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昏庸,太监滥权。京城对于曹操再无意义。在桥玄的建议下,他背上行囊前往汝南寻找名噪当时的许劭。当他费尽辛苦来到汝南,排队等候作评的人已经排到十一年以后,许劭打开桥玄的信,看到即将流传千年的名评。曹操前往拜访袁绍,偶遇当年太学教学总长何颙。许劭碍于袁绍不能容人,未敢直接说出过去给曹操的“壮游报告”作的评语。直到曹操告别袁绍等人,才打开何颙给他的竹简。曹操看到迟来多年的评价,作何感想?
田园“学国”别样看
汝南在洛阳东南,约六七百里地。途径永宁,过洛水,经宜阳,绕过轘辕山西南麓,再经过襄城、叶县、古城,便到达汝南。
一路上可谓游山玩水看古城,这是一条不错的黄金旅游线路。曹操走这条路,熟悉了沿途地形。日后曹操迎奉汉献帝刘协从破败不堪的洛阳到许都安身,就是选择的这条道路。
“朝中无人不做官,野外没名不立学”。在汝南搞月旦评的许劭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出身士大夫之家。他的堂祖父是许敬,许敬的儿子叫许训,许训和许敬都做到三公之位,就连许训的儿子许相后来也做到三公。
许劭看不惯许相巴结太监,又跟堂兄许靖不和,加上大环境不好,一气之下,辞去太学工作,回到故乡汝南平舆。失去太学教授工作,许劭总得活下去,便开办私学教书授课。教学之余,做些“相人”副业月旦评。
“党锢”之风犹在,许劭不敢碰朝廷脆弱的神经。为了避讳,刚开始只对历史人物进行讨论。可挡不住全国很多想要借许劭一语成名的士子、学子。他们带着礼物去拜见许劭,要许劭对自己评价,看将来能朝哪方面发展,或能有什么作为。
这跟算命不一样,受评之人,需要和许劭进行一个时辰左右的聊天,把自己的愿望和梦想以及喜好、厌恶、缺点等都说给许劭,然后再由许劭得出对此人评价。
可许劭苦于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拜访,既影响教学,又打扰他的日常生活,于是只在每个月第一天接待来访者。
且每月名额只有八名。每品评八名受访者后,都要在当晚公布所有人的评语,士人们争相传播被评者的评语。
每月八个名额,从全国来的人何止上千?人们自觉按顺序排队,最远的已排到十年以后。待评的人哪里会等得起?两三年的还能等,五六年的,就干脆先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等到该自己品评的时间到,再按时前来。
等待时间不长的,就干脆留下来投入许劭门下学习,边学边等,也是个好办法。是不是许劭故意弄得紧俏的月旦评,直接成就了他的私学,生源滚滚。
曹操哪里知道许劭的月旦评如此受欢迎,还一路走马看花登轘辕咏高山,可等待他的拜访结果差不多就是白跑一趟。
就在前不久,杨彪向朝廷举荐许劭,无奈许劭的月旦评文化产业的“衍生产品”做得实在是名满天下,每天来自四面八方的求评者带来的财富,能让许劭过得自在逍遥,便不再愿意提着脑袋过日子。
再说他许劭要是想走,追随他而来的学子士人们也不会答应啊,还有那些靠着许劭的私学和“月旦评”开旅馆的、开茶馆的、唱曲的、杂耍的、搭媒拉纤的、卖小菜的、炒干货的岂不都要失业?那些等待评语的人就更不会同意。
许劭终于再次深刻体会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靠近平舆。曹操看见几个肩挑背扛车拉马驮生活行李的人,要去投奔许劭的私学。跟他们搭伴前往。
来到平舆,曹操他们以为找错了地方,整个平舆小县城人来人往,车马不绝。街头商铺林立,市人商贾生意繁忙,沿街叫卖的小贩热闹得很。路上走着三五搭伴的年轻人,胳肢窝里夹着一卷或几卷竹简赶路,即使洛阳太学也没这么热闹。
平舆县更多了几分热闹、轻松和自由,还有这里的人气和学术氛围,令曹操眼前一亮。
靠文化名人带动地方经济,平舆一跃成为“消费型”城市。
曹操和路友严邟投宿到一家叫“客来易”的小客栈,每晚住宿费十钱,每顿三个饭钱,一天共十六钱。
曹操看看自己的钱袋,最多也只能住半个月,还得留下路费回家。当曹操听到客来易的伙计说,许劭每个月才给八个人做评价,惊得大声喊:八个?那我等到猴年马月?
