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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名人传记 > 飞去的诗人-徐志摩传

七六

  §3.(二十四)

  十九日晨,志摩一觉睡醒,已七点多了。

  他手忙脚乱地漱洗完毕,提着箱子就赶往机场。

  一架司汀逊式的三百五十匹马力的小飞机停在跑道的一端,机身银光闪闪,就像一只燕子。一些工人正在往机上搬运邮包。

  志摩出示机票,一位相熟的机场职员把他领到机旁,介绍给正机师王贯一:“这位是北大教授徐志摩先生。”

  王贵一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他脱下手套,热情地与志摩握手。

  “久仰,徐先生!我是您的忠实读者。不久前刚买了一本《猛虎集》。”

  “是吗!”志摩欣喜地说,“书在身上吗?我给你题几句话,作个留念。”

  “书没带来,”王贯一说,“下次我登门来向先生求教……”

  这时,从飞机驾驶舱里走下一个人,王贯一对志摩说:“他是副机师梁壁堂。今天我们两个飞。”他又对梁壁堂说:“这位是北大教授、著名诗人徐志摩先生。他搭我们的飞机去北平。”

  梁壁堂向徐志摩鞠了一躬,志摩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今天劳驾你们二位了。”

  “徐先生别客气。”梁壁堂又对王贯一说,“老王,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

  “好的。”王贯一满脸笑容,对志摩说,“徐先生请上机吧。”

  八时整,引擎轰鸣,螺桨飞旋,飞机平稳地沿着跑道升向蓝天。

  志摩靠着窗口,俯瞰渐渐后退、下沉、变小的原野和屋宇,心里想着:“别了,兢武、杏佛、歆海、湘眉!”

  十时十分,飞机降落在徐州机场,志摩下机散步。

  他突然感到头痛。

  头里好像有几万根针在钻刺,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眼也有些发花了。也许是连日来奔波劳累,加上睡眠不足,抽烟太多引起的。胃里食物在翻腾着,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他情绪凌乱了,精神萎顿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渴望回家。小曼的泪眼又浮现在他面前。他想回到家里,有小曼的身影、笑容、声音的家里去,回到有安乐椅、热茶、书报的家里,回到可以安顿自己疲累的身子和烦扰的心的家里。

  他走到候机体息室里,拿出纸笔,写信给小曼。

  * * *

  小曼:我现在徐州机场,飞机在加油、装物。我头痛得厉害,不想再飞了。我渴望回家,回到你的身边,喝一杯热茶,枕着你的臂安安稳稳地睡一大觉。

  有针在脑子里的摩

  * * *

  他将信投入了邮筒,走出机场大厅。

  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将大衣领子翻起。

  天,明亮亮的一大片,蓝空白云交融在一起,淡淡的,明净的,;柔和的。济南号飞机停在机坪,机身和双翼泛着银光,耀眼,可爱。它已经休息好了,恢复了精力,正集聚着力量,随时准备振奋双翅,直冲云霄。

  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来个逍遥大游,这对永远只能用沉重的双脚在粘满尘埃的不平之地上行走的人,是多么美的境界,多么大的魅力。不知什么时候起,志摩的头已不疼了。只感到两腋生痒,似乎在长着翅膀,只要臂一张,脚一蹬,就可以像大鹏似地在天宇间邀游了。

  “徐先生,油已加好,邮件也装上了,请上机吧。”王贯一对志摩招招手,喊道。

  “好!”志摩欣然答应。看了看手表:十时二十分。——他已经忘掉寄出的信,忘掉想回家的念头了。

  飞机重又在云层里穿来穿去。

  山川城廓变小了,像放在桌上的模型;志摩从机窗上向下望,依稀觉得自己像是来到特立浦特的格列佛了。

  飞机向北飞行,进入山东境内。只见山峦逶迆起伏,云雾缭绕飘浮,景色奇伟多了。

  从南京起飞,王贯一边开飞机边与志摩谈文学,感到不方便;在徐州起飞时,他索性让梁壁堂驾驶,自己坐到志摩前面的座位上。“徐先生,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你主张写文章废除标点,这是什么意思?”他倒过身子,把头朝向志摩,问道。

  “这是一个误会,”志摩将身子往前凑凑,“英国有个大作家叫乔伊斯,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尤利西斯》,最后一百页,不分章节,不加标点符号,有着独特的表现力。我在自己写的一首诗的前言里对这一点赞美了几句,人们就据 此认为我主张废除标点……”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王贯一点点头。“徐先生,我还要请教个问题。”

  “请说!”

