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受到宋皇后一案牵连,曹嵩和曹操父子双双丢官。一场意外的训斥牵出顿丘豪强诬告曹操的真相。饱受污蔑之苦的他终于病倒,对官场心灰意冷。顿丘的百姓还在痴痴等待他们的“曹青天”回转,眼看飞雪已至,曹操未还。百姓们联名拟成“万民承情表”,派专人送到京城。恩师桥玄为曹操谋得能直言上书的议郎职位。被官场暗流冲击得深受伤害的他,过去最想做的就是给皇帝进言,如今有了便利,却伤痛得茫然不知所云。
祸从天降
从安帝时期的邓太后起,到桓帝时期的梁后,到刘宏时期的窦太后,三任太后的外戚都在朝中担任要职,虽然依附太后们不得善终,但终究风光过,拥有过。
相比现任皇帝刘宏的正妻宋皇后,简直没脸到那边见她的婆婆、太婆婆们。
宋皇后出身显贵,但生不逢时。
桓帝时期,她的姑父渤海王刘悝因为得罪中常侍王甫,便被诬告刘悝想要篡位。刘宏盛怒,将刘悝缉拿下狱,刘悝拒不承认篡位之谋,王甫等逼迫刘悝自杀。被杀的十一个妻妾中,为首的王后就是当今宋皇后的亲姑姑。宋皇后从此如同虚设,整日郁郁寡欢,受到宫内妃嫔们白眼相对。
时间到了公元178年,士大夫们上书要求彻查刘悝案,还冤魂清白于地下。王甫等人知道那场冤案早晚有翻案的一天,当务之急就是要扳倒宋皇后,将她彻底葬送,铲除所有刘悝世家余孽。王甫让后宫小太监诬告宋皇后暗中使用巫蛊之术,本来刘宏早就嫌她活着多余,即刻下诏废除宋皇后位。皇后犯下如此重罪,家属当然不能免除惩罚,王甫乘机连同宋家三族六亲全部诛杀。首当其冲的就是宋皇后的弟弟隐强侯宋奇,宋奇的第一小妾就是曹操的堂妹曹莹。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刘悝一案,导致满门抄斩。宋皇后被废,曹操的堂妹被杀,曹操一家受到牵连。
曹操只用了五天时间,便从顿丘赶回家中,发现大门已被封条贴上,看来已经有些日子,封条木棍都已经有灰尘。
看门头有御赐匾额:教子有方。这就是曹嵩上次家书中提到的皇帝嘉奖,曹操皱起眉头,荣耀没有剩下一点,满脑子都是为什么。
难道是自己的“二柄论”教会了皇帝,对大臣的赏赐,能给就要能夺?可,总得有理由吧?
蹲守门口的阿才见到曹操回来,忙上前一把抱住曹操失声痛哭:我的爷,你可回来了!老爷都快盼瞎了眼了。
曹嵩一家十几口只准带走换洗衣服,到隔了两条街的夏侯渊家暂时安歇。曹操跟着阿才来到夏侯渊家,一家人见面无不唏嘘。丁蕙只缓微微地躬了躬身,刘春抱着曹昂,见到曹操,泪如珠断。
其他人回避,父子对坐相谈。三年不见,曹嵩老了很多,鬓前白发加重,几缕头发胡乱地散落着,眼角还粘着眼屎。头上缠着布条,双手摁着腹部,看来这两处都在疼痛。父亲年仅五十就老成这样,二十几年后自己会是什么样?曹操微微感觉到悲伤。
曹嵩感慨三年时光如同五月的风,将曹操这只临走时还吐着白浆的绿色麦穗催得黄橙橙的透熟。并且能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他这颗麦穗成熟得既老练又坚硬。尤其那一寸来长的胡须,一副官相。未曾开言老泪先流,堂妹曹莹已经随隐强侯宋奇一起遭难。
曹嵩的有心之过为曹操的仕途和曹家的命运埋下的一颗炸弹终于爆炸,几乎形成毁灭性打击。
万幸的是,由于曹节从中帮助,借口说曹莹只是妾,没有追究妾氏娘家。宋奇给曹莹父母买的宅子被没收,已经安排他们回谯郡养老。曹操想历经这场劫难,幸好还有妙才家可以安身,要不然全家老小又得四处找房子租住。
曹嵩一把鼻涕一把泪:皇帝下诏免去你我的官职,没收家产。过去为父一直要你不要闯祸惹事,没想到为父却犯下如此愚蠢的过错,还拆散了莹儿和李家的婚事,为父真是越老越糊涂!
这种意外谁也不会想到,不能怪曹嵩。曹操安慰曹嵩:父亲不要难过,至少我们全家保住了性命。
曹嵩立刻话锋一转,问他最想问的话,这可是曹嵩这阵子极其想念儿子的第一要素:你这几年的俸禄带回来了吗?
曹操猛地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儿子,儿子都给花了。
曹嵩失望、不可思议地瞪着曹操:哎,说你什么好!你这官是怎么当的?人家赚钱你赔本,我养你那么大还要倒贴。我们已经借了妙才一大笔钱了,本来还指望你将俸禄带回家抵挡一阵子,这下好了,没指望了。你倒是大方,老的不管,小的不顾。妻妾儿子还要我替你养活……
曹操沉默,发现父亲唠叨了很多,看来真是老了。
曹操等曹嵩数落完问他:能不能要回金乌巷九号,回那儿住,总比挤在夏侯渊家强。
曹嵩已经跟曹节表示过,曹节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抢夺金乌巷九号,说这事根本没可能。
曹嵩对曹操说:我想好了,明年开春我们就回谯郡,种地经商,日子总还有得过。
回故乡?
曹操眼前闪过顿丘以及梁衡等隐士的生存状态,自己没名声,连开门授徒的营生都难以达到。种地、经商,对于职业官宦家庭长大的曹操来说,简直就是隔行如隔山。
对前途的绝望和命运的担忧,令曹操一筹莫展,难道我治国经世的抱负就将彻底断送?
回到房内,曹操面色沉郁,丁蕙见他对曹嵩似有怨气,便说出当年他打死蹇硕的叔叔,曹嵩暗地里赔了二十万钱才算了结事端的秘密。曹操一听,顿时从席子上跳起来:什么?二十万?!
宦海沉浮祸端再起
丁蕙轻蔑地看着曹操:要不拿二十万,他们能轻易放过你吗?
曹操气得像是在水中憋了十分钟的气突然出水,胸腔剧烈起伏,又气又恼,连鞋子都不穿,光脚跑进曹嵩房间。曹嵩正在歪靠着假寐,被突然闯来的曹操吓一跳,依据神色观察,知道他有话要说,挥挥手把邹氏和曹德支出去,起身盘腿坐好。
曹操像吹胀到极致的气球突然爆炸:父亲,您为什么要付给蹇硕二十万?!
曹嵩闭眼,摆出一副失败者的无奈,肯定是丁蕙泄了密。睁眼看着曹操,语调哀怨:要不,他们能放过你吗?
曹操怒气横生:我那是有法在先,处决正当,有什么放不过的?
曹嵩仰看着站立的曹操:你那是草菅人命,越权枉法。
曹操气哼哼地蹲下身,盯着曹嵩,竖起双手想要解释,被曹嵩挡断:我干过司隶校尉,你懂还是我懂?你在顿丘,要不是主动给朝廷上税……恐怕早人头落了地了!
省略掉的那部分,本想说还有他跟曹节的支撑,想想还是没说。
曹操说:那我去找蹇硕要回来。
曹操说完转身就走。
曹嵩大喝一声:站住!
曹嵩的声音也太大了,震得房梁发出声响。曹操还是头一回听他如此大声,像被施了点穴术,猛地定住。转过身来,不情愿地看着曹嵩。
曹嵩猛吸一口气,要不是自己刚使得全家遭难,早就一巴掌打上前去了。过了会儿,待心绪平定才缓缓地说:一无凭证二无中人,你拿什么讨?要不是他蹇硕看在曹节的面子上,绝对不会咽下那口气。他是他叔父一手带大,情同父子。将心比心,要是有人打死我,给你二十万,你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
曹嵩一言,如同冷水倾倒,将曹操心头燃烧的怒火缓慢浇灭。
曹嵩见曹操逐渐冷静,不由得松了口气。真害怕说服不了他,又闹出什么祸端来。
对于曹操施法原则,令曹嵩担忧,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句话:刑罚的真谛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教化。生命的权利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都应该怀有敬畏之心!