伙计嘴一撇:人家都排队等着呢。
曹操喊道:那你赶紧给我开饭,我要赶去排队。
伙计一看曹操就是新来的,什么也不懂。只顾擦自己的桌子,慢吞吞地对曹操说:急也没用,都有人排到十年以后啦。
曹操脑袋一嗡,看来要白跑一趟了。按下心火问伙计:啊?十年?有什么好办法吗?
伙计轻蔑一笑:好办法?就是交了钱排了号回家等着,等时间到了,准时来就行了。
曹操撇嘴,玩着筷子:准时来?我都不知道十年以后在哪。
曹操感觉沮丧,不再多话,吃完饭就休息,打算明天一早退了房前去袁绍家。
第二天一早,严邟来约曹操一起去许劭的私学看看。他要报名上学,劝曹操先别着急走,既然大老远来了,不妨一看。
曹操来到许劭的私学,为何深感震惊?
此生奢求真理存
曹操和严邟不用问路,就跟着人流来到许劭的私学,平舆县城东门外,这里市井俨然,茅屋相连。众多学子来往街巷,有很多赶去学堂听课。
在一座仍旧是茅草屋顶的高大房子里,四面轩窗,屋内大约能容纳二百名学生,屋外有一块块小石头或者砖头,成放射状排列。
交钱的就有号牌,可以到茅屋里面听课,交不起钱或者报不上名的只能坐在屋外听许劭给学生讲课。
对于蹭课的穷苦士子,许劭并不收费,也不驱赶,尽力开化众生,有钱无钱并不是能不能接受教育的唯一标准。
许劭的班级分上下午,每五天每个班只上两个半天的课,可以有五个班轮换教课,最多可教授一千名左右的学生。
事实上,平舆县城内聚集最多时候达到三千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求学者,再加上跟随这帮学子前来的家人、仆人、朋友等,何止上万。
自周至秦再到东西两汉,官学资源紧张门槛高,自然就催生了私学经济。如老子、孔子、墨子、孟子等,都曾是大名鼎鼎的私学领袖。像许劭、郑玄、卢植这样有在洛阳太学任教,对当时官场熟悉的大儒们,自然就成了“钻石级别”的稀缺资源,寒士学子们对之趋之若鹜。
学堂内二百名学生早已坐定,等待许劭,学堂外面靠近里圈的石头和砖头上也早已挤满人,曹操想要找一块砖头安放屁股,却连插一只脚都很困难。
学堂外面至少有一百名蹭课学子,围着学堂就座,众星拱月般。
曹操觉得奇怪,至于吗?不就一个许劭吗?他的课值得这么听吗?想当初他们在太学……嗨,曹操想,要是当初未上太学之前能看到这么刻苦狂热的求学场面,他和其他同学至少添加两分的刻苦。
曹操再看着里里外外这么多人,还能听见上课内容吗?听课者中有十几岁的懵懂少年,有几十岁的庄稼农人。学生的年龄和水平参差不齐,他们能听懂许劭的课吗?
学生们一阵轻微的骚动过后,瞬间平静。按照曹操的经验,传说中的许劭登场了。原本以为的中年落魄教书先生,被相貌伟岸、年轻才俊、仪表端方、穿着讲究颇有官味的青年才俊形象代替。
许劭生于公元150年,仅比曹操大五岁。这么年轻的他,竟然能开门办学,还有令世人追羡的“月旦评”。他讲的课究竟怎么样?
