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静听着他的鼓噪,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心想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消息哩?待沈尹默一走,他就唤来了夫人和内弟,公布了一个重大的决策。他吃力地说:
“我必须马上辞职,并离开北京。现在政府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到北大,归罪于我一人。学生的情绪又过于激烈,我不走,学校必然遭殃,后果将不堪想……象……”
黄仲玉也感觉到危险的逼近,又担心他病恹恹的身体,愁苦地说:
“避一下也好,只是我分身无术。唉!不跟你去实在不放心,想陪着你两个孩子又放不下……”
她悲哀地望着先生,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蔡元培有气无力地说:“我先去天津小住几天,待病好些再回杭州……”
他又布置内弟,明天将校长室有关文件书籍整理一下。不能透露丝毫风声,到夜里再设法取回来。
其实他早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苦于学生没有救出不忍放手。他绝对不能再做这不自由的大学校长了,但想起两年半来整治北大付出的心血,又哀叹自己的生不逢时。这一夜,黄仲玉见他呓语不断,满身虚汗,到天亮时人才入静睡去。中午时,林长民先生也赶来看他了。又讲起马其昶可能要来的消息,蔡元培已恨不能立刻离京,否则自己和整个北大都将丢尽了面子。
待客人一走,他就伏案给徐世昌和傅增湘写了一份辞呈。想想又怕北大师生误会,引起激变,干脆再扶病写了一份《辞北大校长职出京启事》。然后,叫来极亲密的总务处职员段子均,向他透露了整个计划。并请他去办好明晨五点半去天津的火车票,由他陪同悄然离京。
第二天一早,总统府和教育部分别收到了蔡元培的《辞北大校长职呈》。傅增湘大惊,急忙赶去恳求徐世昌挽留。徐世昌却看着辞呈冷笑道:
“鹤卿倒还算识相,否则真令我为难了。拿去见报吧。”徐世昌说完,又冷冷瞪了一眼这位老给他惹是生非的总长,不悦地下了逐客令。
天津的《益世报》抢先刊登了这份辞呈,顿时引起全国学界的关注。
而蔡元培悄然出走时留给北大师生的那份启事,却颇费猜测,误传出许多种解释。
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讫可小休。”我欲小休矣。
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已正式辞去。其他向有关系之各学校,各集会,
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脱离关系。特此声明,惟知我者谅之。
幸亏报纸上很快登出了那篇《由天津车站南下时的谈话》,师生们总算明白了蔡校长出走的真实原因。
本埠确实消息:蔡孑民已于十日乘津浦车南下。登车时,适有一素居天津之友人往站送他客。遇蔡君,大诧异曰:君何以亦南行?
蔡君曰:我已辞职。
友曰:辞职当然,但何以如此坚决?
蔡曰:我不得不然。当北京学生示威运动之后,即有人频频来告,谓政府方面之观察,于四日之举,全在于蔡,蔡某不去,难犹未已。于是有焚烧大学、暗杀校长之计划。我虽闻之,犹不以为意也。八日午后,有一平日素有交谊、而与政府接近之人又至一警告,谓:君何以尚不出京!岂不闻焚烧大学、暗杀校长等消息乎?我曰:诚闻之,然我以为此等不过反对党恫吓之词,可置不理也。其人曰:不然,君不去,将大不利于学生。在政府方面,以为君一去,则学生实无能为,故此时以去君为第一义。君不闻此案已送检察厅,明日即将传讯乎?彼等决定,如君不去,则将严办此等学生,以陷君于极痛心之境,终不能不去。如君早去,则彼等料学生当无能为,将表示宽大之意敷衍之,或者不复追究也。我闻此语大有理。好在辞呈早已预备,故即于是晚分头送去,而明展速即离校,以保全此等无辜之学生。
蔡曰:我尚有一消息适忘告君。八日午后,尚有见告政府已决定更换北京大学校长,继任者为马君其昶。我想再不辞职,倘政府迫不及待,先下一个免我职,我一人之不体面犹为小事,而学生或不免起一骚动。我之急于提出辞呈,此亦一旁因也。今我既自行辞职,而继任者又为年高德助之马君,学生又何所歉然,而必起骚动乎。我之此去,一面保全学生,一面又不令政府为难,如此始可保全大学,在我可谓心安理得矣。询以此后作何计画?
蔡曰:我将先回故乡视舍弟,并觅一幽僻之处,杜门谢客,温习德、法文,并学英语。以一半时力,译最详明之西洋美术史一部,最著名之美学若干部。此即我此后报国之道也。
蔡元培被迫出走的消息,终于在青年学子心中引起轩然大波。北大同学把他留下的条子油印散发到各大学校,开始有人因对引用的典故不解,望文生义说,君者指政府,马者指曹、章,路旁儿指各校学生,以为蔡先生有责怪学生之意。幸亏北大文科教授程演生及时回答了学生询问,指出这个典故的出处和含义。说贤者虽明哲保身,岂忍重责于学生?无非是说自己积劳成疾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而已。
就在他离京后的第三天,北大同学又接到他途中的一封来信:
仆深信诸君本月四日之举,纯出于爱国之热诚。仆亦国民之一,岂有不满于诸君之理,惟在校言校,为国立大学校长者,当然引咎辞职。仆所以不于五日提出辞呈者,以有少数学生被拘警署,不得不立于校长之地位,以为之尽力也。今幸存教育总长、警察总监之主持,及他校校长之援助,被拘诸生,均经保释,仆所能尽之责,止于此矣。如不辞职,更待何时?
至一面提出辞呈,一面出京,且不以行踪告人者,所以避挽留之虚套,而促继任者之早于发表,无他意也。北京大学之教授会,已有成效,教务处亦已组成,校长一人之去留,决无妨于校务,惟恐诸君或不见谅,以为仆之去职,有不满于诸君之意,故特在途中,匆促书此,以求谅于诸君。
这封信仅署姓名,未注明发信处,借以表明去志之坚。但从字里行间,人们还是看出了他离京前的矛盾心情。富有爱国心和正义感的他,不能不同情和支持学生运动,而作为国立大学的校长,却又不得不在事后引咎辞职。
蔡元培被逼出走后的这些信函,犹如愤怒的火种,又一次点燃了北京大学这火药库。北京学界迅速兴起了“挽蔡斗争”,与那场“五四”爱国学生运动一起,汇聚成声势更为浩大的反政府行动。
就在他出走的当天,北京各校代表开会决定,先由北大全体学生名义呈请政府多方挽留。如无效果,再由各校同盟罢课后援。于是,北大学生向全国各界发出通电,请求声援。他们一针见血地点明了蔡校长是受外界胁迫辞职而去的,现群情惶惑,恐酿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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