曹嵩一言,简直达到了贤哲的高度。曹操惊讶地张开嘴巴,这样的道理竟然从曹嵩口中说出,他直到现在才听到。
曹嵩见他如此,暗自得意。看来记住典籍内容果然有用,至少他的儿子是个可教化的人。
人在宦海,如同劈浪行舟,说不定哪个浪头就能导致翻船。在曹操的成长过程中,遇到这样那样的大小环境对他的影响。社会、学校、家庭,任何一个人的成长都离不开这些环境对他的全方位塑造。另外还有学校的先生蔡邕、郑玄等,所交的朋友桥玄等,这里面谁对他的影响最多,应该还要算他的父亲曹嵩。
曹嵩的大司农位置,都被他做熟了,别人难以插足。代大司农杨赐这几天正头疼不已。
东汉末年,出了个朝廷不能缺少的能人胡广,他前后侍奉六世帝王,无有差错,朝中大事,前朝旧制,哪样都少不了他。
如今又出了个不可缺少的曹大司农。
自从曹嵩丢官挂印后,朝中税收、国库无人打理,所有账目繁复浩瀚,一般外人都不知道怎么来管理那些账册和财物。
哪些地方多缴纳的税赋,哪些地方欠收少收缴了多少,哪些地方又花去赈灾多少,那些地方郡县和侯国的税赋如何抵扣,或者相加,哪些地方的税赋是用其他实物抵扣的,哪些地方用通货购买的税赋,哪些地方的土地被重新划拨,哪些地方的田亩因为水患灾害,数量减少……
曹节和曹嵩并称“二曹”,把持大汉帝国两个实职,一个管人,一个管钱。
曹节总以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取代曹嵩为借口,导致大司农的工作处于瘫痪状态。然后要靠得住的人在皇帝面前嘀咕,说大司农府乱了套,部下董湛根本不懂税赋和账目,将几百座国库弄得乱糟糟。每天没白天黑夜的点数,把国库弄得底朝天,也没有个所以然。
这能怪代任者吗?曹嵩当初因为他和曹节合伙瓜分国财,将账务记得凌乱,往往是账不对物,财不对库。
说句形象的话,那些账目纯属乱套,唯一一本清楚的账目,了然于曹嵩心中。之所以这么乱,曹嵩都有非常合适的借口和理由:人手少、物资调遣频繁、国库数量不够、某某国库曾经因为大雨毁坏,为了抢救物资,临时并库,造成货物混杂……如此种种,都有不得已的原因,跟他曹嵩无关。
士大夫们渐渐对此有了微词,曹节为了掩人耳目,还特地挑选了个书呆子杨赐续任大司农,读书写赋查典籍,这些活计他在行,管理国库,还真不行。挑选他代任,不知道是不是曹节有意为之。曹操打发走来询问国库事务的杨赐,暗自得意。在杨赐的束手无策映衬下,曹嵩显得多么不可缺少。
那些国库中还有十几个库是他和曹节的共产,各样物资多得站在这头看不到那头,哪里能有人手前来清点账目,重新造册?
杨赐想来想去,还是别瞎折腾了,弄不好官丢得更快,还不如管自己尚书本职工作。不久,曹节从宫中传来消息,代大司农杨赐又上书要调任其他岗位,一时没有合适候选人,重新任用曹嵩就在此时。
丢官的曹操度日如年,在任顿丘三年,妻妾肚皮颗粒无收。快到年底,正妻丁蕙的肚子仍旧不见动静,妾氏刘春又开始显示出怀孕的征召。这让丁蕙怒火万分,用极端的冷漠表达了对他深深的怨恨。
顿丘豪强们的状子跟随曹操的脚步来到洛阳,针对当初曹操发布的十诛令,他们给他拟了一道“十罪疏”,疏中例举他在顿丘的罪行:滥杀无辜,仇视权贵,拉帮结派,沽名钓誉,欺君犯上……唯一目的,报仇雪恨!
曹节不待见曹操,曹嵩又蒙难在家,曹家败落。顿丘群强见机起事,曹操能否逃过劫难?
万民承情惹疑问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件事。
顿丘的百姓一直翘盼他们的曹青天回转,眼看冬天飞雪已到,曹县令还没来。便联合起来,要给朝廷上“万民承情表”,歌颂曹操三十大功劳,由百姓代表送呈朝廷。
曹操当初突然离开顿丘,让百姓们摸不着头脑,他们以为他一定遭到陷害。便联合上万人咬破手指给皇帝上一封血书。最后选定两位送信人,一位是救过曹操性命的庄户农民孙陂,一位是受曹操重用的士子简超。
他俩一路搭车赶路,没车就步行,寒冬腊月,艰难进京。耗时一个多月,才赶到京城。
不知道要将奏折送往何处,曹操的府上也被封死,曹县令如今身在何处?二人来到皇宫南门下跪、磕头,求士兵请出大官,他们来自顿丘,有重要民情禀告皇帝万岁。
曹节正在围着暖炉看顿丘豪强送来的“曹阿瞒十罪疏”,手边还放着沛国官员状告王甫的养子沛相王吉的奏折,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看来,常侍们的子孙,在地方上做得确实有点过分……
侍卫将奏折送进皇宫,小太监拿给曹节,打开精细纺织的素色蚕丝布帛,一大卷布帛上,印着几百个早已变得紫黑的血手印。
曹节不禁一阵恶心,这可是上万人咬破手指印上去的。
什么样的官员能让百姓如此不舍?
当曹节看到另一幅布帛上写着顿丘令曹操的三十大功劳,忙问来人何处。侍卫回话,还在南门外跪着,说非要看到大官当面说收到奏折,他们才能离开。
曹节冷笑,无奈地说:还挺在行。随我去见他们。
孙陂和简超看到曹节养尊处优,吆五喝六,众人相随,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大官,忙匍匐在地大呼:大人,请为小民做主。
曹节说:我已收到奏折,你们回去吧。
孙陂和简超磕头谢罪,说他们还有顿丘万民的一个愿望要说。曹节准许,士子说:我们不敢有什么大愿望,只希望曹青天能回到顿丘继续当县令。
曹节哈哈大笑:这愿望还小啊?连曹县令自己都不敢有这样的愿望。你们先回去吧,等候消息。
简超问:曹县令,他还好吗?
孙陂跟着问:是不是被关进大牢了?他可是我们顿丘从未有过的好官!
曹节上下打量二位送信人,心中佩服曹操。看来他很有点本事,能让顿丘农民和士人代表,跋涉三四百里地为他伸冤承情,还一口一个“曹青天”的。
送信的二位还穿着单鞋,鞋底和鞋帮子已经脱落,满身灰尘泥污,脚掌恐怕都已磨烂。嘴唇干裂,脸上都冻出血口子。从袖中摸出一点碎银子递给简超:赶紧回顿丘吧,沿途住在驿站,也许还赶得上过年。
曹节转身退去,孙陂和简超问曹节的随从太监,小太监见曹节对待他们还不错,胆子大了起来,快速小声地对他们说,曹县令如今住在洛阳东南斜街十三号。
孙陂和简超喜极而泣,一路打听,直到下午三四点钟,终于看到东南斜街十三号的门牌。
曹操正要出门,突然见到二人前来,忙问:孙老伯、小简子,你们怎么来了?顿丘出什么事了吗?