曹操看所有学生都已经准备好听课,就他还站着,显得那么突兀,慌忙就地坐下,抱着桥玄的青玄剑准备听课。
许劭开始讲课,声音洪亮,发音缓慢,为的是尽量让里外所有学生都能听得清楚。
曹操彻底被感染,被年轻的许劭融化。一个人让人恨的理由不多,而让人爱的理由也不多,无非就是心中有没有爱。
曹操为自己对许劭的误解和贬低而羞愧,他此刻像个虔诚的孩子,聆听许劭松下听风般地讲解经典:自古帝王所贵重的无非是宝贝,所亲近的无非是亲戚和故旧,他们所爱的,应该是人民,所看重的,不应该是爵禄。而历史上亡国之君,他们不爱人民、不善待社稷、不懂得管理亲戚故旧,不知道平衡权利和爵禄,让普天之下的人效仿他,为了宝物杀害生命,为了爵位僭越朝纲。老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可纵观历史,有几任君主不是倒过来理解这句话?他们觉得君为重、社稷次之、民为轻……
许劭说完停顿,场上鸦雀无声。
曹操听得震撼,他终于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他遇到的彷徨和苦寂的根源所在。
如果皇帝和当权者不将民众看重,任由你曹操傻傻地努力,一切将会付之东流。
曹操由衷佩服许劭的勇气,他竟然敢在这样的课堂上,说这么敏感的话题,在洛阳会遭到禁闭。
许劭继续讲:圣人说人君千万不能因为爱自己的亲戚,危及到社稷。爱某几个人,伤害到法律。不要以为自古治人就像治理河流,养人就像饲养六畜,用人就像用草木。要知道人具有情感,具有是非,具有相背。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要注意学习、完善自身。明辨事物的规律和隐含其间的道理。帝王将相要上下一心,和气治国。民众为一家之主,该睦邻友好、团结父兄妻子。这样就可以群臣服教、百吏严断、邻里团结、家庭和睦。圣人要求帝王心中装有四海,是为了不要忘记四海之内有功、有劳、有爱民之心之士,不忘记国中每一位有功之人,也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这样才能将恩威远播、四海同心。
这是曹操自从离开太学,第一次在课堂上听到如此真切的忧国爱民之声。这种久违的熟悉忽地勾起被积压进内心深处的感动。在场学子因真理由衷鼓掌,经久不息。曹操也跟着热烈鼓掌,不知道何时,泪光已在双眸闪烁。
曹操已被许劭折服,可已经排到十年后的队,数百里风尘露宿的他,如何能求到许劭对他的品评?
名评缘何出来信
曹操摸摸袖中桥玄的推荐信,下课后,跟严邟来到学校报名处。询问坐在席子上的办事员:要是找许教授给评语,该怎么办?
办事员徐聘边玩刻刀边上下打量曹操,下巴一扬:先去那边登记,排号,等着。
曹操还是希望出现奇迹:是不是等的时间能短点?
徐聘想要捉弄下这个心急不了解情况的外乡人,不怀好意地问曹操:那你想等多短?
曹操抬眼算了算:三四天吧,最多七八天。
徐聘冷笑:真不了解行情,现在差不多快到十一年以后的六月中旬了。
曹操蒙了,怎么刚过了一个晚上就排到了十一年以后?看来造成资源紧缺,也是月旦评名扬天下的原因。
曹操陪笑道:您看,我来的时候带的钱不够,不能久等。再说……
徐聘打断曹操:你可以回去继续等。
曹操解释:我是说,我以后不一定有时间再来,干脆这次……
徐聘不耐烦地掼下刻刀:每个人都这么说,你要插队,前面的人能答应吗?
曹操举手投足间虽然有点官气和贵气,但在见多识广的办事员看来,根本不算什么。曹操还想说,看徐聘面色阴郁。
曹操本来想忍了,但徐聘极其不耐烦地挥手赶曹操:走开走开,后面还有人要报名。
曹操有点生气,还是没动。办事员仰看坐在席子上,瞄看曹操:干嘛?你一没钱、二没时间、三没耐性,跟我这磨蹭没用。快滚开!
曹操猛地从腰间抽出青玄剑,一下子砍在徐聘面前的几案上,将几案砍为两半。
徐聘吓得大喊:不得了喽,杀人喽。
曹操举剑站着,徐聘连鞋子也没穿,光着脚跑出屋子,哭着找许劭。其他人等拿来木棍等工具,想要制止曹操,曹操将青玄剑猛地放回剑鞘,说了一句:想不到圣人门下,也有看门恶狗。
许劭正好进来,听到曹操这句话,忙说:在下可不敢自称圣人。倒是有哪个贩夫当众骂街?
