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望着它们。它们刺痛我的眼睛。可是我却不能把头掉开。“它们也曾经是跟我一样的活人埃”这个念头折磨着我,一直到我跟朋友们一块儿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
我们又去参观监房。那些破烂的房屋使人觉得它们是荒废了的养马处。房里没有一样东西让人想到在这里曾经住过了上千的人。在这里没有图片,没有模型,也没有任何的陈设。我们看到的不论男监或女监,全是些盖着屋顶的空地,男监和女监自然是分开地设在两处。毁灭营的面积一共是一百七十五公顷,所谓“希姆莱城”(Himmlerstadt)就在这里,当时它是一个繁盛的奴隶城和死亡城。现在就只剩这些破屋和纵横交叉的电网了。从许多文件中,从见证人的叙述中,从焚尸所的残迹上,我们知道德国屠户们曾经企图消灭他们的罪行的一切痕迹。可是现在那无数的白色骨粒就在向世人控告他们。这是最有力的证据。它们告诉了世人:法西斯主义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天色仍然阴沉。冷风吹在我的脸上。波兰的冬天的日子是相当短的。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了。火车还在站上等待我们。阿来克斯在催我们走。我把告别的眼光投在这一片荒凉的“墓地”上。我想起那几百万被杀害的生命,我想起几年前在这里的生活的情景;我想起那些人,他们被纳粹到处追来赶去,在欧洲各大城市里飘流,最后被骗到这里来,德国政府说是送他们到波兰和南俄去就业,可是一下火车他们就让人送进了毒气房,东西全给抢光,身体变成了焚尸炉中的灰土;我想起那些人,他们在集中营里受尽侮辱,在纳粹的工厂里耗尽他们的体力,他们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只为了最后的一个结局:焚尸所;我想起那些被拆散的家庭,父亲眼看儿女,丈夫眼看着妻子被人从自己的身边活生生的拉开,带进毒气房去,自己却不得不为那些杀死他们亲人的仇敌工作卖命。我又想起那个整日不断的进毒气房的行列:从别处送来的那些命运已经决定的人直接由火车运去;从集中营里挑选出来的囚人被党卫军押着徒步走去;身体虚弱不能走路的囚人便由卡车载去。我想着,想着,我知道那详细的情形:从火车站月台(就是我们下车的那个月台吧。)到毒气房中间还有一段路,这路永远被囚人的行列连接着,因为人们得等待毒气房里出清尸体。路中间还有卡车来往,专门搭载那些从铁路来的老、幼、并弱的人。路旁两边的沟里站了许多纳粹党卫军,用机关枪对着他们瞄准。一个党卫军大声对囚人说,他们身上太脏,必须进浴室去洗澡消毒,才可以到集中营里居祝囚人们进了焚尸所的天井就被赶进“化妆室”去,在那房间的门上人用德文写着“洗浴与消毒室”(WaschundDesinfektionsraum),也附得有别种文字的译文。在“化妆室”里还有记着号码的挂衣钉。纳粹党卫军还嘱咐囚人要牢牢记住那些挂衣钉的号码,以后取回自己的衣服可以方便许多。脱完衣服,他们又被带到一个走廊上去,这就是通毒气房的走廊了。毒气房里已经生过了焦炭盆。这热气可以使摻化氢更容易蒸发。这时候纳粹党卫军就露出了真面目,用棍棒打人,支使狗咬人,强迫两千个囚人挤在一个只有二百五十方码的地方。毒气房的天花板上也装得有淋浴的“莲蓬”,可是从来没有水从那里流下来。天花板上另外开得有四个特别的洞。门一关上,房里的空气也被抽出去了,毒气(摻化氢)就从那四个洞里放进来。毒死这一个房间的人最初需要二十五分钟,到一九四四年夏天就减少为十分钟。等到门再打开时,死者都现着一种半坐的姿势。尸体是淡红色的,身上现出来红的和绿的点子,有的人嘴上带着白沫,有的人鼻孔流血。许多的死尸睁着眼睛,许多的死尸紧紧搂在一起。大部分的人都堆在门口,只有少数人留在毒气洞底下。……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是一个人,我有人的感情埃我的神经受不了这许多。对着那遍地的白色骨粒,我能够说什么告别的话呢?对着这荒凉的几百万无辜的死者的“墓地”,我能够说什么告别的话呢?然而我能够默默地走开吗?我迟疑着。
就在这个时候阿来克斯来给我帮了忙。他走过来催促地说:“快走。别的代表团已经走了。我们还要到克拉科去。在那里你们可以看到我们新建立的钢铁工业。我们正在那里建筑一座社会主义的新城。我们波兰人已经战胜了法西斯主义。”他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是的,你们战胜了法西斯主义。”我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我跟着他走了。
我们又坐大汽车回到火车站去。在那里有着成群的波兰青年捧了鲜花在等待我们。我记起了一个亡友的遗言:“青年是人类的希望。”
【怀念胡风】
解放初期我和胡风经常见面。出席第一次全国文代会,我们不是在一个团,他先到北平,在南方第一团。九月参加首届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我们从上海同车赴京,在华文学校我们住在相邻的两个房间。我总是出去找朋友,他却留在招待所接待客人。我们常在一起开会,却很少作过长谈,一九五三年七月我第二次去朝鲜,他早已移居北京,他说好要和我同行,后来因为修改为《人民文学》写的一篇文章,给留了下来。记得文章叫《身残志不残》,是写志愿军伤员的报告文学。胡风同几位作家到东北那所医院去生活过。我动身前两天还到他家去问他,是不是决定不去了。我到了那里,他们在吃晚饭,家里有客人,我不认识,他也没有介绍。我把动身日期告诉他,就告辞走了。我已经吃过饭,提了一大捆书,雇的三轮车还在外面等我。
不久第二次全国文代会在北京召开,我刚到朝鲜,不便回国参加,就请了假。五个月后我才回国。五四年秋天我和胡风一起出席首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我们两个都是四川省选出的代表,常在一处开会,见面时觉得亲切,但始终交谈不多。我虽然学习过一些文件,报刊上有不少关于文艺的文章,我也经常听到有关文艺方针、政策的报告,但我还是一窍不通。我很想认真学习,改造自己,丢掉旧的,装进新的,让自己的机器尽快地开动起来,写出一点东西,我怕开会,却不敢不开会,但又动脑筋躲开一些会,结果常常是心不在焉地参加许多会,不断地检讨或者准备检讨,白白地消耗了二、三十年的好时光。我越是用功,就越是写不出作品,而且戴上了作家帽子就更缺乏写作的时间。最近这段日子由于难治的病,准备搁笔,又给自己的写作生活算一个总帐,我想起了下面的三大运动,不由得浑身战栗,我没有在“胡风集团”、“反右斗争”或者“文化大革命”中掉进深渊,这是幸运。但是对那些含恨死去的朋友,我又怎样替自己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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