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华春,名嫒雅士,济济一堂,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当评梅和她身后的小鹿,刚走进门时,当跑堂的小伙计热情地喊道:“二位小姐,里面请,雅座!”的时候,许多猜拳行令的人,伸出的“五魁手”、“哥俩好”便立时停在半空,许多交谈说笑的嗡嗡声便立时安静下来。一个个,或侧目,或神着脖子,直眉瞪眼地瞅着评梅。——咦!哪来这么个气质典雅的少女?
可惜,他们不知道,她就是北京著名作家评梅;她就是读者们在北京十几种报刊上,经常看到的熟悉的名字——评梅的本人;她就是以优美清妙的诗篇、文彩绚丽凄艳的散文,打动过干百万读者心灵的女作家评梅!
评梅凭她的感觉,猜度出饭店里一时间突然静下来的原因。她避开许多双向她投来的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假装平静地领着小鹿拣了个靠窗角落的桌旁坐下。
小鹿低声说:“梅姐,他们都在看你哪!”
评梅没抬头,轻声说道:“别瞎说!吃什么,快点吧!”
小鹿点了螃蟹、葡萄酒。评梅又点了两样下酒菜。
小鹿眼尖,在评梅刚刚坐下,十指交叉着把手放在白府绸布桌面的时候,她就看见了评梅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象牙戒指,白色的,近乎于惨白。一片阴云立时布上了小鹿的额头,她的心直往下沉,紧闭着两片小嘴唇,不吭气。
评梅从手提小皮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小鹿。
“谁的?”小鹿接过信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小鹿抽出信,往落款处扫了一眼,带着些惊愕的神情问道:“呀,君宇的信!梅姐,这信都一个月了,你怎么今儿咯才拿给我看?”
评梅说:“那天去‘京报’馆,我就带在身上,本来是预备给你看的。你可好,非闹着让我请客不可!那样的气氛,怎么给你看这样的信?”
小鹿低下头看信。那封信,大约是高君宇向评梅报告了解决封建婚姻经过之后,评梅回了封信,说与君宇只做朋友,不谈爱情,于是君宇又给评梅写的这封回信。信是1924年9月22日,高君宇从上海去广州的船上写的:
评梅: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
你说可以做我惟一知己的朋友,又说我们可以做以事
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
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评梅,我并不感到这消息
的突兀,我只是觉得心中万分凄怆!但是评梅,我是
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
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
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如我要
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蠢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
这样做吗?
然而,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在风
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
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
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
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
生数十寒暑,死期匆匆即至,美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
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
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平静无浪呢?我希望你从此愉
快,评梅,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
悲哀的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
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
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
看完信,小鹿陷于沉思之中,两眼倾在雪白的餐桌上。
“梅姐,”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先前的去信,我没看到。但是从君宇的回信上推测,你那封信,一定是够绝决残忍的了。大概。只许人家和你谈友谊,不许人家和你谈爱情吧?”
评梅默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小鹿严肃地说,“不然,怎么能把君宇逼出这么一句话来:‘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他遭到了你的爱情拒绝以后,对你仍旧忠心不二。仍旧忠于他的事业!我以为,君宇才是真君子,真正的大丈夫!”
评梅仍旧默然不语,眼前却闪现出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正漂着一只船,船头上站着高君宇,任凭大海波涛翻滚,骇浪滔天,他却岿然不动,他只为一个目标,为他的主义而奋斗!他是血染头颅,也矢志为主义奋斗的英雄!
小鹿重又把信看了一遍,很多感慨,使她感动的地方,便轻轻地念了出来:“……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水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
小鹿进一步说明刚才她说过的意思,来规劝评梅,希望评梅不要辜负高君宇的爱心,苦心,真心,诚心。
“梅姐,”她说,“看了这样的信,你不觉得君宇是个万里难寻的至诚君子吗?你不觉得他是个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多情的英雄吗?梅姐,他是真正爱你的呀!你虽然拒绝了他,但是他仍旧爱你,哪怕从此孤独一生,只为事业奋斗。悔姐,君宇是用生命在爱你,难道这也感动不了你吗?”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