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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名人传记 > 飞去的诗人-徐志摩传

六一

  §3.(九)

  僻静的硖石镇,像开锅的水似地喧闹起来。当地首富、硖石商会会长徐申如五十九岁,做六十寿诞,宴宾王日。

  两支逾斤的红烛高燃如炬,火焰熊熊;从大门口一直到厅堂,到处张灯结彩,这些,都给端坐在厅堂中间太师椅上穿着崭新长袍马褂、容光焕发的寿翁脸上增添了喜庆的自得之色。

  “申公寿比南山!

  “申公福寿无疆!”

  贺语、祝词,像穿花的蝴蝶,扑翅而飞,来宾们打躬作揖,小辈们挨个儿向寿翁磕头;寿礼摆满了半间厅堂。

  志摩和小曼从上海赶来向父亲拜寿。志摩穿着新制的衣饱,满脸喜气,小曼穿戴大方,略施淡妆;两人双双向父亲下跪,拜了三拜,然后侍立一边。

  打从那年逃难离乡,老夫妇在北平跟幼仪生活了一段时间,徐申如对小曼的偏见和厌恶日渐加深。他得到了时时观察、时时对

  比的机会。他越来越感到幼仪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媳妇,因而起来越对小曼接任了这个位置感到痛心和失望。小曼太得志摩的欢心,他反感;小曼不能做一个支撑家业的主妇,他反感;小曼的懒散病弱,他反感;小曼至今没有为徐家延嗣,他也反感;小曼的爱玩爱花钱,他更反感。所以,志摩夫妇离开硖石后,他一直异常坚决他拒绝给他们任何资助。他认为那是一个全由小曼一人凿开的无底洞,如果不予堵绝,将会把他毕生的敛聚全部漏完。

  今天,小夫妻特地赶回来向他拜寿,小曼又是那么恭敬、温顺,再加上在这么多的宾朋戚友面前,他自然不能再露不虞之色了。

  他转头向他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随便坐下。

  小曼虽然惯于应酬,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她不免显得比较拘谨。当年公爹决定北上与幼仪同住,这对她是一个极大的难堪和打击;公爹发狠断绝对爱子的接济,实际上也是向她投来的一个杀手锏;这些,一直使她深自苦恼,但也只好藏于心底,因为对此志摩也实在无能为力,倒是苦了志摩,只得为维持生计而拚命工作,日夜不辍。她又能向谁诉说?她渴望能够得到一个机会,使公爹婆母对她改变看法,使自己能够表现出孝顺贤慧,使志摩与父亲消。

  除感情隔阂。然而她一直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今天,老父的脸色总算还好。这使志摩喜不自胜,也使小曼略感宽慰。

  入夜,厅堂里灯火辉煌,鼓乐齐鸣,丝竹悠扬。酒足饭饱之后,有堂会余兴:弹词、大鼓和上海本滩戏;大轴,是志摩、小曼特地从上海请来的袁汉云、袁美云姐妹的京戏。

  她们唱的是《武家坡》。一折过后,掌声雷动。

  突然,不知是谁喊道:“少奶奶来一段!”

  小曼一愣,转头瞧着志摩,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人跟着起哄:“少奶奶唱一段!”

  “唱一段!”

  “我不会唱,唱不好……”小曼红着脸,摇着手,只想躲。

  “少奶奶在上海唱戏好大的名气,报上都登过的!”

  “少奶奶清唱一段助助兴吧!”

  亲友们都哄起来了。

  小曼看着志摩。

  志摩是个爱热闹、容易让步、不肯扫人之兴的人。他微微点头,眼神里有鼓励之意”

  小曼想,今天公公做寿,大家又这样撺掇她唱,志摩也不反对,不唱,倒是大错了。为了讨公公的高兴和欢心,唱就唱吧。

  她走到鼓师面前,低声说了几句,就款步走到中央;一段京胡过门后,她和着琴声,柔和委婉地唱了一段《宇宙锋》。

  一迭声的喝彩声和掌声。

  徐申如看着这个媳妇,心里的眉结又拧紧了。他喜欢京戏,却不见得瞧得起戏子,更不喜欢媳妇能唱戏。他知道今天小曼出来唱一段是为了凑趣,所以脸上还是挂着微微的笑意,但心里却在想:志摩讨了这样一个妻子,他能幸福满意到底吗?

  对戏子的深刻歧视,使他对媳妇的看法变得更坏了。

  袁汉云、袁美云姐妹住在志摩宅中。堂会散后,他们聚在新宅客堂里喝茶,磕瓜子,吃糖食。

  袁美云年方十余,生得细眉大跟,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相貌极像小曼,所以小曼认她做寄女。

  “寄娘,您唱得真好!”美云笑着说,“以后我再也不敢跟您同时唱戏了!”

  “丫头这嘴倒会说!”小曼打了她一下,“我哪里能算会唱戏?

  只不过跟着老先生哼哼几句罢了。”

  “美云这倒不是捧场话。”袁汉云说,“寄娘您字正腔圆,韵味十分浓……”

  “我的嗓子不好。”小曼说。

  “您的嗓子是好的,只是中气不怎么足……您不练嘛。”

  “我哪有这神思天天吊嗓子练声哪?”小曼笑着说,“我又不靠唱戏吃饭!”

