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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名人传记 > 飞去的诗人-徐志摩传

四五

  §2.(二十三)

  小曼的病好了,又能出门听戏、打牌、赴宴了。

  一次在酒宴上,一个朋友忽然说起,他有一个亲戚刚从巴黎回来,说看见徐志摩成天在巴黎夜总会跳舞,并且和一个胖女人同居着。

  小曼一阵昏眩,身子摇晃了一下:抬眼望去,同桌的人每张脸上都有着笑容,各式各样,有的讥讽,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同情,有的怜悯,有的可惜,有的不平……这些笑,又都从他们的脸上剥离下来,成为固定的模样,在桌上,在眼前飞舞着……小曼感到快支持不住了,把眼睛闭上,但马上又张开,强制着心里的痛苦,装出与己无关的轻松样子,跟着别人一起有说有笑。

  她好不容易捱忍到散席,雇了一辆人力车,就回家去。

  在一顿一顿的车子上,她痛苦地咬着手绢,恨不能立刻飞往巴黎去看个究竟。她不相信志摩会是这样的人。“假的,假的,假的!”她在心里重复了一千遍。但是又想,人家是亲眼见到的,这种事岂能凭空臆造?如果真是这样,我还希望什么?我还等什么?

  我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他从欧洲写回来的一封封信,哪一封不是满含至诚的爱?哪一封不是千般的相思?哪一个字、哪一句话,不感动得我热泪直流,百般的愧恨?难道这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虚假?

  她心碎了。

  小曼疲惫万分地走进家门,只见一家人正铁板着脸团团围坐在客厅里,气氛很紧张,好像议论着什么命运攸关的大事似的。二舅、“三舅正拿着一张纸来回地看,姨们头碰头地在细语。

  见到小曼进门,大家一齐把令人难以捉摸的眼光投向她。

  小曼镇定着自己,走近几步,娘从舅舅手里一把抢过那纸用力向小曼掷去:“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么办?”

  小曼吓了一大跳,以为志摩的来信落在了他们的手里。

  娘又说了一句:“快快决定!”

  她抬起来一看,才知是王赓的来信,叫小曼父母即刻送小曼去上海,如果不愿意去,就永远不要去了。口吻非常严厉,好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

  小文松了一口气;故意冷冷地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点小事,有什么为难的呢?看把你们吓的!我愿去就去,我不愿去难道还能抢我去不成?”

  娘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哪有这么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丈夫到上海做事,妻子呆在北京这算什么夫妻?”

  “本来就不像夫妻。”小曼心里正痛苦着,这时倒豁出去了,不再顾忌什么了。“是你们硬做主意把我嫁给他的,有一个做官的女婿,你们脸上风光!”

  “胡说!”小曼的父亲勃然震怒,猛敲一下桌子,“你平时读的书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说出这样……这样的话来!”

  小曼最敬重父亲,见他发脾气,就不作声了。

  姨妈走过来,挽住小曼的臂膀。“小曼,王赓对你哪点不好?

  供你用,供你玩;你跳舞、打牌,他从来不管,不能说对你毫无情义吧?听姨劝,去上海吧,噢?”

  另一个姨母也走过来拉住小曼的手:“父母将你嫁给王赓也是为你好,王赓要学问有学问,要地位有地位,姑娘嫁给他,不说福气么,也够体面的了。就是……就是脸生得不太好看……”

  “要那么好看有啥用?找个小白脸能当钱用,当饭吃?”娘又说话了。

  小曼气得两手一挥;“你,你……”

  “我,我怎么?说错你了?给你点面子,不替你抖穿罢了。”娘气呼呼地端起茶杯喝茶。

  “你不给我留面子,你们也没有什么光彩!”

  “小曼,怎么这样对娘说话!”舅舅们齐声喝道。

  “好啊,你不怕丢人,我们还管什么光彩不光彩!谁不知道你迷上了徐志摩,他去了外国,你就魂儿不在身上,痛啊痛的,整天想嫁给他,恨不得找什么借口跟王赓离婚!”

