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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名人传记 > 飞去的诗人-徐志摩传

四七

  §2.(二十五)

  一个晴和的下午。三点稍过,志摩站在道赛司德的托马斯·哈代亲手建造的如今已上了年纪的房屋前,拉响了门铃。

  一阵狗叫声后,裹着白纱头巾的年轻女仆开门探出头来,见是个陌生人,开口便说:“哈代先生从不见客。”

  志摩赶紧递上狄更生的亲笔信,她进去了一会,出来说:“哈代先生愿意见你。”

  志摩站在客厅里看着墙上雪莱的画像。过了好久,哈代推门进来了。

  一个刚过五尺的秃顶矮老头,穿着短裤便衣。志摩还未开口,他一把拉住志摩坐下。“坐,坐。”接着就用急促而断续的语调与干涩而苍老的口音连珠似地问道:“你是从剑桥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也写诗?”“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

  他们谈诗。诗,将两个人心里的情愫、性灵像蚕丝一样抽出来交织在一起,成了闪光的语言。

  志摩一面说话一面注视着哈代这张耐人寻味的脸;它的上半部,秃秃的闪光的前额,半圈短发,看了觉得有趣,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人感觉一种天真的意味;但愈往下愈丑陋,愈使人觉得难受。他那皱纹驳杂的脸使人想起一切古老的岩石,经过雷电的轰击,风雷的侵凌,霜露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雕蛀,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遗留着痕迹……

  这张脸上有着这位伟大诗人、小说家深沉的悲现主义的全部印记。

  哈代发现志摩在注意他的脸,他霍地站了起来。“你喜欢我的这首诗吗?”他用纯粹的苏格兰语朗诵起他的《倦旅》来:

  我的面前是平原,

  平原上是路。

  看,多辽阔的田野,

  多遥远的路!

  经过了一个山头,

  又来一个,路

  爬前去,想再没有

  山头来拦路?

  经过了第二个,啊!

  又是一个,路

  还得要向前方爬——

  细的白的路?

  再爬青天不准许,

  又拦不住,路

  又从山背转下去。

  看,永远是路!

  哈代闭上嘴,紧紧盯住志摩看。志摩刚想说话,他突然转了话题:“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

  要我们丢掉几千年沿用、演变、日臻完美的文字!这话吓住了志摩,也伤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他不管什么哈代不哈代了。

  志摩激烈地反驳他的意见。两人辩论了许久,最后,老哈代在年轻的中国诗人面前不好不承认自己的说法是荒谬的。

  这时,哈代的爱犬,梅雪又出来了,它咻咻地爬在志摩身上乱抓乱挠。哈代见志摩那无可奈何的样子,就站起来呼开狗。说,到园里去走去吧。志摩懂得这是送客的意思。

  他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汪汪而随。

  “尊敬的哈代先生,我远道而来,您可以给我一点小纪念品吗?”

  哈代回头看到志摩头颈上挂着的照相机,赶紧向旁边躲开,双手乱摇,口里急急地说:“我不爱照相,有一次来了个美国记者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从此我不让人照相,而且——我也不给你写什么字。”他突然大声地加上一句。

  他加快了脚步,弯弓着背,双腿外拐,一摆一摆地走着,似乎害怕志摩要强迫他做什么事。

  “来,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他地下身去在花坛里来了一朵红的一朵白的石竹花送给志摩。“你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的车刚好,原谅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人扬扬手,转过身子径自进门去了。

  志摩擎着两朵花呆呆地站在园子里——老哈代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五个小时后,志摩站在哀脱刹脱教堂的门前思索着。那个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怪老头,就是哈代吗?

  边上是自己的影子。

  启程回国前夕,志摩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三年前每日必经的那条道路飞快地踏着,赶往沙士顿。

  车轮在细砂路上发出“沙沙”的磨擦声。

  车轮的磨擦声唤起了志摩沉睡在记忆里的全部意识、情绪、感觉……他又是剑桥的学生了。岁月、人事带给他的忧烦、苦恼、颓丧全都扔到车轮后面,与灰尘一起消失了。

  车子在老约翰的小店前停下。

  “一包纸烟。”志摩故意把头低着。

  老约翰正在算帐,听见叫声,随手摸了一包香烟放到玻璃柜上。

  “有没有我的紫色的信啊?”