  志摩一会儿这儿坐坐,一会儿又到老太爷、老太太那边牌桌上去坐坐;这时,刚走进来,听到小曼的这句话,便笑着说:“你要是靠唱戏吃饭,我这书就不必教了,坐着吃包银也够一世享福了!”

  小曼白他一眼“你也来帮着寄丫头呕我!——

  “哟,寄娘,我可不是呕您!”美云连忙说,“您这么说,小的吃罪不起!”

  “我也没呕你呀。”志摩坐下,拿一个蜜枣放在嘴里,“你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段有身段,要唱功有唱功,哪一点比不上科班出身的?”

  袁氏姐妹鼓起掌来。

  “不跟你说话了,喝了点酒,就疯疯颠颠的”小曼说着,又转向美云,“昨天你说你已经答应郑先生去拍影戏了?”

  “是的。已经说好了。等他把本子写完,我就去试试镜头。”

  “这真有意思!在台上唱戏,唱过就完了,最多留几张唱片下来,人一老,什么都没有了。拍成影戏片子,倒是留得下来……”小曼说。

  “其实,寄娘,你也可以去拍呢。你国语说得这么标准,又懂文学,人漂亮,一上银幕,成不了大明星你来找我!”美云说。

  “你说我能行?”小曼动心了。

  “保管能行!只怕您不肯!”美云兴奋地说,“您要肯,赶明儿我去跟郑先生一说,他不乐才怪!”

  汉云也跟着说:“凭您这份名气,出演一个主角,上海城都要轰起来啦!”

  “那,你碰着郑先生,就跟他提一提也行……”小曼说着,又看看志摩。

  志摩没有接口。

  子夜过后,志摩和小曼回房休息。

  洗完脸后,志摩靠在床头,看着小曼说:“你让美云去跟郑先生说,真的想去拍影戏?”

  “不好吗?演电影跟演话剧,不都是艺术?”刚才志摩没有表态,小曼心里已经不高兴了。

  志摩听出小曼这句话中有刺,便说:“你怎么这点事理也搞不清楚?以前我们演活剧,是游艺性质,是几个朋友一起闹着玩的,看的人,也多是文艺界的朋友……而拍影戏,是一种商业行为,是影片公司老板赚钱的手段!”

  “我搞不清楚,就你一个人搞得清楚。”小曼负气地说,“你说的不同,是客观作用的不同,但按着剧本演戏,表现人生,性质还不是一样的?”

  “不要跟我辩了,小曼!”志摩有点发怒了,“我希望于你的不是在舞台上、银幕上出风头!我希望你写作、绘画,在学问、学业上有长进、有成就!”

  “你看不起演戏的人。”

  “我为什么看不起演戏的人?”志摩坐了起来,“我不承认!我一向认为任何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

  “那你为什么不赞成我去拍影戏?”

  “你以为拍影戏真那么好玩?我的太太!水银灯下,导演左一个不满意、右一个不满意,一个镜头重复演五遍七遍,这份折腾就够你受的!我参观过拍影戏的布景棚,我亲眼看到过那些演员的惨相!何况,拍戏多半在夜里,有时甚至熬到天亮,你吃得消?”

  “我爱干的事我就吃得消。”小曼的拗劲上来了。

  这句话,更是大大的激恼了志摩。“哼,这就说到点子上来了!

  你就是这份任性!”

  “任性又怎么啦?你口口声声说自由,可又责备我任性,我连这份自由也没有啦?”

  “咳!”志摩的气不打一处来,“我什么事儿不由着你?什么时候剥夺过你的自由?”接着,他稍稍克制一下自己的冲动,换了一种平和的口气说,“小曼,你至少也要稍微听点劝哓,呃?你练字,我赞成,可是你平均一天写不满三个字的小格楷;画画,我勉励,可是你一年难得涂几笔;你叫我失望不失望,你叫我难受不难受?”

  小曼不作声了,她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凳上,一动也不动。

  志摩下床趿鞋走过去拉小曼的手,小曼把他的手甩开,把头扭向另一边。

  “小曼,不要生气,咱好好说说……”

  “不说,不说,不说!”

  “唉,小曼,你也要替我想想!我一天到晚,直着嗓子上课,就着灯火写稿,不为了你过得好点,不为了我们不受穷苦,又为了什么?我们拼死拼活拼来了我们的婚姻,不为了争得真正的美满幸福又为了什么?现在,一切都到手了,我们更应该携手并进,在事业上有所建树,达才是真正的幸福!”

  小曼不作声。

  志摩继续说:“你丢开了正业,却又要去拍什么影戏,叫我怎么说好啊!你想想,我徐志摩教授的夫人,去到银幕上露面做一个电影明星,这不叫人笑话?”

  “你这不明明是瞧不起戏子嘛。”

  “唉,我该怎么向你解释你才能明白?你不懂,那些电影公司的老板都是些什么角色?你去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任他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小曼还是嘟着嘴,虎着脸,坐在小凳子上不肯上床。

  志摩一夜没有合眼。他只感到心头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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