌握在豪强手中;农民年年上缴水利钱,黄河年年泛滥无人问津,河道淤塞、灌溉不畅,导致农业旱涝加剧;国家下达的税收,济南国官官勾结,多收几倍,祸国殃民;农田凋敝、虫灾、风雪灾害频繁、农业主管不念怜恤贫弱,一味损人肥私;商人花钱就能买到两千石官员的服饰穿着,私豢歌姬,越级私用礼乐之器;富人奢侈,强取豪夺,长吏无人敢管;济南国还私自将标准五铢钱融毁,改铸更薄更轻的“伪五铢”,如此滔天大罪,朝廷不免他们,民怨难平!将导致盗贼再起,百姓家园毁坏,祸及国家!

  曹操即刻上书刘泰,请求罢免以下八人,被奏免名单:盐业主管(傅德)、农业主管(丘廉)、林业主管(黄重)、手工业主管(童愠)、水利主管(李徽)、治安主管(宁烨)、税收主管(金肆)、户籍主管(张裘)。其中冶业主管钱山以自辞,要不然也在奏免之列。

  刘泰接到曹操的奏免名单,不免难办。其中丘廉、童愠跟他有亲戚关系,李徽、宁烨也相处得不错。其他几个不用拐几个弯就能找到重量级的人物前来说情。

  刘泰托词生病已经不管用,丘廉和童愠已经闯进刘泰卧室。刘泰干脆拿掉额头上布巾,坐起来迎客。

  二人质问刘泰为什么任由曹操胡来,刘泰说了好多理由,最后不得不打出底牌,曹操是皇帝所派,也就是皇帝的爪牙。他这属国君主又能怎样,弄不好连他的封地爵位一块没收。

  丘廉、童愠属济南大户,能攀上刘泰当亲戚,在朝中也颇有关系。见刘泰这条路堵死,相约另寻他途。

  想要扳倒曹操的工作在紧急进行,曹操指挥的拆庙部队日夜工作,只十天时间就拆掉二百多座大小祠庙。权贵们召集族人、民众前往跪地请愿,要求留下活人祠庙,等他死了以后留下祭祀。

  曹操当众推倒一尊活人还健在的塑像,下令民众不得祭祀活人鬼神,更不得上这些所谓的祠庙供奉。并发布告,日后有建祠庙者,一律不得聚众敛财,违者斩!

  祠庙被毁,济南权贵见曹操连鬼神都敢得罪,还把他们活人放在眼里吗?赶紧组织家人私运钱财逃跑他郡。

  曹操针对如此情形,派专人驻守关口。放人通行到他国,对所有财物登记造册后一律扣留。等查清财物所有者没有贪赃枉法等罪行,可以原封不动奉还暂扣财产。

  曹操这回不杀人,就像他父亲说的,要他懂得尊重生命。可曹操出招如此之绝,大户们几乎绝望,但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曹操绝不是做到这步就罢手。假如曹操顺藤摸瓜,谁没贪赃枉法?除了先期逃出去的十几家,后来的富户都没法逃走,财物更是带不出去,但也不能坐地等死!

  富户主动集结,发生攻击关卡、殴打当差等暴力事件。

  六百多座祠庙,历经一个半月,所有有宗族建造的家庙保留,其他活人庙大多被摧毁,只剩下历史造册、有据可依的十几座。并在东南西北各留几座祠庙用来办学。

  自此,济南国如同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所述“于是奏免其八;禁断淫祀,奸宄逃窜,郡界肃然”。

  跟桥玄的自身心得一样,曹操走到哪里,最关心的就是教育。教育能使人们变得自信与坚强,教育能消除他们眼中的迷惑与卑微。在日后的岁月里,远比国家统一大计还重要的就是对民众的教育。他关心的不光是帝国的命运,更是民族的未来。

  曹操派专人组织济南民众送孩子到学堂上学,刚开始学生寥寥无几。曹操使出招数,学校免费供应两顿饭,一时间济南学校人满为患,不得不临时紧急再开办十二所学校。

  供应饭菜的资本从哪儿来?

  “酷暴吏”因何爱民

  济南国有句童谣:权贵松腰,济南吃饱。

  曹操在济南,被喻为“酷暴吏”,意指生性残酷实施暴政的官吏。他有一件善举,深得贫民之心,令权贵们深恶痛绝的,就是——办学。

  孔子曰:“仁者爱人。”

  让所有人都能接受教育,是对生命的尊重,更是生命“生而有之”的权利。

  权贵们认为教育是特权阶层的专利,怎么能随意下放给平民?

  曹操本人在上小学时纨绔不明,那是由于当时的实际情况。直到进入大学,桥玄和蔡邕联合整治太学,把曹操等太学生重新拉回课堂,使曹操等人获得教育带来的益处。曹操从自身情况出发,感受到教育改变的不光是人的知识和命运,还能塑造人的灵魂。少年强则民族强,所以他认为,想要一个民族连续地保持前进,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教育好她的子民。

  即使没有了国家,教育也不能停止。

  当曹操看到一双双迷茫、怯懦的目光,沉在底层过着无知、劳苦的生活,就会升起桥玄曾有过的感慨。没有给予他们接受教育的机会,这是执政者的过错。

  被曹操奏免的八名主管,连带下面受到惩罚的副职和相关贪赃办事员,一共免去好几十人。济南相国府内一时空虚,竟然办事的没几个能用。他可有办法,贴出告示征集学子和士子当“公务员”。这其中就有一名日后让曹操为之爱恨交织的陈宫。

  陈宫出生底层士子家族,耿直刚烈,足智多谋。善武术,喜欢游学,结交同好,跟很多名士相识。

  曹操招贤时,恰逢陈宫从老家东郡游学于济南,有如此绝好机会,决定前去一试。参加竞争演说的共有三四十位学子,当曹操穿着变衣在人群中倾听一位眉弓突出,咬肌发达的年轻士子站在台上说他对未来社会民生的梦想时,知道他就是自己想要的助手。

  陈宫喜好纵横之术,崇尚张仪、苏秦的三寸舌尖风雷荡,平素自称“陈张苏”。

  曹操对陈宫十分赏识并重用,分派给他的日常工作诸如文案记录、办学、查脏、追私、纠正贪腐等,几乎成为副国相。

  陈宫在国相府工作不到一个月,便将曹操分析得非常全面:无谓的善良、彻底的直爽、为人大度、有抱负、任性、恣肆、不计后果、不治产业,有豪门公子的一切本性。也有致命的缺点:对人不设防,太过相信他人,跟善谋者打交道容易吃亏。

  陈宫认为他就是那个能为曹操设防的人,可以为他保驾护航。

  陈宫和曹操的生活、学习圈子截然不同,无法理解曹操性格中那些缺点的来历。太学对学生的教育,必须以“信人”与“自信”为准则。在太学浸泡了十一年的他,纨绔习气与诚信自负都学会了。

  陈宫根据曹操将济南权贵送来天真纯洁未开包、喝趵突泉水长大的四个女孩秘密送回各家一事,认为他在作秀,有违人性本能。

  即使在陈宫的建议下,派人围追堵截那些执意到洛阳告状的权贵们,也有漏网之鱼张谦。状纸晚曹操的奏免文书和毁庙奏折到洛阳。

  张让及诸位常侍们非常震惊,曹操竟然敢毁人宗庙,断人香火?这简直惨绝人寰,他在济南都干了些什么!虽然他有请奏在先,但也不能任由他为所欲为!

  有一人看完奏折后很清醒,那就是皇帝刘宏。他大发雷霆,指着奏折对张让和赵忠骂出一句极其符合个性的话:济南国简直反了,竟敢私改大钱铸小钱!

