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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扬威顿丘

  曹操被太监们从洛阳北部尉调离,前往极乱之地顿丘。曹操憧憬能在顿丘实现他的报复和理想。曹操在任上惩豪强、访民意,建公学、治水患,使得顿丘民风顺轨,被百姓誉为“曹青天”。即使他干得再好,也难逃“杀伐太过”的恶名。豪强们怨声载道,想方设法将他置于死地。曹嵩因曹操主动给国家交税,被朝廷嘉奖为“教子有方”,眼看曹操能扛得过各方打击,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使他必须离开?要去狼圈上任的“羊”县令

  殊不知,那是他即将遭受另一轮风雨之地。

  公元175年新年一过,正月十六,顿丘令曹操上任在即。他特地去了金乌巷九号门外看了看,在他的记忆中,好像祖父从未离开。

  曹操摸着锈迹斑斑的门环,心中默念:祖父,我就要远赴顿丘了,那个地方到底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还能平安回来,就来看你。

  昨晚,曹嵩照例给曹操上了一堂“为官秘诀”长课,说什么为官者每换一个职位,如同蜕一层皮,尤其是上来三脚是否能踢得好,关系到以后的工作开展,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很多都是出于紧张和急迫,你一定不要虚张,要看准形势……如何巧妙周旋,处理得当,力争不得罪任何人……说到最后,曹操竟然坐着睡着了,这让曹嵩很是愤怒。大骂他都二十一岁了,还不知道如何做官,更不懂做人!

  曹操辞别唠叨的父亲和妻妾儿子,一辆轻车载着他和一些书简,带着六个随从上路。出洛阳北黄河大桥,沿着黄河北岸一路向东直奔顿丘而去。

  达官贵人们终于用软办法将曹操这根“学生官”钉子拔除,蹇硕叔父的家人伙同其他十数个被惩罚过的贵戚们,带着数百号家丁,亲自拿着棍棒,将北部尉廨重新砸个稀巴烂。

  从此再没人敢来北部尉任职。

  朝廷只好将北部尉府取缔,曹操成了最后一任。

  洛阳北部混乱依旧,黑暗依旧,富人们重新回到天堂,穷人们再次进入地狱。能搬家的穷人搬走,没条件搬家的穷人也只好拖儿携女离开洛阳北部。

  最后一任北部尉当了顿丘的县令。

  曹操却被那帮豪强打进真正的地狱。

  曹操一走,一家子除了快到五十的曹嵩,就留下有五岁的幼儿曹德和尚在襁褓的长孙曹昂,剩下的都是女流。

  曹家的新生力量被外遣,曹嵩的心被掏空。他更多时候愿意在为曹腾的灵位换新做的餐食时多坐会儿。信仰祖宗有神灵的曹嵩,坚信曹腾仍旧是他最忠实的依靠。

  这么多年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的父子对抗的生活,曹嵩好像已经习惯。如今,曹操一下子走了,又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是全国闻名的四大乱地之一,怎不叫曹嵩牵肠挂肚?还有令他担心的是,昨晚坐麻了双腿坐疼了腰找曹操长谈时,他竟然不断起身找东西。事实证明那些东西他并不需要在他们谈话时寻找,分明是为了摆脱或者打断他的好意。直到最后,也并没能从他眼神中看到他已经弄懂的含义。看来他对老人家的忠告是水火不进,刀剑不入。

  这样早晚要吃亏的,曹嵩无奈地想。作为久居官场和深知儿子秉性之人,曹嵩竟然为顿丘当地人担心起来,不知道他要将那一盆水搅和成什么样。

  年仅二十一岁属羊的曹操,抛家别子、拜别老父,投身顿丘那座存在上百年的狼圈,他能力挫群狼,在顿丘站住脚吗?

  曹嵩越想越烦,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自责,都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无能,没给儿子找个好差事。

  前路渺茫,仕途漫漫,年少情切的曹操,能做好顿丘令吗?

  他将如何发挥他的卓越才华,显示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曹大公子”做派?

  曹操跟父亲商量,要人将商鞅、申不害、韩非子等法家著作摹刻带走,说是要去顿丘任上学习。

  临走前特意拜别桥玄,桥玄竟然把他那把除了见皇帝,从不离身的青玄剑送给曹操,说我已经老去,总该有人佩戴它。你此去顿丘险恶重生,但愿它能保护你。

  青玄剑对于桥玄的意义,曹操当然明白。他没想到桥玄会将他钟爱了一辈子的宝物送给自己。曹操慌忙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接过青玄剑。

  曹操接受了十多年的太学教育,学习的却是上千年以来的典籍。他们所学的书本知识几乎与现实割裂,这恐怕就是士大夫阵营在与太监和外戚博弈时悲剧所在。

  就像太监们曾经想要入主太学,最后也知难而退一样,他们和皇帝、外戚才是真正跟随时代改变而改变的人群。

  皇帝和时代都在改变,太学大多数的教学内容几百年来却没什么变化。

  曹操始终坚信,天,不是谁的天,地,不是谁的地。谁要违反规律,自然要遭受打击和失败,即使想要打碎早已存在不合理的事物,也同样如此。

  曹操要出任顿丘令,消息早已传到顿丘,富户豪强们自然要派人将曹操的底细摸个清楚。

  曹操被通风报信的京官们描绘成极不懂事、爱出风头的学生官,豪强们临时召开紧急会议,曹操就要到任,我们准备怎么办?

  意见有三:第一,应该给曹操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顿丘人长几只眼;第二,还是拉拢他,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不爱财的官;第三,他要敢不听话,不配合,那就……

  三点意见获得一致通过,诸位举杯庆祝。他们以为来了个怂包,三条方案可以在曹操像个稻草人般站着的情况下,任由他们实施。

  曹操的车行驶在河北大地上,身后堆放着新刻的竹简,散发出清香。曹操摸着桥玄临别赠送给他的桥玄剑,思绪还沉浸在一对闻名洛阳的老少“大公子”惜别场面。

  桥玄动情地说:阿瞒,到了顿丘好好干,别有太多顾虑。这个世界就是正与邪的较量,就是看谁能高过谁。

  曹操不知不觉,坚定地点点头,以为自己还在回忆之中。马车在疾驰,他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青玄剑,从剑鞘中慢慢抽开一段剑身,青铜合金的剑身依然寒光闪闪。

  青玄剑和曹操承载着桥玄的期待——秉承正义。

  想要实现,何其之难?