二人跪地痛哭。他们见到曹操年轻的脸上布满疲惫和愁容,看来曹操这一段过得不轻松。
曹操吩咐阿才领他们去洗漱完毕,宾主坐定,曹操早已叫人给他们温上暖暖的绿蚁米酒,拿来点心和粟米饭。
主仆对饮,诉说离后沧桑,细说“万民承情表”始末。
曹操感慨,在顿丘,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顿丘百姓这么做,令他很惭愧。他很担心,花费三年心血才建起来的学校、孤残院会遭到破坏或废弃。赶紧问他们情况怎么样了,简超心痛地告诉曹操,曹操走后不到一个月,那些学校就被迫关门,学生重新回家务农。孤残院的老人们全被赶走,有无家可归的老人活活地饿死。
曹操握拳猛砸几案,深深叹息。三年心血东流水,顿丘百姓复熬煎。
简超为了安慰曹操,高兴地说起他们见到曹节的过程,并拿出碎银子给曹操看。这反而引起曹操的怀疑,曹节怎么会善待远道而来的顿丘县民?突然想到他和丁蕙结婚时,曹节送了新人一对金鸳鸯。曹操只一闪念,并没往深处想。
孙陂和简超说百姓害怕没了曹操坐镇,顿丘的豪强加倍报复。
他们说的不是没有可能,当初离任洛阳北部尉,连尉廨都被砸烂了就是例证。曹操想了想,既然顿丘豪强们都那么团结,穷人也可以团结起来,跟他们抗衡。曹操告诉他们要团结。
曹操租了辆车,送二人直奔顿丘,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三扫尘,仆人将所有杂物都倒进锅灶柴堆,准备烧掉。阿才在柴火堆里捡到的一卷竹简,虽然不识字,但能认出是曹操的字迹,拿给曹操。曹操打开一看,正是他在顿丘写的“二柄论”。
曹操气得差点昏倒,本来还以为皇帝能看到奏折,改变一些不合理的执政纲领。没想到奏折出现在柴火堆里。
曹操心生疑云,父亲是大司农,不管皇帝身边事务,平常连宫都难得一进,怎么总是能拿出他写给皇帝的奏折?
究竟是谁?
今日终得见作俑
曹操想来想去,只有曹节能做到,便借口旁敲侧击问曹嵩和曹节的关系。曹嵩正为找不到那卷“二柄论”着急得不行,他当时害怕曹操的言论再泄露出去,匆匆将竹简夹在衣袖内带到夏侯渊家,怎么找不到了?难道搬家时弄丢了。
曹操仰看天空,阴云低垂,也许会在年前下雪。正好没什么事,便去找曹嵩问问。
寄居在夏侯渊家的曹嵩房间很是拥挤,席子上堆着被子、衣物,还放着小弟弟曹德的一些玩具。曹操脱鞋进来,曹嵩正撅着屁股四处寻找,头发都弄乱了,活像个收拾破烂的老仆。
曹嵩见曹操进来,整了整头发和衣袖,咳嗽两声,归了归床上的乱衣服坐定,问曹操有什么事情。
曹操开门见山地问:曹公公是否跟父亲关系不一般?
曹嵩虽然心中有鬼,但嘴上坚决不承认:什么不一般,还不二般呢。就平常关系,送金鸳鸯也只是他念在你祖父旧情。请他当你的及冠礼主持,是出于讨好,希望将来能为你找个好工作。
曹操将“二柄论”从袖中拿给曹嵩看:请父亲解释,为什么儿子给皇帝的奏折到了您的书房?
曹嵩脑袋一嗡,看来这回不得不有保留地承认,是曹节拿给他的。但只是曹嵩收买曹节,害怕曹操在奏折中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才托曹节留意顿丘来的信件。
曹操果然从曹嵩这儿得到证实,是曹节拿掉他的奏折。
曹操无语,那是他经过成熟的思考、费劲心力写成的奏折,希望对国家有好处,希望足不出皇城的皇帝能明白外面的一些事情,希望对人民有益,可却被这两个别有用心的人拿走,当作垃圾一样废弃。
他的殷殷报国心,绵绵等待苦,却被这两个老官僚合谋扼杀,是上天在嘲弄有心之人?还是他曹操错了?
曹嵩考虑到还在夏侯家,不能惹怒了曹操,假作镇定,只用平常看灯油是否尽了的眼神看了一眼曹操,压低声音:你是我儿子,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无论什么时候,真话都不能全说。
曹操直起脖子,刚要开言,被曹嵩抬手制止:这是在妙才家。
曹操改换姿势,压低声音:不说真话,上天要让人会说话,长眼睛和耳朵干什么?难道都用来听假话,看假象的?
曹嵩点点头:你说得没错。算了,孟德,你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我……
曹操压制愤怒,小声却很重地:朝廷出了你们这样的昏官,国家早晚要亡!
曹嵩扬眼看了看曹操:看来你还没成熟,这就是官场。昏官至少还有官当。像你这样,连当官的资格都没有。
曹操愤恨地看着曹嵩: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宁愿不要当官!
曹嵩沉默,曹操的脑子究竟怎么长的?怎么跟他交流就那么累?
曹操手指戳着席子: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桥大夫有归隐之意,为什么蔡总长即使不续编他最爱的《后汉记》情愿流落江海,为什么包括郑“经神”那样的绝世大儒也要选择藏身于郊。世道清平贤人显,政治浑浊贤人远。朝代兴旺,是皇帝统领得好。国家不幸,皇帝背负骂名。殊不知,这其中是君臣共同作用的结果,绝不仅是皇帝的过错!
尽管曹操声音不高,其他人都静静地听这对父子的争论。确切地说,是曹操一个人的绝望阐述。
愤怒而绝望的曹操被气得发抖,曹嵩知道他这回真的伤了曹操的心。曹操几个月前还能同情顿丘遭到党禁的士人,如今跟“党人”们有什么区别?只不过遭到株连的理由不同,结果却一样!
曹嵩倾身向前。凭经验,曹操知道曹嵩有重要话要说,反而立刻跳将起来,转身朝门外走去。
曹嵩一句话到了嘴边,咽也不是,说也没人听,憋得实在难受,对着曹操在窗口消失的背影说:知道吗?我年前就要官复原职。
曹操冒着风雪踏出家门,直奔一个地方。顿丘事败半途,上疏遭到拦阻,如今惨遭连坐,即使未来仕途无望,他也要说出该说的话。
曹操来到曹节家,提出要见曹节。
曹节本来要去宫里,突然下雪,车上要蒙一层涂了蜡油的皮子防水,就只好等上半个时辰。管家说有曹操要求见,曹节感到意外。
曹节在等待管家前去门外通知曹操进来前,想了三五个曹操来找他的理由,是找他要官?平难?解决一家人住房问题?想到顿丘万民为他请愿,还算是个好官,只要要求不过分,都可以帮他解决。总归,在官场,提携同辈只能获得眼前的利益,拉拢后辈才是长远的长算。
曹操在管家的带领下,一路往里走。这座宅院不奢华,一色的青砖灰瓦雕花木窗,尤其是工艺精湛的砖雕很具品味。花径回廊设计得如同生长出来的那般,方便又合适。那些被精心栽种在假山、水边的修竹古松,散发出文人雅士的气质。来到中厅,曹操猛一看见曹节,他不威武,不纤细,除了眼睛稍微有点一大一小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特征。不过那眼神越发修炼得像掌控一切的最高长官。要不是他的服饰,真就忘了他竟然还是个太监。
端坐中厅北面的曹节一看来人不高的个子,步伐敏捷,写满智慧与自信的那张脸才二十四岁,胡须明显,好像少年已老成。要不是事先有通报,还真不敢立刻确定他正是履职顿丘三年的曹操。
他满脸笑意地坐接曹操,谁知曹操一进来问的第一句话:您为什么要从皇帝那拿走我的奏折?
曹节愣住,几乎被曹操问傻了。
还好,曹节反应快:是你父亲跟你说的?
曹操怒视曹节,目光好像绝不会放过他:此事跟我父亲无关。
曹节好久没遇到别人质问自己的阵势了,心中决定要好好给这莽撞无知不成熟的年轻人上一课。面上却极其平静,只淡然一笑: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瞒你……确实是我拿的。
曹操盯着问:为什么?
曹节毫不留情:因为你还不成熟,你还什么都不懂。更重要的是,你会毁了你和你父亲!
曹操愤怒,指着自己:我什么都不懂?难道像你们独霸权势、欺瞒皇帝、剪除异己、视天下疾苦于不顾就什么都懂了?