  赵忠和张让猛然对视,真是千虑一失,怎么把这茬给疏忽了?他们的对视还有一层意思:怪不得济南国送来的五铢钱越来越小,原来通国都找不到大钱。

  刘宏继续大骂:要改小也只能寡人改,他济南国凭什么!难道不怕寡人将他们夷族灭嗣不成!

  张让和赵忠本来想要狠狠参奏曹操,可却忽略了刘宏爱财是那么地强过爱江山社稷。曹操这回算是对了刘宏的心思。

  看来动他不得?

  张让摇头:不会,这世上没有我张子敬铲不平的高山。明儿就把曹巨高叫来!

  当曹操的父亲,真是倒霉透顶,为儿子胆战心惊的老官僚能否逃过这劫?

  三受嘉奖又怎样

  曹嵩的位置被张让的同姓张温取代,如今已是半退休状态。没有养老金、秘书、医疗保险等福利,只有一辆用了十多年的代步马车。

  曹操在外做官,京城有些老关系还可以替他走动,曹德和曹昂如今都在太学上学。曹嵩本想回到谯郡收地租过活,可暂时还离不开。

  使张让和赵忠等人气愤不过的,并不光是济南贵戚煽动,曹操自己也有原因:不让立活人祠庙,张让等人不是在洛阳铸造铜人,形式不同,意思一样。抨击贪腐,十常侍哪个廉洁?打击私铸小钱,这其中就有跟他们十常侍分账的利益共同体。整治官盐私营、官铁私办,每年从济南源源不断运来京城的贿赂从哪儿来?给国家统管,百姓得到实惠,跟他们诸常侍何干?不搬掉你这个不知道事体本质的障碍,财路怎么能畅通?

  张让本来想乘明天早朝过后,派人把曹嵩叫到私宅惩办。没想到上朝时,皇帝竟然当众夸奖济南国相曹操的功绩,还要朝臣向他学习。只好先吞下这口气,寻机再办。

  济南国权贵们活到半辈子,算是遇到了曹操这样的王八蛋官员,既贪又酷且暴。既然他那么干,咱就要回当初送给他的财物。

  济南国相府,刘泰没来,众豪强派了三个胆大的前来索要曹操收受的礼物。曹操打开后院。所有礼物都没有动一文钱,四个姑娘也当时画押,承认被遣返回乡。

  曹操跟他们耍“无赖”,这些财物既然是当初送给我的礼物,就是我的东西,我可以随便处置。如今已经拿不走了,早已登记造册,不日送往灾区赈灾。反正这些金银钱财都要换成基本生活所需,你们想要也不难,拿粮食和布匹、油麻等生活资料来换。

  豪强们被气得恨不得吐血而亡,有人指着曹操大骂:满朝文武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曹操冷笑:承蒙理解,我曹某人能明辨谁犯法谁贪赃,就是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权贵们奈功而返,被免的张流等人咽不下这口气,又搬出刘泰来讨要。并约好,只要刘泰能要到,全部归刘泰所有。

  刘泰当然愿意跑这一趟,立刻头也不疼,风湿也好了,打马驾车直驱国相府。

  曹操顶住:既然是礼物,就代众送礼者发放给老百姓。赡养鳏寡孤独,算是为民众做了些真正的好事。

  刘泰说出一堆理由,其中就有他本不想来,害怕送礼者不服。告状到朝廷,事情闹大了,于他于曹操都不利。

  曹操灵机一动,要刘泰让各位送礼者写来认捐文书,方便为他们造册,以便济南民众永远记得他们的功绩。他可以上报朝廷,要求嘉奖送礼者。

  刘泰被堵住,还不是最后的失望。

  曹操继续提出,还有被暂扣的准备外逃的财物,如果说不清财产来源,一律充缴水利,用于今秋黄河两岸加高资费。

  刘泰这才知道什么叫彻底绝望,没要来财物,还被当作带信的。告诉济南国外逃失败的权贵们,没收他们的非法所得。

  曹操的奏折传到京都,刘宏十分赏识,连连夸赞,甚至上厕所时都在念叨,说曹操在济南国干得有多好。他如今能当得了济南国君刘泰的管家,日后就能当好寡人的辅弼,栋梁之才啊,诸位。

  刘宏最近几次三番都提及曹操,眼看这颗专门跟豪门权贵、宦门贪腐等富豪阶层作斗争的政治新星就要冉冉升起。皇帝如此喜爱他,随着他职位升迁,直接受到威胁的就是诸常侍们。

  有皇帝刘宏罩着曹操,十常侍不敢正面搬动。面上还忍恨发放国家公文盛赞曹操在济南执政得力,深得民心。

  暗地里,张让还是将“曹巨高”叫到他的私宅。

  曹嵩自诩为曹操操碎了半辈子心,当曹操的父亲比当三个儿子的父亲还累。没想到是他最终引爆了他耗时长达十几年,亲手为曹操仕途埋下的一颗重磅炸弹。

  原本的济南国相收受贿赂,和当地权贵勾结,前任国相自己贪饱私囊后主动请辞。如今曹操一来,大奸小恶都害怕遭到惩罚,这前任顿丘令“酷暴吏”之名,真不是吹出来的。很多带不走财物和房产的权贵还是偷偷举家迁到外国存身,济南国内政教大行,十县清平,可国民经济一下子滑了下来。这一点,曹操可没在他的“本志令”中有所记载。

  初夏的夜晚,曹操和陈宫等士子喝酒扇着蒲扇纳凉,陈宫说:皇帝陛下竟然十天之内连发三回嘉奖诏,可见大人没白在济南国辛苦。

  曹操自顾扇风,敞着前襟,有些醉意:当官的害怕乱,我不怕,越乱,我才越要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厄!曹操说着打了个饱嗝。

  当差禀告:国相大人,老太爷到!

  曹操和陈宫等人都坐在席子上没动,只相互望了望,老太爷?哪个老太爷?

  贪腐账怎能轻易偿

  就是曹操的亲父亲,当了三届十五年大司农,如今处于干挂状态的曹嵩。

  曹嵩是如何一路不息奔波到济南?

  曹节撒手人寰,永别世界,曹嵩失去贴心知己和朝中内援,根本没法把握如今的皇帝和众太监的脉象。如同从来都是靠作弊通关的学生一样,突然失去作弊的路径,全靠自己的能力,显然乱了方寸。

  曹嵩感觉压力很大,自从曹操到济南上任后,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好不容易熬到皇帝夸赞曹操,原本以为可以安心养老。

  张让派人来找他去问话,曹嵩还以为又是曹节当初拉拢他那样的好事,没想到张让将上百封状告曹操的竹简一起堆到曹嵩面前。

  曹嵩颤颤地拿几封奏折起来看,问张让:侯爷……

  曹嵩的语气很明显,是问张让:侯爷说该怎么办?

  张让也开门见山,口气不容分辩:去济南,让你儿子辞职。

  曹嵩面露难色,皇帝前几天下的嘉奖公文。曹操肯定没在济南干什么坏事,要不然皇帝能亲自嘉奖?

  曹嵩撞撞胆子对张让诉苦:侯爷您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儿子,自大从小就管不住,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你们直接要皇帝下旨免去他的职务,不是很简单吗?

  曹嵩耍滑头,张让嘴角一翘冷笑:看来曹大司农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张子敬要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服得了皇帝陛下办妥这件事,还要劳动你吗?

  张让阴阳怪气,令曹嵩背后生凉。知子莫如父,曹嵩当然知道曹操是多么地珍惜这次从仕机会。如今他已经被张温取代,还没安排新职位,尴尬地挂着。曹节时代也已经过去,如果曹操就这么被赶下台,日后想要当官,希望非常渺茫。

  不容曹嵩多想,出于父亲的本能,是该保卫儿子的时候。过去总是一味顺着曹节,出卖儿子的前途。今天,他不会了,决不!