  借钱保命当官难

  曹操调查的资料显示:顿丘地处两河沿岸,人人尚武,个个好勇,民风喜斗。

  三十多年间,一共调任和撤换了四十二任长官,其中四任死于非命,二十二任申请调离,十任被撤换,还有六任半夜挂印逃跑。

  顿丘境内自然灾害不断,人为灾害更多,官民冲突,集体械斗,杀人放火纯属平常,抢财越货理所应当。

  资料中还有十几位到顿丘调查民情和时任官员给皇帝和朝廷的上书,反映顿丘各个时代的民生状况,其中官民矛盾主要是当官者执法无能和执法不公。

  贫富矛盾主要集中在对田产的丈量和争夺上,富人仗势欺压百姓,穷人眼看着失去几亩薄田,倾家荡产。或者富人将难以耕种的土地租赁给贫民,等到贫民将那块地伺候成良田,富人就借口抬高租税,用以勒索穷人。很多穷人为了能活下去,只能卖身成为富人们的奴隶。

  如果有穷人生病、修缮房屋需要向富人借钱,利息一年翻到三十倍,还不起钱就只好卖身为奴,还欠下的债让子子孙孙来还,那就是穷人的子子孙孙只能成为富人的子子孙孙的廉价劳动力!

  在顿丘,只有两种人:富人和已经属于或即将成富人的奴隶的穷人。

  由于生存艰难,自然环境变化无常,穷人们之间为了争夺灌溉的水源、黄河和濮河岸边的水草放牧等问题,常常发生以宗族为单位,或者以里闾为团体的械斗事件。一年都要发生好多起,当地官府却无能为力。

  为什么这么多报告都被压在档案馆?为什么顿丘的事情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解决?惩治不公和罪恶,难道很难吗?是人都能判别的是非,难道官府执政者如此无能……

  曹操对这块陌生的地方有太多的疑问。

  正月清寒,黄河河道冰封,沿岸毫无春意。车轮飞速前行,曹操看了眼河上冰冻,重重地长叹,一百多年的历史记载,一百多年的顿丘弊政,如同黄河冰封。春天何日到来,黄河何时解冻,顿丘百姓已经经历了百年严冬,正在等待他前去驱散百年极寒。

  曹操心中燃起烈火!自古邪不压正!我倒要看看这帮为祸一方的恶人们长几只脑袋!

  曹操想到桥玄那晚给他的五个字:治乱用重典。

  曹操坐在车上边赶路边根据顿丘的情况,陆续总结出十条死罪令,后被顿丘地方称为:十诛。

  但想要促成这“十诛”,需要一定的武装力量。

  一是为了震慑当地富豪,二来可以在遇到需要抓捕和平乱的紧急情况下使用。

  就凭顿丘令下的主簿、功曹、仵作和捕快,还有十几个当差,显然不能满足需要。

  顿丘令一个月能支配的经费除去安家、办公、招待、修缮等,差不多也就二十两银子。想到要组成一支临时武装,钱从哪儿来?

  曹操慌忙要马车夫停车,六个随从也勒马停住,曹操赶紧写好一片竹简:父亲大人,今借黄金十斤,钱三万。

  曹操害怕父亲那个老抠门的不肯借这么多,在落款之前写上:借钱保命。落款:不孝儿孟德顿首。

  四名随从奉命快马返回洛阳跟曹嵩借钱。

  正月的河北大地,一片肃杀,黄河封冻,滔滔河水如同静止的黄玉带,静静躺在河床中。曹操没心思欣赏这等冬日景观,要随从带回马车装钱,自己和两名随从骑马狂奔,直赴顿丘。

  顿丘豪强商量到最后,得出一致意见,先执行第三条,给曹操来个下马威,把他打个半死!同时打死个把随从,敲山震虎!

  小厮飞马来报,曹操已经带着两名随从进入顿丘县衙大门。

  这么快?他们难道是飞来的?

  穿着棉袍子、戴着皮耳套、围着貂皮领子,烤着木炭火的豪强们猛地对视,只带两个随从?

  过去来顿丘上任的长官,至少也要带十个八个的,最多一回带了三十多个。这个新来的什么来头?不想活还是不怕死?

  前世欠下今生债

  正月的洛阳闲来无事,曹嵩在家掐算曹操一行这会儿该到哪儿了。曹操在家,曹嵩烦得要死,如今走了,他又寂寞得要死,牵挂得不行。连曹嵩都觉得自己是副“贱骨头”。

  曹嵩正在被思念儿子的情绪包裹,阿才来报,门口有公子遣回的四个差人求见老爷。

  曹嵩吓得几乎跳着起来,是不是曹操出了什么意外?喊道“让他们到中厅回话”,急匆匆地下席穿鞋往中厅去。

  四个差人进得中厅,为首的将怀中包着竹简的布袋子交给曹嵩。

  曹嵩放下担心,愁绪染上眉头,随从们退下。曹嵩拿着曹操写的竹简,像不认识上面的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曹嵩一拳头砸在几案上:唉……

  刚没消停几天,又来了麻烦。

  要是曹操在面前,曹嵩一定会这样说:有你这样做官的吗?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还说“保命用”!要人人都像你那么做官,谁还敢做官?不让你去,你要去,现在知道要保命了。十斤黄金三万钱,足够十户人家过一辈子!

  让曹嵩为难的是,尽管很恼火,这钱不能不给,万一曹操真的丢掉性命,将让他永世后悔。不管怎么说,人比钱值钱。可哪儿有这样当官的?上次借的刚刚还上,还没焐热,这回又要借更多的。

  按说曹嵩这么多年和曹节暗中勾结,贪污财富无数,还在乎这九牛一毛?曹嵩终究不是个贪腐的料,曹节得了大头,他敢拿回来的有限。家庭花费也很大,几十口人吃穿,加上车驶马喂,还要人情往来,救济宗族故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曹操从小到大,一直啃他的钱财,本指望他能收点俸禄贴补家用,谁知如今官做得越大,借钱的胃口也越来越大。

  曹嵩犹豫不决,他当然知道顿丘险恶,为了儿子的人生安全,还有曹操那句“我是儿子,就应该保护父亲”,再次响起,最后决定给钱,不过要警告曹操。

  曹嵩将竹简翻过来,拿起毛笔在上面写道:今如数齐备我儿保命钱,已是家底朝天,再无下次!