曹操见许劭进来,众人围着他们俩。严邟在一边吓得要拖曹操离开。曹操气哼哼地瞪着许劭,一言不发。
许劭不认识曹操,上前拿起被曹操一剑劈断的几案:好剑锋、好臂力!
曹操扭头看向别处,不理会许劭。
只要和桥玄同时代在洛阳太学共事过,没人不知道桥玄随身宝物青玄剑,许劭认出桥玄的青玄剑,很是意外:是桥大夫要你来的?
曹操纳闷,摸到腰间青玄剑,忙说:哦,不,是!
许劭立刻止退众人,带着曹操去他的住所。曹操心下忐忑,本来想要讨许劭几句好话,可以显名当世,这下被许劭称作骂街贩夫,完了!没落下好印象却先做了件恶事。
许劭的住处简朴大方,只要有空余的墙壁都被整齐地码放上了书简,充满儒雅书卷气息。几案上放着一把古琴,炉内虽未生烟,然香薰气息弥漫。许劭和曹操分宾主坐定,给曹操斟茶:欢迎洛阳来客。
曹操赶紧道歉:刚才学生无心鲁莽,还请先生多包含。
许劭问:你是怎么认识桥总长的?
许劭离开洛阳时,桥玄还是太学总长。
曹操自报家门:学生姓曹名操字孟德,是建宁三年的太学生。
许劭微微张嘴点头:哦……蔡伯喈是你们班的教务长。
曹操点头:是的,可惜……
许劭也轻轻叹气:可惜……
沉默后,曹操说明来意,许劭劝茶赔礼,确实每个月只评价八人,让有些人等得时间实在太漫长。但他要对托评人负责,而且要限制名额,不能随便下结论,使评价失去意义。再说,他还要在评价之前对每个人有细致的、全方位的了解,才能给他们出评语,如果草草行事,岂不要砸了“月旦评”的招牌?
曹操将自己的过去和经历做了个简单介绍。
许劭问曹操:那你未来作何打算?
曹操想了想:牢记学训,就是要做个好官,辅佐皇帝治理国家,为百姓多做好事。
许劭听完连连点头:桥大夫还那么天真可爱,既然孟德已经历任北部尉、顿丘令、议郎,算是年轻才俊,还用跑到我平舆小地寻求在下一句空话吗?来求评的那些人,多因官路无望,才要走名路,最终还是借名声希望跻身官路。父亲身居当今大司农,会给你有好的安排。孟德岂不是舍近求远?
曹操叹息:一言难尽。
他差不多用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将自己上书遭到曹节等打击的事情说给许劭,许劭慨叹。
许劭问曹操你都写了什么呀,曹操将“五贤论”和“二柄论”的大概意思介绍给许劭。
许劭沉吟:嗯,你知道《论语》中“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不知言,无以知人”吗?
曹操茫然,他都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出自论语,想想小学时期飞鹰走狗,招猫斗鸡,哪里还背诵这些东西,只得羞愧地摸后脑勺:不知道。
许劭不禁笑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吧?
曹操点头,尴尬地笑笑。
许劭说:“不知言,无以知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你说的是好话,但却说给不合适的对象。所谓知言,不光知道说什么,还要知道跟谁说。你只知道说什么,却不了解你说话的对象。
许劭说得曹操时而紧皱眉头,不住地点头。
许劭说:学院给你们每个毕业生开列的五十本书目,看了多少?
曹操更加尴尬:有时间时无心读,有心读时没时间,到现在不曾看得一半。
许劭点头,叹息:我当初也是,太学毕业的学生都喜欢夸夸其谈,从来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回去好好将那些书目上的书看完,你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迷茫,对很多事情产生困惑。另外,我希望你能再加上一本韩非子的《说难》。那是一篇全都是真理的绝妙好文,没有用半点虚词掩盖真意。
曹操当然知道这篇著名的进言难的文章,怎么自己倒忽略了,不禁脸红耳热。
曹操问许劭:在下记住了。先生准备一辈子都在这里教书吗?