  曹嵩摇头,坚决地摇头:我办不到。

  张让冷笑出声,从席子上站起来,在身后的书架子的某个秘密抽屉里拿出一卷竹简,扔给曹嵩:哼,办不到?看看这个吧,也许对你下决心有用。

  曹嵩拿起一大卷竹简来看,上面记录着他何时何地差遣何人,送那些他和曹节贪赃的财物,到曹节儿女家的详细账目。

  曹嵩顿时如五雷轰顶,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脑子一片空白。一口气半天才缓过来,全身禁不住一阵战栗看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已经来不及揣摩张让是怎么将这些账目搞到手的,满脑子就一个想法:他曹家什么时候灭门?大概有多少人会因此遭受牵连?

  张让收起账目放进绣花布包内,盯着曹嵩刷白的脸,想要问我怎么弄到这个的对吧?这宫里朝外上上下下,有几件事能瞒得了我?何况还是这么大的事?

  夏天炎热,曹嵩体胖,加上紧张,此刻已是汗落如沐。

  张让语气缓和却冰寒:当然,曹大长秋是我们的前辈,他的后人我们也不能不照顾。只要你能说服你儿子辞职,我张子敬不会因为这事儿去告发你。要不然就奏请皇帝将你“肃贪”,不但你曹家满门保不住,就连拿到曹大长秋儿女家的财物也要吐出来。曹亭侯,我想你是聪明之人,掂量掂量吧。

  曹嵩顿时如坠深渊,周身寒彻。不但没能保护曹操,反而为他带来毁灭性灾难。自己平时总是教育他要这样要那样,责怪他这不懂那不懂。可如今,究竟谁才真正不懂?

  看来,总是一心教育别人的人,并不比被教育者高明多少。

  曹嵩责怪自己一辈子只学会了“等”和“忍”,没学会父亲的廉洁和儿子的磊落。上对不起在天的父亲之灵,下不配做儿子的榜样!

  曹嵩答应让他想想,恍恍惚惚回到家,有种濒死的绝望深深纠缠着他。同时还充满着十几种悔恨,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没赶在危险到来之前就急流勇退,如今落得怂狗挨打的境地。神经性胃疼再次如约前来,痛得如同灌满辣椒水般难以忍受。他的胃第三次为自己犯错而痛。没什么指望了,干脆提前处理后事吧,将数十年间跟所有人来往的书信找出来,要送去厨房烧掉。忽然一封熟悉的书简掉在地上,曹嵩弯腰捡起来看,当年种暠留给他的信笺,打开布包细看,种暠司徒的话犹在耳边:‘不要感谢我,我是在为国家举荐人才。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为皇帝分忧,为国家效力’。

  曹嵩跟当年一样,泪水扑簌簌落下,为什么不早点看到这句话?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忘记了这句话?这是父亲对所有为官者的教诲,为什么偏偏自己将之忘记那么久?是什么时候从记忆中溜走的?

  曹嵩一声长叹倒在床上。连日不吃不喝,加上胃痛,只想速死。

  想死没那么容易,张让不依不饶,一遍遍要心腹带来口信和书信,催促他启程去济南,要不然就启动肃贪程序。

  张让为曹嵩准备一艘快船,曹嵩不得已带病上路,全程由张让的亲信田常侍陪同。

  曹嵩临上船前,张让给他一个命令:我在京城等着你和你儿子一起回来。还有,那个包裹,我已经要田常侍带着了。

  曹嵩知道“那个布包”就是他给曹节儿女家送国库物资的清单。有了这道紧箍咒跟随,曹嵩几乎崩溃。被田常侍从车里架上船,一路唉声叹气,泪水涟涟,病着睡到济南。

  黄河波涛旖旎如带,朝阳在河面上洒下点点金光,像跃动的火星。曹嵩却无心观看,凭舱听日夜浪涛不休,情殇人只怕船儿早早靠岸。

  不义之财莫伸手,伸手必致祸。

  曹嵩这一路不怎么吃喝,却想了很多。他从来都害怕儿子受到伤害,没想到伤害儿子最深的人却是自己!

  他已决定,如果说不服曹操,就跳黄河自尽!

  如果说得服曹操,他还打算跳黄河自尽!

  他要让曹操找不到他的尸首,他实在有辱曹腾教诲,没脸葬在曹腾坟墓旁边。

  当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济南国相府门前,卫兵拦住他,进去通报。

  门卫禀告曹操:国相大人,老太爷到!

  曹嵩知道,他们曹家已经被他带上一条绝路,张让等人举着屠刀站在前方。可曹操一心想要当官做事,想要劝说他辞职,容易吗?

  父子同讴训千秋

  曹操还以为门卫瞎报告,或者哪个长得年老的老人为了讨口饭吃,自称是老太爷,想都没想到曹嵩会从千里之外的洛阳赶来。所以并未起身,继续和陈宫等人闲话:等今年秋天收了水稻以后,组织民工加高黄河堤坝……

  曹操正在说着,诸位的目光一起看向门口。昏黄摇曳的油灯照射处,一位年迈老人在一个五官位置放置得不太准确的田常侍扶持下,迈进后院门槛。此刻的曹嵩完全没有人们印象中的大司农那样气宇轩昂,衣着光鲜。面色憔悴,目光忧郁,像是一个病了太久的病人被扶出病房。

  虽然曹嵩病形枯槁,但做儿子的还是能一眼认出。他头一回看见长得“不倒翁”似的父亲,瘦得如同被刀斧砍成一段朽木。

  曹操端着酒杯突然身体发直,赶紧放下杯子和蒲扇连滚带爬地从席子上爬过去一把抱住曹嵩:父亲,您怎么来啦?怎么病成这样?

  陈宫等慌忙安顿曹嵩,拿来软垫子给曹嵩靠墙倚着,众人安排曹嵩和两位太监吃些晚饭。曹嵩只喝了点汤,摇头说吃不下。

  两位小太监不肯在国相府过宿,执意要回到船上。陈宫等看到曹嵩状态不好,以为是曹家京城出了什么事,担心地退去,好让他们父子说私家话。

  曹操将曹嵩扶进内室,让曹嵩在席子上躺下,父子在初夏夜晚的油灯里进行第一次关于辞职问题的对话。

  曹操看着曹嵩瘦削的脸庞,原先肥胖的大屁股如今只剩空空的袍子。虽然已是初夏时节,曹嵩好像感觉冷。

  曹操很难想象,曹嵩这些日子遇到了什么困难,他是怎么过来的,关切地问:父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跑到济南来?

  曹嵩未语泪先流:我来,是要你辞职跟我回去。

  曹操奇怪:为什么?我在济南不是干得好好的吗?顿丘令干到一半……这回不能再半途而废,再说,前天皇帝的嘉奖令又到……

  曹操深吸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圣旨到达济南清平盛况,老百姓欢欣鼓舞,敲锣打鼓庆祝皇帝给曹操的嘉奖令。

  可曹嵩听完打断曹操:还是辞职吧。

  曹操更加意外:父亲?您这回别想劝我,连皇帝都觉得我干得好,我凭什么要走?再说济南的事情刚有起色,怎么能走?济北赈灾、河道疏浚、加高黄河堤坝……

  曹嵩摇头打断曹操:阿瞒,你跟我回洛阳没错。要没有特别情况,我不会这么大老远赶来。

  曹操拒绝:不行,我接印绶时,儿子对皇帝说的话,您也听到了。

  曹嵩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说出自己贪赃枉法被张让要挟的实情。最后他显得不耐烦:反正你跟我走就是,回京后再给你找个官做,这又乱又危险的济南国有什么好?

