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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珞珈歌声

  六个月在警报声中结束,大部分同学被派到部队当政工官员,而我则和少数同学被送去参加三民主义青年团工作人员训练班考试。

  三民主义青年团是蒋中正以国民党总裁的身份,在国民党内建立的私人小组织,它有一个和国民党同等庞大的系统。中央设中央团部,省设支团部,专员区设区团部,县设分团部。工作人员训练班(人们称它为“青干班”)设在武昌珞珈山武汉大学,受训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但却是陪伴我终生的一段时光。“青干班”一共有四个中队,三四百人,大家都那么年轻,我尤其年轻,才十九岁。而有些同学已经将近三十岁了,又有相当的社会经验和地位,看我不过是个顽童。在那种自认受领袖宠爱、受国家重视、身负救亡图存重责大任的雄心勃勃气氛里,豪气万丈,认为乾坤就在我们手里,可以扭转。最使大家感动的,是蒋中正几乎每隔几天都要来作一次训话,使我感觉到和最高领袖是那么样的接近。

  在“战干团”的时候,集体宣誓加入国民党。一个来自乡下才十九岁的青年,简直弄不明白自己的位置——在一夕之间,长官告诉我:

  “你是英明领袖的子弟兵!”

  我是既兴奋又惊讶,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大的荣耀。我下定决心效忠领袖,愿为领袖活,愿为领袖死。从我当仪队的那时候起,就单方面这样赤胆忠心,假如这时有人行刺蒋中正,我会用我的血肉之躯,保护领袖,跳起来挡住子弹,或趴在即将爆炸的炸弹上。

  武汉大学建筑在珞珈山半山腰,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大学之一。校园的一侧是一望无际的东湖,我和一批同学几乎每天都去游泳,我的游泳技术突飞猛进,脱离了狗爬式,学会了自由式、蛙式、仰游,而且学会了跳水。有时大雨倾盆,雷声隆隆,还有耀眼的闪电,整个东湖被笼罩在雨网之中,湖边的游泳池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反复地跳水。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危险,所以没有惧怕。在那段日子里,“青干班”的训练非常松懈,我永远记得那时学会的一首歌,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首歌。今天,五十年后,我仍然会唱。每当歌声响起时,我就回到那一去不返的青春年龄,三四百位年轻小伙子,在武汉大学的体育场上,席地而坐,由那些年轻的女同学领导着教唱,草绿色的裙子,随风飘荡。其中有一位女生,名叫钱纯,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她唱得那么好,而她主持小组会议时,那么有条有理。她好像是南方人,那么漂亮,那么大方,我简直把她当成天人,不要说跟她讲一句话,连走近她都不敢。可惜后来,她被派到二百师,在衡阳火车站被日本飞机炸死。

  就在训练快结束的时候,日军接近武汉,“青干班”同学被送上火车,向南方开拔。记不得是哪一天,我们坐在敞篷的车厢里,毫无忧虑地歌唱欢笑。走到汀泗桥(那是国民革命军北伐时最激烈的战场),突然之间,大家一起发出恐怖的尖叫,一架日本军用侦察机,飞得那么低,两个巨大的日本国旗的太阳标志,在我们头上擦过,呼啸着一掠而去。火车立刻停下来,队长叫大家四处疏散。我们立刻躲进北伐时北洋军阀留下来的战壕,那里乱草密布,几乎看不到太阳。而就在这时候,日本的两架战斗机,开始扫射,大家趴在战壕的角落,连呼吸都不敢,惟恐飞机上的日本驾驶员听见。低空扫射和高空轰炸那种恐怖是不同的,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奇怪的是,将近二十几分钟的密集扫射,竟没有一个同学受伤。可是当我们想再坐火车的时候,发现火车头已被炸烂,于是我们全体只好一起徒步前往长沙。我一直认为蒸汽式的火车头,像家里烧水用的铁锅一样,里面装的全是滚烫的水;想不到日本炸弹解开了这个谜,原来里边装的全是我所无法了解、像人小肠一样弯弯曲曲的钢管,不禁大为怀疑,水都到哪里去了?