  曹嵩裹着被窝闷闷地想,摊上曹操这么个儿子,日后胆量得放大些才行。

  第二天,四名随从押着一辆装满钱财的货车,怀揣那片竹简,一路奔赴顿丘。

  曹嵩本来还那么地想念曹操,这下都不愿意想了,好像曹操天生就是来要债的,而他就是那个冤大头的债主!

  真是前世躲不过的来生债,今生今世才会生下曹操这样的儿子。曹操是否太幼稚,难道真的借到钱,就能让“羊县令”在狼圈支撑下去吗?

  振聋发聩颁“十诛”

  曹操飞速到达顿丘,打乱豪强们制定的半路拦截暗算计划,他们也摸不清曹操的底细,暂时没了声音。

  等待父亲援金的这些天,曹操要手下推说身体不适,谢绝一切吃请,穿着便服走访顿丘城内外,看到“狼圈”的真实面目:这里是洛阳以东七八百里紧靠黄河以北的小城,出了紧挨着县衙的内城,靠近城墙内外贫民区的脏乱和破落竟然跟京都洛阳大为悬殊。洛阳有的是铺得平整的街道和动辄数百年的古建筑。这里除了富户贵戚修建的豪宅,开的当铺、米店、布店等铺面,几乎看不到一家像样的商店。豪强们家中的粮屯如同一头头肥象挑衅着终年饥饿的百姓们。俗话说“京城三百里,天高皇帝远”。城外的那些穷人,一家大小合穿一条破烂百孔的棉裤,熬点稀汤供全家度命。百姓们以为曹操是个外乡人,很自然地说出他们常年饱受的欺压和子孙万代也还不完的高利贷。他们其中有八成人家原先都有土地,被豪强巧夺后成了赤贫,只能依靠卖苦力维生。曹操总结情况,想要在顿丘施行严苛律法,就必须有足够的人力。

  大汉法律根据当时社会状况拟出规定,地方长官可以根据执法需要临时增收当差人数,但不能长期拥有大规模武装力量,事情平定后,必须解散,只留保证安全的兵员数量。如果下次需要,就再次招募。

  援金终于到来,曹操暗中派人去外乡招募一百名乡勇,由于给出的俸禄优厚,一百名乡勇很快到齐。他将乡勇秘密运到县衙大院,人人口含一支竹签,无声练习搏杀、格斗等技术。

  原本学过的军事训练,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他给乡勇们制定训练内容和要求,要在很短的时间内,训练出一支有效的执法队伍!

  这么多人的吃穿,都要专人办理。打开县里的官库供应粮食,购买的肉类都只在后半夜悄悄从小门进来。

  县衙外面却显得风平浪静。

  豪强们感到奇怪,曹操一上任就换人,这是怕我们安插奸细。可快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像在洛阳北部那样到处游走,挖掘案情,而是不巡游、不问案、不走访贵戚、不发号施令,难道是京城的亲戚们反应的情况有误?

  要么就是怕了。

  豪强们本来收起的尾巴,又渐次显露出来。按他们的话说:谁到顿丘来当县令,也得遵照他们的意思。

  曹操可没有闲着,整整一个月整理县衙内务:查点官库财物,清点每月应该支出的费用,翻阅陈年旧宗,查看顿丘的基本材料,环境、范围、治下所述辖区、特产、民风、名士、回乡贵戚名录,积年不能了结的案件。

  三月初春,天气回暖,曹操在后院检阅乡勇们的实战经验,觉得是时候了。

  于是要专人抄写他根据大汉法律总结制定十条暂行规定,布告贴满城乡,鸣锣告之,如有犯法者,杀立决!

  “十诛”全文如下:

  杀人放火者,诛!

  强买人口者,诛!

  聚众械斗者,诛!

  挑起祸端者,诛!

  窝藏罪犯者,诛!

  知情不报者,诛!

  奸淫掳掠者,诛!

  欺压良善者,诛!

  妨碍公务者,诛!

  私自圈地者,诛!

  发令人:顿丘县令曹操。

  后面跟着县衙大红方印章和曹操的名章。

  衙役们抬着铜锣敲到哪里,布告就贴到哪里,哪里就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相对洛阳北部的“宵禁”令,顿丘的“十诛”简直是大巫比小巫。曹操就像个走江湖卖膏药的,换地方不换把式。区区一纸诛杀令,能镇得住“群狼”吗?

  正面较量

  曹操命令每张布告跟前站两名身穿制服的乡勇,防止布告被撕毁。百姓们以为在做梦,诸位虽然想要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以会背诵“十诛”为荣。

  整个顿丘炸开了锅,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这件事,难道上天真的看到了人间苦难?派天神来解救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奴隶?

  虽然布告上说得很明白,但百姓还是不敢相信。

  《文?》曹操估计得没错,情况跟洛阳北部差不多,县衙门口依旧没有敢前来告状的穷人。

  《人?》豪强们看着手下抄写回来的“十诛”全文,超过一半的人以为,曹操的大脑在那次突发事故中出了问题。另一半不相信的人以为他天生就有精神病,纷纷愤恨地咒骂:他给我们定十条死罪,我们就让他死十回!

  《书?》有人出主意,应该把所有布告都当众撕个稀巴烂,给不懂事的精神病县令一点颜色瞧瞧。

  《屋?》手下又报告,说每个布告跟前有两名凶神般的差人把守,根本没机会下手。

  豪强们没想到曹操会一下子变出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差人,而且布告内容是条条都在针对他们。疑云积聚在众人的额头和眉心,新一轮的对抗计划得抓紧制定。

  没人敢前来告状,那就将前任丢下不管的案子接着办。这是一桩还未查到真凶的刑事案件。城南孙庄的孙陂一家大小十一口被半夜纵火烧死的案子。苦主孙陂竟然被前任定罪为诬告关押在顿丘大牢。曹操从牢中提出孙陂,通过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查清案情,人证物证到位,亲自带领一百名乡勇,悄悄包围顿丘北街的杜家宅院。

  主犯杜德不得不交代案情始末,就是因为想要抢夺孙家靠着河沿的三十亩良田。

  曹操怒火中烧,敢为三十亩田杀掉孙家十一口,孙陂最小的孙子才两岁。

  “十诛”中有一条,阻碍公务也是死罪。主犯杜德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本以为曹操会宽大处理,但当家的签字画押后,连同从犯十二人,全部受绑于顿丘县东市。

