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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二个先生
回到成都以后,巴金遇到的头一件悲痛的事情,是母亲的死。那是在辛亥革命发生后的第三个年头,民国三年(1914年)旧历七月的一个晚上。当时巴金还不满10岁。
母亲病了20多天,病中她很痛苦,但一直很清醒。巴金和兄弟姐妹们时常围在母亲的病床前,忍不住地流泪,母亲也流泪。巴金心里很痛,他知道母亲最爱他,但他却也无法安慰母亲,减轻她的痛苦。
母亲最难过的还是在她心上,她放不下她的孩子们。这时她最大的孩子,巴金的大哥,也才只有16岁,最小的女儿还在牙牙学语。
她舍不得丢下他们,她牵挂着他们的未来。巴金后来回忆说,“她临死前五天还叫大哥到一位姨母处去借了一对金手镯来。她嫌样子不好看,过了两天她又叫大哥拿去还了,另外在二伯母那里去借了一对来。这是为大哥将来订婚用的。她在那样痛苦的病中还想到这些事情。”母亲这样做是希望大哥能娶一个好媳妇,并希望能通过他们照看好她的更年幼的孩子。在这样的生死离别的时候,母亲的心想得是多么细、多么远、多么苦啊!
但母亲还是走了,巴金和他的兄弟姐妹们陷入巨大的悲痛,他的两个姐姐更是整夜哭泣。巴金想着自己是“母亲最爱的孩子”,眼泪也不住地流。他怜悯他的两个姐姐,也怜悯自己,他开始痛苦地意识到:“我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跟有母亲的堂兄弟们比起来,我深深地感到了没有母亲的孩子的悲哀”。
母亲就这样离开巴金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走了,永远地走了。失去母亲的伤痛对巴金来说是永远无可疗慰的,心灵的缺憾也永远无可弥补;而同时,在巴金心里,母亲的影响和教诲却永远存在,永不磨灭。母亲的爱和她的“爱的哲学”已融进了他的血肉、他的灵魂,永远伴随着他,和他的生命同在。而且,尤其重要的,正是因为有过这样一位母亲,使得巴金从幼年时期才有可能、并“得到允许和仆人、轿夫们一起生活”,由此他才有可能接触到另外一个世界,认识了另外一些人们。由此在他心灵上打开了另外一扇门,找到了在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上给予他重要影响和启迪的“第二个先生”——轿夫老周,和大家庭内外的许多“下人”和穷苦人。
在李家大公馆里有许多轿夫。那时候上等人家的主子出门最阔气的就是坐轿子,也只有大富之家才养得起专门的轿夫。李家就属于这个等级,而且许多主子,包括巴金的大哥,都配有专用的轿子和轿夫。所以在李家鼎盛的时候家里的轿夫是很多的。这是一种很苦很累的活儿,生活条件又极差。他们住在公馆的马房里,那里从前养过马,后来就专门住人,用竹篱笆隔成小格子,每间只能放一张床,没有窗子,只留一块小地方做过道。轿夫们白天在外面抬着主子四处奔跑,晚上回来就凑在一起,在破席上摆了烟盘,把身子缩成一堆,一面挨着鬼火似的灯光烧烟泡,一面诉说生活的甘苦和一天的见闻。在这些轿夫当中,阅历最丰富、和巴金也最亲近的就是那位年老瘦弱的老周,巴金后来称他是继母亲之后的“第二位先生”。关于这位老周,巴金后来在回忆中曾多次谈到,并总是充满着感激和敬意。他说:
我的第二个先生就是一个轿夫。……我喜欢这个人,我常常到马房里去,躺在他的烟灯旁边,听他讲种种的故事。他有一段虽是悲痛的却又是丰富的经历。他知道许多、许多的事情,他也走过不少的地方,接触过不少的人。他的老婆跟一个朋友跑了,他的儿子当兵死在战场上。他孤零零的活着,在这个公馆里他比谁都更知道社会,而且受到社会不公平的待遇。他活着也只是痛苦地捱日子。但是他并不憎恨社会,他还保持着一个坚定的信仰:忠实地生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他这“忠心”并不是指奴隶般地服从主人。他的意思是忠实地依照自己的所信而活下去。他的话和我母亲的话完全两样。
他告诉我的都是些连我母亲也不知道的事情。他并不曾拿“爱”字教我。然而他在对我描绘了这个社会的黑暗面,或者叙说了他自己的悲痛的经历以后,就说教似地劝告我:“要好好地做人,对人要真实,不管别人待你怎样,自己总不要走错脚步。自己不要骗人,不要亏待人,不要占别人的便宜……”我一面听他这一类的话,一面看他的黑瘦的脸,陷落的眼睛和破衣服裹住的瘦得见骨的身体,我看见他用力从烟斗里挖出烧过两次的烟灰去拌新的烟膏,我心里一阵难受,但是以后禁不住想是什么力量使他到了这样的境地还说出这种话来!
