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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畅想——挫折——爆发

  巴金兴冲冲地到法国“寻梦”,从出发到回国不足两年,最初的设想全部落空。他之所以匆匆归国,主要是家庭经济拮据,无力支持。巴金曾说过,到法国不久,“我就听到家里破产的消息,因为家里无法再寄学费来,我便停止了正式学习法文。”以后的留学生活一直是在经济紧迫的状况下挣扎,这无形中在他心上又多了一层重压。但是,尽管如此,在法国的两年巴金并没有虚度。在这里,他接触了新的世界、新的潮流,结交了新的朋友——其中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有平民也有出色的革命者;在这里,他近距离地“聆听”了“法国老师”们的谆谆教诲,开始具有世界性的胸怀和眼光;也是在这里,他经受了过去不曾有过的生活磨练,丰富了自己的人生阅历,并获得了一个在后来的创作活动中极其重要的生活宝库。在法国两年的留学生活已深深地融进巴金的生命之中,成为他整个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巴金以后的全部生活和创作都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而巴金留学法国的直接收获自然是《灭亡》。这本书为巴金打开了创作的大门,从此他便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1928年8月初,巴金把《灭亡》的书稿寄出之后,继续在沙多—吉里小城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学校正放暑假,十分清静。巴金刚读过左拉的著名长篇小说《酒馆》,接着又读了他的另外两部长篇《萌芽》和《工作》,深深被吸引,因而一连几天他都很有兴致地向朋友们介绍左拉的连续性故事。其中一个安徽的朋友在此之前刚刚读过《灭亡》的书稿,便带笑问巴金:“是不是也想写有连续性的小说?”这个多半出于无意的提问,给了巴金一个强烈的刺激。他后来回忆说:“他也许是开玩笑,然而这对我却是一个启发。这以后我就起了写《新生》的念头。故事倒还不曾认真考虑,书名却早想好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人死了,理想还存在,会有新的人站出来举起理想的大旗前进。那么《灭亡》之后接着出现的当然是《新生》。我在那些日子里想来想去也跳不出以上的范围。《新生》里应当有些什么人物,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有一个人是少不了的,那是李静淑,我在《灭亡》的最后就预告过她的行动了。”从这时开始,在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巴金一直沉浸在这个想法里,从沙多—吉里到巴黎,到马赛,到归国的海船上,他像着了魔一样,一直在读左拉,在构思他的“长篇连续性小说”。他说:后来我从沙多—吉里到了巴黎,在巴黎住了一个时期,又看了好几本左拉的小说,都是收在《卢贡—马加尔家族》这套书里面,讲两家子女的故事的。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我都是这样:多读了几本小说,我的手就痒了,我的脑子也痒了,换句话,我也想写小说了。在那个短时期里,我的确也写了一点东西,它们只是些写在一本廉价练习簿上面的不成篇的片段。我当时忽然想学左拉,扩大了我的计划,打算在《灭亡》前后各加两部,写成连续的五部小说,连书名都想出来了:《春梦》、《一生》、《灭亡》、《新生》、《黎明》。《春梦》写杜大心的父母,《一生》写李静淑的双亲。我在廉价练习簿上写的片段大都是《春梦》里的细节。我后来在马赛的旅馆里又写了一些,在海轮的四等舱中我还写了好几段。这些细节中有一部分我以后用在《死去的太阳》里面,还有一大段我在三年后加以修改,作为《家》的一部分,那就是瑞珏搬到城外生产、觉新在房门外捶门的一章……我在十月十八日早晨到了马赛,准备搭船回国,下了火车赶到轮船公司去买票,才知道海员罢工,往东方去的船一律停开。我只好到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放下行李,安静地住了下来。这样一住,便是十二天。……我在贫民区里的中国饭馆吃饭,在风景优美的“美景旅馆”五层楼上一个小房间里读(其实是“看”)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整套书中的二十部长篇我先后读过了一半以上,在马赛我读完了它们。我不相信左拉的遗传规律,也不喜欢他那种自然主义的写法,可是他的小说抓住了我的心,小说中那么多的人物活在我的眼前。我不仅一本接一本热心地读着那些小说,它们还常常引起我的“创作的欲望”。在等待轮船的期间,我只能写一些细节或片段,因为我每天必须把行李收拾好出去打听消息,海员罢工的问题一旦解决,我就得买票上船,否则我会在马赛老等。然而我的思想并不曾受到任何的限制。我写得少,却想得多。有时在清晨,有时太阳刚刚落下去,我站在窗前看马赛的海景;有时我晚饭后回到旅馆之前,在海滨散步。虽然我看到海的各样颜色,听见海的各种声音,可是我的思想却跟着我那几个小说中的人物跑来跑去。我的思想像飞鸟一样,在我那个隐在浓雾里的小说世界中盘旋。我有点像《白夜》里的“梦想家”,渐渐地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小小世界。《春梦》等四本小说的内容就这样地形成了。《春梦》写一个苟安怕事的人终于接连遭逢不幸而毁灭;《一生》写一个官僚地主荒淫无耻的生活,他最后丧失人性而发狂;《新生》写理想不死,一个人倒下去,好些人站了起来;《黎明》写我的理想社会,写若干年以后人们怎样地过着幸福的日子。

