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和菊姐站在她两边,扶着她,生怕她又昏厥过去。同时,陪着她暗暗地流泪。
从纸窗缝吹进的阵阵冷风,把破碎的窗纸刮得哧溜哧溜直响,把神案前的烛光吹得摇曳不定。黝暗的僧房,显得空寂凄凉,又阴森可怖。评梅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一阵比一阵颤抖。她原本苍白的面孔,变得更加惨白。屋外,杠夫和兰辛、邵乃贤他们安置棺停的声音,不时地传进屋来,每一声响,每一声唤,都刺痛评梅的心房,都撕裂她的肝肠。
过了一会儿,高全德进来说,棺椁已经安置好了,请梅姐去。
小鹿和菊姐扶着评梅出了僧房,来到院里。
院里,十几个请来帮忙的人,正在院里喊喊喳喳地说着什么,见评梅出来,立时都静下来。他们用怜悯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个过度悲哀的姑娘,他们心中暗暗惊奇:这样一个少女,居然为死者那么伤心,那么悲切,那么哀悼,那么痛苦!
高君宇的棺椁,停放在东厢的一间极小的屋里。
棺停的前头,靠墙有一张小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桌上的铜炉,点着一大炔香,香烟缭绕,弥漫飘散。铜炉的两旁,燃着两支很大的蜡烛。
评梅刚刚跨进这间停灵的小屋门口,就听里头全德哭喊着:“哥哥——!哥哥——!”
评梅的眼泪,删一下便又流下来。
她和高全德,在高君宇住德国医院时,曾经日夜轮流看护病人,可谓朝夕相处,情同手足。
现在听了全德哭,她便哭着走到高君宇灵前,一下跪在地上,抚棺大哭起来。——
君宇!你一棺横陈,我跪在你的灵前抚棺痛哭,千呼万唤你的名字,你可曾听到了吗?朋友,你为什么不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为什么不去殉你的事业,或毙命于狱中,或做一个含笑赴刑场的慷慨悲歌的英杰烈夫?好让全国的民众都来在你的灵前,痛哭你,哀悼你?你为什么偏偏是病死,在这种动乱的年月,在这种谁都顾不上你的时候?
君宇!为什么你不是一个无情的英雄?却偏偏柔情万缕,缠缚住我的心,让一个柔弱的少女,独自跪在你的灵前哭你?朋友,你我数年来的冰雪爱情,到如今只落得饮恨千古,徒令我抱憾终生,遗留在冷酷的人世间,辗转哀嚎!
君宇!在你的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你却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到如今,只有诅咒我自己了:我是负你深爱的人,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生命和事业的人。我抱恨我自已,我抱恨怕我纵有千行泪,也抵不了你的一滴血!我抱恨我自己,我抱恨怕我纵有生命与热血,也完成不了你未竞的事业!
君宇!君宇!我到死也无法解释,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我心如铁?
唉!古庙,天悲地惨;哦,法华寺,你接引了一位英灵归隐!
屋子很小,十来个人已经站满。他们也垂着头,低声哭泣起来。
夜暮低垂。
菊姐和小鹿,扶起评梅,劝她回去。
出了庙门,已经雇好的车停在门口等候。
评梅刚要迈步上车,猛然看见山门外,一片松林之间。布着些凸突的坟茔,孤零零,冷清清。最后一抹晚霞,放着血似的光辉,披洒在林间的坟茔上,真的犹如美人临终前的一丝含情的惨笑,显出几多孤寂,几多凄凉!
评梅联想到君宇。唉,君宇呀!从此以后,你寂寞的孤魂,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你还会记得繁华熙攘的尘世人间吗?你还会记得日日夜夜思念你的人吗?你还会记得将终生伴你孤魂的红颜少女吗?
离开法华寺,上车回去的路上,评梅又一次昏厥过去。她似乎已经不再痛哭,不再哀伤,不再悲苦!仿佛灵魂与躯体已经脱解,那魂儿已经飞向虚幻飘渺的太空,去追寻那疾速远逝的君宇!
待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骑河楼邵乃贤的家里。夜里两点了,冷月正照着纸窗,一盏残灯正黯然地对着她。床边围着许多人:她的朋友,高君宇生前的朋友,医生。
刚才急坏了的人们.现在高兴地叫着,评梅醒过来了!
可是,评梅醒过来以后,看看周围站着这么多人,。她明白自己又回到这充满悲伤痛苦的人间尘世里,深深地,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叫人战栗的哀叹:“我干吗还醒过来呀!”
人们带着疑惑,惊异,面面相觑。
第二十九章
高君宇逝世以后二十几天。
1925年3月29日——高君宇追悼大会——的头天傍晚。
天光已经黯淡下来了。
陆晶清、兰辛和邵乃贤夫妻,来到西城石头胡同13号林砺儒的家,寻访寄宿在这里的石评梅。
林校长不在家。林师母告诉他们说,评悔从学校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老半天,这会儿,刚出去工夫不大。她还说,评梅常常不吃饭,天天夜里哭,哭得人人心里都难受。
林师母把他们让到评梅屋里,又让潘妈给客人沏了荼,说评梅大约是出去散散心啦,待会儿兴许就会回来的。
林师母怕打扰客人说话,带着一直跟在身边的小弟走了。
房间里,十分洁净,十分整齐,窗前碧纱窗帐斜挂两边,床上雪帐低垂,一股清馨的幽香,时时地传来,淡淡的,令人心醉。
书桌右上角,支着一个银色镜框,里面镶着高君宇的遗像,就是留在协和医院床头柜上,背面题着绝命诗的那张。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那只象牙戒指。
说也奇怪,兰辛和小鹿他们几个人,全都怀着一种悼亡的心情,一齐注视着那张照片,但是谁也没有上前动它一下。仿佛只要用手去动一动,就是对君宇的不敬,对评梅的不尊!
高君宇遗像旁,放着一本打开的日记。兰辛正好坐在桌边的藤椅上,他探头看了看,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不由得伸手去拿过来看。那日记上写着:
……已是小春天气,但为何却这般秋风秋雨?可
怜我已是枯萎的残花了,偏还要受尽风雨的欺凌。
这几夜在雨声浙沥中,我是整夜地痛哭。伴我痛
哭的是孤灯,看我痛哭的只有案头陈列着的宇的遗像。
唉,我每想到宇时,我恨不能立即死去!死去,完成
我们生前所遗憾的。至少,我的魂儿可以伴着宇的魂
儿,在月下徘徊,在花前笑语;我可以紧紧地握着他
的手,我可以轻轻地吻着他的唇。宇,世界上只有他
才是我的忠诚情人,只有他才是我的灵魂的保护者。当
他的骨骸陈列在我眼前时我才认识了他,认识他是一
个多情而伟大的英雄!
而今,我觉得渺渺茫茫去依附谁?去乞求谁?我
不愿意受到任何人的哀怜,尤其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
怜爱。我只想死,我想到自杀,就在我自杀的时候,也
要选个更深人静,万籁俱寂的辰光……
宇死去已快一个月了,飞驰的时光割断人天是愈
去愈远,上帝!请告诉我,在何时何地再能见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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