  捕快鸣锣,列举杜家罪行:巧取他人财产、杀人放火、窝藏罪犯、欺压良善……

  四十名乡勇看押众犯,四周拉上红线,众人只能隔着二十步之外观看。受过杜家欺负的平民百姓纷纷扔泥块砸他们,看守士兵并不阻止。跪着的犯人们不但要忍受饥饿劳累,还有羞辱恐惧,不机灵躲闪,说不定哪一块石头就砸中他们。

  曹操站在城墙上,看到前面街市上人山人海络绎不绝,却并没有什么成就感。顿丘的问题远远不止这些,仅仅惩治杜氏一门不会造成当头棒喝的效果,看来还要扩大惩治力度和广度。

  曹操下令将十二名主犯枭首示众,再依顺序审问杜家管家、仆人、妻妾、儿女。果然,从杜家掌管礼尚往来、人情接待的账房那里,搜到一本人情簿,人情簿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所有往来账目。

  曹操是要为孙陂一家报仇,但犯了“操切”之过。曹操从人情簿中滤出十几户豪强,曹操每晚亲自带兵行动,每逮捕一家,发榜放文:今有某某家犯法被捉,现征询苦主,只要证据确凿,可发还被霸占土地和人口,可赎身自由,可得被占良田。又令:不得诬告、误告,违法者斩。

  曹操此举,引爆积聚百年沉睡的火山,顿丘全境沸腾。被打击、压迫、剥削的受苦大众们奔走相告,纷纷结伴到县衙来告状、承情,来诉说积压多年的冤屈。

  顿丘老百姓终于熬出了头!

  豪强们也不是等闲之辈,曹操这么闹腾,他们不能坐地等死。可曹操有百十号训练有素的乡勇,动他不得。

  豪强们要么逃跑到他郡,要么写快件给在朝为官的友人、族人、亲人,说曹操煽动贫民闹事,瓜分他们祖辈积攒田宅,草菅人命,擅自虐杀……字字血泪控诉曹操的罪行,要求将曹操杀无赦!将曹操家族夷灭!

  年仅二十一的小伙子就当了县令,年龄和资历都浅得不行的曹操,前景如何?

  师生因何齐显名

  曹操忙于肃清沉冤旧案,根本没时间顾及自身安危。

  一天深夜突然接到曹嵩的四百里加急密件:顿丘豪强已有数十封密告至朝,恐我儿性命堪忧。若我儿念在为父与幼弟及妻儿苦苦担忧,见信速辞官回京都,诸事再作商议!切切!落款:为父。

  曹操拿着竹简,在房内踱步,怎么办?

  情况紧急不用怀疑,要不然父亲不会这么经不住事,好歹也做了快二十多年的官。可父亲要他挂印回京,令他不能接受。

  就这么夹着尾巴走掉?

  这就是失败!是在向豪强示弱!

  如果此刻将事情停止,那么,豪强们将会自动释放。他一走了事,所有来陈述冤屈的苦难百姓,将会遭受灭顶之灾!

  曹操心一横,决定继续留在顿丘,将曹嵩写来的竹简翻过来,在背面写上:父亲在上,儿意已定,不除残暴,誓不回京!

  曹操一夜未眠,连夜拟好奏折和案宗,准备呈报上级官府。第二天斩首十七名主犯,其他家属无罪释放,如有再犯,定不赦免!

  李邯提醒曹操:这样处理恐怕不好。

  曹操感到意外:为何?

  李邯说:剩下未被处决之人,要是上京告状、伺机报复怎么办?

  曹操沉吟片刻:我只处置有罪,不追究无过。

  手起刀落,十七颗人头落地,所有无罪者释放回家。小小顿丘县总共也就两三万人,一下子杀掉那么多有头有脸的豪强,能不引起公愤?还存留的家属能不到处告状?

  从顿丘的上级部门到朝廷,都知道顿丘几十年来的困境,一下子杀十七个是多了些,但不用重典怎么能使乱有治?

  身为光禄大夫的桥玄在皇帝面前力荐曹操的能力。盛赞曹操在顿丘扬皇威,树国柄,实乃“国之栋梁,帝之辅弼”。

  曹节和王甫因为曹嵩的关系也站在曹操这边,在皇帝面前吹风,曹操并非滥杀无辜,只是惩治有罪之人。

  状纸从顿丘纷至沓来,曹节发狠查办了大力为顿丘受曹操打击的豪强告状的骑都尉张胤,各方告曹操黑状的势头才算遏制。

  关键时刻,还是曹嵩的深厚家底起了作用,挽救了狂涛怒海里的曹操。

  曹操竟然奇迹般地安然无恙,继续做他的顿丘县令。

  这一年发生在东汉的另一件大事,也是历史上著名的文化事件。

  当初桥玄要开放太学遭到封杀,蔡邕想要解决地方私学在教学和学习中遇到的实际问题,便在两年前向皇帝上书:因为教材和典籍少的缘故,很多地方私学和官学的教科书都是依靠私学教授口述,其中难免发生误传和误解,这样不但有损经典,也有害学子,更加会造成歪嘴和尚念歪经。能否用石头将重要典籍用古文、篆、隶三种字体刻下来,以便和汉隶相互对照、翻译,并以此为万世标准。

  无论是皇帝还是曹节以及满朝文武,都觉得蔡邕此议甚好,刻经计划立即执行,快速进展。

  两年多来,典籍内容由蔡邕亲自题写,蔡邕与五官中郎将堂溪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驯、太史令单飏,甚至包括曹嵩这样的经学人才,也曾临时抽调前往刻石厂帮忙,要刻全本“五经”巨石立于太学门外。

  刻好的将近两米高的石经共有二百多块,陈列在独木桥之南的广场上,一排十块,二十排石刻整齐排列,如同巨石阵。

  每天前来观摩的士子、学子们、大夫们,光乘坐而来的马车、牛车就有千乘之多,把太学门口的街道都堵上了,场面蔚为壮观。

  有的前来观摩蔡邕的书法,更多人前来勘误典籍。

  蔡邕和曹操这对昔日师生,从顿丘到洛阳遥相呼应,为大汉的吏治和文治作出榜样和贡献。

  灯再亮,也不能照亮黑夜下的大海。船再快,船长再英明,水手的技艺再好,怎奈巨浪起伏,苦海无边。

  佛说:“我不度尽地狱之鬼,誓不成佛。”

  曹操打算不惩治完顿丘的恶人、不拯救完最后一个受欺压的苦难百姓,决不回京。经过两三年的用心整治,顿丘民风肃然。

  富豪夹着尾巴做人,奉公守法,掐指细算,霸占几十亩田地和他们金贵的身家性命无法对等。

  曹操在顿丘整治时弊、开挖淤塞河道、加固黄河大堤,发展农业、手工业、商业、开办教育,使顿丘“大治”!

