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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迹——平面几何

  回开封后,走投无路,手中没有初中毕业文凭,又没有可以报考同等学历初中二年级肄业期满的证明,开始承受没有证件的熬煎。证件的威力是如此的强大,使我无法抵抗。真不明白,既然学校有入学考试,为什么还要证件?既然允许同等学历,为什么一定要初中二年肄业期满证书?我找不到答案,即使找到答案也没有用,而且即令取消所有投考资格也同样没有用,因为我根本考不取。主要的是数学。初中的数学科目共有三项,一是算术,二是小代数,三是平面几何。算术不用说了,我根本不会,小代数只学了半年多,连方程式是什么都弄不清楚,至于平面几何,从没有听说过,因为三年级才教平面几何,我在二年级末期就被开除。

  这个时候,开封龙亭一条街上,开了一家“开明英数实补班”。我看到招贴,要求父亲准许我去补习。父亲给了我三块银元,叫我报名。那是一家野鸡补习班,只有一个摆着七八张桌椅的破旧教室,学生也只有我一人。教师一条腿微跛,我早已忘记他的姓名,但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教师。这一辈子历次考试的血战中,就靠这位老师教给我的一点点本领,打遍天下。不能想象,如果没有遇到这位老师,我更会沦落何方,狼狈到什么程度。

  就在补习班,我学习从没有听说过的平面几何,而且在短短的两三个月中,竟把那平面几何,弄得滚瓜烂熟。这是一个很特别的现象,一个对算术和小代数白痴的学生,竟然对平面几何如此地熟练,说明我确实有数学的潜能。我对平面几何迅速进入情况,是因为刚刚来到开封,一切都很陌生,既没有狐群狗党的朋友纠缠,又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游荡。更重要的是,也没有一个人再夸奖我天纵英明。而且考试逼在眼前,不用功不行,死心塌地地下了真正的苦功。回忆这段往事,发现要算术好并不是天下最难的事,只要每一个练习题都把它做出来,不跨越一题,不明白的地方绝不含糊,一定要把它弄明白。等到平面几何补习完,要开始再补习小代数的时候,暑假到了,各高中纷纷招生,就补习不下去了。如果迟招生三个月的话,说不定我的小代数和算术,也能起死回生。

  那时候最使青年学子崇拜的是省立开封高级中学,它的入学资格审查非常严格,非初中毕业不可,不收同等学历。而我什么文件都没有,结果父亲的朋友,在开封高中当训导员的王伦青先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准许我报名。

  考试的时候,数学共出十题,包括算术四题、小代数四题、平面几何两题。我两道几何全答对了,得了二十分(我到现在还认为,发明只要有一门功课零分就不能录取的人,简直是“整人为快乐之本”,他们的目的是要考倒学生,而不是要考取学生)。

  至于英文,我有个传统的战法,那就是请英文好的长辈,写一篇一二百字的英文作文,里边包括自传、小时候的生活、父母的爱护与自己将来的希望,以及如果考上学校,对国家的抱负,表现出自己是一位上进、爱国、爱乡土、爱父母、兄友弟恭的好学生。这一年,我十七岁,就发明了这样一个百战百胜的考试法宝。不管出什么题目,我只要把这一篇文章背熟,一字不改地抄上就对。至于物理、化学,我一筹莫展,已忘记用什么奇妙方法解决这两门功课的困难。最后,终于发榜了,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人头攒动,校门口水泄不通,我从第一名开始,找到备取的最后一名,再从备取的最后一名,找到正取的第一名。然后横着找,从第一排的右边,找到第一排的左边,再从第二排的左边,找到第二排的右边,这样一排一排翻来覆去地找。然后再换一个方法,从左到右找姓名的第一个字,然后再找姓名的第二个字,再找姓名的第三个字。反正是找了一个多小时,就是看不到自己的名字,我知道完了,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已分不清楚,眼前一片模糊,胸口猛烈地跳动,我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父亲。所花的巨额补习费全都落空,以后怎么办呢?这时候,听到旁边有人在哭泣,我也想哭泣,可是仍咬着牙,没有出声。正当我低下头,拨开人群要走的时候,听到两个同学在远处谈话,一个说:

  “咦!郭立邦那小子怎么会考取?真是出了鬼!”

  我简直是像听到一声霹雳,一个箭步跳上去,抓住他们中一位的右臂,大声问:

  “我在哪里?我在哪里?”

  这个时候,假设那同学说:“只是一个玩笑!”我真的会心碎,幸好那同学指出我名字的位置。原来,这才是真正可以用上那个“忘了自己是谁”的成语。我原来是叫郭定生的,这次报名不敢用郭定生,因为已被开除了,百泉初中准把开除的事报到教育厅,所以父亲把我改为郭立邦。对我来说,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我本能地在榜上找郭定生,怪不得怎么找都找不到。

  对我而言,这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骄傲,只读了初中两年(还不到两年)就被开除的坏学生,功课又是那么烂,竟然考取在我眼中是全世界最好的高级中学,高兴得简直要发癫。我本来不会吹口哨的,现在也会吹了,看到那些开封女子师范学校的女学生,理都不理——当然,她们对我也理都不理。

  父亲对我考取高中,当然很高兴。可是父亲好像不知道省立开封高中是这么的值得夸耀。尤其是有些人,包括父执辈或同院花生行那些伙计,问我说:

  “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我骄傲地回答:“高中。”

  对方往往追问说:

  “哪个高中?”

  我最不能忍受这种愚蠢的反问,因为天下只有省立开封高级中学才是值得一提的高中,只要提“高中”两个字那就够了,不需要提它的校名。可是,我虽然因考取了而沾沾自喜,功课程度却不能相配,不但不能相配,简直比在百泉初中时代所受的压力更大。因为百泉的时候我在萝卜班,所有的孩子都来自荒村僻壤,就是高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现在开封高中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县精英,口音不一样,仪容不一样,功课超出一般水准很多。当我发现有一位同学,可以用英文讲故事的时候,简直吓得要死,我一辈子都赶不上他们。而数学里面,取消了算术当然很高兴,可是又改教了大代数跟三角,更是要命。尤其想到,二三年级还要学立体几何跟微积分时,恨不得立刻疯掉。我终于悲哀地发现:读书真苦!那时候,还没有招兵买马的行动,如果有的话,我早就逃走从军报国去了,实在受不了那些“横行”的英文、数学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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