马房里还有一个天井,跨过天井便是轿夫们的饭厅,也就是他们的厨房。那里有两个柴灶。他们做饭的时候,我常常跑去帮助他们烧火。我坐在灶前一块石头上,不停地把干草或者柴放进灶孔里去。我起初不会烧火,看看要把火弄灭了,老周便把我拉开,他用火钳在灶孔里弄几下,火就熊熊地燃了起来。他放下火钳得意地对我说:“你记住,火要空心,人要忠心。”的确,我到今天还记得这样的话。
我从这个先生那里略略知道了一点社会情况。他使我知道在家庭以外还有所谓社会,而且他还传给我他那种生活态度。
不难看出,轿夫老周这位“先生”,对巴金来说,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一生中都是很重要的。我们知道,这里被巴金称作“先生”的人,并不是指在课堂上教他读书识字的先生,而是指在生活态度和做人的方式上曾给过他指导和影响的人:他们给了他一种生活信念,教给了他一种待人和处世的原则,他们是他生活中的导师。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位先生,她教给巴金一个“爱”字,要爱一切人;轿夫老周是巴金的又一位先生,他教给巴金的是一个“忠”字,不是奴隶忠于主子,而是要忠实地生活,忠于自己的信仰,诚实地待人。显然,母亲的教诲与老周的劝导是截然不同的,两者都打着各自的生活地位所留下的烙印;前者是从未走出封建大家庭、也未经历过太多人生坎坷的心地善良的少夫人对生活和人生的一种美好愿望;而后者则是身处社会底层、饱经风霜和磨砺,或者说受尽折磨和屈辱仍不失善良本性的大勇者的生活箴言。应该说两者都是美好的,只是前者显得较为空泛、飘渺,而后者则更贴近实际,对向往冲出封建大家庭而走上社会的少年巴金来说,更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当然,这两者也有相通之处,就是都要你好好地做人,尊重人与生命的价值,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这一点可以说贯穿了巴金一生的活动和事业,更称得上是他的“全人格的根底”。
当然,少年巴金在自家公馆的“下人”当中所接触到的并不止是一个老周,他同家里的许多仆人、轿夫都很亲密,常常生活在他们中间,这样在他的生活中就形成了两个世界、两种人生。一方面,他和他的家人,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生活在一起,那是一种生活;另一方面,他又时常同家中的所谓“下人”生活在一起,那又是一种生活。
而且,他越来越对后一种生活发生兴趣,同后一种人的感情也越来越密切。他说,他常常爱管闲事,常常在门房、马房、厨房里面和仆人、马夫们一起玩,常常向他们问这问那,像个小包打听,因此他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稽查”。
有时候轿夫们在马房里煮饭,巴金就凑过去替他们烧火,把一些柴和枯叶送进柴灶里。他们打牌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看,常常给那个每赌必输的老唐支招。有时候他们也诚恳地对他倾诉他们的痛苦,甚至还坦率地当着他批评主人们的好坏——仆人批评主子,这在当时可是大忌,但是他们信得过他,并不担心他会说出去。他们完全把他当做一个同情他们的小朋友,什么事情都不对他隐瞒。他如果有需要他们帮忙的时候,他们也都乐意帮助,毫不吝惜。
巴金后来十分动情地写到:当时,“我生活在仆人、轿夫中间。我看见他们怎样怀着原始的正义的信仰过那种受苦的生活,我知道他们的欢乐和痛苦,我看见他们怎样跟贫苦挣扎而屈服、而死亡。六十岁的老书童赵升病死在门房里。抽大烟的仆人周贵偷了祖父的字画被赶出去,后来做了乞丐,死在街头。一个老轿夫离开我们家,到斜对面一个亲戚的公馆里当看门人,不知道怎样竟然用一根裤带吊死在大门里面。这一类的悲剧以及那些活着的‘下人’的沉重的生活负担,如果我一一叙述出来,一定会使最温和的人也无法制止他的愤怒。”