曹操叫大自己五岁的许劭“先生”,已经表明他把许劭当作对他产生教育的人。他过去总以为身处官宦后代,做官登仕是顺理成章的事,忽略了很多应该注意的行事中柔性、迂回的成分,才导致处处碰壁。许劭一言点破,曹操心怀感激。
许劭苦笑:如今时政艰难,太监当道,皇帝虚位而已。我先求退守自保,待天下清明,自然会出仕报效国家,做像桥总长那样的好官。
曹操听许劭说起桥玄,很感兴趣地继续听下去:我很有幸能和桥总长、蔡总长这样的名士共事于太学。桥总长德彰彪炳、见识高远、豁达开明、刚直不阿、慧眼识人!他曾经说过他当官的秘诀:就是把普天之下的老百姓当作自己的家人。
曹操不由得坐直身子,肃然起敬。
许劭面目满含向往之情:不是当家人那样索取、挥霍,而是他们痛苦你就会悲伤,你把他们幸福当作自己的责任……
曹操忽然觉得羞愧,他在顿丘做的那些够吗?时间不早,起身拜别,袖子碰到席子上,袖中竹简发出声响,这才想起桥玄写给许劭的信。掏出来交给许劭,起身告辞。
许劭拿着竹简,以为是桥玄带给他的私信,没有立刻拆开,问曹操:需要我给你出评语吗?
曹操边穿鞋子边笑道:我看我还是先去拿个号排队,回去读完所有书,等十年以后再来找先生品评。
许劭和曹操相视大笑:哈哈哈哈。
曹操走后,许劭拆开桥玄的信,是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有长辈对晚辈的爱抚,有朋友之间的相知,桥玄的推荐信末尾写道:吾观孟德可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但遭逢打压,报国无门。希望你能不吝鼓励于他,助他勇往直前。
许劭念出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
许劭再看看布袋口上的蜡封,看来曹操没有看过这封推荐信。
许劭回想跟曹操相谈经过,双手合掌:既得桥总长美言,又何求许子将真意。
不用再等到十年以后,现在就可以下结论。
许劭赶紧用竹简写好,要学生骑马追赶曹操。许劭的学生将写有“君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的竹简飞马送给曹操。曹操看完,仰面哈哈大笑,既伤感又无奈,还有更多的苍凉,痛楚的泪水竟然伴着笑颜滑落。
曹操拿着许劭给他的评语,准备前往拜访袁绍。在袁绍家里,曹操遇见了谁?
他乡逢旧恩
当曹操来到袁绍家门口,看到重楼殿宇、屋舍相连、迷宫般地占据一大片庄园。此时已是盛夏,门口草木葱郁,修剪得体。院内高树繁木不时透露出它和主人的历史渊源和高贵身价。
曹操不禁感叹,好一处神仙所在。如此大规模建筑的主人,肯定跟贪污受贿扯不清关系。
时值中午,曹操饥肠辘辘。曹操在等待门房进去禀报袁绍,要是袁绍今天心情好就见。要是心情不好,或者忙于看书,或跟士人好友们谈经论典,自然就不见。
曹操运气不好,今天恰逢袁绍牵头开办的“汝南论坛”例会。
屋内大概有十几位来自汝南地方的贵族公子,或资深人士。正在谈论“三种人”。人的生存状态,分为三种:有统治别人的人,有被人统治的人,有既不能统治别人又不被别人统治的人。
为什么?