  曹操不明白曹嵩话里的意思:危险?经过您儿子我治理,若还危险,那就白努力了!

  曹嵩还想说,被曹操打断:您太累,还是先休息,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曹操已出门,曹嵩醒来,只有陈宫在侧。曹嵩非要找到曹操,陈宫陪着他去找曹操,他正在学堂给新招募来的士子们讲话。曹嵩走得大汗淋漓,坐在树下的石墩上纳凉。

  曹操在轩窗里正在给新招募来的人员培训:俗话说,十步之间,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希望各位能深切体察济南国民情,这样才能将济南国治理好,让民众有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学生有学上,老弱有赡养,孤寡有怜恤。治理水患,打击盗贼,夜不闭户,吏不呼门。

  曹嵩不屑地笑笑,这么直白的话,离成熟的官员还早着呢。只不过刚刚有能力说服别人跟他一起实现报国理想而已。

  曹嵩听里面曹操继续讲:各位没有去过洛阳,太学独木桥头那八个石刻大字,你们知道吗?

  听讲的人小声议论八个字的内容,说什么的都有。

  曹嵩在外面轻声说,曹操在里面课堂也告诉诸位,父子俩一个屋内一个屋外,一个大声放言,一个小声自语:帝之辅弼,国之栋梁。

  既然曹嵩也记得作为太学生和为君之臣的训词,面对想要大干一番的儿子,使他陷入继是否投靠曹节后,又一次巨大的两难境地。他究竟想要怎么处理使他动弹不得的困境?

  赤诚一片谁能见

  曹操继续在里面讲课,曹嵩缓慢地站起来,蹒跚走出院子,陈宫扶着曹嵩回国相府。曹嵩终于能明白,曹操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做官做事。他决定能拖就拖,给曹操更多的时间为济南国多做点实事。

  凭曹嵩直觉,张让和赵忠等人不会再启用曹操。只要曹操一离开济南,就很难再重返仕途。纵有冲天壮志,也难酬今生所愿!能为他挡一天是一天,能延迟一天,多给他一天做辅弼的快乐。

  曹嵩在济南踌躇不动拖延时间,京城卖官恶行加剧,甚至逼出人命。

  天禄蛤蟆继续吐水,水如财,水不断,财常有。刘宏和众常侍卖官,卖出一件意外。诸常侍们算算朝中有钱人的家底都被挖得差不多,便把手伸向看似没钱的。业务从“劝买”升级到“逼买”。

  皇帝任命司马直为巨鹿太守,并跟他要五百万钱。司马直一向为官清廉,根本拿不出五百万。只得在当夜写下绝命书,服毒自杀。

  司马直自杀的消息很快在全国传播开来。

  备受买官煎熬的士大夫们纷纷上书,要刘宏取消卖官聚财计划,可尝到甜头的爱财如命胜江山的刘宏哪里还刹得住车?

  财这东西,比石阶上最毒的东西还要罪恶,因为没有人能离得开它的支配。至少有一半的罪恶因它而起。

  司马直被太监逼死的消息传到济南,曹操苦闷,怎么皇帝仍旧不能罢手错误的行为?明知道逼死了人,却还要继续上演?

  皇帝究竟要多少钱才算够?

  曹操决定连夜给皇帝上书谏言。把国家比作一棵大树,民众是埋在地下的根系,要是树根被扳动,树就会死。而皇帝您现在采摘完了树叶,树也会死。至于卖官敛财,连江山都是皇帝你的,为什么你还要在乎钱财是留在民间,还是放在你的国库里?

  曹操还在奏折里建议皇帝出来走走,看看他的大好山河,看看路边插着草标沦为自卖人的无辜百姓,看看田地荒芜无人耕种的凋敝惨景,看看豪门巨贾像骑在民众羸弱肩膀上的肥象。

  民众都快被贵族和租税压垮,树根就要断裂,皇帝您还加紧搜刮财税,简直是要将树根挖出来暴晒!树根死了,树冠一定会干枯。恳请皇帝陛下赶紧停止卖官,还财于民,放水养鱼。培土扶根,民众兴旺,国家才能兴盛!

  曹嵩也知道了司马直被逼死的事情,他看曹操房间的灯光一直未灭。凭他对曹操的了解,恐怕又在写什么奏折。

  曹操还差几个字没写,曹嵩就推门进来,曹操想把竹简收起,被曹嵩按住。

  曹嵩拿起来看,越看眉头拧得越紧。本来还想要为曹操争取几天时间,处理济南的官务。可现在这封奏折已经不能让他再等下去,只要奏折一到刘宏手上。不需要张让等动手,刘宏自己也要灭了曹家。

  曹嵩拧着眉头,透过油灯,恐惧地看曹操:你想干什么?

  曹操很坦然地撅嘴:您不都看见了吗?

  曹嵩叹气:万一我看不见,你的奏折到皇帝手边时,就是我曹家灭门日。

  曹操看着曹嵩,觉得他不可思议:有那么严重吗?

  曹嵩盯着曹操:可能比我说的还要严重。

  曹操指着竹简:怎么会?我说的都是为皇帝为江山社稷的好话!

  曹嵩摇头:普天之下,对民众、民生的牵挂不比你少,智慧不比你差。连他们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凭你能解决吗?

  曹操气愤地说:不能解决,那我为什么还要做官?

  曹嵩顺势:不做官更好,现在就跟我回家。

  曹操摇头:这是两码事。我真是看不懂皇帝,也看不懂官场。

  曹嵩冷笑:你看得懂是这样,看不懂也是这样。

  曹操痛心地问曹嵩:他难道连自己的江山和百姓也不要了么?

  曹嵩摇头:江山是田,百姓是粮食和钱。

  曹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曹操错愕地看着他。

  曹嵩顾不得曹操的目光投射出的诘难,非要跟曹操要走奏折,否则不睡觉。

  曹操执意不给,曹嵩跪在席子上低喝:祖宗,为父求你了!

  曹操拗不过曹嵩,既然你要就给你,再写一封不就完了嘛。本想跟曹操说要他辞职的事,夜已深沉,不忍曹操受累。不是还有几天时限吗?

  话到嘴边口难开

  曹嵩来济南已经十天,两个小太监催得曹嵩不耐烦。

  曹嵩白天刚阻挡了前来催促他的太监,他们威胁曹嵩,要把包裹交给曹操。

  曹嵩求饶,再宽限几天,借口害怕惹毛了曹操,事情难以收拾。

  太监们走后,曹嵩凝眉苦思,怎么办呢?怎么跟曹操摊牌?不行。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说服他跟自己回去?

  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受到张让威胁的那件事说给曹操,不能失去做父亲的脸面,和在儿子面前苦修了这么多年的好官形象。可问题是,要是田常侍将那个布包交给曹操,到时候曹嵩想藏也藏不住。

  曹操很忙,当曹嵩带着几名侍卫说要帮忙点库,曹操很赞同,他正没时间忙这个。只是前阵子下雨那几天,曹操才派人去盘了其中大半个库,既然曹嵩要帮忙,再好不过。

  曹嵩来到官库,看到已经被曹操整理出来的大半个仓库的货物,按照品种和数量,码放得方方正正,井井有条。中间预留巷道宽窄正好够两个人抬着货物通行。除此之外,所有货物的位置从南至北按顺序记录并且编号。只要拿着清单,按照清单的记录就能找到货物的确切位置,很有军用物资仓库的范儿。

  曹嵩勉强满意地点头,不是夸赞曹操的工作做得如何,而是觉得这小子还真有点他的遗传。

  曹嵩按照曹操确定的货物码放方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将一些农用物资、水灾必备物资等整理清楚,有朽烂掉的货物登记造册之后按照废物处理。田常侍带着小太监终于找到仓库,看到曹嵩汗水和泥灰的脏样,冰凉地挖苦:曹大人,真亏你想得出。

  曹嵩问田常侍:怎么?

