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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1.(十三)

  第一个星期天,志摩和徽音相约去威士敏斯特教堂的国葬地。

  雾散了,天气出奇地好。一群鸽子悠闲地高飞在碧蓝澄彻的天空;风,柔柔地吹得人心旷神恰。街道两旁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它招阳光割得支离破碎地扔散在平坦光滑的路面上。

  徽音又恢复了欢愉、开朗的心情。从诗篇铺出来时的那种悒郁、激动、迷惘不见了,十七岁少女的活泼又回到她的身上。

  “徐兄,济慈的诗,拉斐尔的画,舒曼的乐曲,屠格涅夫的小说,当然,还可以加上我们小杜的七绝和美白石的词,都是艺术中的纯美,美得没有杂质,没有一粒尘沙,是从现实生活里升华起来的云雾。但是,他们不仅仅是唯美主义,更重要的,是理想主义,是对世界对人生永远抱着希望的理想主义——希望,就是但愿明天过得比今天好——你,也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虽然你还没有开始创作。”

  他俩穿过托拉福加广场。

  几十只在地面上行走啄食的鸽子从他们脚边扑扑飞起。

  志摩没有作声,笑了笑。当这绝顶聪明的少女一开起口来,男子们只有沉默了。她常常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感,发表对人生和艺术的精辟见解。这些不是机智的隽语,而是深思后的悟知。

  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这长方形的古教堂。双塔高耸,拱门雄踞,产生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国葬地在一个气势恢宏的大厅内。形状不一的大理石墓基和高高低低的碑石,像一块块白玉般地镶嵌在深褐的木框之中。四周静极了。

  他们从西门进去,进入墓室。志摩手捧一大束鲜花,这是花了三个先令买来的。他们是特地来向安息在这里的文学家们表示敬意的。

  “这里是史宾塞,这是弥尔敦。这里是华兹华斯,那边是狄更斯,还有司各脱。来!这儿,莎士比亚这儿,应该放最大的一朵。”徽音指向一个坟墓,志摩就怀着虔敬的心情放上一株鲜花。

  放到了尼生墓上的,是最后一株花了。两人感到有点累,就在石栏边坐了下来。

  徽音解开头上的紫色缎带,让长长的秀发在披散着,志摩感觉到一阵淡淡的温馨气息钻入到鼻腔里。

  徽音俯身用手摩挲着碑文。

  “就是这些安安静静长眠在这儿的人,组成了英国的历史,在漫长的世代里掀起滔天巨浪……如今,熄灭了的智慧之火,却无忧无虑地安息了……昔日的荣光正像碑上的铭文,渐渐地磨损消蚀……

  “做人就要做这样的阶梯式的人物,由于他们的存在,历史被推进了一步。你说呢,徽徽?”

  徽音没有回答他,而是仰起了头,看着高圆的穹顶。

  “遗憾,史威夫特没有葬在这儿。我要在心里把一朵幻想的花放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里他的墓上,永不凋谢。”

  “嘻嘻,您怎么喜爱起那位浑身都是刺的大师来了?”

  “大人国,小人国,这个怪异的童话蕴藏了深刻的含义。伟大、渺小都是相对的,在这大小相对中平凡的人挤出了一条崎岖的路。

  事物都是相对的,但我们却应该有个绝对的追求。”

  “徐兄,您的绝对追求是什么?”

  “爱、自由、美三者的统一和谐。这是理想的人生。当然,没有完美的社会、艺术和爱情,但我们生存的使命就在于终生去追求这种完美,就像罗曼·罗兰所说:我从不注意路的到达,只要实是在我的选择方向之内,虽九死而不悔。”

  “理想主义者!”徽音用讽刺的眼光直视志摩。“您的爱情哲学是什么?”

  “我嘛,我认为:活着,等待回声。”志摩迅速回答,显然已经过成熟的思考,“我们生到世界上只带来半个灵魂,另半个灵魂要到异性中去寻觅。人海茫茫,大多数人是失望的找不到的,所以没有圆满的爱情和婚姻;少数有福的人,才能找到那另半个灵魂。借用黑格尔美学中的概念,就是只有特定的‘这一个’,任何人不能替代的‘这一个’。”

  徽音忽然皱起眉头,咬着嘴唇,陷入了沉思。

  她站起来,缓缓地向前走去。志摩跟在后面。

  “嫂夫人……在家里……干点什么呢?”