  “就是这样,又怎么呢?”娘点穿了志摩的名字,小曼反而胆大了,“徐志摩是土匪还是蟊贼?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论到这里,小曼不禁触动衷肠,声泪俱下了。

  “志摩这孩子么,确实不错,我也是喜欢的,许多方面是胜过了王赓,”父亲叹一口气,语调软和下来了,“可是,木已成舟,又何苦自寻烦恼,弄得全家难堪呢。”

  舅父、姨母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是在国外自作主张,他父亲至今还没有承认呢;有的说,王赓是不会同意离婚的,脾气发起来,只怕会拔枪要了志摩的命;有的说,徐志摩靠写文章译书赚钱,真娶了小曼,怕还供养不起呢……

  每句话都像刺样刺痛着小曼的心,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突然,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从小曼娘背后转出,快步跑到小曼跟前,抱住了她。“姑姑,姑姑,我怕,我怕!”

  这是自幼生活在小曼身边的堂侄女宗麟,小曼很疼爱她。

  “别怕,麟儿,”小曼摸着她的头,“他们吃不掉姑姑。”

  “吃掉你?瞧你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长辈都恐怕要给你吃掉了呢。”小曼娘说。

  “娘,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一礼拜内去上海。”

  “不去呢?”

  “不去也得去。”她很响地拍了一下拍子。

  “那我就死给你看。”小曼一字一顿地说。

  客厅里静默了一会。大家都被小曼的话吓住了。

  还是娘先开腔:“好的,要死大家一起死!你们去拿绳子和刀来,我们陆家的人全陪她一起死,我们成全她!”

  “我去死!”小曼放开群儿的手,转身就朝门外跑。宗麟紧紧抓住她的旗袍不放,小曼用力一挣,旗袍撕破了,宗麟跌倒在地上,小曼不顾一切地直往屋外冲。

  “放开她,放开她,让她去死,我不要再看见她!”

  小曼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和胆量,拼命向暗处奔去,她没有目的不辨方向地在大街小巷乱跑,衣服是破的,头发是散的;她真想找一个僻静所在去上吊,一死百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烦了。

  可是,就这样与志摩永诀了?如果志摩并未变心,他一旦知道自己的死讯,那又会发生怎样的惨景?她不忍想下去了……

  “你怕死吗?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志摩在她耳畔说道。

  是啊,现在,自己怕的不是死,却是活。活的确比死难得多。

  再怎么难,也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至少等志摩回来,与他诀别再死。

  她发现前面亮着灯的地方是邮政总局,不知不觉走了进去。

  一个窗口开着:通夜办理电报业务。她打了个电报给志摩:“你如果还想见我一面,请速回。”

  走出邮政局,小曼头一晕,腿一软,“咕步”一声摔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曼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三天。

  母亲看见女儿这个模样,心也软了,急忙请来医生,同时写信给王赓,告诉他小曼病了,等稍愈后再议赴沪日期。家人悉心护理调养小曼,再也不提南下的事。

  小曼倒有了暂时的清静,但是她清楚,这只是短暂的平静,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

  她强打精神,坐到书桌前,打开日记本,写下这个本子上的最后一篇:

  * * *

  摩!我今天与你永诀了。我开始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本预备从暗室走到光明,从忧愁里变出欢乐,一直地往前走,永远地写下去,将来到了你我的天下时,我们还可以合写你我的快乐,到头发白了拿出来看,当故事讲,多美满的理想!现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乌云盖住,黑暗暗的不见一点星光。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地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得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从没有得过片刻的欢乐,这几年来一直是忧优闷闷地过日子,只有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可恼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没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再提笔了。

  你我的一段情缘,只好到此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你只要记住那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骂我无情,你只来回地拿我的处境想一想,你就一定会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你重三分呢!

  摩,我要停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恨不得永远地写下去,因为我一拿笔就好像有你在边儿上似的……我只有权力地加速往前跑;走最近的路程最快的路程往老家去吧,我觉得一个人要毁灭自己是极容易办得到的。我本来早存此念了;一直到见着你才放弃。现在又回到从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我走了……不过——你不要难过,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地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着你,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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