  曹操惦记他曾壮游的沿途百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是否可以总结经验,将他的成功运用到别的地方?频频给朝廷和上级官府上书,陈述如何革除时弊、重振地方农业、招抚流民发展经济。

  这些奏折到了皇帝刘宏手上,再经过桥玄解读、赞赏,刘宏开始喜欢这位叫“曹什么”的顿丘县令。以至于看到桥玄就会问:那个叫曹什么的最近写奏折了没有?

  曹节也很高兴地看到曹操在顿丘的出色表现,除了顿丘令之外,又给了他个新头衔,和昔日恩师蔡邕同为议郎。可直接给皇帝及朝廷有关部门上书谏言或参议国事。

  曹节颇有曹腾之风,在他辅政期间,善待士人,“党锢”之禁悄然溶解。一再起用桥玄等名士,收罗乡间士人效命朝廷,让蔡邕刻石经,建立专门以“六艺”为教学纲要的最高艺术学院。

  各方似乎都有了安顿。

  曹操为顿丘百姓革除百年弊政,打击豪强,惩治恶霸,如同将漫天阴霾挥散,给劳苦百姓一片青天,让人们终于看到阳光!

  顿丘百姓送给这个三年前还是官场新手,被当作火灾和盗贼提防的学生官曹操一个尊称——“曹青天”。

  曹操这艘行驶在宦海中的小舢板,不但没有遭到沉船和落海的危险,而且还做得有声有色。看似顺风顺水的顿丘令,似乎没有了阻碍,下一步就等着升职。

  曹嵩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

  是不是那坚守“等”和“忍”的信条已经过时?

  向来一潭死水的政坛难道有了松动?

  如果老天看上了某个人,不经历这样的灾难,就会有那样的打击。当获得成功的人们站下来回头望望,曾经的磨难都成了资本和财富。

  公元178年发生了什么事,让曹操不得不离开顿丘,彻底丢掉前途,差点送掉全家性命?

  心系国事忧风雨

  顿丘的梅雨季节,总是那么绵长和充满危险。

  黄河大堤虽然去年已经加固,不知道能不能扛过今年的雨季?

  当时没有天气预报。古人登楼望气,也只能预测半天之内的天气,看到目所穷极之处。

  曹操和随从人员看守大坝,几百位农人都穿着蓑衣分散立在大堤上,由于风雨如注,相互间声音传得不远,如果哪里发生险情,赶紧敲锣报警,其他人赶往决堤地点,保证堤内千顷良田不受水患。

  曹操极目堤内,小麦已经快要成熟,黄绿相间的麦田像一块块厚厚的毡垫,铺满黄河沿岸。这可都是农人的希望,历史上无数次被夺去粮食和田地的农民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过去是百姓自己的事,如今曹操在,就是曹操的事。保护良田,责无旁贷!

  曹操仰头看天,天上雨丝如线,落在曹操的脸上、蓑衣上。曹操感慨:老子云“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哎,吾非圣人,乃顿丘之长……

  曹操还在胡思乱想,突然岸东锣声紧急,曹操和所有人听到锣声不用号召,一起奔赴决堤处。

  黄河水顺着决堤口奔泻而下,草包带子灌着泥土推进决口,很快便被河水冲走。虽时值仲春,寒雨早已淋湿所有人的衣裳,冻得牙齿直打颤。

  曹操喊道:快!手臂相连,跳进水中!

  农人和差人纷纷手臂相勾连,迅速入水。

  岸上农民赶紧扛草包带子抛入曹操他们搭建的人墙上游。

  水越来越急,决堤继续,泥土坍塌。

  迅速集聚的几百个农民见曹县令站在水中,都主动跳入决口。

  曹操声嘶力竭地喊:快!朝我抛!

  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奋战,水魔依旧按照原来的航道,向东奔去。

  决口挡住,曹操等所有人才撤出决口,满身泥水爬上岸,累得瘫坐在地,吩咐众人继续加固河堤。

  由于抗洪救险得力,今年也许是黄河水小年,总算保住堤坝内三千多顷良田,顿丘民众喜获丰收!

  百姓拿到了自己的土地,又获得了丰收。富人们也显得本分,械斗、闹事等社会问题不治自解,整个顿丘社会面貌得到基本改变。

  而曹操并没有空闲,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曹操要多建几所学校,让教育不再是富人的专利,使得更多穷人有条件进入学校读书。

  孔子说过:要立志于“道”,要严格操守德行,还要有一颗仁爱之心。曹操遵循圣人遗训,怜悯那些孤老无依的穷人,每当看到他们,他就在想,他这样的官家子弟在洛阳过的锦衣玉食、胡作非为不求上进的生活。那些平常百姓是劳苦大众,至少应该吃饱穿暖有屋子住,不怕风雨,不惧严寒,这才是人类跟野兽的区别。这是官员的责任,自己穿暖了,也应该想到在你的治内,还有老百姓在挨饿受冻。

  远离洛阳,他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来思考朝中诸事。比如犹在昨日的“党锢之祸”,对全国各阶层的伤害影响深远。

  小小的顿丘就有三十多学子和士子被诛杀,至今还有十几位遭到禁锢的“党人”。

  他记得梁衡的教诲,希望尽可能帮助士子们。在他的公文中,详细记录这些人的住址、所投何门、所连何人等一切情况。以遍访民情的名义接触过他们,从被禁士人那里得到更多对世事的绝望和对人生前途的黯淡。

  顿丘如此,全国何尝不是如此?

  大汉江山将要往何处去?

  难道真的让太监们一权永继?

  失去民心的朝廷,将会成为民心的拖累,如果有一天民众无法生存,就会团结起来推翻它、打碎它。如果继续下去,这种可能性只在早晚,皇帝他知道这样下去对大汉江山有多危险吗?

  可问题是,如今群臣舞弊,官员贪赃,导致皇帝赏有罪,伐有功,剥夺有德。

  朝纲已乱,再不思悔改,将会如同黄河之决堤。若不防患于未然,一旦险情发生,后悔晚矣。心怀忧愤的小小县令“曹青天”,如何又犯下过错,惹得曹嵩飞书顿丘?