  毫不夸张地说,在这段日子里,年轻的巴金真是陷入到文学的迷狂之中。他的“创作的欲望”像火一样在胸中燃烧,奇异的想象和宏大的构思纷至沓来,他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他的种种幻想像飞鸟一样在那个“隐在浓雾里的小说世界中盘旋”,似乎接下来一步就可以跨进那迷人的艺术宫殿,攀上辉煌的顶峰。显然,巴金在回顾这段经历的时候,是带着几分感喟,也带着自嘲。他后来曾不止一次地引用苏联作家爱伦堡的话说:一个人20岁成为作家是一件不幸的事。因为他的生活经验还只有那么一点点,而且多半还是自然形态的,没有经过认真消化,没有经过艺术熔炼,所以还很难写出好的艺术作品。巴金尽管有出色的文学秉赋,有曲折多样的生活经历,但毕竟还只有24岁,虽然已经走过许多路,但走得太匆忙,还缺少细细的感受和升华的过程。《灭亡》的产生,在一个短时期里使他陶醉,因而就有了那种想一下子写出5部连续性小说的梦想。这也便是爱伦堡所说的,一个人20岁成为作家的“不幸”。因此也不难想象,在前面等着巴金的首先是什么。

  回国以后,巴金本来是想立即全力投入创作,依次写出他的5部连续性小说,但是却没能如愿。他没有能够按自己的设想写出《春梦》和《一生》,心里非常焦灼,反复地翻看在法国和在轮船上写的那些札记和片段,想从中找到线索,得到启示,却毫无着落,一筹莫展。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在这期间,《灭亡》在《小说月报》连续刊出,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这也不能给他多少鼓励。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创作才能,甚至“完全丧失了信心”。

  其实,如前所说,巴金回国后在创作上所遇到的挫折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因此而怀疑自己的创作才能,丧失信心,也不难理解。

  这是许多青年作者经常遇到的问题。有些作者遇到这种情况便知难而退了,以致改弦易辙,另谋出路,从此便与文学割断联系。而巴金不然。他同文学的姻缘太深了,虽然碰了钉子,却并不认输,更没有放弃。当他在创作上遇到困难,感到实在写不下去的时候,便转向翻译——这实际上是走了一条迂回的道路,他说:对于创作,“我还不曾灰心断念,我借翻译来练习我的笔”。

  这真是一个聪明的主意。巴金回国后,最初的两年,抱着“练笔”的念头,同时也为了进一步弄清一些过去自己还不大明白的问题,特别是有关无政府主义及其活动家的一些问题,他将一大部分时间投入到翻译工作中。这期间,他先后翻译、出版了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下卷)和《普鲁东底人生哲学》以及克鲁泡特金的自传《革命者的回忆录》,司捷普尼雅克的特写集《地下的俄罗斯》,普利洛夫的《为了知识与自由的缘故》,廖抗夫的话剧《前夜》(原名《夜未央》,后来再版又恢复《夜未央》的书名),此外,还从世界语翻译了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的多幕剧《丹东之死》,日本作家秋田雨雀的独幕剧选《骷髅的跳舞》等,可谓洋洋大观。其中,有的作品如《伦理学》(下卷)中有些问题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能咬牙硬译,让他伤透了脑筋;而有的作品如《革命者的回忆录》和《地下的俄罗斯》则好读好译。巴金说,“书中热情的句子和流畅的文笔倒适合我的口味,我在翻译时一再揣摩、体会,无意间受了一些影响。”可以看出,巴金在翻译过程中,对于学习和汲取是很用心的,他很注意那种“热情的句子和流畅的文笔”,“一再揣摩、体会”,事实上,这也成为巴金创作的一个突出特点。

