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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从鸡的“牺牲”到人的悲剧

  幼年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住在与外界隔绝的大衙门里,除了年纪相仿的三哥,巴金没有别的小朋友,于是厨房养的一群鸡就成为他的伙伴。不,他称那些鸡就是他的“伴侣”,他的“军队”。

  鸡养在三堂后面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大大小小有二十几只,巴金说那是他的“鸡的兵营”。他给每只鸡都起了名字,如大花鸡、凤头鸡、麻花鸡、乌骨鸡、小凤头鸡等等,每只鸡都有自己的特点,巴金绝不会把它们弄错。

  每天早晨起床以后,巴金就叫香儿陪着到三堂后面,把鸡房打开,依着次序一只一只地给鸡点了名,说:“去吧,好好地去耍!”

  然后便到书房去。下午放学出来,一个人偷偷跑到四堂后面,躺在高高的干草堆上,眯着眼看他的“军队”在下面的草地上啄食。有时他从草堆上爬下来调解它们的纠纷;有时从草堆里捡起刚下出来的还热乎乎的鸡蛋,揣在怀里;有时他还同三哥一起想出种种花样来指挥鸡群游戏。每到傍晚,就同三哥一起,叫香儿陪着,去把鸡群赶进鸡房,并再次一一点名,直到确信一只不少,他这才放心。

  这支鸡的“军队”给了幼年的巴金多少欢乐、多少兴致啊!

  然而,灾难终于来了。

  有一天傍晚点名的时候,巴金忽然发觉少了一只鸡。他很着急,要去寻找,香儿笑着告诉他是太太吩咐厨子捉去杀了,包括巴金在内全家人都吃了鸡肉。巴金想起来了,自己是吃过鸡肉,顿时心里很不舒服。过了三四天,那只黑鸡又不见了,他看见香儿又在笑,气得流出眼泪来,提起小拳头要打香儿,怪香儿知道他们要杀鸡却瞒着他。

  香儿笑着告饶说下次一定跟他说。以后平静了好几天,巴金把黑鸡的事差不多已经忘掉了,却想不到更可悲的事又发生了。

  一天早上,巴金从书房里放学出来,走过石栏杆围着的长廊遇见了香儿,对他说:“四少爷,我正在等你!”

  巴金看见她着急的样子,知道一定有事,忙问:“是什么事情?”

  香儿说:“太太又喊何师傅杀鸡了。”

  “哪一只鸡?快说。”巴金瞪起一对小眼睛追问。香儿告诉他:

  “就是那只大花鸡。”

  天哪,大花鸡!那只最肥、最漂亮的,松绿色的羽毛上长着许多白色斑点,那可是巴金最爱的一只鸡呀!

  巴金一听急忙往里面跑,一口气跑进母亲的房里,扑在母亲的身上,央求母亲说:“妈妈,不要杀我的鸡!那只大花鸡是我的!我不准人家杀它!”

  母亲听罢,温和地笑起来,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情,原来是为一只鸡!”接着又说:“杀一只鸡,值得这样着急吗?今天下午做了菜,大家都有肉吃。”

  巴金不听,连着说:“我不吃,我要我的大花鸡,我不准人杀它,大花鸡是我最爱的……”边说边哭起来。

  母亲笑了,说:“痴儿,这也值得你哭?”随后母亲似乎让了步,说叫香儿到厨房让何厨子把大花鸡放了,由巴金另外拣一只鸡给他。

  巴金不干,说:“那些鸡我都喜欢,哪一只都不许人家杀它。”

  母亲认真了,说:“那不行,你爹吩咐杀的。你快去,晚了,恐怕那只鸡已经给何厨子杀了。”

  巴金立即拉着香儿往厨房跑,气咻咻跑进厨房,正好看见满身是血的大花鸡被何厨子扔在地上,不停地扑腾翅膀,松绿色的羽毛上染了几团血。巴金跑到它的面前,看它“闭着眼睛,垂着头,在那里乱扑。身子在肮脏的土地上擦来擦去。颈项上现出一个大的伤口,那里面还滴出血来”。

  巴金幼小的心灵战栗了,后来他在回忆中说:“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死的挣扎……”

  这天午饭的时候,桌上果然有鸡肉做的菜。但巴金仍觉得难受,不曾在那碗里下过一次筷子。

  当时巴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做了鸡,就该被人杀死做菜吃?”当然,他得不到回答。

  多年以后,巴金回忆这件事,感慨地说:“对于别人,鸡不过是一只家禽。对于我,它却是我的伴侣,我的军队。我的一个最好的兵,就这样地消灭了。”