曹节这种在深宫历练的老太监,怎么会轻易生气。再说他欣赏有想法的年轻人,不喜欢没有脑子的孬种。
曹节端坐有锦缎滚边的暖席上,给自己斟茶,缓慢地说:我也曾经跟你一样有这样那样的困惑……可惜,天下不是我一手创立,不能按照我想要的样子发展。我跟所有人一样,面临的就是继承,无论是好的、坏的,还是不公平的、不合理的,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绩。这里面,有你和外人看不到的太多内幕……
曹操冷笑:内幕?恐怕是勾当吧。
曹节目光嗖地射了曹操一下,抑制怒气,继续平静地说:既然我不能跟所有人解释清楚,即使说出来也不能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就干脆不说,任由世人评价,公道自在人心。
曹操义正词严:既然您也有那么多困惑,为什么我所写的那些为皇帝和大汉江山社稷作想的奏折,你要拿走?
曹节忽地轻蔑一乐:呵,过去你犯错,你父亲和我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但对于你来说,不能总用这个借口逃避惩罚。长此下去会成为致命的缺点。要知道,你写的那些所谓的奏折,不就是来自于圣人经典么?皇帝都学过,也会背……你应该明白,那些书最先供给谁读。
曹操这回真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对啊。整个国家书库都是皇帝的,皇帝想要哪本书根本不用自己去翻看那些厚重落满灰尘的竹简,专门有人按照所列书目给送去。过去以为皇帝的生活会像传说中说的那样,只知道跟妃嫔们厮混,现在看来事实不是那样的。
曹操的头慢慢低下来,曹节发出得意的微笑:阿瞒,不要以为你所学到的知识,就能用于官场。要知道,你虽然在太学毕业,那只是在学校学习的结束。官场学习,对于你来说,仅仅是个开始。
对于曹操生命中第一次跟曹节直面相见,如同只身翻越喜马拉雅山峰,越想攀登越感觉困难。接下来,曹节做了什么,令曹操病倒?
一半瑞雪一半寒
坚强的人会在打击中自强,软弱的人会被打击摧毁。
曹节的一番别样言谈,是曹操从桥玄和郑玄那里听不到的教诲,却对他很重要。他过去只看到官场的外表,如今通过曹节或多或少地看到了官场的本质。任何身在其中的人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任何或对或错的选择,都是当事人权衡“再四”的产物。外人不能切身体会,又怎能随便说三道四?
曹操在顿丘不是很能表达的吗?怎么在曹节面前成了只干张着嘴的“木鱼”?他从进门时挺着胸脯斗志昂扬的大公鸡,变成偃旗息鼓非常不自信的败军之将。
曹节见曹操还是个比较认理的年轻人,还能被教育出来,便柔声细气地说:外面雪大了,早点回去吧。别太担心,好好跟着你父亲学点经验,日后总能用得上。
曹操没想到被自己一番强词夺理和冲撞之后,曹节还能有此细心与雅量。曹操彻底放弃此行本意,竟然点头拜别,被曹节叫住。
曹节起身,在书架后面的柜子里找出十几卷竹简,用布条扎好拎给曹操:本来想要你父亲转交给你的,既然你来了,就直接交给你吧。
曹操不知道是什么,疑惑地看着曹节,曹节目无表情,也不解释。
曹操拎着竹简,转身走出门,在家仆的带领下,消失在廊檐里。曹节给曹操的都是顿丘县告曹操执政期间的状子。曹节压而不办,将奏折全部带回家,想要借此跟曹嵩表功。没想到还没等交给曹嵩,曹操倒不请自来。
曹操走到门口,一辆马车驶来。曹操坐在车里,将竹简放在膝盖上,见过曹节的心情不是滋味。曹节经验深厚,涵养丰富,能掌控大局,照顾人无微不至,还能保守秘密,体谅他人。不但是好官,还是个好下属。现在能明白他凭什么能获得皇帝信赖。
曹操突然觉得,除了少一点同情心以外,曹节的言谈举止,他那从容不迫,临危不乱,娓娓道来,细声慢语,还有柔软中不缺失的坚硬,很像祖父曹腾。
和曹节这一见面,像巨石放在曹操这块一直浮在水面上的小舢板,突然沉重了很多,也沉稳了很多。他隐隐感觉曹节当今朝中第一把交椅不是浪得虚名。这不能怪皇帝偏听偏信曹节,要是换自己被曹节伺候左右,也会被他同化。
至此,令曹操佩服的人当中有多了一个——曹节。
曹操拎着竹简回到家,被曹嵩看见,问他去哪里了,拎着什么。
曹操不想让曹嵩知道他去找了曹节,掩饰说去了太学同学那儿,借些书籍来看看,便进了自己的屋子。
曹操进屋,把竹简放在席子上,突然想到打开看看,没想到竹简里的内容是顿丘县豪强直接写给皇帝的告状奏折。他在顿丘所做的那一切,都被颠倒黑白,造谣中伤,还请求皇帝将曹操杀头,将曹家灭族,为顿丘“冤杀者”平冤昭雪。
曹操感觉脑袋沉重,全身热血全部阻涌进脑门,呼吸急促,视线模糊。打开一篇,再打开一篇,最后将竹简或布帛全打开,都是顿丘告他的状子!曹操疯狂地将竹简扔在地上,愤怒地狂叫:造谣!污蔑!
曹嵩闻讯赶来,看到满地散乱的奏折。当曹嵩问清楚曹操是去找了曹节,这些奏折是他交给曹操的。感觉就像在一条四处分叉的小巷内骑马急速奔跑,曹操时不时窜出来,令他毫不防备,将他撞得个人仰马翻。
曹嵩指着曹操一边哭一边骂:我还指望你保护我,还不如早点悬梁自尽,到那边陪你祖父算了。
曹操几乎没听见曹嵩在骂什么,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第二天便病倒了。对于官场,曹操心灰意冷作赋四句:不辞千种苦,敢赴万般难。而今遭污蔑,方知有奸险。
曹嵩待罪在家,不敢前往曹节家为曹操讨说一二。只能写信责怪曹操鲁莽无力,并在信中给曹节顿首再顿首。无论曹嵩如何诚恳,曹节就是只字不回。这个年,曹家在无比的绝望和忧虑中煎熬。
雪一直下着,下着,一直连续到正月初二。
公元178年,曹操的父亲和忘年交桥玄,都迎来了好运。
首先是桥玄,从光禄大夫一职一下子跃居三公之首。再就是曹嵩,官复大司农,发还被封存宅邸及财产。
曹家重新翻身,曹嵩的故旧知交都来庆贺。曹嵩全不放在眼里,而是直接前往曹节府上谢罪,包括曹操私自来找曹节。曹节只轻描淡写地应着,喜怒不形于色。不论他是高兴还是生气总是用非常稳定的语调,这给交谈的对方增加无形压力。
曹嵩走上大司农位置,却没办法解决曹操的问题。
有了上几次曹操给皇帝进“鲁莽、罪恶”之言的前车之鉴,曹节很不看好他。
不过有一样倒令曹节佩服,顿丘民意代表送来的承情表,还有上缴的税赋,能将顿丘那个乱了一百年的烂地方治理得出成果,说明曹操将太学所学知识运用得还不错。不过,曹节认为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沉淀,干脆先将他雪藏一段日子吧。
重拜议郎心却冷
曹操以为自己是帝国不可或缺之才,曹节却认为他可有可无,要是曹嵩子嗣多的话,没准办他个死罪也是正常。至于何时启用曹操,得看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想明白”。
桥玄升任太尉,除了皇帝和大将军,这是男人谋得的最高职位。如今大将军缺位,桥玄就是东汉帝国一人之下之人。
过去还指望给皇帝进言,能获得晋升机会,或者能对国事有帮助。如今只要朝中有曹节在,他就别想越过曹节给皇帝进言。还有顿丘带给他的伤害,曹操最怕遭到别人冤枉,何况是那么多人集体冤枉他,这令他积聚了更多的愤怒,对宦海的深不见底显得畏惧到恐惧。过去在顿丘那么呕心沥血,竟然遭到无情的打击,甚至是丢掉性命的报复。使得他的情绪跌落到冰点以下,心情和这冬天一样冰冷,好像等不到遥遥无期的春天。
丢了官位,不能进言,连仅有的出路也被堵死。
桥玄虽然在名义上位极人臣,但实权并不大。
桥玄坐在太尉府内,想到自己受到排挤和打压时,他的忘年交曹操都会来安慰他,陪他喝酒。
如今他“桥大公子”飞黄腾达,自然不能忘记曹操。
桥玄派人驾车带着桥玄的一片竹简去请曹操,竹简上写着:吾今得意,想见挚友。对饮数杯,不醉不归。
曹操还在病中,无精打采。把竹简接在手里看,看着看着笑起来,还“吾今得意”,真是老顽童,高兴和不高兴都表露无疑。
曹操步行前赴太尉府,和桥玄对坐痛饮。桥玄看到曹操原本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体,如今却瘦弱病柳,慌忙问:是谁把我们的“小曹青天”折磨成这样?