  耿臣之报国方式

  曹操打破僵局,启用五六名遭禁士子,在学校任职。

  一时间到曹操这里来求点事做的人络绎不绝。

  曹操如今身处县令,当初求官的情景在他门前上演。

  什么才是闻达?是在国家有名、任上有名还是故乡有名?

  郑玄曾经讲过人们知道他的名声,那只是“闻”,不是“达”。

  那什么才是“达”?

  达人至少要率直、讲义气、有大义,此外还要为人通达,善于观察他人的颜色,为不如自己的人留退路。

  学者马融也说过类似的话。还加上知道别人的愿望,尽量帮他人达成愿望,这样的人才是达人。并不求闻名全国、知名乡里,他哪怕就只帮助一个人,也算是合格的达人。

  那种只一味求“闻”,对“达”毫不关心者,非奸即佞,他也许会得到他想要的知名,但却不能真正从得到中获得快乐。

  智者良言,后辈几人有心谨遵教诲?身处这样或那样困境中的曹操,只求做好本职工作,但凡还有一点余力,能想着帮助他人就很不错了。

  除了顿丘令,曹操还是议郎,议郎就应该把持操守,宁愿断头,也要说真话。曹操又给皇帝上一封名为“五贤”的奏折。

  阐述社稷国家,需要贤人治理,人的道德和能力决定他的治世能力。如果任命不贤之人,对国家和民众造成的危害影响深远。

  贤人不是野草,也不是自行生长的树木,贤人需要培养,是为“养贤”;用诸子百家的思想培养好贤人,还要有严格的提拔制度,是为“选贤”;选好贤人后,还要有人举荐,有能发现贤才的人,举荐他们,使他们能踏入仕途,是为“举贤”;举荐好贤人做官,还要知人善任,把合适的人才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去,是为“任贤”;任用贤才,还要对之深信不疑,不要束缚贤才们手脚,是为“信贤”。要抛弃现有的举贤观念,选择人才不能任人唯亲、任人唯“党”,要在广泛的天地里选拔人才,使得更多的士人学子得以从仕。

  承载着曹操对皇帝的期望,对国家未来的规划,一封热情洋溢的奏折邮寄到京都。

  曹节首先看到曹操上的奏折,摇头叹息,心想这曹阿瞒,走上正道没几天,怎么又折回去了!

  曹腾当年进退自如、送接有序,曹嵩也恪守官道、谨慎自守,怎么生出这么个不知道自己是哪边的糊涂蛋?还“养贤、选贤、举贤、任贤、信贤”?看来是“圣人云”读多了吧。不任人唯“亲”,不任人唯“党”,你能有今天吗?全大汉官位就这么多,资源有限,只能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士子当上官,这很理所当然。广泛选拔?你以为是皇帝选妃子!雨露均沾?“五贤”的道理千百年来谁都懂,不需要你总结!历朝历代都是当权者说了算。说谁贤,谁就贤,说谁不贤谁就不贤!

  曹节当即要小太监去把曹嵩叫来,将曹操的竹简隔席扔给曹嵩。

  曹嵩唯唯诺诺如闯大祸般地捡起来,仔细而又快速地看一遍,气不打一处来。谁不知道谁掌握选拔人才大权,谁就掌握天下人心?你虽然当了几天顿丘县令,现在看来你连当官的窍门在哪个方向都没弄明白。

  曹嵩俯在席子上,结结巴巴地对曹节说,他要好好教育曹操。

  曹操的奏折被曹节当曹嵩的面,扔进盛放废旧竹简的木箱子,立刻就有小厮来搬到厨房当柴火烧掉。

  这篇“五贤”书,是曹操走遍顿丘、遍访受禁锢士子才得出的心得体会,如今只当了皇宫厨房的柴火,皇帝怎么能看到。

  曹操的上书尚且如此,其他士子大夫们的进言,经过太监们的一通有目的“筛选”,皇帝还能知道士子们的心声吗?

  曹嵩愤而发怒,一封家书飞抵顿丘县府衙。

  曹操接到曹嵩家书,两片竹简相互连接的双联简:我儿远在顿丘,只需治世安民于境内,不可操心劳碌于无关。子曰“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问其事”。切记。

  曹操习惯性地看看竹简反面,一片空白。

  父亲向来谨慎保官,可连对国家和皇帝有益的话也不能说吗?

  这样做官不觉得对国事无动于衷是在犯罪吗?

  曹操轻蔑一笑,将竹简扔进废物箱,想了想又捡起来。提笔给曹嵩回信:父亲在上,儿愿作磊落之耿臣,不作蒙蔽之奸佞。想必父亲不会忘记祖父之教导,曹家得享皇恩浩荡,世代子孙当以身许国。昔有祖父为官忠实,今有父亲为官忠孝,后有儿子为官忠诚。

  曹操写好后,思绪良久,加上一句:请父亲成全儿子报国的方式。

  这封破费心血与情意的家书,让立场完全不同的曹嵩会作何应对?

  家书好写意难表

  曹操写好家书后,又拿来已经写好的“二柄论”修改:愚臣对“赏”和“罚”的见解,无非赏有功之臣,罚有过之人。赏罚得当,天下一令皆听,赏罚无当,虽令不行。如果赏无功,令众文武不服,人心生怨,国事不顺。如果罚有功,令天下齐喑,人心背离。皇帝陛下,应该牢牢把握“二柄”,轻易不授予他人。即使自己亲自操劳,都会发生过错,何况别人代替?“二柄”执手,令行禁止,上下通顺,政令无差。

  曹节已经很敏感从顿丘来的公文,不知道曹操又会乱说什么,看到又有落款顿丘县令曹操字样的竹简布包,公然拿到自己办公地,看完之后,恨不得立刻吐血而亡!

  他曹操究竟是要搞什么呀?不但有“党人”的“愣”,还有暴徒的“不要命”,这还能让你当官啊?

  让曹嵩把曹操接回家,当废人养活算了!

  曹嵩不方便进宫,曹节把“二柄论”带回家,曹嵩被叫来,看完曹操的“二柄论”,立刻跪在地上回话:

  第一,他为了保证曹节的安全,到现在都没说出他和曹节是结拜兄弟。

  第二,曹操身为曹腾的孙子,怎么可能想要反对曹节?

  第三,曹操那样写,是祖宗传袭下来对太学生的教育向来如此,太学独木桥前不还刻有“帝之辅弼,国之栋梁”吗?