统治别人的人兵强粮足,却不主动制造祸端,荼毒自己国家的人民;被统治的人们不一样,这些人德行不高,不尊重义气,喜欢让别人统治;可自己又喜欢名和利,不得不去奉迎取巧,阿附权门。想想那些公卿大臣人前富贵,人后受罪。无不是依靠声色犬马,拉拢上级得来晋升机会,这类人活得最累。第三种人:人进他进,人退他退,人劳他劳,人闲他闲,进退劳闲,自成章体。游离三界外,不在世俗中。温饱自及、谈经论典。朝闻道,夕可死,和圣人隔空对话。这就是不想统治别人,也不被统治的人。
门外曹操听到屋内传来士子们的歌声:生如闲云,形似野鹤。居人境之外,住桃源之滨……
袁绍出生三公世家,无论家世和学识渊源都在曹操之上。
自从他归隐汝南老家,除了守孝和读书,又不能近女色,总要找人说话,谈论他平日所习,于是牵头举办“汝南十日谈”,每十天一期。他远离在洛阳任职的袁术,少了纷扰和欺负,倒能安心提高自我,博学和善辩继他英俊的容貌之后让人印象深刻。
参加论坛人员的资格,必须由袁绍亲自审核,审核重点:家世、出生、长相、才学、德行。还要考核思维能力、口头表达能力。有没有新思维?能不能出新观点?为人是不是清标异禀?袁绍不喜欢俗世浊物。
可能是远离了人间烟火,独居守孝久了的缘故。
曹操能来访,袁绍格外高兴。座中十数人用品评的目光扫视曹操,不断的鞠躬问候。其中两人曹操认识,一个是汝南学子许攸,另一个正是曹操曾出手相救过的何颙。
曹操在顿丘期间,何颙因为帮助曹操上交壮游报告惹怒曹节,受人陷害,从太学逃亡,回到汝南老家,现改名“何用”。因是旧日教务总长,投在袁绍门下,寄居在离此不远的三虑巷。白天和袁绍坐而论道,顺便在袁家吃饭。袁绍时常贴补,帮他供养一家老小。
皆坐定,曹操是来客,话题自然集中到他这里。曹操任职的顿丘跟濮阳相隔不远,袁绍曾任濮阳令,对那儿的自然环境和社会民风也很了解,直说:那儿的条件实在太艰苦,是个人都不会在那熬下去,事实证明我当初离开濮阳是多么的明智。
众人点头赞同。
袁绍见只有曹操笑而不答,询问曹操在顿丘当县令的状况。提起顿丘,曹操来了精神,就像打铁的谈火候,乘船的谈风浪一般,如同说评书般地把他在顿丘的经历捋了一遍,足足花了半个时辰,说得众人纷纷称赞。这令袁绍很不愉快。座中人感觉到袁绍有变,不敢迎合曹操的谈兴,要不然他可以讲到深夜。
袁绍向来对别人的成就心怀疑问,挖苦曹操:你在顿丘干得那么出色,又何故远涉汝南?
曹操再次办了件不懂事的事,他把许劭写的竹简拿出来很自得地拿给诸位看。
袁绍接过去看,读出声来:君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
曹操等待众人的赞许。没想到袁绍和许劭及众士子们哈哈大笑,说那“月旦评”都是蒙外地乡野之人,许劭要是生活在尧舜时代就不会被饿死,因为至少他还能当个巫师混口饭吃。你堂堂大司农的儿子怎么相信这个?他骗了你多少钱?
曹操面带羞色,说没花什么钱,就将竹简放进袖内。
袁绍又讲起曹操当初在太学的那些荒唐事,什么抢新娘子割舌头,惹得诸位一阵阵爆笑。
何颙问曹操,你的毕业报告真的是你游历河南河北后写的吗?
曹操保证,千真万确。
何颙叹息:我当时还在你的报告上特地加了朱砂记号,还跟蔡大总长说起你。
众人来了兴趣,问何颙说起曹操什么,他却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为什么?
那种状态多无奈
何颙当时跟蔡邕说:汉家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但见袁绍在座,他性情外宽内紧,免得尴尬,便推说年代久远已经记不清。
曹操和诸位都表示遗憾,曹操问袁绍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去洛阳?袁绍微笑着用手臂做一个包括所有人的动作:我们要过第三种状态的生活。
袁绍生得英俊威武,早曹操一年被举为孝廉,在洛阳任黄门侍郎,是得到快速提升的三个职位之一。不久因太喜欢对上级的工作发表评论而出任濮阳县长。濮阳和顿丘一样,地处黄河岸边,年年灾害不断,百姓屡屡绝收,饿殍遍地惨不忍睹。
袁绍实在吃不下那个苦,便借母亲病故回汝南服丧。一年服满后,没有好的当官机会,接着补服父丧三年。四年期满后,父亲袁逢的司空位置被罢免。费劲心思只给他谋了几个小官职,他哪里还看得上。这一拖延又是两年,加起来共六年。
袁绍喜欢读书,会读书,对经典简直入了精深之境,加上家世雄厚,吃穿不愁。既然不缺钱,能在书中找到圣贤之道,为官何益?