曹操鼻子一酸,在桥玄对面跪坐,手扶着席子,低头叹气:顿丘豪强告我的刁状。
桥玄一听大笑:嗨,我还以为多大事。他们都是一群恶犬,咱们伸手打了人家,还不许他们叫唤几声么?
曹操看着无谓的桥玄,心中不平:可他们颠倒黑白,存心陷害。
桥玄给曹操倒上一杯上好的“京都酿”:做官这东西,就像行走在原始森林,我从未指望能安全穿越。这里面到处隐藏着虎、熊、罴,还有毒蛇、暗箭……如果你想要做官,就该有十二分的胆量和毅力,还要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
曹操点头叹气:那我就绕着走,或者干脆不走了。
桥玄不快地看着曹操:那你也太脆弱了,你知道你这像什么吗?
曹操望着桥玄,摇摇头。
桥玄说:就像学步小儿,摔倒就不想站起来走路。
曹操羞愧:可是……
桥玄想,曹操还真有自己当年性格。谁说三句不好,撂挑子就不干,这都是不缺吃喝造成的。
桥玄看了看恼闷惆怅的曹操,看来这个年轻人受到的打击确实不轻。改用解劝的语气:来来来,三杯酒下肚,什么烦恼都灰飞烟灭了。这是我的养生秘诀,轻易不要兜售他人。
得意的“桥大公子”和失意的“曹大公子”拥炉畅饮。桥玄举杯,得意洋洋:我说过我会咸鱼翻身吧,我现在可是三公之首。
曹操尴尬举杯,苦笑: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桥玄毫不在乎,头一扬:你还年轻就已经是“曹青天”,不要着急。官场就像逐浪,一波起一波落,失而复得的滋味——更妙。
曹操被桥玄说得喜笑颜开。
两个“大公子”对饮,一杯又一杯,在酒杯起落中,诉说心中块垒。这样的倾诉方式,是人都需要。
桥玄举杯一饮而尽:我能活这么大,是偷来的寿限。老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故友知交都离我而去,眼看着他们被太监杀害,却无能为力。当年大将军窦游平、太傅陈仲举,还有李元礼,都因为正直死于非命,连尸首都难归宗族墓地。像我这样的人能活着,多亏在家务闲,要不然坟上的树也该长得比这屋顶高了。
桥玄举杯一饮而尽:如今当上太尉,就要告慰死者冤魂。
曹操终于明白深藏在桥玄心中的夙愿,也说出了曹节偷走奏折的经过。丢了县令,不能言事,庸碌无为,犹如等死。
桥玄记在心里,他决定帮曹操恢复议郎职位。至少能让他上书言事,解决曹操忧心国事的基本诉求。
公元179年二月,桥玄当朝举荐曹操:能明古学,征拜议郎。
曹节本来要雪藏曹操,没想到半途蹦出个桥玄帮了曹操的忙。世事如道路,总能峰回路转。
由太尉桥玄举荐,皇帝也对“那个叫曹什么的”并不陌生,当即同意。曹节无奈,只好任由曹操当上议郎。
曹操被朝廷征拜议郎,和他的先生蔡邕同属光禄勋议郎官署,掌顾问应对,无常事,年俸六百石。无论曹操俸禄高低,对曹嵩来说,都是个安慰。
议郎一般都挑选贤良方正之人,当时最少有三百多个。差不多也就是用于安排没有出路的知识分子。至于言事上书,国家大事根本不需要他们掺和。如碰个灾异、天象什么的,可以发几个无关痛痒的议题,让议郎们感觉他们是被需要而存在即可。
曹操从此可以直接向皇帝上书言事,参政议政。他感谢桥玄,至少能给他辅助皇帝革除弊政的希望。
曹节给曹嵩提出最高指示,对曹操加强管教,如今在京城,人际错综复杂,高官如云。比不得过去在顿丘,可以任由他胡作非为。最好不要谏言,就当国家拿六百石俸禄养着你。
曹嵩得令,知道有难度,但也不能不说。当晚跟曹操交底:你就当国家拿着六百石俸禄养着你,不要真的就谏言,说了不该说的话,对我们没好处。要知道祸从口出,我们已经经历一次打击,不能再有所变故。
曹嵩至今还非常后悔当初随便就说曹莹未婚一事。
曹嵩眼看着曹操的痴病又上来了。曹操很不快地皱眉说:这又是那位曹大长秋给你的指示吧。何必要我拿着俸禄不进言?干脆让你当活死人似的养着我。还有,俸禄也别要了,反正父亲也不缺那几个钱。
曹嵩断喝:你当我在乎你做那点小事!你要是不改变你的脾性,想不通怎么做官,以后就别再做!
曹操冷笑:你们干脆给我编排个罪名,像“党锢”那样将我的项上人头搬家,岂不干净!
曹操的反问和依旧反抗的情绪,令曹嵩反感。看来还是那句老话,“跟谁学谁,学谁像谁”。这个“谁”当然是桥玄。
曹嵩的怨恨,不光有桥玄,还忽略一个人,他是谁?
情颓意废为哪般
曹嵩忽略的还有桥玄的追随者,绝世名儒——蔡邕。
光禄勋蔡邕这时是管理议郎的领导,在京城生活的一百多位议郎,不定时举行议会,对重大事件和突发事件举行议论,诸位交换意见,得出结论书写成册,向皇帝或有关部门谏言。
东汉有光禄勋议郎官署,十几间房子,一个大厅,能容纳三四十人同时召开会议。有事议事,没事可以闲聊,反正一百多个议郎,除了大小洗漱假期,每天总会有人过来看看。
太学的教授们也是光禄勋议郎官署的常客,其中就有大儒卢植、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蔡邕、杨彪、韩说等,刻石经同时,他们还主持修史等工作,在东观校对《五经》记传,补续《汉记》。
曹操一进门,就见蔡邕、杨彪、赵岐、韩说等坐在大厅内,谈论王甫的养子王吉在沛国为相滥杀无辜、倒行逆施的恶行。见曹操到来,都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
他们知道曹操也在顿丘一下子就杀掉十七个人,这其中就算大多数是恶棍,难免杀伐太重。
曹操在顿丘勤劳惯了,没事做就难受。每天只有他跟蔡邕等少数几个人坚持上班,定点到光禄勋报道,到时间再离开,风雨无阻。
诸位知道曹操在顿丘的一些传闻,便询问顿丘的风俗、民情、政教、黄河水患等。谈到顿丘,曹操坐而忘时,更多时候主动找话题,聊以打发困苦时光。
除了蔡邕,那些人当中还是有人认为曹操是“宦党”。尤其是深藏不露的曹嵩,把持大司农职位多年,难道真的是因为他“能干”吗?难道真的是因为大司农职位缺少不了他吗?他和曹节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只是没能抓住证据而已。
桥玄和蔡邕秘密部署,准备一举扳倒王甫、曹节、董腾等太监,为窦武、陈蕃等翻案。
自从曹节无情鞭挞了曹操之后,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和看不透也看不懂的官场暗面,反而学会了沉默。曹嵩本来还不知道怎么驾驭曹操,堵住他这张嘴。没想到曹操自己倒老实起来。看来他有点“入道”,知道官场险恶和错综纠结,不敢轻易开口讲话。
其实还有其中原因,曹操每在议郎官署听众大儒们议论国家大事,是听一次自信心就受打击一次。
大儒们所议论的都是有高度有层次的国家大事,处理问题圆通谨慎,没有十分的把握,从不轻易把自己暴露在风口浪尖。
回想他在顿丘写的“二柄论”,不但太监们不高兴,就是士大夫也没人高兴。真要是那篇奏折大白于天下,他曹操将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到时候连皇帝也饶不了他,觉得他破坏君臣关系。
曹操越想越害怕,暗中将那篇凝聚他心血的“二柄论”,抛进炭火,付之一炬。就连烂熟于心的内容,也不愿再去回想。
当曹操向曹嵩感谢救命之恩,检讨自己写的那些奏折纯属幼稚和愚蠢至极时,曹操以为父亲会高兴,会感动。
曹嵩感到纳闷,为什么听到野驴儿子迟到的歉意一点也不感动?