上面所说的“这一类的悲剧”,巴金后来在他的各种文章和著作中曾多次谈到,同时他也谈到了他当时的感受:“在污秽寒冷的马房里听那些老轿夫在烟灯旁叙述他们痛苦的经历,或者在门房里黯淡的灯光下听到仆人发出绝望的叹息的时候,我眼里含着泪珠,心里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宣誓要做一个站在他们这一边、帮助他们的人”。他还曾多次愤愤地表示,“我不要做一个少爷,我要做一个站在他们一边、帮助他们的人。”反抗的、叛逆的思想的种子就这样在这个封建家庭的“小少爷”的心里埋下了,并且在逐渐地萌发、滋长。巴金曾说过:“我愈是多和‘下人’在一起,愈是讨厌‘上人’中间那些虚伪的礼节和应酬。有两次在除夕全家的人在堂屋里敬神,我却躲在马房里轿夫的破床上。那里没有人,没有灯,外面有许多人叫我,我也不应。我默默地听着爆竹声响了又止了,再过一会儿我才跑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家里平时敬神的时候,我也会设法躲开。我为了这些事情常常被人嘲笑,但是我始终照自己的意思做。”随着年龄的增长,巴金的生活圈子也在不断扩展。他在生活中看到和接触到更多的不公与不平,也看到和接触到更多的令人伤心落泪的人物和故事。譬如,巴金每天在到学堂去的路上总要走过木匠老陈的铺子,这个人的遭遇便给他留下难忘的印象。老陈当时年纪约在40岁上下,长脸,大家都说他相貌丑陋,但人人都称赞他脾气好。巴金祖父在的时候,老陈常到李家公馆去做活,所以巴金早就同他熟悉。
那时巴金还在家里跟姓曹的老秀才读书,学习很枯燥,所以特别喜欢老陈来家里做活。每次老陈过来,巴金都跑去站在旁边专心地观看,还不断地问这问那,老陈总是非常和气,有问必答,耐心地向他一一说明,态度要比那位老秀才好得多。家里人见巴金对老陈做活这么有兴趣,都称他是老陈的徒弟,父亲还开玩笑地说要把他送到老陈铺子里去学做木匠。巴金当了真,去找老陈,老陈听了对他说,修房子,爬得高,会跌死,他说他父亲就是这样跌死的。巴金看到老陈的眼角里渗出泪珠,便跑开了。后来老陈的铺子遭乱兵抢过,维持了不久,终于关张。有人说他去吃粮当了兵,有人说他到外县谋生去了。然而有一天巴金在街上碰见他,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几件木匠用的工具。巴金高兴地上前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还在城里,他笑着回答:“我只会做木匠,我就只会做木匠!一个人应该安分守己。”
但笑容里却满含着悲哀,还说:“少爷,你好好读书,你将来做了官,我来给你修房子。”从那以后巴金就再也没有见过老陈,后来一位轿夫告诉他:“老陈在一家大公馆里修楼房,工程快要完了,老陈竟从楼上跌下来,跌死了!一个和气善良、安分守己的人就这样地消灭了。”这是巴金亲眼看到的又一幕人生悲剧,他的敏感而又善良的心怎能不震颤?怎能不愤懑?随着岁月的增长,这种来自生活的忧愤在他的心里也越积越沉重了。
20世纪30年代初期,瞿秋白在著名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曾讲过一段关于古希腊神话中吃狼奶长大的英雄罗谟鲁斯与莱谟斯的故事。他称鲁迅就像是莱谟斯,说他“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而且永远没有忘记自己的乳母,所以他成为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绅士阶级的贰臣,并且终于“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巴金也有类似的经历。当然,巴金有他“自己的道路”,与鲁迅不同,也不可能完全相同。但他幼年所吃的“奶汁”中也含有“狼奶”的成分、含有非本阶级的“下人”的元素却是无疑的,或者也可以说,他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是由“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巴金一再说明,“我是在仆人、轿夫中长大的”。