袁绍抓几颗汝南有名的椒盐爆青豆放进嘴里嚼得“咯嘣”响,对曹操和诸位说:当个小官,为那些下层百姓累死累活,没什么油水,也不会落得半点感谢。每天还要迎来送往、应付上级调查、吃喝卡要、收缴租税、派发徭役。还有濮阳那个地方,我就不懂了,黄河故道哪儿来那么多水,前一时辰还好好的,下一时辰就一片汪洋。黄河水冲垮堤岸,或者直接漫过堤坝,人畜庄稼房屋,瞬间被洪水卷走!有的农民还在田里干活,瞬间就被淹死,真惨。
来了兴致的曹操可不是个注意他人脸色的人。他将那次带领数百人堵水口经过绘声绘色地说给诸位听。只听得座上人面目惊恐,如同置身洪流。
何颙和几个敏感的士子感觉到袁绍表情变化得厉害。
袁绍挖苦曹操:既然你在顿丘那么辛苦,为什么不好好待着?
曹操如实回答:我堂妹夫一家被满门抄斩……
袁绍声调提高:诸位,我们刚才怎么讨论来着?
何颙接话:第三种状态。
袁绍又吃了几颗青豆,其他人也跟着吃。屋内发出忽高忽低嚼青豆的声音。
袁绍嚼吃青豆说:你在顿丘,好像能管理几万口人。可你头上还有上级、王公大臣、豪门贵戚,哪个也不能得罪,说不定哪天就会发生意外。你看你堂妹夫一家被斩首不就牵连到你家了么?再说,这事儿跟你家有什么关系?一句话,想要统治人,就得受制于人。像我们第三种人多好?不想统治别人,又不会被别人统治。想你我当初刚出校门,没什么经验,都只能当个小小县令。还不如这闲云野鹤,自在悠闲享受生命。
众人得意点头,曹操有点发蒙,看来朝纲不振,人心思倦。
袁绍指着头顶:诸位细数数,县令头上顶着多少层天?
士子们开始排列各层各级的主管部门,还有不能得罪的王侯贵戚,最后到皇帝,一共十一层。
袁绍大笑,用两只手竖起手指做手势:十一层天,你们说这小小县令当得吗?
袁绍精辟分析,说得曹操深信不疑。对啊,头顶十一层天,哪一层也不能得罪,哪一层也不能“漏水”出意外。
袁绍竖起指头:你,张孟卓,还有我家那个不争气的三郎,像是当官有瘾,不知道真正的神仙生活是什么滋味。
曹操点头对袁绍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活得那么累了。
座中点头鼓掌,为袁绍的精辟见解喝彩。
曹操叹息:就拿我现在当的议郎来说吧,不能说真话,不能说上面不喜欢听的话,我又不愿意说假话。见到需要驳斥和抨击的人和事,又忍不住想说话,但又不敢说真话。说了真话,怕哪层天突然塌下来……
何颙点头:就像韩非的《说难》。
看来韩非这篇文章,确实受到时下士子文人的推崇。
袁绍看着曹操:既然想要说几句对国家好的话那么难,不如不说。
座中又是一阵喝彩:好!好一句不如不说!
曹操举起茶杯:对,听本初的,不如不说!
曹操是个积极接受外部世界事物的人。这一趟汝南之行,袁绍等人的颓废思想,会不会影响到他?