  “我看现在诗人写的新诗,有押韵的,有不押韵的,有四行一段的,有两行一段的,也有不分段连着写的,也有学外国十四行诗……新诗究竟有没有格律?需要不需要格律?”

  “唔,你对诗也很精呢!”志摩感到很意外。

  “谈不上精,只是喜欢读罢了。”

  “……这个问题,照我看,以自由抒发为好。不是有人把新诗称为自由诗吗?说到底,形式终究不是主要的,它是由内容来选择和决定的。直到现在,新诗从来没有形成过一个统一的格律。需要不需要我不敢断言,但我可以肯定,统一的格律是难以形成的……”志摩突然停口,脸贴着窗玻璃。

  飞机逼近一座山蜂,“贯一,”志摩指着这山,“这座形状奇美的山叫什么名字?”

  王贯一朝窗外看了看。“这是开山,当地人叫它白马山,离济南城二十五里,附近有个党家庄车站。”

  “能否让飞机到蜂顶上面绕几圈?”志摩忽发异想,要看看云雾里的顶峰。

  “可以。”王贵一爽快地答应。

  “今年六月,我在中山公园跟杨振声先生说好了,等我飞临济南上空时,向下面招招手……杨振声先生你知道吗?”

  “知道。他是文学家,青岛大学的校长。”

  “是的。”

  “老梁,你将飞机开到白马山顶上去绕几圈,让徐先生看看下面的景色。”

  梁壁堂迟疑了一会。“好吧。”

  飞机向开山飞去,飞去。

  刚到山前,忽然一阵大风吹来一大片云雾,雹子大的雨点猛然扑向飞机,机身剧烈地颠簸起来。梁壁堂连忙减速。

  雾愈来愈浓,团团裹住机身,霎时间,前后上下已经不能分辨了。

  “升高!”王贵一大喊一声,飞快地站起身扑向驾驶座。梁壁堂一时手足无措,王贯一伸手将操纵杆向上一抬,飞机升起,再升起;估计已超出山顶,王贯一又停止升高,向前飞去——

  飞机头与开山山顶触摸,机身着火!

  三尺。离山顶只有三尺!只有三尺!

  死神狰狞地笑着,张开黑袍,伸出瘦骨棱棱的手臂,向志摩握去——慢,难道我们的诗人就这样淬不及防地永远离去了吗?让我们运用天上人间的全部意志和想象的力量挡住死神的手,让诗人对他自己的一生和心爱的人世间作最后一次的留恋、顾盼让诗人回到故乡再去那喧闹的市集走走,再去幽静的梅坛坐坐,再去东山看看宝塔顶上的兀鹰……

  让诗人再去向康桥告别一次吧,将他瘦长的影子永远留在瘦长的康河里,将他的声音像轻纱一般永远挂在果实累累的枝抄上

  让诗人再去列宁、契河夫、克鲁泡特金、曼殊斐儿墓前献上鲜花;再去握一握罗素、威尔士、狄更生、傅莱义、康拉德、泰戈尔、恩厚之的手吧,因为转瞬之间他们就要用他们发抖的手做花圈,写悼词……”

  让诗人再像旋风一样地冲进友人家里,拍一拍这个的脑袋,挠一挠那人的胳肢窝,亲一亲他们的孩子,扮一个鬼脸、学一声猫叫,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用他的活力、逗乐赶走别人心上的阴霾,驱散因见解不同而带来的僵持、缄默,给大家增添亲近感和信心吧,因为须臾之间他们就要齐声哀哀哭泣……

  让诗人再回到父亲身边去,重获老人的爱和原谅,让诗人再向幼仪作一次忏悔;让诗人再抱一抱阿欢——这是个很少得到父爱的可怜孩子——带他出去玩耍一次;因为一霎时间他们的心就要被撕裂,人生的莫大哀伤就要吞噬他们的余生……

  让诗人今晚务必赶到协和小礼堂去听徽音的报告,不使她失望吧,因为他这辈子从没有对她失过约,叫她失望过;让诗人再回到小曼身边去,开始他们的新生活,哪怕一天也好……让诗人走完他的人生之路吧。

  一团火云,燃烧着,翻滚着,向下坠落,迸射成一阵火雨,照亮了雾蒙、混饨饨的天地……

  十一点三十五分,三具遗骸,以及志摩的皮箱、皮箱中那幅小曼的山水长卷,静静地躺在山脚下的碎石乱草丛中……

  徐志摩三十六岁。王贯一三十六岁。梁壁堂三十六岁。悲剧性的巧合,梅特林克式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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