  这件事使巴金第一次在“爱”之外,看到不平,看到残忍,看到了血腥。

  当然,从常人的观念来看,在这件事情上巴金的言语举措确实是幼稚可笑,难怪母亲要叫他“痴儿”,也难怪过后大人们都拿他作为笑谈。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孩子也有孩子的心灵和眼光。正像他所说,对于别人,鸡不过是一只家禽,养它就是为下蛋或吃肉的;而对于他,鸡却是他的伴侣、他的军队、他的生活的一部分。他认为鸡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的,同人一样应该有生存的权利,应该得到爱护,而不该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如果可以这样对待鸡,那么他所信仰的爱的原则就受到破坏,他所理想的爱的世界就失去圆满。所以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是很深的,是他幼年在认识和思索外部世界的过程中,或者说是在他早年的成长过程中所必须跨过的一道坎。20多年后,巴金在他的第一本小说《灭亡》中,借主人公杜大心的口,又重述了他幼年时代的这一段经历,并说明了这件事情在他心里所产生的深刻影响。杜大心对女友李静淑说:

  五岁以前的事我记不起了。但我记得从五岁以来我就在爱一切人,爱一切生物了。那时候我父亲在四川省的一个县里做知县。我们离开了省城的家到那个县去,我没有小侣伴。衙门里的四堂就是我终日游玩的地方,一群鸡就是我的游伴。每天早晨,我一起床,就带着一个丫头去把鸡放出笼来。晚上又照料它们进笼,让它们安歇。一共有二十多只鸡,我给每一只鸡都取了个名字。我又想出种种方法指挥它们游戏。我常常睡在四堂后面干草堆上,在温和的阳光底抚爱下,我半开着眼睛,望着在草地上游戏的鸡群。我快活极了。我觉得生活的确是如此美满。

  有一天一只鸡忽然不见了,晚上点名的时候,也找不到它;然而这天晚饭时,桌上添了一碗好菜。不久因为请客的缘故,我看见厨子把我最爱的一只大花鸡捉住了。这只鸡是我最爱的,在鸡群中算是最肥,松绿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点,我叫它做大花鸡。为了要救它一命,我大哭了一场,然而母亲笑呼我为痴儿。大花鸡终于被杀了。这天吃晚饭时,我想起我的大花鸡,我很伤心,我的确不曾在它的血肉做成的好菜的碗里下过筷子。

  从此我就知道人的爱是不能及于动物的。我也就无心再和鸡玩了。因为我的小孩子的幻梦已经被打破了。虽然在杀鸡的时候,女佣袁妈,在厨房里念什么“往生咒”,说鸡被杀了,可以去投生做人,但在我,我每看见它们在活泼跳跃,就想到被人宰割烹好端上桌子的时候,我的小小的心就不舒服了。做了鸡,就命该做人类的口里的牺牲,这大概是自然的事,而且念“往生咒”的婆婆妈妈们也承认的。然而在我,我实在不忍再和那班只是为了给人类做食物而活着的鸡一类的东西游戏了。

  从鸡的“牺牲”巴金开始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人与鸡是不同的,“人的爱是不能及于动物的”,所以他无心“再和鸡玩了”。在巴金幼年,这是他认识上的一个超越年龄段的提升,虽然还模糊,但仍然很重要。那么对于人呢?那时他心里充溢着的自然仍是母亲教他的爱的哲学,相信人是世界的主角。按照母亲的教导,他爱一切人,“愿意揩干每张脸上的眼泪”,也相信人和人都是真诚相爱的。但是不久,他这种信仰(对于一个5岁左右的孩子来说还很难说什么信仰,这里姑且就叫做信仰吧)就受到了挑战。

  巴金是个有爱心的孩子,很能体谅别人的疾苦,因此人们也都很喜欢他。那时候,他记得最爱他而且他也最爱的,除了母亲,就是女佣杨嫂。

  杨嫂是个寡妇,在巴金家里当老妈子已经4年,是跟他们一起从成都到广元来的。她负责照应巴金和他三哥的生活起居,大部分时间都跟他们两兄弟生活在一起。

  在巴金的心里,一直保存着关于杨嫂的美好而温馨的回忆。她大约30岁光景,高身材,长脸,大眼睛,小脚。她会讲许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巴金和三哥常常找机会躲在她的房里,逼着她给他们讲,有时香儿也在场,她也喜欢听故事。杨嫂很有口才,她讲的故事比什么都好听。讲完了故事,孩子们心满意足,然后杨嫂才把他们送到母亲房里去睡觉。

  自从巴金的母亲给他生下第二个小妹妹(按李家的大排行巴金管她叫十妹)以后,巴金就从母亲的房里搬出来,到另一个房间同三哥睡在一张床上,杨嫂也把她的床铺搬过来,陪他们睡,照料他们。每天晚上,二更锣一响,他们就离开母亲的房间,由杨嫂领着到他们睡觉的房间就寝。这以后是一段美好的时刻,巴金后来有记述——我们进了房间。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是我同三哥睡的,另一张是杨嫂一个人睡的。

