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雪停了。天晴了。出太阳了。
1925年1月5号,星期一。
石评梅和高君宇,雪后游陶然亭。
从1916年,高君宇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将近十年来,陶然亭是他经常来的地方,秘密集会,商讨国是,革命活动,讨论中国的前途和建立共产党,等等。陶然亭的每一处,都留下过他的足迹。这里,对他有特殊的意义,特殊的感情。近几年,这里又是他和石评梅常常散步谈心的地方。陶然亭,同样留下过高石俩人双双的足迹,留下过他们心灵撞击的感情火花,留下过他们窃窃絮语的情话,留下过他们缱绻眷恋的情意,也留下过评梅无数珍贵的泪珠!
君宇刚出院不久,评梅想陪他去陶然亭散步。这天下午,评梅做完了校中的事情,回到石头胡同13号家里,换件衣裳,收拾收拾准备好的东西,提着手提包刚要出门会高君宇,突然一阵敲门声。
唉?和高君宇约好的在宣武门会齐,他怎么来了?
一阵激情涌上心头:“谁?”
她一边问,一边快步往外屋奔去。
她还没有开门,她还没有走到门口,风门被推开,吴天放一步跨进来:“我!”
仿佛一盆冷水浇到了评梅那颗沸腾的心上,立时,一种悲愤的情绪布在了她的脸上。她转过身,慢慢走回里屋,走到窗前,背朝着吴天放:“你干吗还来?我说过,今生今世不想再见到你!”
吴天放十分真诚地说:“可我非常想见你。评梅,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评梅无可奈何:“天放,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对我的纠缠?”
“到我死的时候!”吴天放似乎十分虔诚地说,“评梅,我始终是爱你的。至于她,只是我的妻子,不是爱人;只有你,才是我爱的。”
“你以为所有的爱,都是高尚的吗?”
“你以为我卑微?”
“谁高尚,谁卑微,我分得出。”她拿起围巾准备要走。
吴天放悲哀而感到委屈:“要去会高君宇吗?”
评梅并无恶意:“你还是那么聪明。”
现在临到吴天放无可奈何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回过身,诚恳地说:“梅,我希望你不要做他的殉葬品!我为你担心!”
“不必!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吴天放叹口气:“一方面我是恭贺你们的成功;一方面我很伤心,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就有安慰。”
说完,吴天放凝视了石评梅一会儿,扭头走了。
评梅倚在门框楞了半天神儿。吴天放的出现,使评梅回肠九转,苦痛万状。他在评梅与君宇的感情之间打进一个楔子,评梅无力把它拔掉!成了她终生的悔恨!
她不能满足君宇所期望的,她只能在感情上使他感到安怡。
高君宇在宣武门洞口,徘徊,盼望。看见评梅走过来,赶忙迎过去,瞅瞅评梅的异样神色,关切地问:“怎么了?”
评梅凄然一笑:“没事。”
“干吗脸色这么难看?”
“是吗?”评梅立刻换成一副神采焕发的笑脸,“朋友,陶然亭已经张开双臂,等待欢迎它久别的故人!”
高君宇会心地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她拉起君宇的手:“走,君宇,我陪你去陶然亭散步。”
两个人穿过三门阁,来到陶然亭畔的小桥北面。那里有个卖冰糖葫芦的。评梅笑着对君宇说:“宇哥,你还不买串儿冰糖葫芦,打打小妹的馋虫?”
君宇瞅着评梅雪后那张白里透着红晕的脸,瞅着她脸上幽默而逗人喜爱的神情,憋住笑,慢慢说:“过两天,我到东安市场西门的糖葫芦摊子上,给你买几串,那儿的好,掉到地下都不沾土。”
评梅故意撅着俊巧好看的小嘴,做出一个甜蜜的怪相:“唉!过几天,还不把我给馋死了?!”
高君宇虚张声势地说:“那可不得了,快买,快买!不然馋死小妹,谁陪我到陶然亭散步呵!”
他说着,一边掏钱,一边向糖葫芦摊子走去。糖葫芦摊子上的一串串糖葫芦远远看去,晶莹透亮,鲜艳夺目。戴一顶破毡帽头儿的老头儿,不停嘴地吆喝:“卖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
等到评梅、君宇他们到了跟前,破毡帽头儿热情地介绍,说他的糖葫芦是拉口儿、挖核、不咯牙!绝不比东安市场的差。您看,山檀的,山药的,金枣的,橘子的,荸荠的,葡萄的,一样来一串儿吧!您瞧,还有夹馅的:金糕条,青红丝,核桃仁,瓜子,外带豆沙和山药泥!买吧,不买,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啦!
评梅挑了两串山楂夹金糕条的。
走过小桥,评梅送给君宇一串,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一边往里去。
雪后的陶然亭,别有一番情趣。窑台已经被大雪覆盖了,慈悲底仿佛是一座镀金镶银的宫殿,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西边长满芦苇的水塘,结了冰,盖上雪,枯败的芦苇枝条上也落着一挂一挂的雪团,像聚集而成的杨花柳絮。
南边光秃秃的城墙,现在也抹上了一层雪顶,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白色的巨龙。
高君宇仍旧觉得身子很虚弱,提着一条古铜色的手杖,时时地用它帮助支撑着身体,又时时地用它在雪地上乱画着。
糖葫芦吃完了,评梅织着毛衣,让君宇给她拿着线球。他们边聊,边走到了陶然亭东北的一座土山上。这里有两座小小的坟茔,一个是香冢,一个鹦鹉冢。
石评梅的游兴很高。她兴致勃勃地叙说香冢的一段美丽悲艳的传说佳话。——
相传明朝有个名妓香娘的,嫁给了颖川公子。公子正妻刁毒凶狠,虐待香娘,香娘不堪忍受,忧愤而死,死后葬在这里。香娘有个旧日的相识,有感此事,立碑墓前,自题悼词,并题一绝:
飘零风雨可怜生,
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又秾李,
不堪重读瘗花铭。
于是,招引来许多强人墨客,跑来凭吊这处“葬香埋玉”的香冢。
说到这儿,评梅忽然想到林黛玉的葬花诗:
依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陶然亭的香冢,固然传说纷坛,莫衷一是。但是,我评梅今天在这里也算是对这座香冢的凭吊了吧?可我离开山西平定,离开家乡,离开父母,漂泊京城五载,谁知死后葬在何处?又有谁来葬我,谁来凭吊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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