还是那句话,知子莫如父。
过去令曹嵩感到烦恼的,是曹操的锐气和锋芒。现在令曹嵩感到为难的,是看到他身上这些特质的消失。
他深知曹操不是他,不可能用他的“等”和“忍”谋取官职,求得发展。如今失去他的锋芒,恐怕又要陷入另一个极端——颓废。
曹操将在别人的生命旅途中总结教训,用以完善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活生生遭受迫害的例子即将上演?
狂风暴雪摧春意
曹操在受到曹节和曹嵩的双重打压之下,对国事产生颓废之意,连当议郎好好向皇帝言事的心思也消失了。人生的年轮好像就此停止不展,绝望地经历着生命中的漫长冬季。
严冬总少不了暴风雪的光顾,曹操和诸多士大夫们很快卷入其中。他崇拜的忘年交、恩师们决定向太监开战!
三月,曹节得到密报,以桥玄为首的士大夫们秘密谋划铲除“阉党”。
不管这消息是否属实,太监们都如临大敌。在太监们看来,士大夫们如同轰不跑的狼群,刚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又龇牙咧嘴地涌上来了。
曹节等人深知他们自从幽禁窦太后、挟持小皇帝刘宏开始,干的就是掉脑袋的买卖,只要倒台就会逼命,不能坐等危险上门。
擒贼先擒王,他们将刚当了四个月太尉的桥玄罢免,降为闲职太中大夫。让太中大夫段颎跟桥玄的位置调换,成为太尉,也成了保护太监们的一道坚实屏障。
尽管蔡邕才华绝代,举止文雅,却从未改变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本性。也许还是跟谁学谁的缘故,极具自我牺牲精神,是蔡邕鲜为人知的重要品质。
桥玄突然被撤职,蔡邕单枪匹马披挂上阵,向太监们宣战。提笔挥就《十事》。他绕过曹节等盘查,秘密托付亲近士大夫的中常侍吕强,直接送到刘宏手中。
刘宏平时没时间看奏折,只在如厕时拿些大臣们挑灯夜战精心写就的奏折当闲书看,利于通便。
当他看完蔡邕的《十事》时,深深叹息。不知道是对奏折中所提之弊无能为力,还是认为蔡邕不识时务。
刘宏起身穿衣服。曹节才偷偷看到奏折所述一二,事后又想办法偷来跟左右党羽细细查看。被蔡邕弹劾的人都对之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他盛名当世,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奏折上递后,蔡邕像曹操当年等待公车那般,度日如年地等待皇帝的秘使找他谈话。可等来的却是被关进洛阳北寺狱。
罪名是仇怨奉公,议害大臣,大不敬。获刑:诛杀弃市。
事情闹大,光禄勋其他人等也被传讯,不是革职就是查办,曹操属于“十事奏折”事件的小喽啰,罚三个月俸禄,在家待着,什么也不准说,哪儿也不许去。
曹节的对头中常侍吕强认为蔡邕无罪,请求皇帝从轻发落。吕强又例举蔡邕诸多功劳,刘宏也觉得蔡邕罪不至死,但曹节等逼迫日甚,下诏免除死罪,拔去胡子,流放朔方。
朔方属于汉和匈奴边境地区,战事不断。地处北方,苦寒贫瘠。又在黄河南岸,自然灾害不断。
曹节等选择这么个烂地方只有一个意图,就是让蔡邕以后别好好过日子,最好死在半路上。还加上一条,任何大赦天下的优厚,蔡邕及其全家不得享受。
蔡邕丢官没什么,流放也不要紧,只是念念不忘曾经跟卢植、韩说等撰补的《后汉记》。前面搜集资料部分已经完成,就差编写没有做完。突然遭到流放,前面上百人的数年辛苦将会白费。
蔡邕一家含愤上路,王甫指使阳球派人去追杀蔡邕。阳球部下被蔡邕的为人和道义感动,没有杀害蔡邕,也不会去复命,半路逃命浪迹天涯。蔡邕一家历尽艰辛,竟然奇迹般地活着来到离洛阳三千里外的朔方。
等待蔡邕被杀消息的太监们没想到刽子手逃跑,蔡邕到达目的地,责令阳球再想办法,要不然后果自负。阳球无奈,又贿赂朔方的部主使加以毒害,部主使反而告诉蔡邕实情,为了不再招致追杀,全家秘密迁居到五原安阳县隐匿。
蔡邕念念不忘《后汉记》,托人上书,希望能继续撰写。终遇大赦,吕强说情,皇帝特许蔡邕回洛阳。曹节下令将之监视居住,继续编补工作。
得知蔡邕被特赦,曹操特地跑去跟桥玄庆贺一番,热切等待蔡邕归来,谁知半道有变。
九月间,蔡邕要回洛阳,五原太守王甫的弟弟王智特地延请郡中名流几十人一起为蔡邕饯行。蔡邕不阿奸患,席间得罪王智。害怕回京后再被王甫陷害,得太山羊氏相助,一路向南过黄河越长江,行旅六七千里,直到第二年七月,才逃亡到江南。如游鱼入海,改名换姓,隐居吴越杳无消息。
在洛阳苦苦守候的曹操和桥玄等人,不知道蔡邕在半道被歹徒劫杀,也不知道是否被太监们暗算,更不知道是否死于沿途自然灾害,反正是泥牛入海,音讯全无。这成为震惊洛阳的一桩人口失踪悬案,成为洛阳各大茶肆酒楼的头条话题。
就在这万般艰难的逃亡之旅间,蔡夫人临盆。蔡家多了一名日后和父亲一样名垂青史的女儿蔡琰,她的人生如同父亲的遭遇,注定不会平坦。
恩师惨遭陷害,官场如同山道与深渊,生死只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如此变幻莫测的政坛,蔡邕遭际不幸的悲惨命运,给了曹操深刻的教训。可这起悲惨事件给曹操留下教训,让他多动脑子,多存戒备之心了吗?
无可奈何议郎心
曹嵩来曹操的书房气急败坏地说:这事明明没你,为什么还要承认跟你有关。呆子都知道下雨往家跑。谁像你,有事不想到躲,还偏要往上凑。
曹操坐在席子上,斜看站在门口的曹嵩。阳光从曹嵩身体外围射进来,晃得曹操眼晕。
曹操重新看着面前地砖,沉默不语。
曹嵩指着曹操:既然三个月不让你出门,你就给我好好在家反省。
曹操还是不说话,一动不动。曹嵩知道曹操这是在犯倔,哀叹几声,朝院外走去。
曹操在打腹稿,他不能眼看着蔡邕受难,而他什么也不做,这样他会看不起自己的。他要抗争,要为他申辩。
曹操不愧是蔡邕教出来的,他跟蔡邕犯了同样的错误。以为天下皇帝最大,他们能借助皇帝声张正义。
随着蔡邕被贬黜,桥玄被罢免,司徒袁滂停职,调大鸿胪刘郃为司徒,司空袁逢遭免,太常张济为顶替。三公位置大洗牌,撤换一拨太监们认为靠得住的人担任要职。
司空张济乃日后曹操在宛城看上的张绣寡婶的丈夫,如今是堂堂朝中一品大员。小小的议郎曹操怎么能想到日后也会当上司空,竟然跟张司空的小妾来一回生死纠葛之爱恨情仇。
蔡邕被迫害,三公遭废黜,朝中士大夫人人自危,再也没人敢上书弹劾太监。
身为桥玄和蔡邕的学生的曹操,却毅然向皇帝上奏,通过桥玄转交上去,陈述朝中弊政,为大将军窦武和太尉陈蕃、光禄勋蔡邕等人鸣冤叫屈。认为他们才是一心报国,遭奸人陷害。
曹操的奏折,皇帝没看到,曹节倒是看到了。他面色灰黑地说了一句:阳关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去投!