  曹嵩说完,请曹节原谅曹操不懂事。曹嵩这一番分析,很有老政客“功底”,论点全面,切中要害,为曹操撇除危难,让曹节放心。

  曹节气哼哼地沉思良久,要怪就怪狗屁的教育和太学那帮迂腐的士大夫,本来想让蔡邕那个温和忠厚的人去掌管太学,没想到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和桥玄、郑玄、何颙、马日磾、司马防等勾结一气,时时处处找机会添柴加火,要为“党人”翻案。

  曹节捂着这只锅盖这么年,身心俱疲,现在又出个曹操来扇风点火,这不是给他添堵吗。还有那个何颙,该到办掉他的时候。

  曹节目光愣愣地发直,心里恨上蔡邕等人。曹嵩在一边小声补充:为兄上次已经写了一封家书给阿瞒,要他不要多管闲事,可能他是没收到家书就又寄信回来的缘故。为兄再写一封,他要是再敢胡来,我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曹节气消了些,但也不能真隔绝人伦,忙阻止:算了,算了。他在那儿做得还不错,竟然今年能上缴朝廷五千斛小麦,这是顿丘历史上没有过的。你坐吧。这样干什么,折杀愚弟了。

  曹嵩重新坐好,堂堂大司农,还身为兄长,为了曹操犯下超级鲁莽的过错给曹节下跪赔礼道歉。可曹嵩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却不能让曹操知道。父亲在儿子面前就是一座山,一块碑。山可以空但不能倒下,碑可以碎但要立着!

  曹节为了表示对曹嵩的原谅,说:阿瞒在顿丘干得有声有色,这次主动提出上缴税收,我要给他树个典型,将他的政绩加上一笔,以后好升迁。

  曹嵩忙俯在席子上拜谢不已,临走前,曹节要曹嵩带回曹操写的“二柄论”,对曹嵩说:阿瞒选择这种方式在官场混迹,要么贵不可言,要么……头断身碎。

  曹嵩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什么“贵不可言”,这是曹节说话的方式,后面“头断身碎”才是唯一的结局。

  曹嵩马虎不得,这句话隐含曹节的意思,曹操真的要闹得出格,曹节很可能会大义灭曹操,更可能顺便连他一块儿灭了。

  失魂落魄的曹嵩走到曹节家门外,雨下得很大,虽然曹家奴仆打着伞送曹嵩上车,身上脸上也湿了一大半。马车缓慢行驶在洛阳大街上,任由车外风雨毕至,曹嵩呆若木鸡。现在想不出什么方法能彻底说服曹操,多一点为官技巧,懂得自我保护。

  曹嵩回到家,去曹腾的灵位前跪坐了很久,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喃喃自语般地对着曹腾的灵位唠叨些什么。直到雨声渐大,才回到书房,几案上有封曹操的回信,无精打采地拆开来看,当他看到信中写着“忠实、忠孝、忠诚”时,气得猛地把这封“纯”到“发蠢”的家书摔进雨中。

  暴雨倾盆而下,这对父子的家信在雨中无声地经历雨点的敲打。院中积水,将竹简飘起来,随着风向微微飘荡。

  曹嵩伤心落泪,在曹节那里受到的伤害没平复,又受到劝说曹操失效的打击。作为父亲,他一直努力想要进入儿子的内心,好让儿子跟他同呼吸共处事。可曹操心中的那层障碍越发坚硬,一次次让他这个梦想入住者撞得头破血流。

  怎么办?

  以前认为忠直死士离自己很远,现在这传说中的官场硬骨头就在身边。

  站在良知和现实的中间,曹嵩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对。

  助长曹操的“愚钝”显然不行,灭杀他的为好官、为正官的热情,不大符合曹嵩本愿。

  要知道,他曹嵩也是圣人门徒,太学高材生。太学独木桥前的八个大字“帝之辅弼,国之栋梁”,只要上过太学的人会永远铭记。

  一代代“纯种”士大夫就是在这八个字的指导方针下被培养起来的。他曹嵩虽然跟曹节共同贪污,并不代表他已经没有良知。

  窗外暴雨倾盆,窗内曹嵩眉头紧皱,还给曹操写不写信?怎么写?以前用哀求的口吻,不奏效。用过威胁的口吻,失败了。

  这回还能用什么方法?

  将曹操上书的结局告诉他,让他伤心,让他失望。

  曹嵩想到这里便摇摇头,这样更加会激起曹操的斗志,别又横生什么枝节,他那不让人省心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很清楚。

  信到底怎么写?

  破天荒的嘉奖

  五月的顿丘晴天万里,知了们拼命鼓噪,为即将远行的船队壮威。

  曹操检查五十艘运粮船,船上是顿丘子民给皇帝的贡献:五千斛小麦、五百斛黑豆、五百斛蚕豆、五百斛荞麦、五百斛黍,另外有玩物、地方特产若干。

  由于无法征调更多船只,这只是第一批,后面分批运往洛阳。

  一百一十六艘从顿丘各地和周边郡县借调、征集来的船和数百名船夫,在曹操和众乡亲的欢送下,驶离河岸,带着顿丘上缴的税赋和民心,直向京都洛阳。

  六月六大顺节当晚,顿丘县城鞭炮齐放,灯火阑珊,人们欢庆几十年来首个丰收节日,直到日出方散。

  《汉书》中有酷吏传和循吏传,记录历代做官严酷和秉公执法者,曹操想,他要是将来做官,能被史家写进历史多好,哪怕循吏算不上,当个能吏、明吏也可以,再不济也能捞个酷吏传内的一两列字。那样后世千秋,就有人知道他的事,不会被后人遗忘。

  曹操走下城楼,来到人群中,人们本来正在玩乐,看到曹操到来,忙不迭地伏地呼唤“青天大老爷”。

  曹操抬手,叫所有人起来,曹操从鼓手手中接过鼓槌,奋力敲打,众人跟随鼓点起舞,民众围着曹操兴奋地起舞歌唱,好一派融融夏日的夜景。曹操喊:诸位叫我的小名,阿瞒,叫阿瞒。

  众人哪里敢叫,有大胆的叫出第一声,一时间人们都叫曹操:阿瞒,阿瞒,阿瞒……

  曹操感觉满足,阿瞒只有最亲最近的人才能叫,顿丘的父老乡亲难道不是他的父母兄弟么?