  老约翰抬起头,愣了一会,他的眼睛发亮了。“啊——徐先生!”他赶紧走出店外伸出双臂抱住志摩,“你又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约翰头发全白了,皱纹多得布满了整个的脸,只有眼睛还是那样的慈祥,闪烁着幽默的光泽。

  “这次,我来欧洲旅行,明天就要动身回国了,不来一次沙士顿,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心里感到空虚。我说什么也要来看一看,我忘不了我的老约翰,这儿的地方,这儿的人!”

  “是啊,你们东方人最讲情义。说到缺少点什么,我这里——”他点点自己的心口,眼中已喻着泪花,“才缺少点什么。你走了,我一直惦记着你。以前我每天早晨看见你骑车过去,黄昏时又骑车回来,不管买不买烟,取不取信,你总要停下来和我聊几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和善、漂亮、有吸引力的年轻人。你仿佛是我寂寞晚年里的一盏明灯……”

  志摩感动了。“过几年我再来,一定在沙士顿住一阵子。”

  “过几年,”老人忧伤地摇摇头,“老约翰也已经不在了——”

  “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好吗?”志摩赶紧将话岔开。

  “感谢上帝,史密斯太太还是那么迷人;史密斯先生像我一样,也衰老了,他的小号声,一天比一天低沉了。”

  “我去看看他们。约翰先生,你保重!”志摩推起车子离开老约翰的店。

  “你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感谢上帝啊!”

  拐了弯,那座有着大露台的灰色屋子就出现在志摩的面前了。

  志摩在这所屋子周围转了几圈,一种回忆勾起的依恋,使他心跳加速了。过了一会,他才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史密斯太太听见门口有响动,拿着一个平底锅子,伸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她一看见志摩,一下子倒退几步,把手举到嘴边,铁锅砰然坠地,过了一会,她猛然扑上前去,噙着满眶热泪,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志摩,尖声喊叫:“史密斯!史密斯!快来啊,史密斯!”

  史密斯先生还以为太太把滚油泼洒在身上,或者是厨房失火了,立刻像一个仗义行侠的武士似地手执水壶冲了出来,一见到志摩,他情不自禁地扔掉水壶,抢着上来与他抱吻。史密斯先生的板烟味,史密斯太太的香水味,都留在志摩的两颊上。

  志摩在这里吃了午饭,他重新品尝到了史密斯太太的美味的烤仔鸡、奶油蘑菇汤,当然不忘奉上一连串热烈的赞语,直把史密斯太太乐得手舞足蹈,大声呼唤:“可爱的孩子,我的宝贝!”

  他们问起幼仪,志摩讲了她的近况,只是没提小彼得的事。

  史密斯太太拉住志摩说:“你们走后,那几间房子就不出租了。

  我和史密斯先生断定:再也不会有你们这样好的房客了!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随时来住。它永远是你的英国家。”

  史密斯先生笔直地站着,尽量让身躯挺得像皇家仪仗队员那样的英武;他的太太每说一句,他就赶紧添上:“是的,真是这样!”最后,他略带腼腆地问:“你……是不是很想再听一曲我的小号?”

  史密斯太太连忙说:“亲爱的,今天别吹,求求你!”

  “如果徐先生很想听一听呢?”史密斯先生侧着头,万分踌躇,“你说呢,徐先生?”

  志摩笑笑,不便谢绝。

  史密斯先生要去拿他那金光灿灿的喇叭了。

  史密斯太太一把拉住他。“今天别吹了。你一吹,那个学校的学生们就又要到操场上去集合了。”

  “这倒也是的,”史密斯先生万分惋惜、万分歉疚地对志摩说,“我只好剥夺你这千载难逢的权利了。”

  “徐先生不会介意的,是吗?”史密斯太太说。

  志摩笑着说:“虽然极为遗憾,但为了小学生们不受干扰,只好放弃这次享受的机会了。”

  志摩深深感到人间真情的可贵,他仿佛读了一首最动人的诗,受着极大的美感的震动。他留恋着每一分钟。最后,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与老夫妇告别。

  两位老人站在台阶上频频挥手,史密斯太太撩起裙幅擦着眼泪。

  自行车踏出没多远,志摩忽然听见了史密斯先生的小号声,情越地响在空中。他忍不住拨转车把,绕回到望得见露台的地方,只见史密斯先生庄严地引颈吹奏着,风吹乱了他的白发,他屹立不动,活像是人类正直、善良的化身。志摩的热泪又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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