  田常侍:躲到这么个地方。

  曹嵩慌忙献媚:常侍说笑,我这哪儿是躲啊?是帮着整理官库。

  田常侍向左上方昂头翻白眼:这点公务不饶你操心,自有后来人会处理。你现在只要说服你儿子辞官,你我就修成正身了,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

  曹嵩摊着两只脏手,对田常侍解释:公公,我这不是为了帮他干活,好找机会跟他说嘛?

  田常侍看看身边的小黄门,说的也有点道理。甩下一句话:那么请曹大人尽快,要不然……

  曹嵩知道田常侍说的那个“要不然”就是那个装贪污清单的包裹。太监们离开,曹嵩转身回库,虽然在打理货物,但心思一直在那个包裹上。

  时间又过了几天,曹嵩依旧在仓库内忙碌。夏天的仓库内闷热难当,曹嵩正撅着屁股在仓库里忙碌着。曹操处理完事情来到仓库,看到曹嵩满头大汗,衣服都被汗水湿得半截。

  曹操赶紧要人端盆水给曹嵩,让他洗一把脸坐在风口歇会儿。父子俩坐在门槛上,似乎都有话要说,但都不知道怎么说。

  还是曹操先开腔:想不到父亲干起库管头头是道。

  曹嵩捋起袖子,喝口放在粮食袋上的苦茶水,很是惬意:啊,那是。不是吹牛,我就是一部活账本。

  曹操突然想起皇甫嵩说了一本糊涂账的往事,顺嘴问曹嵩:可皇甫大人怎么认为您做的一本糊涂账?

  曹嵩顿时语塞,他没想到曹操会问这些,只得辩解:这,那些外人不懂才这么认为。我要做糊涂账,还能当这么多年大司农?

  曹操皱眉,他觉得皇甫嵩不会轻易胡说。时过境迁,没必要再细究。曹操说想说的话:父亲,您看……您来了这么多天,我也没时间陪您。您的身体也差不多恢复了,干脆……早点回去吧。

  曹嵩面露为难:我说过,等你辞职跟我回去,我再回去。

  曹操也为难:您觉得我离得开济南吗?

  曹嵩点点头又摇摇头,眉头逐渐紧锁。

  曹操声音恳切:那您还要我辞职?

  曹操曹嵩:父亲,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曹嵩如梦初醒般地摇头掩饰:怎么会。

  曹操顶着曹嵩的一声叹息站起来,说:如果没有,我不可能辞官,济南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查缉私盐买卖、查办贪腐要案、追查积年凶案、惩治私铸、加高黄河大堤、疏浚大小清河水道、重新丈量田亩、帮百姓盖过冬屋舍、修建学校和养老院、清理道路……

  曹嵩这一次没有打断曹操,曹操如相声“贯口”般的解说,他也没听得见。他知道曹操要什么,要做事的机会,要自我实现的平台。

  所有这些,目前只有济南相的位置才能给他。

  曹嵩知道曹操看重的不是官位,更不是钱财,但为民做事能让他快乐,做父亲的过去不太了解儿子到底需要什么,现在既然明白了,怎么能忍心抢走他最想要的东西。

  曹嵩沉默。

  曹操看着依旧傻坐着的曹嵩,显得心事重重。

  曹操对他说:父亲,我要去黄河大堤丈量堤坝,计算土方和工作量,今年秋天带领百姓修筑大坝。

  曹嵩心不在焉地:嗯,啊。

  曹操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一件事,回头告诉曹嵩:宫里的田常侍和朱黄门一早去找您,说有要事。

  曹嵩心里一惊,慌忙站起来:啊?什么?哦,知道。

  曹操匆忙地和陈宫等离去。

  明天就是曹嵩必须带走曹操的最后期限,向来自诩政商比情商还高的资深老政客,该如何清偿前大半生欠下的贪腐总账?

  失败何时已注定

  圣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无道,天不容,地不载。曹嵩作为饱读圣人遗训的太学生,从他第一次伸手就应该想到有今天。

  他无心再整理仓库,跌跌撞撞地往国相府走去。无论曹操当北部尉还是顿丘令,曹嵩都没有经历过他的为官生涯。

  这次到济南,曹嵩才体会到曹操当官为民的真意。帮助百姓、为他们解决困难,才是为官正道。不是他和洛阳其他官宦那样,认为贪污的银子多少、官职多高才是炫耀的资本。

  曹嵩从曹操忙得连睡觉时间都很少,那种把为百姓做事的责任和承担双肩挑起的精神。那种再苦再累也能乐在其中的心态,让曹嵩明白曹操喜欢做官、“迷恋”做官、坚决要做官到底为了什么。而他花费大半生,却至今才懂得。

  命好的人来到人世间为了享乐和得到,运气差的人却为了付出和承担。他儿子显然不属于前者,未来也不会。

  曹操过去在曹嵩的眼里,是个有着这样那样不可更改的缺陷的人。这么多天跟曹操相处,曹嵩觉得自己相比儿子,早已失去了当官的本真。只是一具会贪财的活死人,根本不配当官,不配做圣人门徒,更不配太学独木桥边那八个石刻大字。

  曹嵩不再担心他死后,曹操会不会过得很好,他们家会不会被张让满门抄斩。即使曹操的人生和仕途再短暂,再充满荆棘,至少他真诚地为百姓做过事,问心无愧地对待过他治下的百姓们。即使曹操将来死在做官为民的路上,曹嵩也毫无悔恨。何况如今还有皇帝罩着他,太监们怎么能翻得过天去!

  曹嵩决心不再说服曹操辞职,任你是张让也好、赵忠也罢,放马过来吧!我已经“忍”了半辈子,也“等”了半辈子,该懂得什么叫承担,什么叫坚强,什么叫绝不退让!

  曹嵩鼓起勇气,抬起头,昂起胸。他要去黄河边,要去跟太监们做最后一搏。年迈的曹嵩,一路踉踉跄跄向黄河岸边走去。他在内心向自己呐喊:我要真正活一回!为了保护真心为百姓做事的儿子,即使死了,也绝不遗憾!

  曹嵩还想跟挨宰的老公鸡一样,展翅扑腾,实现最后的疯狂。他坚强地走向黄河堤坝,跟太监摊牌,就意味着他的死亡将至!他没有感到难过,或者哭泣。在人生谢幕之前,虽然看不到希望,选择迎接挑战,反而获得内心的安宁。

  他坚定地相信,即使父亲曹腾在世,看到曹操的为官道路,也会同意他即使付出曹家全族的牺牲,绝不向他人低头!

  曹嵩在烈日下一路走来,让在码头船上纳凉的太监们吓一跳。原本都是他们追着曹嵩屁股后面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能说服曹操辞职,连着好几天都不见你曹嵩人影,怎么今天送上船来?

  还有让太监们措手不及的是,他们刚将一样东西交给曹操,曹嵩就到了。他曹嵩想要干嘛?

  田常侍慌忙站在船头对曹嵩说:曹大司农,我们两个时辰前看到曹国相了。天气怪热的,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一早等你的信!

  曹嵩看着田常侍不怀好意而且满有把握的笑意,知道他们已经将包裹给了曹操,曹嵩顷刻间如五雷轰顶,一切都晚了!不,还不晚!

  曹嵩知道,这次他们父子没那么幸运,还像他上几次那样,巧妙地逃过灾难。为了保护儿子,我区区一个老贪官算什么!我是早该死的,我认罪,我伏法!