  但是翻译毕竟不能代替创作。翻译——即便是最能切合现实的翻译,也只是传达别人的意思,不是自己所说的话,更不是自己内心的倾诉。当时,巴金回国后的那个时期,正是大革命失败后国内的反动统治最严酷、最黑暗的时候。革命形势陷入低潮,“内战代替了团结,独裁代替了民主,黑暗的中国代替了光明的中国”。国家遭到帝国主义列强的侵凌、瓜分,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巴金说:

  “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见到外国人总是抬不起头。我们一方面受到国内反动统治阶级的压迫和剥削,另一方面又受到帝国主义者的剥削和压迫。有一个时期我们的记者对军阀政客说了不恭敬的话就要坐牢、砍头。有人写了得罪外国人的文章也会坐牢吃官司。”③至于广大劳动者的状况就更可想而知了。巴金天天看到人们在挣扎、受苦,听到人们在呻吟、哀号,这些数不尽的“悲惨的图画”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使他的“心实在痛得忍受不住了”!于是他又放下翻译,写起小说来。

  但是这一次的尝试仍不顺利。第一篇是中篇小说《死去的太阳》。作品的触发点是在两年前,那时巴金还在法国,偶然从巴黎的报纸上看到一个19岁的安南(即今越南)青年自杀的故事,是因为受尽了富人的欺凌和“弱者底痛苦”又不能返回自己的祖国而自杀的。这又使他联想到自己那位在项热投水自杀的朋友,一时悲愤难抑。当时他就想写点什么,却一直没有动笔。这时候,往日的悲愤与他在现实中所感受到的“被压迫者的悲哀”融汇在一起,便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于是决定用他在南京读书时曾经历过的“五卅”事件作背景来写这篇小说。

  《死去的太阳》的主人公吴养清是一个富有革命热情的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作品主要写他在整个事件中的“多少有点盲目的活动,以及由活动而幻灭,由幻灭而觉悟的一段故事”。与《灭亡》不同,作者的目光不只是盯着他的主人公,表现他个人的挣扎、幻灭和痛苦,而且也抒写了“被压迫者底悲哀”,表现了工人阶级和广大群众的愤怒和斗争。作品还真实地描写了“五卅事件”的某些场面,表现了运动中各阶层人物的动态,诸如南京路上的枪杀,东南大学国民外交后援会的成立,工人、学生和市民高喊着“反抗强权、收回租界”的口号进行游行的情景等等,都很感人。在现代文学中,这是较早反映五卅运动的作品之一。所以作者也认为,与《灭亡》相比,“《死去的太阳》里个人主义的色彩是淡得多了”。但是在当时,《死去的太阳》的遭遇却远不如《灭亡》。首先是读过这部小说原稿的朋友都说它“比《灭亡》差多了”;随后是作者把书稿寄给《小说月报》,很快就被退回来,也说是写得不好。这对巴金又是一瓢冷水!

  接到《小说月报》的退稿,表面看来巴金还是比较平静的,说“编者的处理是很公平的”。过了一段时间他对小说作了修改,以单行本出版,说这么做“仍然没法给我的失败的作品添一点光彩”。

  多年以后,甚至还说:“为了退稿,我至今还感激《小说月报》的编者”,等等。这些话须要具体分析。所谓“为了退稿,我至今还感激编者”云云,这是后话,是在近30年以后的1958年说的;而在当时,巴金作为一个急于想在文学上表现自己,或者说渴望以文学鸣自己的不平的青年作者,他可没有那么旷达,也没有那么冷静。事实上这次退稿对巴金来说又是一个打击,而且十分沉重。他觉得这是一次失败,对创作真是失去了信心。他说:“我写完它(按:指《死去的太阳》),自己不但感到疲倦,还有失望的情绪,这并非由于小说的调子低沉,而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无力、无才来适当地表达我的思想感情……我完全失掉了写作的兴趣和信心,我连李静淑的故事也放弃了,我想拿那个失败的作品来结束我的文学生活。”在另外的地方巴金还说过类似的话,如他说《死去的太阳》写得不好,使他很扫兴,“觉得我这个人不益于写小说,想从此搁笔”,等等。这些话听起来都很严重,足以说明当时巴金失望的心情。

  当然,这也无须过分认真,像所有的青年人一样,在遇到挫折的时候,巴金把自己的悲观和失落情绪夸大了。如他后来所说,“这只是一时的沮丧”。过了一些时候,“创作的欲望”又在胸中燃烧。