曹节将曹操的奏折摔在地上,走上去狠狠地跺脚踩坏竹简。要不是跟曹嵩一起贪污,早就一口气将曹操的人头吹落。如今紧要关头,不便再生事端,曹节决定先咽下这口“乌龙气”。
人一旦缺了什么,就希望在另一方面补偿自己。太监在生理上无法自救,便在对权势和财富的欲望上,强烈到变态。经验证明,只要抓住人事权,诸样好处便可兼得。
“宦党”刻意挑选的新三公具有人事举荐权,已经被曹节控制。
不知内情的人以为三公举奏偏袒,只要谁送礼多,他们就举荐谁当官,这对于朝政相当不利。其实那些礼物都送到宦官家里去了。
送出去的礼总要收回来,这些靠送礼走上仕途的官员,能轻易放过敛财的机会吗?能不压榨百姓的血汗吗?
各地方乃至京都对三公此举颇有怨言,一时间状告、弹劾三公的奏折数量猛增。所有这些奏折,皇帝不可能每一封都亲自看,便由数位太监先行挑选。曹节关照各位,尤其不能放过曹操等人写来的奏折。曹节因为曹操的问题,跟曹嵩日渐疏远,可他有太多的秘密被曹嵩掌握,不能翻脸。
三公不满曹节等人删改举荐名单,为了名誉想出一条妙招。召开公众见面会,提前公布被举荐者名单。也许这下该有了跟士大夫为伍的曹操了吧?命运有时候显得很顽皮,对于曹操这样的人,命运总喜欢在他身上排练恶作剧。
三公为了避嫌,专门举荐天下寒士。曹操属官家公子,当然没他的份儿。
说真话的曹操和会说好听话的曹嵩,两人的运气完全不同,曹嵩受到太监和士大夫阵营的欢迎,曹操却遭到两个阵营的排挤。
无论从曹节的“制裁”到三公等人的有意回避,曹操都擢升无望。无论曹操上书多少,如同挥拳打空气,得不到半点回应。渐渐地,曹操对谏言献策失去兴趣。他终于明白,皇帝用议郎,并不想听真话,朝政还容不得他这样卑微的底层士人插嘴。议郎的作用,也就是对突然出现什么流星光顾大地,发洪水,闹地震,母鸡打鸣,男子生育这样的灾异和怪异之事加以评价。
曹操下定决心,坚决不对毫无意义的征询进言。
曹操感觉政教日乱,大势难违,豪猾益炽,多所摧毁,对不能匡正时弊,无法撼动宦官强权感到绝望。从此再也不向皇帝谏言,连光禄勋府也不去了,做个由曹嵩去替他领俸的“尸禄”而已。
这场对峙,失去了蔡邕,丧失了整个光禄勋府众,作为旗手的桥玄,会不会就此束手?
宝剑出鞘诛魔首
“曹大公子”对前途感到绝望,每天找三朋五友喝酒聊天虚无度日。“桥大公子”却坐不住了,他已经酝酿很久,要跟太监们决战!
桥玄曾在太尉任上提拔阳球当司隶校尉,打算跟他上下呼应,一举扳倒王甫和曹节。曹节等嗅出端倪,轰桥玄下台。
曹节、王甫父兄子弟都当上卿、校、牧、守、令等职,他们的集团在全国大多数地方做官,所在地任上不是贪污就是暴政。尤其是王甫的养子王吉,在沛国做相时相当残暴,甚至到了变态的地步。所杀的犯人,大多采用车裂之刑,然后把尸块用铁丝串联起来绑在车上,后面插着他所犯之罪,由当差的押着车到各郡县巡展。遇到夏天,尸体腐烂。就用绳子绑着骨头吊在车上,百姓看后大为惊骇。
王吉在任五年,滥杀无辜,专门避开豪强,专挑拣没有权势和后台的人家欺负。可怜那些小中产阶级,重罪杀头,小过错也杀头。动辄连三族,诛六亲。
阳球让管理洛阳大区治安的京兆尹杨彪查抄到王甫的门生,在洛阳藏匿的国家财产七千多万钱,杨彪向阳球告发。此案捅到时任太尉段颎那里,他既不能得罪王甫,更不愿意结怨士大夫,便以日食的借口,自求免职。段颎主动下台,剥掉王甫的屏障,他还没意识到危险将至。
阳球当庭向皇帝禀告案情,上奏王甫、段颎、于登、袁赦、封羽等相互勾结,互为党羽贪赃枉法的事实。
皇帝少时在河间老家生活清苦,知道钱的重要,即使当了皇帝,也是爱财胜过爱江山。王甫平日唯唯诺诺,没想到竟敢贪污国库达七千万,岂不令皇帝雷霆大怒?
皇帝不顾及曹节和王甫的意见,当即拍板捉拿王甫门生。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罪恶令皇帝难以容忍,主要是因为他们竟然敢贪污国库七千多万钱。阳球掌握的证据确凿,犯罪事实清楚,皇帝当即批复将他们逮捕下狱。
阳球将王甫、段颎等逮捕,收入洛阳北寺狱。另外还到沛国、永乐等地羁押回王甫的两个养子永乐少府王萌和沛国相王吉。
阳球亲自审问王甫等的罪行,血案累累,可谓五毒至极!王萌曾经当过司隶校尉,大骂阳球:你小子曾经伺候我父子像一条狗一样,今天竟敢欺负主人?
阳球要人用泥土塞住王萌的嘴,让差人轮番暴打他,王甫和两个养子都死在乱杖之下。
段颎本来只是为了求家宅平安,没想到受牵连落入大狱,羞愧交加,在狱中自杀。
阳球愤恨王吉过去对沛国无辜被杀害的人用车裂之刑,也效法王吉,将王甫的尸体用五马分裂后,分块悬挂在洛阳夏城门上示众。将王甫的财产全部充公,妻妾子女都迁徙到边境,永世不得回转。
阳球以王吉手段治王甫至深,但他却太过残暴。
桥玄和阳球取得阶段性胜利,曹节本以为丢车保帅,甩出王甫能保住他的平安。谁知桥玄等人想要乘胜追击,下一个就是曹节。
老奸巨猾隐藏得非常深的曹节,能否躲过此劫?
厮来杀往为哪般
王甫被杀,曹节为顺帝刘保的遗孀虞贵人送葬时看到王甫的尸块被胡乱地仍在路边。天气渐热,尸块上停满苍蝇,一两只野狗在啃噬尸体。
想想当年王甫和自己共同保护年少的皇帝、幽禁窦太后、诛杀大将军窦武等一件件往事,昔日并肩兄弟,今成野狗之食。曹节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曹节想要为王甫报仇,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一入皇帝内宫,便跪在地上说他看到的路边惨状,以及阳球胆大妄为,不把皇帝看在眼里,还扬言要打击全洛阳高官贵戚的细节一一陈述。皇帝已经被曹节说得抛尸路边的场面掩鼻,又记起王甫昔日功德,自幼文章聪慧,明辨是非。王甫的功劳,他怎能翻脸就忘?
曹节一番煽风点火,搅动皇帝迁怒阳球,乘势提出处理意见:阳球实在太残暴,过去曾经是三府连奏的罪人,按道理应该免去官职。因为他在九江立下小功,才擢升任用。可这人喜好出名抢风头,最爱名显当世。司隶府需要沉着、冷静之人掌权。不是谁施展个性、捉取名声的舞台。希望皇帝您将阳球调离司隶府,以免助长荼毒暴虐。
曹节这番话,看似没有直接告状,这也就是对刘宏和皇权深刻了解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皇帝不喜欢什么?不喜欢有人跟他抢风头,在他脚下树名望,博取号召力。阳球可以替皇帝行使杀伐大权,但不能代替皇帝树立名声。
曹操曾上书的“二柄论”,不就是赏与罚吗?