  在最后关头,曹嵩选择自家罪责自家承担,决不连累儿子。想要跟太监们做拼死一搏。二话不说,抬脚重回济南国相府,到曹操的房间拿来笔墨和竹简,来回踱几圈步,终于坚定地坐在几案前,拿起毛笔沾了点墨汁,在铺好的竹简上写下三个字:认罪书。

  曹嵩流着泪写完认罪书,已是天黑,没有痛苦也没有遗憾。只觉得突然很轻松,像孕妇无痛苦生下孩子,还如同身患重病的人一夜好转。这么多年的噩梦终于有了交代,也有了最终的结果。

  忽然,曹操用力推门进来。曹嵩如同受到惊吓般,猛地抬头。

  接下来,将是最后的摊牌!

  二十载封尘今开启

  曹操用力推门进来,风把灯火吹得直摇晃。

  曹操进来,看见满面泪痕的曹嵩,冷静地走过来跪坐在席子上,手上拎着那只包裹。

  曹嵩木木地看着曹操把包裹放在几案上。他太熟悉这个带给他噩梦的包裹。身处官场的人一般都有两副面孔,他也不例外。几十年来一直掩藏、伪装的割裂生活,他早厌烦了。这一刻,他想将两张面孔合二为一。他没问也没看,只是将人生的“退场白”交给曹操。

  曹操拿起认罪书来看,陡升更多的疑问。原来父亲传授的官场经验就让他弄不明白,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更令他糊涂。他感到异常震惊,看着油灯下曹嵩满脸的愧疚、懊恼、和必死的决绝:打从您突然来到济南,我就心有疑问,无论想了多少坏结果也没包括这件……您这么做,为了什么?

  曹嵩想说话,好像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曹操悲痛地对曹嵩说:父亲,您我都是天子门生,怎么有脸面对皇帝陛下?将来到了阴间,怎么跟祖父交代?

  曹嵩抬手制止曹操,双肩抽动哽咽起来,流着泪将他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跟他和盘托出。如何跟曹节结拜,在他的照顾下官运亨通,一路过山趟海顺风顺水。心甘情愿跌入曹节设计的陷阱,干起贪污勾当。谁知把柄早已捏在张让等人的手中。

  这是曹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除他另外的人说起这件事。他现在既是贪官又是罪臣,得到儿子的理解,这是作为父亲最后的奢求。

  是父亲用他的担忧和能力,让他们曹家这条小船在无边宦海上平安航行到了现在。

  曹操沉默,紧紧握住曹嵩苍老的双手。

  曹嵩挣脱曹操的紧握,拿起认罪书:为父写下这个,明天就上吊自尽。你将我的尸身送回洛阳伏法。只要我死,他们也许会放你一马。

  曹嵩竟然改变原先跳黄河自杀,让曹操找不到他尸首的决定。想要用自己的尸体为儿子博取平安。

  曹操看着这个圆滑、隐忍、懦弱的老人,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危,一脚踏入罪恶的深渊。如今为了保住儿子,宁愿用生命交换。

  曹嵩又说:不过,不要把我拖回老家安葬。不是怕费钱,我是没脸在你祖父旁边躺着。他老人家留下的四条遗言,我……我一条都没做到。曾子说过“孝有三等,大孝是使父母受到世人的尊重和羡慕,其次是不让父母蒙羞……”

  曹嵩说得停住,也许是在快速回忆他跟曹腾一起生活的重要章节,曹操不想打扰他,过了会儿,他才缓缓地说:我不但没有让他老人家过上让人羡慕的好日子,反而使他蒙羞……我很没脸……你就随便在洛阳西郊挖个洞埋了。埋深点,别被野狗吃了。

  曹操摇头:您别那么悲观,拿了多少国家财物?我们可以退赔!哪怕倾家荡产。

  曹嵩摇头:那些货物混杂在国库,后来华容侯突然病重,剩下的都混在国库里,还没来得及转运完,张温就来取代我。连该我的那份都还混在国库内没法弄出来呢。

  曹操气得看着曹嵩连连点头,这才知道皇甫嵩说的什么叫“一笔糊涂账”,气得直盯着曹嵩:既然华容侯已经死了,您为什么还要偷着往他家运?还有,咱们在谯郡有上万亩良田,您怎么还嫌不够?

  曹嵩悔恨得直掉眼泪:我对他发过誓,会把属于他的那份给他儿女送去。再说,谁嫌钱少?即使相比对门,咱们家都……

  曹操打断曹嵩:可您要知道,这算是贪污,是盗窃!盗窃国库要被满门抄斩,罪灭九族!究竟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再说,还有为臣之道呢?难道父亲都白学了那么多年圣人教诲?

  这是做儿子第一次“翻身”,竟然谴责他这当父亲的。曹嵩万分羞愧,百口莫辩,竟然抽泣得哭出声:华容侯跟为父有结拜之义,为父岂能食言?

  曹操感觉好笑,父亲的所作所为,一位真正看重信义的人是不会做的,而他竟那么不分是非到执迷不悟,不由得痛心地说:您这可是拿自己和全族的性命开玩笑。

  曹嵩说:人生无非忠义二字,我已经失去忠,不能再失去义。

  曹操觉得曹嵩真的老了,糊涂得可笑。将自己置身诛灭九族的危险,却要跟死去的曹节兑现什么义气,而且是以盗窃国家财物为前提。

  曹操当然不会明白,曹节当时把曹嵩从经学院闲杂人等提拔为大鸿胪时,在他心里涌起的那股比十层楼还高的海浪般的感激。曹嵩不会忘记,因为他回想了无数次。

  曹操害怕曹嵩想不通半夜自杀,吃了些晚饭,守在旁边厢房。可哪里睡得着,满脑子想着怎么办,如果跟张让他们硬来,不但要赔上父亲陈尸大狱,他们全家,乃至堂兄曹洪等族人都难以幸免。他也是父亲,还有正值少年的弟弟,怎么能就此让他们性命全休?

  过去,曹嵩为了保住他们曹家,忍受了太多委屈和牺牲。

  如今这个担子应该由他承担。

  朝廷昏暗他不是没有耳闻,皇帝卖官逼命;十常侍勾结贪腐;百官无能抗争,虚位残喘;百姓受尽凌辱,不想死就拼命,拼命最终也是死。

  大汉天下处于土崩瓦解之势。民困君主不知道怜恤,民间有怨恨朝廷却当作不知道。官民秩序已乱,纲常失修。纵有救世之臣横空出世,也难抵风雨飘摇,独木难支。什么是“帝之辅弼”,怎样才能当“国之栋梁”?

  千般不舍黄河岸

  曹操想到太学的石刻校训,决心放下家庭命运和自己的前途,迎接挑战!

  他的“曹大公子”的性格,最怕最恨的就是被人套着枷锁。

  既然十常侍乱政太久,他要像桥玄、阳球那样,奏倒十常侍!和十常侍拼到底!在危难关头,他的选择和祖父曹腾相同:奋起抗争!

  当帝不正、国不振之时,作为太学诸生,他应该勇敢地站出来!为国家为民族肩负使命!奉献自己!像无数的先烈那样,朝着断头台勇敢地、大踏步地走过去!

  这就是太学教育学生的最高指导思想,也是一代代忠臣良相面对贪腐和危险时,应该展现的本质!如果国家走向危亡,每一位太学生都应该站出来,用血肉之躯阻挡帝国滑向颓败的车轮!

  这个最高指导,造就了一代代忠臣,一个个亡魂!