  提到妻子,志摩高涨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她嘛,做做家务,看看闲书,也闲空得很,无聊得很。”

  “我想,什么时候,请你们一起到我们家吃饭。我烧几个纯粹的英国菜招待她。”

  “好的,”志摩满心明霾,有气无力地说,“我先代她谢谢了。”

  她摇晃着石栏上的铁链子,看着它们左右摆动。过了一会,她愁闷地说:“再过半年,我要去美国了。”

  从彩色玻璃窗格透进来的夕阳像一支油画笔,将墓茔涂抹得斑驳陆离,一片凄迷。

  送别了徽音,志摩不想回家去。

  在大街上,在夕阳下,他独自踯躅着。

  他不能解释自己的心情。他不知道为什么徽音会突然想起幼仪——尤其是在自己沉缅于和她亲近、和她作心灵交流时,突然提出幼仪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幼仪自己就被从这种愉快的心境中赶出来了。

  他曾经想让幼仪结识徽音,但是一旦这成了徽音的愿望时,他又惧怕它成为事实了。这又是为什么?

  他转身向剑桥大学走去。他忽然渴望见到狄更生先生。

  狄更生的套房在王家学院校友居室的顶楼。这所红砖的小房子隐没在一片树荫之中,前面正对着一片如茵的草地。这里听不到车马人声的喧哗,“宁静得只闻时间在细碎的鸟语中滑过。这里的一切都吸引着志摩。

  狄更生穿着一件睡袍,头戴一顶中国的红项子黑缎小帽,样子十分滑稽。还没等志摩敲门,他就拉开了门,无言地向志摩作了一个欢迎的手势。

  “您知道我来?”

  “知道,知道!”狄更生径自走回房内,在一张宽阔的大藤椅中坐下来,用手指指沙发。

  志摩轻轻关上房门,跟着走进房里,顺着狄更生的手势在沙发上就座。

  志摩抬起头,想说话,狄更生对他摇摇手。

  过了一会,志摩说:“您在工作?那我告辞了。”

  “不。”狄更生摇摇头,“你坐着,不要说话。”

  窗户外面的树叶在微风中飒飒地作响。归巢的小鸟在啁啾着。

  狄更生用手支着颔,闭上双目,仿佛沉浸在遐思中。

  志摩低下头,不言不语。

  斜阳的光影转出窗户,暮色渐浓了。

  半小时后,狄更生张开眼,拾起头。“朋友,你现在感到愉快了吗?你的忧烦离你而去了吗?”

  “是的,先生。此刻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

  “不要向我发问或作什么解释,年轻人。”狄更生站起来,走到窗口,把目光投向颜色变深了的草地,“刚才我在这儿看见你走过来,你的脚步沉重得像一匹驾辕的驽马。我当时就决定让你在沉静中找到恢复内心平衡的力量。”

  “是吗!”

  “一个人,不论处在怎样的纷乱、烦恼中,不要指望从任何别人那里得到开导和启迪。唯一能够帮助你的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先生。刚才,在静坐冥思中,我已经把心头的乱丝理清了。”

  “仅仅是这一次而已。以后,也许你还会遇到大得多、多得多的苦痛、烦扰。你必须潜入自己的心底,去探寻理性的明灯,让它来照亮自己脚下的道路……”

  “多谢您,狄更生先生!”志摩站起来,握住狄更生的手。

  “不要谢我,年轻人。你坐下,喝一杯茶。”

  喝下清冽芳醇的中国绿茶,志摩心头的活力又恢复了。他用愉快的语调说:“刚才,我同林小姐去了威土敏斯特大教堂的国葬地。那里真美!那么多不朽的伟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引起了我们的许多遐想……”

  狄更生没有答话。

  “我们给史宾塞、弥尔敦、狄更斯、莎士比亚、丁尼生……献了花。”

  “唔,林小姐?”狄更生突然问道。

  “是的……”志摩一时不知所措,“林宗孟先生的女儿。”

  “她?”

  “是的。”志摩发窘了,“您为什么这样问?”

  “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林小姐是一位可爱的姑娘。”狄更生一边说,一边在室内踱来踱去,“你们应当多看看伦敦。她是美的。她能给人以艺术的灵感,因为她本身就是艺术。谁不喜欢伦敦,谁就不懂得艺术,不懂得生活,不懂得爱情……”他突然住嘴,不说下去了。

  志摩从狄更生先生的居所出来,街上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寻思着狄更生那不着边际的问话,以及仿佛突如其来的对林徽音的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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