刘宏当时御批,将阳球调离司隶府,到卫尉府当差。
曹节本来想奏死阳球,但想到阳球刚为刘宏铲除王甫,算是有功,一下子一棍子打死,刘宏的心理上过不去,于是退一步,建议将阳球调到卫尉府。先等等,以后有机会再扳掉阳球。
曹节派尚书令召阳球来殿前受诏,阳球还以为皇帝要嘉奖他,或者有什么新的任务要下达给他,没想到是调任他到卫尉府。
皇帝在座,曹节站在旁边,代替皇帝降诏。阳球跪在殿下,要求见皇帝,急切地叩头说:我没有什么清高的德行,只是皇帝的鹰犬。虽然诛杀了王甫父子,他们都是狐狸小丑,还不足以宣示天下。如果皇帝给我一个月时间,一定会让豺狼鸱枭就地伏法。
刘宏听说他还要大开杀戒,而且还说什么宣示天下,完全相信了曹节的话,更加坚持原先的决定。
曹节再三喊:阳卫尉接旨。
阳球拒不接旨,大声求告刘宏给他一个月时间,连连用头撞击台阶,直至鲜血直流。
曹节断喝:阳卫尉难道想抗旨不尊吗?
阳球痛哭,额头鲜血直流,没办法只好下拜接旨。
阳球倒下,桥玄失去了实施计划的有利条件。
太监阵营权势重新鼎盛,曹节典选的人才并不是处处不好,比如只要曹节等人委派的官员,都积极向国家交纳租税,钱财货物明显多于他郡。皇帝每天在宫里,看不到细节,只需要这些官员的业绩报表就足够。历史记载,曹节以太监身份破天荒地荣任尚书令。
尚书令掌管全国典选人才,而曹节是太监,可见他曹节的位置显要,太监身份的尚书令又荒唐到了何等地步。
从此以后,曹节委派的官员纷纷忙于交纳财税,压榨百姓,民不聊生,官员们为了贿赂之用,中饱私囊、贪污受贿,财富急剧聚拢到官府和国库,京都国库从原先的一百三十多座增加到三百多座,帝国经济呈现假象繁荣。午后!书社。
其实是地方官府搜刮全国民财,夺财于民,形成财富倒挂。民众处于水生火热,一场震惊古今的大规模农民暴动已在酝酿。
原本哪边都不待见的曹操,又遭逢曹节掌握尚书府,仕途更加渺茫。另外,曹节知道桥玄是阳球的幕后指使,曹操和桥玄混在一起。
被雪藏的厄运,仍旧继续。
国库丰盈,曹嵩忙得不可开交,大司农一职稳稳当当,自然想到儿子曹操的前途,每次谈到情浓时,曹节只象征性地问问小儿子曹德的学业可好,绝不提大儿子曹操的情况。即使曹嵩寻机提及曹操,曹节也是转换话题,曹嵩只好将话头咽回去。却又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曹节这般不看好曹操。
于公于私,曹操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与失败,生活又回到无所事事的少年时光,难道就这样坐以待老?
而今方知丹心在
曹操像被摁在冰面下的葫芦,一直在寻找出路。在失去光亮的人生旅途中,忘年交桥玄再次为他燃上心灵之烛。
曹嵩似乎对曹操不闻不问,每天忙于政事。
曹操的家庭结构跟大汉帝国经济一样,产生倒挂。年过五十的父亲忙个不停,年少的儿子无事可做。
曹操感觉孤单,心情郁闷,现在就缺像“党人”那样遭到三府连禁,就差在三府备案,除此之外,感受相差无几。
这段时间桥玄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为阳球一事,再次病倒,整日不上朝,虚领俸禄而已。
桥玄日渐衰老,铲除王甫,曾经的知己段颎自杀,左膀右臂阳球遭到贬职,蔡邕流落江海。爱子遭到劫杀,膝下孤单,成晚年遗恨。如今三公串联,明目张胆地跟尚书令曹节共举送礼奉迎之人,不乏士大夫们跟太监暗中勾结成党羽,旁人很难触摸权柄。
曹操在京都谋求发展,显然没有出路。
桥玄决定帮助曹操,从另外的途径获取晋升机会,而且要快。
桥玄家的仆人桥贵来找曹操,说桥大夫病得厉害。
曹操急急地来到桥玄家。
初夏阳光充足,午后闲闲,桥玄要人将矮榻搬到中庭,斜靠在榻上,睡在阳光里,旁边还有一壶糟茶,几碟点心,其中有曹操爱吃的洛阳芝麻素酥。曹操知道这是桥玄为他准备的。
桥玄看到曹操到来,立刻高兴得坐起来:哟,这么快。
曹操细心打量桥玄,满头白发,只有几处略微花白,胡须也全白。脸庞瘦得陷下去,腮帮子突出得厉害。满口白牙也少了几颗,肩膀瘦弱得撑不住衣服。
曹操担心他真的哪天会倒下。曹操关切地问:先生,您……还好吗?
桥玄见曹操这么关切自己,不禁微笑:放心,我还死不了。
桥玄如此这等没有忌讳,曹操微笑。桥玄喝一口茶继续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斗倒王甫是我主谋。不过,才只扳倒了王甫,还有曹节未动,我心不甘。他们相互勾结、迷惑皇帝、幽禁太后、诛杀大将军窦武、制造“党锢”之难,使全天下士子几千人蒙受禁锢之苦,百姓流离,水深火热。王甫已经伏法,曹节不死,我怎么能先走一步?我要是年轻力壮,一定会刺杀他,为民除害,为国除奸!
曹操越听眉头越紧,呼吸越急促,什么?原来桥玄竟然为被冤杀的“党人”做了那么多?
桥玄要桥贵把他书案上的一个黑布袋子拿来。桥贵应声而去。桥玄对曹操说:我想,你不能做官,是我连累了你。
曹操摇头: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多虑了。
桥玄摇头:你就别安慰我了。老贼已经盯上你。你还没有真正出名,想要重新做官,如今还有一条路。
曹操问:什么?
桥玄认为曹操既然丢失官途,就从民间找出路,让他闻名天下,给曹节等人压力,从而得到再次任命。
桥贵拿来布袋子,桥玄接过来交给曹操:里面是一封我给你写的推荐信。你带着它去汝南平舆找许子将,让他给你出个好的评语,令你在士大夫中有名望,将来好做官。
曹操捧着布袋,桥玄说:你别看,直接将它交给许子将就行。
曹操收好桥玄的推荐信,苦笑摇头。许子将的月旦评,能斗得过曹节吗?曹操犹豫到底去还是不去汝南,袁绍去官后回汝南为父母守丧,倒是可以去拜访他。作为儿子,要出门去哪里,自然先得请示曹嵩,曹嵩坚决不同意,人家守孝,你大老远跑去打扰算怎么回事?
上次说了就被拦住还遭到一顿奚落,这次如果再说肯定不让去。曹操没有说出受桥玄之指点前去拜访许劭搞什么“月旦评”。朝廷重臣的儿子去找什么私学先生给什么评语,简直是笑话。
曹操直接给曹嵩的理由是:如果再在家里待着,我会疯掉。
曹嵩想想也是,刘春怀孕数月,丁蕙死活跟曹操貌不合神也离,曹操宁愿跟有孕在身的刘春行房,也不愿沾丁蕙那从头发冷漠到脚板底的身子。还不如放了他出去溜达,好让刘春安心待产。
曹操获得允许,跟对门袁绍家要了他老家的地址,带着桥玄的青玄剑上路。临别时,刘春久久凝视曹操,像要将他的一毫一发永远铭记。曹操一匹快马,一袋干粮,一些钱财,一个人,一把剑,一封推荐信,出洛阳城南门一路向南。
曹操此去,情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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