  曹嵩迟迟不带着曹操归来,济南养子张谦等人告状的密件陆续进京,张让着急。看来同去的田常侍力道不够,张让必须亲自出马,十天前坐船东下,一路秘密直达济南。先去养子张谦家找人带路,一干人马夜晚匆匆赶路,很快就要到达相国府。

  当夜,曹操起身就写辞职信,想要扳倒张让等人,先辞掉济南国相。带着曹嵩火速回京,写奏折走议郎上书程序,直接面见皇帝,奏倒十常侍。

  曹操点起油灯,拿了毛笔,刚写好辞职信,张谦等人就领着张让直奔国相府。

  曹操和曹嵩都被带到国相府大堂,油脂灯发出呲呲燃烧的声响,光照得大堂透亮,张谦、田常侍、小黄门、京城来的锦衣卫、御林军等,满满站满一屋子。

  张让坐在国相主位上,油灯的光亮照得他脸上两道鼻唇沟如同两把利刃。给人的感觉首先是恶霸,然后才是身体缺了点什么的太监。他那脸上挂着的奸笑,是曹操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恶心表情。

  张让眯起眼睛盯着曹操,心想当年那个翻墙入院的莽撞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比他的目光还硬的骨鲠官员。没想到当年那笔小帐,今天才可以做个了断。张让再把目光挪向曹嵩:曹亭侯,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回洛阳?害得我怪想念,等不及就来济南找你。

  曹嵩并不理会张让的阴阳怪气,昂起头:我的罪过我承担,跟我儿子无关。

  张让胜券在握,像逼视待宰的绵羊:没关系?你可是几十年的老官场,该知道我朝法律。

  侍卫从曹嵩房内搜出的认罪书,递给张让,张让看后切切假笑:好,够厉害,够种!我就不懂,这济南国相就这么吸引你们父子,还赖着不走。只要我高兴,随便就能给你个两千石的官当当。还非得选择“认罪伏法”这等惨烈的自毁行径?我是个仁义的人,很是念旧,要不看两位在曹大长秋份上,你曹家坟头早长出茂草。

  曹操大骂张让:我祖父的份上,就不用张常侍你看了。你都不知道拿什么脸去见他!

  张让恼羞成怒,要曹操听旨:今有太学生曹操,禀赋清廉、能明古学、实乃帝之辅弼、国之堪用。着令免去其济南国相一职,拜为议郎,以资帝询,钦此!

  曹嵩用眼神告诉张让,这只不过是一则假造的圣旨。张让并不买账,恶狠狠地用目光射了一下曹嵩。

  曹操并不知情,满面怀疑。这是什么意思?说了好几句好话,就是为了要将他贬为议郎?曹操的心彻底冰凉。本来以为皇帝能知道他在济南的努力,皇帝能像过去那样,嘉奖自己,肯定自己的付出。可如今一卷撤职的竹简,就把他彻底抛弃!谁知曹操并不下跪接旨,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写好的辞职信,张让看完辞职信:好!有骨气!那……议郎你还当不当?

  曹操坚定地回答:不当!

  张让脸上挂不住,指挥左右:好,拿笔墨来,让他再写封辞职信!

  曹操挥笔写下:今有曹操,辞去议郎一职。

  张让看着两份辞职报告,曹操如此主动,看来用不着他再使出那些更见不得人的阴招,目的就已经达到。

  张让等人回去时已经天光放亮,曹操和父亲简单收拾,跟国相府工作人员一一告别。陈宫帮忙到码头雇佣了一条小船。

  中午,曹操一行离开国相府前往黄河马头,济南街头热闹非凡。权贵们、被曹操奏免的张流、钱山等,及他们的亲戚家属宗族故旧,敲锣打鼓放鞭炮,庆贺曹操滚出济南。

  曹操带着父亲和从洛阳带来的随从,在欢闹的人群中寻找济南国君刘泰,看来又要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他和后任了。从装束可以看出,那些被他奏免的人,已经官复原职。

  曹嵩坐在车上,看着前面骑马的曹操的背影,心中说了一万遍对不起,是他将儿子戕害了。一直被他认为白交了学费的儿子,如今正因为他遭受莫大的耻辱。

  曹操一行还没走到渡口,不知道从哪里涌出的百姓沿途塞道,诸位带着妻儿老小,跪在当街,阻止曹操和曹嵩拉行李的车马前行。原来是船主把曹操辞职要回京的消息传播出去,百姓们痛哭呼喊,说要向皇帝请愿,留曹操在济南。

  百姓越是这样,曹操越遗憾。他只是做了一个官员该做的,却得到百姓这么多感激。如果负责任的好官再多些,相信百姓不会对他的离去如此伤感。

  皇帝看不见百姓的需求,自己只是一颗棋子,如今连棋子也不能做了。

  到黄河岸边十几里路程,曹操走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走到济北黄河岸边,却无法上船离岸,有很多百姓要拖家带口跟随曹操。

  岸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济北人,他们都来为曹操送行。

  济北年年水患,得到全面救助,恢复生产自救,仅此一次。好官不用多做解释,人民知道什么是好官。

  曹操不得不下车,来到百姓中间,百姓们纷纷跪倒一大片。曹操站着,忍住泪水:洛阳此去千里,你们拖家携口,前路迢迢,不如乡土适合诸位安身。

  追随明吏而居,是秦汉时期“人治”时代的特有民俗。百姓没有户籍和固定土地,凭力气吃饭的他们,只要他们遇到好的官员,就想要追随之。日后不久的广陵太守陈琳、河东太守杜畿、成皋令司马朗等,由于他们爱惜百姓,临调任之际,皆有百姓追随而去。

  牧民逐水草而居,农人逐良臣而住。

  曹操上船,百姓们沿着黄河在岸上跟着小船送别,直到几十里外。父子俩第一次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经历漫长的水上旅程,有的是时间理清这半生的思绪。他们之间将有着怎样的心灵交汇?

  痛大莫过于心死

  夏天的黄河水位高涨,水体像悬挂在两边良田的半空,随时都有可能倾倒下来。它就像悬挂在两岸百姓头上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吞噬生命。

  曹操想到桥玄说过,朝廷那帮太监杀人不用刀,吃人不吐骨头。这样的体会此时看来,如此深刻。

  曹操和曹嵩坐在夜晚的船头,黄河水在船舷上泛起波浪,艄公在划桨。曹操想起问曹嵩:曾子说的孝道最次的是什么?

  曹嵩白一眼曹操:小学就该学的道理,怎么都不知道?

  曹操尴尬地抬抬眉毛,曹嵩这才想到曹操小学时期正经上课的时间不超过一半,便叹口气说:最次的,只能养活父母。

  曹嵩一言说得曹操低头,一股自责和羞愧袭上心头,直到现在,他还没能养活曹嵩,连最次的孝道都没达到。

  曹操突然想起来,祖父好像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可惜,早就忘了。为什么很多道理,直到错了再错后才能明白?曹操伸出手臂,再一次握住曹嵩苍老的手:儿子……很不孝。

  一股暖流霎那间直涌进曹嵩心坎,他甚至被这种感动激励得说话的声音也微微颤抖。曹操终于兑现十五岁时说过要保护父亲的那句话,忍不住说:当朝廷送“教子有方”匾到我们家时,我就觉得,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很满足。

  曹操眼睛发涩:可惜,那样的感觉,儿子给得太少。

  曹嵩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绝望,忍不住说出实情:圣旨是假的。

  曹操愣住:什么?圣旨还能作假?