  杨嫂爱清洁。所以她把房间和床铺都收拾得很干净。

  她不许我们在地板上吐痰,也不许我们在床上翻斤斗。她还不许我们做别的一些事情。但是我们并不恨她,我们喜欢她。

  临睡时,她叫我们站在床边,等她把被褥铺好。

  她给我们脱了衣服,把我们送进了被窝。

  “你不要就走开!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她正要放下帐子,我们就齐声叫起来。

  她果然就在床沿上坐下来,开始给我们讲故事。

  有时候我们要听完了一个满意的故事才肯睡觉。

  有时候我们就在她叙述的中间闭上了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什么神仙,剑侠,妖精,公子,小姐……我们都不去管了。

  生活就是这样和平的。

  没有眼泪,没有悲哀,没有愤怒。只有平静的喜悦。

  巴金多么希望这种“没有眼泪,没有悲哀”的平静、喜悦的日子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啊!然而刚刚过了冬天,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杨嫂病了。巴金和三哥暂由二姐照料,杨嫂又搬回到后院她原先住的低矮的平房里去。那里阴冷,寂寞,虽然常有医生来给她看病,但她的病却一天天沉重。

  一天巴金和三哥悄悄跑到后面的平房去看杨嫂。推开掩着的房门,阴暗的房间里只有触鼻的臭气,一条旧棉被盖着杨嫂的下半身,床前的竹凳上放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汤,已经没有热气。杨嫂睡着了,脸像纸一样白,一头飘的乱发,眼睛闭着,一只手从被子里垂下来,又黄又瘦。巴金不能相信这就是杨嫂,他仿佛在做梦。他们把杨嫂喊醒,当她看到是他们兄弟两个,脸上露出勉强的笑,慢慢地举起手抚摩三哥的头,关切地问:“现在哪个照应你们?”当听说是二姐和母亲在照应他们,她就放心了,说:“我多么记挂你们啊!……我天天都在想你们。……我害怕你们离了我觉得不方便……”

  她说话很吃力,两颗失神的眼珠一直在巴金弟兄脸上转,眼光还是像从前那样和善。巴金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眼泪滴到她的手上。

  杨嫂抚着他的头,动情地说:“你哭了!你的心肠真好。不要哭,我的病就会好的。”还跟巴金说:“你不要哭,我又不是大花鸡啊!”

  巴金知道这是故意跟他开玩笑,但他仍然在流泪,一点也笑不出来。

  杨嫂床边竹凳上放的药汤早已经凉了,三哥说冷了吃不得,就捧起药碗要喊人去给煨热。杨嫂急忙阻止他,说:“三少爷,你快端回来!冷了不要紧……你快不要惊动别人,人家会怪我花样多。”说着夺过药碗,把脸俯在药碗上,大口地喝下去。随后用手抹去嘴边的药渣,颓然地倒下去,好像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们可以看到,杨嫂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她有一副多么柔美的心肠!她对待巴金兄弟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她自己没有孩子,也没有别的亲人),真像是一位温存的母亲。同时,她又是多么谦卑(而内心是洁身自好),多么可怜!自己病成那个样子,还时时想着别人,想着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想着不要让别人说闲话。巴金是多么希望她能尽快地好起来啊!这也是许多人的愿望,因为大家都觉得杨嫂实在是个好人,她现在的状况实在可怜。但是,天不遂人愿,杨嫂的病一天天更沉重了。过了不久,就听说她不肯吃药,有时还会发出怪叫。又过了几天,香儿告诉巴金说她看见杨嫂在吃虱子,嚼裹脚布。巴金难过极了,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么爱干净的杨嫂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说话,跑到母亲的房里,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啜泣。

  到这时候杨嫂的病已经没治了。人们说起她吃虱子、怪叫、嚼裹脚布都皱眉头,再后来就希望她早死(出于爱和怜悯而希望她早死),免得她受这种活罪。

  这一天终于来了。一个傍晚,就在巴金一家吃晚饭的时候,香儿跑来说杨嫂死了。全桌子的人都嘘了一口长气,好像长时间的忧虑被一阵风吹散了,仿佛没有一个人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谁也不吃饭了。巴金首先注意到母亲眼里的泪珠,接着在他眼前出现了健康的杨嫂的面影,记起了她最后说的那些话,他把碗推开,俯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

  巴金的小小心灵震颤了,他开始为“人”感到深深的悲哀。

  后来巴金说:“就这样地,‘死’在我的眼前第一次走过了。”一个善良的、可爱的人就这样凄惨地、可悲地离开了人间。

  对年幼的巴金来说,这又是人生的重要一课。杨嫂的死似乎使他开始懂得,即便是在人与人之间,“爱”也还是有遗憾和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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