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名人传记 >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
作者:阎纯德
在“血水浸染、烈火升腾”的大海里,中国曾有过一个孤岛——上海。上海孤岛时期,创作力旺盛的张爱玲和苏青,就像文坛上空闪烁的双星,颇为人所关注。苏青也很有成绩,但作品本身却远不能与张爱玲相比。
张爱玲于1952年离开上海,先香港,尔后远走他乡,定居美国。人们看不见云雾中深藏的双星,并不是双星已经陨落。当地球旋转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双星才又露出了光芒,而尤其属于张爱玲的那颗,却越发显得明亮。
1994年末至1995年初,我曾给国内一些资深的中国文学研究家写了一信,并列举三十多位笔者认为本世纪最著名的女作家,然后依据这些作家作品自身在文学史上自然形成的价值与地位、在国内外读者中产生的影响及对中国文学、中国作家的影响,历史、客观、公允地选出十位成就最大者,就此征询研究界朋友的意见和看法。他们都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于是“20世纪中国十大女作家”,基本上有了一个科学的名单。每一张“答卷”中都有张爱玲。有的研究家还为她们画了序号,排了名次,有把张爱玲排在第二的,也有第三的。
这个“民意”测验具有代表性,也具有权威性。张爱玲终于回归了文学本身,回到文学史上属于她的那个位置。
张爱玲这个名字,在中国姓氏文化里,有着中国人的审美传统,美丽、朴素、普通,城市有,乡村有,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爱玲”这个名字。但在中国文学史上,张爱玲是独一无二的。然而,在本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中国大陆,除了有一定资历的文学研究者和解放前成名的作家外,普通文化人和读者,能了解张爱玲其人的实在不多。1980年,当我第一次在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教授的大著《中国现代小说史》(英文名为《中国近代小说史》)中读到关于张爱玲和钱钟书的评论时,真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新。随着历史的演进,张爱玲虽然人在国外,但她的文学精神和影响却早已回归故里,在读者心里和文学教师的眼里及青年作家的认知中,她从名作家,到大作家、杰出作家。这个过程,是张爱玲一生中在文学领域创造的传奇。
一
“我是生在上海的,两岁的时候搬到北方去。”张爱玲在《私语》里这么说。张爱玲祖籍河北丰润,于1921年9月30日生在上海地处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用她的话说,那是一个“乱世”。“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但我们沿着历史的河岸往上走,便可以寻觅到张家那片阀阅世家的天空。
她的祖父张佩纶,是正直的儒生,忧患国事,成了清朝末年同治、光绪时期“清流派”的主要成员,评议朝政、弹劾贪官,力主抵抗外敌,深受朝廷的青睐;后为同治时期的翰林,官至侍讲、署左副都御史;但在他统率清兵抵抗法军的那场著名的“马江之战”中大败而逃,被朝廷问罪流放北疆。李鸿章器重人才,张佩纶刑满归来后即被李鸿章收为幕僚,并以小女李菊耦相许。于是李鸿章的亲女儿成了张爱玲的亲祖母,就是说张爱玲的血管里流淌着“贵族的血液”。关于张佩纶与李鸿章小女的婚姻奇缘,及其宦海沉浮的坎坷与辛酸,可在清末小说名著《孽海花》中钩沉到真真假假的传奇故事,也能听到些许历史的回声。
一个家族也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永久的兴旺,总会由盛变衰,也会由衰变盛的。时至张佩纶的晚年,夕阳已经深深笼罩了张家的深宅大院。到了张爱玲父亲那一辈,家道中落,昔日的辉煌已经所剩无多。
张爱玲两岁时随家到天津。她整天生活在仆人中间,总是由佣人抱着走亲戚看客人,从小生活在封建礼教的熏陶之中。张爱玲在《我的天才梦》里说:“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三岁时,她便能背诵唐诗。她在《私语》里回忆说:“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母亲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稍后,她家里为她和弟弟请了私塾先生,算是她的正式教育,从此也开始了她最讨厌的背书生活。那时期她常常为背不出书而苦恼。“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花滚下来。”她回忆说,有一次,“年初一我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我起来看他们迎新年,谁知他们怕我熬夜辛苦了让我多睡一会,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我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在母亲不在身边——和姑姑张茂渊一起到法国留学去了——的时候,她已经读过了《西游记》等书。她父亲又娶了个新的姨太太,她叫她姨奶奶。姨奶奶不喜欢她和弟弟。
1929年,张爱玲八岁那年,一家人经过“黑海洋绿海洋”回到了上海定居。父亲嗜毒,打吗啡针,一步步走近坟墓。母亲从法国回来,父亲进了医院,表示要痛改前非。他们家也搬进一所花园洋房,“有狗,有花,有童话书”,也有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母亲和胖伯母坐在钢琴凳上模仿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她在狼皮褥子上笑着滚来滚去。那时家里的一切她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玫瑰红地毯,因此“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那一年她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名曰《快乐村》,写的是高原民族因征服苗人有功而得到中国皇帝特许的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那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持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她还为这部作品绘了多帧插图,“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在小学还写过一篇《理想的理想村》,后来又写了纯粹是鸳鸯蝴蝶派式的章回长篇小说《摩登红楼梦》,共计五回,是父亲代她拟的回目。虽然她的这些作品并不成功,但那是丰富想象力的第一次大规模智慧开发。九岁时她便开始向报社投稿,虽然每次都是泥牛入海,没有消息。她喜欢巴赫、莫扎特等古典作曲家,当时她还踌躇着不知是应该选择音乐或美术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看了描写穷困画家的电影后,她哭了一场,并决定要做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张爱玲说,她对于色彩、音符、字眼十分敏感。当她弹钢琴时,便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学写文章,也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那样的年纪,她开始凭着自己的感觉和印象捕捉和选择色彩,她画小人,也喜欢画上红的墙,这样她感到温暖而亲近。除了画画之外,她还学钢琴和英文。她认为生平中只有那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风度的。张爱玲还充满了忧郁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她母亲讲起它的历史,便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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