  曹嵩坚定地点点头。曹操凄凉地苦笑:他们既然圣旨都敢做假,也会下个假圣旨将我们全家抄斩。算了,父亲,就像您说的,回老家,归隐田园,吟词作赋,自得其乐。

  曹嵩从曹操上次应诏奔赴洛阳起,就认定他绝对不是块愿意安心一辈子呆在谯郡享受田园生活的料。为了省得他来回折腾,竟然挤出热情:别那样想,回到京城,我再找人想想办法。

  曹操朝曹嵩微微一笑:不用劝了,我已经决定。

  曹操不介意圣旨是真还是假,都对皇帝感到绝望。作为皇帝,应该紧握生杀二柄是皇帝治国的根本,更是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的命脉,怎么能旁落群丑祸国殃民?这样的皇帝,还值得谁为他效忠?午后!书社。

  曹操突然想起一件总想问却总忘记的事:父亲,您为什么总腹痛?

  曹嵩看着曹操,儿子的脸颊上也长出了两寸来长的胡须,浓密而健壮。细长的眼睛里由过去的懵懂莽撞变成了坚毅与睿智。他似乎感到些许安慰,抚摸胃部,悠悠地说:它只在你闯祸和我犯错的时候疼。

  曹操羞涩而嗔怪曹嵩:父亲就是胆小,那么多困难都闯过来了,我们不都还好好的吗?

  曹嵩点头:记得第一次胃疼,应该是因为你打伤了钵子。

  曹操抿唇深深点头,搂着曹嵩的肩膀:儿子保证,以后绝不了。

  漫长水路有的是时间,父子俩把这半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都说了,也有足够多的时间筹划未来,就是没能预计到即将发生的情况。

  张让等难得到济南,自然要贪得钱财货物直装到船的吃水临界线,才肯动身。所以要多待几日。济南百姓知道张让在当地,请求张让要曹操重回济南。张让在贪污的同时多了些考查济南的情况,他虽然一手遮天,颠倒黑白,至少他能分得出官员的好坏。

  曹操和曹嵩回到洛阳,准备回老家。带了十八船金银财宝的张让回洛阳,因为要给济南国再派新国相,曹操辞职一事必须禀告皇帝刘宏。刘宏听说曹操已经回到洛阳,登时要宣召来见,被张让巧妙挡住。皇帝嘱咐张让,不要浪费了曹操这样的人才,应该把他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张让和赵忠想来想去,眼下确实有一“美差”——东郡太守。

  东郡是兖州的治所,算起来这官可比济南国相势力范围大。那地方由于自然灾害严重,民不聊生。百姓最擅长的就是杀害长官闹革命,前两任太守都被杀,到现在委派了数位官员皆无人敢去。

  尚书府按照张让的指示,跟曹嵩商量,问他愿不愿意去那个地方?曹操既有治世能力,又有征伐黄巾军的成功经验,知道怎么对付那些老百姓,他应该是东郡太守的最佳人选。

  曹操暗笑,“对付”老百姓?老百姓想要的能安安稳稳地当好百姓就不错,还需要“对付”?

  曹嵩在一边劝说曹操:你不是需要实现自我吗?你不是在济南想要修理一座防洪大坝吗?你不是想要打击豪强吗?东郡就可以满足你的心愿。

  曹操断然拒绝。

  东郡和济南差不多,也处在黄河南岸,曹操哭笑不得,来人说的什么话?我天生贱骨头,喜欢折腾,好打击别人。只要有张让等人在,做多少到头来也抵不上一份“圣旨”。

  曹操从那么那么地想做官,对做官彻底绝望,令张让都感到意外,以为曹操是在生他的气,以跟曹嵩商量增加农业税收项目为由,亲自到曹操家当说客。

  “正事”说完,张让转入主题:曹校尉,你在济南干那么起劲,为什么不想去东郡?皇帝让你去那,就如同换了一群羊让你放牧。

  张让的话,顿时惹怒曹操,曹嵩给他眼色。他强忍怒火,死捏的拳头才稍稍放松,黑面直斥张让:我只会治世,不懂放羊。既然你们只缺个羊倌,另找一个就是了。

  张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费尽心机地想要挽回面子,振振地说:那可是皇帝钦点,容不得你推三阻四!

  曹操呵呵一乐:皇帝钦点?那就让皇帝召见我啊!

  曹操说完起身离席穿上鞋子出门而去。曹嵩满面抱歉想要赔礼,张让恨得胸口剧烈起伏,对曹嵩说:既然你儿子不想去东郡,那就请转告他,只要我张子敬还活着,他就永远别想做官!

  直到张让摔袖而去好半天,曹嵩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大晚,曹操才跟已经做到校尉的同学胡母班喝得酩酊大醉而归。第二天早晨,曹嵩迫不及待、诚惶诚恐地将张让原话告之,谁知曹操只淡淡一笑:朝廷蒙尘,宦官当道。也许当官不是我这生最好的选择。那就安心给你多生几个孙子,不是挺好吗?

  曹操一句话,说得曹嵩几乎掉下眼泪,哭丧着脸,真不明白该怎么面对如今的困境。

  张让回复皇帝,谗言曹操如何矫情不仕,贪生怕死。刘宏只淡淡地说:我大汉有的是人才,何拘一介竖儒?

  曹操临离开洛阳前,拜访受到打压的皇甫嵩。堂堂一代名将,带领四万将士南北转战千百里,为朝廷肃清百万黄巾暴民,却落得看守皇陵的下场。

  皇甫嵩的官署在皇陵附近,一般人不得前去。曹操派人去送拜帖,希望拜见皇甫嵩。皇甫嵩接信就来到曹家,在曹操的坚持下,对皇甫嵩行拜师礼。

  当皇甫嵩得知曹操去意已决,给他打气:去吧,你还年轻,来得及等待。这阵子,我所能见到的都是死气沉沉的陵墓和冰冷的祭祀大庙,他们都是大汉帝国曾经叱诧风云的皇帝。相对于深埋在地下的亡魂,活着的一棵草一只鸟都应该感到幸运。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甚至想到要追随他们而去。

  曹操面露担心,皇甫嵩会心一笑:放心,我最终还是走出了绝望。回首往昔,过去被禁锢十几年,才得到一年重用。如今又被打压,我还能再等二十年。等到朝廷需要我,我还能再为国家效力!你看我,年过半百,不算老吧?

  皇甫嵩在座上挥起手臂,给曹操看,逗得他展颜欢笑。过去在军中觉得皇甫嵩高高在上,甚至难以接近,怎么今天倒像顽童?既然皇甫嵩五十不言老,自己三十当然还年轻。

  临别前,皇甫嵩嘱咐曹操要多给他写信,即使守皇陵是天底下最轻松的差事,可也有最难耐的孤独。

  皇甫嵩含笑着说的这句话,却险些说落曹操的泪水。他使劲眨着眼睛猛点头,保证一定多写。

  一切准备停当,曹操就要带着车马行李和仆人上路。曹嵩快速地看了眼跟曹昂站在一起的丁蕙,到马头前贴着曹操几乎气声耳语:到了老家,想着纳一两个妾,多给我生几个孙子……

  曹嵩说着又快速看向丁蕙,仍旧毫无表情。凭她的经验知道曹嵩的话跟她有关,且并不想让她知道。反正她跟曹操早已除了一家人以外,夫妻实质不存。每天晚上以害怕曹昂孤单为由,拒绝跟曹操同床。

  曹操轻轻点头,在再三叮嘱再三道别中,车马启程。回到谯东后,坚决不住在由贪污公款建造的豪宅大院,而是将原先的茅舍翻修成永久性住宅。在那里建造像袁绍的书房那样讲究的精舍,秋夏读书,冬春射猎绝宾客往来,研圣贤之古籍。像莲藕那样,躲藏在淤泥之底,用泥土将自己盖起来。从此隐去二十年,等到天下清静,再出来做官。

  再过二十年,张让他们该死了。

  可问题是,莲藕虽然藏在泥土中、水面下,可终究要长叶子,还要开花,还要经受风吹雨打。

  曹操此去谯东,能如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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