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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寻梦
当时台湾刚刚兴起出国潮,很多青年学生到美国或深造或镀金。赵淑侠一向对美国兴趣不大,心仪的是欧洲那份浪漫气氛。通过一位在瑞士的同乡,在法国巴黎打听到可以注册的美术学校,于是出国留学的念头便在她心里生了根。钱,她攒了一点,但“只有路费,没有学费。法文会一点,可是不好,离念书差得远。但是同乡说都没关系,人来了就好办了,没有学费可以做工,法文不好可以学。”这种精神支持,终于使她由思想变成了行动。
1960年,赵淑侠告别双亲和妹妹们,告别台湾的锦绣山水,远涉重洋,到世界文化之都巴黎留学。那个西方大都市,给她印象最深的是赛纳河、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以及大异于东方的风情。但是,学校还没进,人却病倒了,人地两疏,语言不通,全靠那位同乡多次从瑞士坐飞机来照顾。病好之后,连学校都没进,便依了那位同乡的意见——到瑞士去,彼此离得近,好照顾。那位同乡,就是她后来的丈夫——瑞士国立工业大学博士、美国工程师学会颁发的“最佳科学论文奖”获得者、国际著名振动力学专家陈延年先生。赵淑侠介绍说,她丈夫在瑞士一家规模庞大的机械公司担任振动学组和减噪音学的主管,不抽烟,只喝少许酒,只在看书的时候听不到噪音,写起论文来视死如归……只几句,活画出一位献身于科学的人物形象。我没有见过她丈夫,只在他们全家福的照片上,看见过陈延年博士和他们的儿子陈迪懋(大学毕业,学机械,同时学物理,正在写博士论文)、女儿陈珊珊(在大学攻读心理分析学,曾回台湾学过一点国语,认识200字)。这是个保持着很好感情的中国家庭,漂浮在异乡的生活海面上,且已经融入西方那个社会,并为之服务。
赵淑侠终于如愿以偿—一学点什么。到瑞士后,为了生计,也由于自己没有学习纯艺术的绘画基础训练,于是便考取了瑞士应用美术学院,学习设计美术。毕业后在一家纺织品印刷公司担任美术设计师,专门设计女用衣料印花图案和彩色宣传广告。之后,她曾单独开业,持有美术设计师的执照,经营设计室,设计过一百七十多种实用美术图案,有的获了奖。当她喜得贵子之时,她辞去了一切工作,专门做家庭主妇。儿子给了她最大的快乐。“抱着他,我便觉得拥抱着整个世界,把已往失去的全补偿了。”赵淑侠说,“直到小女儿珊珊出世,我一直扮演着专业母亲的角色,除了养育我的孩子,管理家务,不作他想。写作,绘画全被我放下了。”至此,从少年时代酝酿的作家梦,一下子化成了阿尔卑斯山上的石头,变成已被风撕碎的飘渺白云,化为乌有……
在被人称为世界和平“天堂”的瑞士,也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子在外工作是被人蔑视的。“一个结了婚又身为母亲的人,全副精力和时间都得放在家庭里。房子、院子、窗子、厨房的整洁程度,抚育孩子的方式,全有一定的标准。不合标准的会被认为是不称职的太太,甚至是又笨又懒的女人。”作为主妇,这些,她丝毫没有疏忽。她要努力像瑞士妇女那样,作一个贤妻良母。她有优裕的生活,但物质不是一切,精神才是人的支柱。在生活表层之下,自怜与抑郁的情绪困扰着她。乡愁,无法排遣,无法忍受的乡愁!失落感,自我放逐的忧伤,尤在夜深人静独自挑灯夜读之时偷偷爬上心来施展其各种刑罚,折磨人,蹂躏人。当她以古典音乐自娱时,生命和时间,就觉得更加难熬:“异国的深宵,悠扬的乐声,都会把我带引得脱离现实,依稀地回到旧日的自己。异乡游子对故土、对祖国和亲人无法遏止的思念之情像一面结实的灰色大网,把我整个罩住了。”尽管赵淑侠在异国那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努力制造故乡色彩——中国的书报,中国的音乐和艺术,教育孩子以做中国人为荣,关起门来过纯洁的中国生活,但耐不住乡愁缭绕,穿骨入髓地揉搓她那颗惆怅之心。
故国又醒文学梦
1972年,她带着一双儿女回到台湾省亲。她的故国之行纯粹为了与亲人团聚,绝非是游山玩水。那一次正值天气寒冷,阴雨连绵,“望着窗外的雨丝,多少前尘往事,便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开了”……与父亲闲话家常,旧事重提,父女俩常常相对唏嘘;偶尔上街,“迷失”路上;与友话旧,蔓生隔膜……凡此种种,使得赵淑侠暗暗伤情:“我到底是谁呢?还是原来的我吗?”——“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看出今天的自己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我,十三四年的异国生活,把我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事实上,我的确是另外一个人了。出国前的我,软弱、多感、彷徨;今天的我,较坚定、成熟、有自己的人生观和做人的目标,外界力量不再那么容易伤害我……”“那次归国给我的感触是深切的、怅惘的,使我清晰地看到了许多问题,做个终生的异乡人是什么滋味?什么心态?得到多少?失去多少?而最使我感到震撼的,是岁月的无情’天演力量的不可抗拒,当年那么年轻的我,怎么就变成中年人了呢?多少游于不是都这样的在异国把青春荡尽吗?”
赵淑侠在台湾看到的是国的变化,家的变化,人的变化,物的变化;太多太多的感触,太多太多的慨叹,太多太多的悲悲喜喜,在其与生俱来的感情里,重新凝聚起五彩缤纷的希望,于是那梦的石头苏醒了,那梦的白云聚拢了,绝望的苦果变甜了,赵淑侠一下子又找回了早已失踪的文学女神。靠自己的力量搬开压在心上的巨石,悟出了“生活的苦与乐,多半操在自己手中,只有真正弱者和愚者,才会任环境咀蚀。我想:如果我有那自怨自艾闹情绪的功夫,为什么不把那些鬼情绪和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化成文字写出来呢?”她说做就做,一回到瑞士,放下行囊,提笔写起了长篇小说,一写就是五十万字。这个名为《韶华不为少年留》的长篇写了一年多,内容是通过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描写青少年的家庭教育的弊端,以及社会心理、伦理道德和人性的愚昧。这部小说寄给台湾一家杂志,半年多之后,她的创作热情等到的却是一盆令人伤心的冷水。但冷水却不能浇灭她如火的写作热情。用她的话说,“我要写,想写的意志已不是任何挫折能打倒的,长篇不行,就写短篇。”于是,她相继写出了《王博士的巴黎假期》、《赛纳河之王》、《当我们年轻时》等短篇小说,先后在台湾《中华日报》、《中央日报》、《新生报》、《中国时报》等家报纸的副刊及《明道文艺》上发表或连载。这些描写海外形形色色中国人悲喜遭遇、失败与成功;求生奋斗之艰辛及其感情上的流浪感和文化上的乡愁的小说,很快在台湾文坛及海外华人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不久,她出版了小说集《西窗一夜雨》(1976年,台湾道声出版社)、《当我们年轻时》(1977年,道声出版社)及散文集《紫枫园随笔》(1978年,道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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