  忘情动情的曹操,跟所有人笑着、跳着,年轻活泼不沉稳的曹操,只有一腔热血,哪儿有当官的样子。

  六月初六的月亮很新,是月亮的弯勾最漂亮最自然的日子。可月亮有阴晴圆缺,人间有相聚离散。

  曹操站在城楼上,眺望早晨的阳光照耀着顿丘小城,生发感慨:只要有决心,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顿丘获得的夏粮丰收,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顿丘的特产、手工业等,都是老百姓做起来的,他们才是官员的衣食父母。只要当官的维持了正义、为百姓缔造公平,将生产和发展交给百姓,就没有治理不好的天下。

  官民同气,上下一心,大汉帝国一定发展得繁荣昌盛,重回尧天舜日为时不远。

  看过大官经历过大富贵的曹操,对贪污受贿没什么兴趣,从小生活富裕的他,对私攥民财、搜刮地皮那样的勾当不感兴趣。作为官三代出生的曹操来说,为官的价值,不是能为自己捞多少钱财、贪多少土地,而是来自于百姓的幸福。

  顿丘五十船粮食浩浩荡荡地送到洛阳,顿时引起轰动。在这人人自保、处处哭穷的混乱时期尤为可贵。谁还主动上交粮食,何况顿丘那么糟糕的地方。就连曹操的上级官员都认为他这是爱出风头、爱表现,就是想要证明他这个太监养孙比别人强。其实就是个呆头鹅、冒失鬼。

  皇帝非常高兴,当朝嘉奖曹嵩教子有方。

  曹嵩站在台阶下,虽然低头鞠躬谢恩,分明能感受到满朝文武投来肯定的目光。有曹操那样的成长经历,曹嵩今生今世做梦都没想过能有今天,只求曹操不要在他死后将曹家家业败光就不错了。没想到在顿丘的努力获得的成就,让他在朝堂上获得尊重与肯定。让他终于可以卸下二十多年一直挑着的重担,头一回享受做父亲的成就感。

  曹嵩跪谢皇恩,起身时,泪光闪闪。

  九月,皇帝下诏表彰曹操,使曹操成为地方官员学习的典型,嘉奖令颁发的那天,曹节要得力太监赵忠带队,率领皇家乐队六十多人,六十抬御赐礼物、三十虎贲士、三十御林军从皇宫出发,熙熙攘攘、吹吹打打一直向曹府而来。

  前面鸣锣开道的还边敲锣边喊:顿丘县令,为官忠敬。大司农教子,颇有良方。皇恩浩荡、特此嘉奖。

  哐……哐……哐……

  这块美誉十足的御赐匾额,能为曹家抵挡即将到来的灾祸吗?

  祸福相依

  锣声传来,曹嵩带着全家早已跪在门外迎接圣旨和匾额。

  曹家门头上从此多了一块御赐金匾——教子有方。

  当年那个顽童阿瞒,终于长大。不再是昔日的纨绔少年,也许就会按照他的理想,长成皇帝的辅弼之臣,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曹家可谓门楣登喜,人人欢笑颜开。

  曹操的一妻一妾,丁蕙勉强一笑,刘春高兴得抱着曹昂喜极而泣。曹操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家,曹昂从襁褓中长成满地乱跑的幼童,全家三代都想念远在顿丘的曹操,每逢时节,思念之情更加沉重。

  白天的热闹过后,曹嵩再到门口仰看门头上的“教子有方”,不禁苦笑。

  回想曹操的成长经历,没有一天让他省心,没有一件事不和他作对。这难道也算教子有方?

  就太学那帮士大夫们培养出来的士大夫,没几个有曹操这么纯正到如此愚蠢的,不令他绝望自杀,已属万幸。

  什么才是他的“教子有方”?

  那……是不是自己的为官准则影响了曹操?还是曹操从他这继承了对朝廷的忠……

  曹嵩不敢再往下想,那秘密隐匿的十几座国库的财富都在他和曹节名下。作为大司农来说,简直失职到无以复加,还有什么忠可言?要是让曹操知道了,他会怎么想?曹嵩不敢想有这一天。

  曹嵩走进门内叹息,嗨,世事就是这样,有些坏事不能不做。那是因为做坏事的代价要比不做坏事付出的代价少,得到的好处多。

  曹嵩回到中厅,左边侧室就是曹腾的灵位陈列处,曹嵩习惯地掀开帘子进去,跪坐在灵位下方。曹嵩突然想到,曹操很像曹腾!

  效忠皇帝,忠实于国家利益。

  曹操在顿丘期间,俸禄必须从顿丘支取,原本说要还曹嵩的钱,完全可以将俸禄中的部分粮食换成金银,然后运输到洛阳。

  曹操知道父亲的俸禄和灰色收入养活全家绰绰有余,再拿钱财回去,没什么大作用。

  曹操并不知道曹嵩和曹节共同贪污的那些,要知道了,肯定会多借一些钱拿到顿丘去接济穷人。

  财富多了,反而是拖累。再多花不完,也只是放着,没有发生财富的价值,还不如接济穷人,给那些最需要的人。

  曹操要功曹、主簿等将自己的俸禄拿去统筹,用于办学、存续孤幼、问死吊伤。

  渐渐地,曹操在“曹青天”之后,百姓又多给了他个混合型爱称——瞒爷。年仅二十四岁的曹操,被顿丘子民赋此称呼,不伦不类却尽显尊敬之情。

  爱,只有给予,才能产生价值。

  曹操还是改不了他那爱玩爱折腾的本性。在工作的同时也会劳逸结合,组织学子们举行辞赋会、狩猎、驰骋,还组织百姓开展割禾大赛、搬粮食比拼等。小小的顿丘,都快被他踏遍了。

  老天爷喜欢看悲喜剧,继皇帝颁发“教子有方”匾额给曹家才一个月,灾难降临曹家。

  灾祸如秋霜,当夜还月光皎洁,早晨开门已严霜一片。十月,一道圣旨直扑顿丘县府衙:圣旨下,着顿丘县令曹操就地免官,即刻启程回京,待罪受诏,削职为民。

  突然接到如此内容的圣旨,曹操如坠五里雾中。

  他对曹嵩的为官之道相当放心,曹嵩不会自己惹祸。

  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没有天大的灾难,不会波及到他曹家,曹操跪谢圣旨。等不及下一任接替,只带了随身物品,把印绶挂在县衙大堂正面墙上,带着随从匆匆离开顿丘府衙。

  他不知道父亲和家里怎么样,连他远在顿丘都难以幸免,家里应该已遭大难。

  曹操打马狂奔,设想了很多能见到曹嵩的场景:在狱中关押、在大街上游行、挂在门楼上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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