痛大莫过于如此
所有人一起举杯。曹操刚来,袁绍作为好校友、好朋友、好邻居、现在又是故交来访,自然高兴要带曹操游历他家宅院一番。于是俩同学撇下众士子,从袁绍的书房到家里的大厅、花园、凉亭、假山都一一游观。
袁绍的书房,令曹操震撼。书房连着书库,中间除了门,四壁放满竹简,屋内三百多平米的空间,放着十几排巨大的书架,也有放满各种典藏古籍的带抽屉的精装书屉。
屋中弥漫读书人喜欢的清淡的竹简香气和香炉内飘渺而出的檀香。
袁绍带着曹操一排排走过书架,对其中来之不易的竹简加以介绍,有的是从国家图书馆直接借来的,有的是他带人去汝南藏书大户家临摹的,有的是花重金买来的,有的还是海内孤本。
袁绍指着竹简自豪且感慨地说:我这里有的书简,就连皇家图书馆未必都有。整天和书本作伴,与名士为流,枕清风、伴明月,无公务之烦闷,去受制于人之庸扰。甚至可以不需要妻妾作伴,儿女绕膝。与圣人遗训作伴,过第三种状态的人生,足矣。
曹操问袁绍:那你打算永远不做官了吗?
袁绍沉吟:难说,如果天下不宁,朝中不清,宁愿永远。
曹操点头:能进,则做官为民,不能进,则退而自守。
袁绍盛情留曹操过了几日。他每天有严格的作息时间,日上一杆起床,洗漱后朗读书文,吃完晌午饭小睡。起来后翻阅经典孤本,为难懂的古文作注释。下午两点接待名流士子,坐而论道,然后共进下晌饭,饭后散步或者谈词作赋,喝一壶茶,太阳落山之前各自散去。
曹操担心刘春即将临盆,着急要走,袁绍为曹操准备了些土特产,还有带给他洛阳家中亲人们的礼物,驮在马背上,好在就是体积大,没什么重量。
跟曹操相处的士子们每人送给曹操一个小礼物。有送墨块,有送精美工艺品,有送香料,何颙送的是一个小布袋,里面装了一片竹简。
凭当时人的经验,竹简上应该有字。曹操不方便当众打开,便将竹简放进袖口里。拜别袁绍及众人,走过一个弯道,从袖子里拿出何颙的小布袋子,打开布袋,里面写了一句话:当日与蔡大总长所议之语: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
曹操握住布袋和竹片,竟然一时间忘了是应该高兴还是酸楚。迷茫地仰望天空,除了蓝天什么也没有。
一切是那样的空寂和孤独。
这句话真正令曹操困惑的是“汉室将亡”。曹操微微一笑,怎么可能?何颙太过悲观。目到穷处皆大汉江山,朝廷如同虫蛀朽木,如果真有那一天,万民作何依靠?
万分惆怅的曹操,看着何颙写在竹简上的话,心情沉重至极。我连“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这句话出自哪里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议郎该怎么做,命运不由自己掌控,不知道哪天头顶上的一片天就会坍塌,今天活着,明天都不知道性命在哪里,我还怎么能“安天下”?
曹节说过“天下不是我一手创立,不能按照我想要的方式发展。我面临的就是继承,无论是好的、坏的,还是不公平的、不合理的”。
是啊,曹节的话虽然刺耳,如今听起来,道理何尝不是如此?
曹节还说“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绩”。曹操摇头,他现在连用代价换成绩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朝廷中有太多他看不清楚的内幕,那就不看,像袁绍等人那样,做一个第三种状态的人。把自己像休眠的块茎那样埋起来,深深地埋起来。
曹操骑在马上,早晨的太阳照耀在他沮丧的脸上,喃喃自语: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何必要追求最终“成空”的东西?
老、庄、孔、孟都不做官,最终能成为名留青史的圣人。官员千万,帝王十百,有几个能像他们那样留名后世?
曹操回望苍苍大地,算了,过第三种状态的生活吧,和袁绍一样,为孤典作注,览经书、伴名士,跟明月清风为伴,退守自修,自得其乐。
桥玄要是知道曹操此刻的想法,一定会后悔让他去汝南找许劭弄个评语。原本希望他能名显当世,给曹节压力,再次踏上仕途。可事与愿违,此行结果让曹操彻底改变人生态度,打消从仕念头,对未来心灰意冷。
年少志高的曹操想要把自己像块茎那样深藏地底,政绩颇佳的老官僚曹嵩会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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