  他感到,社会的悲剧在漫延,内心的痛苦在增长,令他焦灼,寝食难安。如他在短篇小说集《光明集》的序中所说,“这时候我的眼前现出了黑影。这黑影逐渐扩大,终于在我的眼前变成了许多幅悲惨的图画。我的心好像受到了鞭打,很厉害地跳动起来,我的手也不能制止地迅速在纸上移动。我自己也不再存在了,至少在这个时候。不仅是一个阶级,差不多全人类都要借我的笔来倾诉他们的痛苦了。”③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巴金又急迫地拿起笔写小说,而且,突然袭来的灵感把他推上了成功的阶梯。他说:

  一件偶然的事情改变了我的心思:就在这年(按:指1930年)七月的某一夜,我忽然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我还看见一些悲惨的景象,我的耳边也响着一片哭声。我不能再睡下去,就起来扭开电灯,在清净的夜里一口气写完了那篇题作《洛伯尔先生》的短篇小说。我记得很清楚:我搁笔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走到天井里去呼吸新鲜空气,用我的带睡意的眼睛看天空。浅蓝色天空中挂着大片粉红的云霞,几只麻雀在屋檐上叫得非常高兴。这里末了所写的,那满天的云霞和麻雀的欢叫,显然就是巴金自己的心情,是他心灵的欢快的跳动!仿佛是在梦中,隐约听到了哭声,于是起身拿起笔,《洛伯尔先生》就诞生了……这听起来确实有点神奇,其实也不难理解。《洛伯尔先生》的背景是法国的一个小城,写的是一位贫穷的、年老的音乐师同一位花店少女苦苦相恋的凄迷故事,故事单纯明朗,却贯穿着人生的深沉悲哀。这里所写的生活环境巴金都很熟悉,人物和故事在不知不觉中已在他头脑中形成。如巴金所说:“我在那个小城住过一年多,就住在小说里提到的中学校里面。学校后面有桥,有小河,有麦田。音乐家就是学校的音乐教员。卖花店里的确有一个可爱的少女。我把这些全写在小说里面了。”是这位穷苦的老音乐师与卖花少女的凄惨故事,与巴金心中那“悲惨的景象”和耳边的哭声交融在一起,发生共鸣,便借助巴金的笔从纸上来到人间。而且这一切是多么自然!小说的文字是那么流利,又那么富有激情;作品通篇具有一种真挚的动人力量,语言像小河一样汩汩流淌;虽然作者并不在作品的结构上多花功夫,但谋篇布局却自有章法。这些都表明,年轻的巴金在创作上已趋于成熟。在这里,巴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也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和抒情基调。巴金终于打破了创作僵局,有了一个新的开端。

  从《洛伯尔先生》开始,在以后不长的时间里,巴金接连写出了《复仇》、《不幸的人》、《亡命》等十几篇短篇小说。和《洛伯尔先生》一样,这些作品都是作者“在一种痛苦的回忆驱使”下写出来的,差不多每一篇里都保留着他对过去生活的一个纪念。其中所写的,有被战争夺去了爱子的法国老妇,有为恋爱而苦恼的意大利的贫苦乐师,有为自己的爱妻和同胞复仇的犹太青年,有无力升学的法国学生,有意大利的亡命者,有薄命的法国女子,有波兰的女革命家,有监牢中的俄国囚徒。这些作品,特别是最初的一些作品,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以作者在法国的经历为题材写作的,因为当时巴金从法国回来不久,在法国的经历、感受在记忆中还非常鲜明,所以自然地就用了那些题材。虽然如此,但作品中所提出的问题却具有人类的共性,作品中所表现的悲哀乃是“人类共有的悲哀”。巴金说:

  “我明白地说过,人类所追求的都是同样的东西——青春,生命,活动,爱情,不仅为他们自己,而且也为别的人……失去了这一切以后所产生的悲哀,乃是人类共有的悲哀。这对于中国人无论如何决不会是例外的。而且现在的中国人与欧美人比起来,他们失掉青春,生命,活动,爱情的机会只有更多。”所以,巴金肯定地说,这样的“题材对中国人并不怎么生疏”。这个回答可以帮助读者了解这些作品的特殊价值。

  以短篇小说《洛伯尔先生》为起点,巴金的文学生涯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他的创作的闸门打开了,积蓄已久的创作激情终于爆发了,随后由短篇而中篇而长篇,在一个短时间内迅速迎来创作的第一个高潮,迎来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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