“在鸦片烟灯旁边,我听过不少从轿夫、听差的口中讲出来的故事。……在这一群没有知识、缺乏教养的人中间,我得到了我的生活态度,我得到了那个近于原始的正义的信仰,我得到了直爽的性格。”又说:“我是从下人中间出来的,我应该回到他们里面去。”从轿夫老周,到木匠老陈,甚至还可以追溯到早年的奶妈杨嫂,正是这些卑贱而高尚、贫穷而善良的“下人”用他们的言行和性格——用他们精神的“乳汁”哺育了幼年的巴金的成长,从那个时候起,就隐隐地培育了他的叛逆的反抗的性格,并使他最终回到了自己的“乳母”——被压迫被摧残的劳动者的怀抱。
在这里,我们又不能不提起巴金晚年所写的那篇题为《愿化泥土》的极其动人的散文。1982年底,巴金不慎摔断左腿住进医院,几个月里一直躺在病床上,因而时常回顾平生,想起过去。他写道:
我经常提到人民,他们是我所熟悉的数不清的平凡而善良的人。我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成长的。我的正义、公道、平等的观念也是在门房和马房里培养起来的。我从许多被生活亏待了的人那里学到热爱生活、懂得生命的意义。越是不宽裕的人越慷慨,越是富足的人越吝啬。然而人类正是靠这种连续不断的慷慨的贡献而存在、而发展的。
近来我常常怀念六七十年前的往事。成都老公馆里马房和门房的景象,时时在我眼前出现。一盏烟灯,一床破席,讲不完的被损害、受侮辱的生活故事,忘不了的永远不变的结论:“人要忠心。”住在马房里的轿夫向着我这个地主少爷打开了他们的心。老周感慨地说过:“我不光是抬轿子。只要对人有好处,就让大家踏着我走过去。”我躲在这个阴湿的没有马的马房里度过多少个夏日的夜晚和秋天的黄昏。
门房里听差的生活可能比轿夫好一些,但好得也有限。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舒畅、自然。后来回想,我接触到通过受苦而净化了的心灵就是从门房和马房开始的。只有在十年动乱的“文革”期间,我才懂得了通过受苦净化心灵的意义。我的心常常回到门房里爱“清水”恨“混水”的赵大爷和老文、马房里轿夫老周和老陈的身边。人已经不存在了,房屋也拆干净了。可是过去的发过光的东西,仍然在我心里发光。……被生活薄待的人会那样地热爱生活,跟他们比起来,我算得什么呢?我几百万字的著作还不及轿夫老周的四个字“人要忠心”……想到在马房里过的那些黄昏,想到在门房里过的那些夜晚,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多么想再见到我童年时期的足迹!我多么想回到我出生的故乡,摸一下我念念不忘的马房的泥土……我家乡的泥土,我祖国的土地,我永远同你们在一起接受阳光雨露,与花树、禾苗一同生长。
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我们忍不住要说:写得多么好啊!这是多么美好的心愿,多么深挚的感情!“过去的发过光的东西”依然鲜明地留在已进入暮年的巴金的心里,并且仍然在发光。虽然出生在黑暗专制的封建家庭,虽然自幼身为“地主家庭的少爷”,但给他以深刻影响并抚育他长大的却是那些“下人”和他们身上那些“发光的东西”,而且也是他们培育了少年巴金的“正义、公道、平等的观念”。这种美好的生活信念伴随他一生,并终于使他成为今天人们所熟悉的杰出的人物。当然,巴金后来所走过的道路仍然是曲折的。对巴金来说,真正地走向人民,同人民结合和融合,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旧家庭的影响,旧教育的浸染,使他在前进的道路上增添了一道道障碍,常常有一层层迷雾罩在眼前。这使他时常会感到迷茫、孤寂和困惑。但是他仍然不停地向前走去,心里牢记着那些“下人”给他的忠告,一直向前走去。终于,他和他所敬仰的老师鲁迅先生一样,最终走回到他的“乳母”的怀抱里来,成为他们的忠实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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