  到长沙后,被安顿在一家空荡荡的民宅住下。虽然公家还供给伙食,但是,一个最大的困难,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克服,这时更为严重的,就是我一直穷得一文不名。如果出去游玩,没有赶上吃饭,就必须饿到下一顿。尤其是九月以后,天气渐冷,我穿的还是单薄的短裤军装,已经不能抵抗寒意,每一天坐在寝室地板上,双手抱膝,一言不发。一位名叫赵蓉的女同学,年龄和我差不多,那一天,她忽然拿了一件黑色的上衣(好像是男女不分的学生上衣),悄悄走到我跟前,把它塞到我手中,微笑着说:

  “穿上吧!”

  我那时是一个还没有开化的北方野孩子,现在已经忘记对她说“谢”了没有,我只是立刻穿上,感到一股温暖,但我没有胆量再去找她讲第二句话,可是对她终生不忘。和赵蓉感情最好的另一位女同学,名叫周伦,她以舞剑受到大家的注目。我到了台湾后,她也到了台湾,和一位军官结婚,住在台北县五股乡。我曾经到她家里看她,问她赵蓉的消息。赵蓉在大陆没有出来,周伦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等我重回大陆,仍怀念这段往事,可是,人海茫茫,不知道向谁问起。

  我在长沙住了不到一个月,发现气氛越来越紧,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我们这一批年轻学生每天逛长沙市中心名胜天心阁,天心阁下有一个动物园,游人也越来越少,动物开始挨饿,不断发出凄凉的哀号,已经没有人喂它们了。第二天,同学们忽然发现,有些大厦的柱子上,出现耀眼、斗大的日文标语,我们虽然不认识日本字,但是知道不是汉奸干的,而是中国人向日本军人所作的心战宣传。这是一个不祥之兆,长沙显然要放弃了。就在那一天的黄昏,一辆吉普车把我、范功勤、李淼和刘尘四位同学,载到一栋房子里,中央团部临时办公室就设在那里,当时已凌乱不堪。组织处长康泽先生最亲信的秘书汤如炎先生,派我当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直属豫北分团主任,其他三人都是干事。每个人又发了一笔钱,命我们立刻动身,从长沙南下,然后绕道回到已经被日本占领的豫北地区,展开工作。有趣的是,三十年后的一九六○年代,汤如炎在台北当立法委员,和另两位廖姓、王姓立法委员,竭力反对节育,竟主张把支持节育的我阉掉。我则在杂文中称他们为“廖王汤”,以与专治妇科的“中将汤”媲美。

  到今天都不知道选中我当主任是什么原因,另三位同学年龄都比我大,不过从此我就成了国民党干部。多少年后追思,这么潦草轻率地派遣,事实上并没有把我们当成什么干部,只是临时搭配,既没有教给我们求生的本领,也没有教给我们任何组织宣传的训练,就把我们送到日本占领军地区,像驱逐一群羔羊到狼群里一样,任凭我们自生自灭。

  当时的战场情况,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国民政府为了阻挡长驱南下的日军,炸毁黄河堤岸,一个人工的黄河决口,造成空前悲剧。就在郑州与开封之间的花园口,堤防破裂,几十层楼高的水势,奔腾而下,二十公里以外,都会听到吼声。洪水像千万条翻腾滚动的恐龙,沿着低洼地区,直奔东南方两百公里外的淮河。乡民被吼声从梦中惊起,大水已当头灌入,吞没一个村庄像吞没一个蚁穴一样,无数中国人(没有人知道确实人数)被自己政府一个轻率的决策埋葬,开封城本来在黄河之南,竟一下子到了黄河以北(抗战胜利后,黄河再度改道,开封才再回到黄河以南)。我们四个人一行,贸然登程出发。当我们徒步离开长沙,沿着铁路南下时,看到国民党军的增援部队正沿着铁路北上。到了易家湾,忽然间背后红光冲天,那是历史上有名的长沙大火。可是,等到长沙变成一片焦土之后,日军距长沙至少还有二十公里。我们绕道新化、益阳、沙市、襄樊、南阳到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所在的洛阳。就在洛阳,我们脱下军服,换上便衣,四个人分别先行潜回各人的家乡,约定一个月后,再到当时惟一尚在国民党军手中的林县集合。

  辗转跋涉,我回到自从被百泉初中开除便再也没有回去过的辉县,投奔常村五叔郭学慈。这里虽然是日军的占领区,但日军仅只集中驻扎县城,中国庞大得像一个大海,日本军事力量无法彻底控制,只靠一些愿意当走狗的汉奸——皇协军——维持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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