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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家庭的环境】

  我们回到成都又算换了一个新的环境,但是不久,革命就发生了。

  对于革命我并不曾感到什么恐怖,只除了十月十八日兵变所给我的印象。

  那些日子我依旧在书房里读书。一天天听见教读先生(他似乎姓龙,又好像姓邓)用了激动的声音叙说当时的川汉铁路的风潮。

  龙先生是个新党,所以他站在人民一方面。自然他不敢公然说出反对满清政府的话。不过对于被捕的七个请愿代表他却表示着大的尊敬,而且他非常不喜欢当时的总督赵尔丰。

  二叔和三叔从日本留学回来不过一二年。他们的发辫是在日本时剪掉了的(我现在记不清楚是两个人的辫子都剪掉了,还只是其中一个剪掉辫子)。如今就戴了假的辫子,有好些人暗地在窃笑他们,骂他们是革命党。但是对于他们没有辫子的头,我却起了大的羡慕。

  我的头脑后面垂着一根小小的硬辫子,用红头绳缠着,每天早晨要母亲或女佣来梳。我觉得这是很讨厌的事情。因此我很同情那些主张剪掉辫子的革命党。

  十月十八日是祖母的生忌,家里人忙着祭祀。

  下午就听说外面风声不大好。

  五点钟光景父亲他们正在堂屋里磕头。忽然一个仆人进来报告:外面发生了兵变,好几个银行和当铺都被抢了。我们二伯父的公馆也遭了变兵的光顾。

  后一个消息是不确实的,虽然二伯父的公馆离我们这里很近,但在当时谁也失掉了辨别力,况且二伯父一家又是北门一带的首富,很有被抢劫的可能。

  于是堂屋里起了一个小骚动,众人就马上四散了。各人回到房屋里去想逃避的方法。

  父亲和母亲商量了片刻。于是一屋里的人忙乱起来。

  一个仆人帮忙着父亲把地板撬开一块,从立柜里取出十几封银元放在地板下面。后来他们又放了好几封银元在后花园的井里。

  又有人忙着搬梯子来把几口红皮箱放到屋顶楼板上去,那里是藏东西的地方。

  同时母亲叫人雇了几乘轿子,把我们弟兄姐妹送到外祖母家里去。大哥陪着父亲留在家里。

  我和母亲坐在一乘轿子里面。母亲抱着我。我不时偷偷拉起轿帘看外面的情形。

  街上有些人在跑,好几乘轿子迎面撞过来。没有看见一个变兵。

  晚上我们都拥挤在外祖母房里,大家都不说话。

  外面起了枪声,半个天空都染红了。一个年青的舅父在窗下对我们说话。这些话都是很可怕的。

  外祖母闭着眼睛念佛。

  后来附近一带突然起了闹声。好像那个和这里只隔两三家的赵公馆被变兵攻打进去了。

  闹声,哭声,枪声,物件撞击声……响成了一片。

  外祖母逼迫着母亲逃走,母亲不肯。大家争论了片刻,母亲就领着我们到了后面天井里。外祖母一定不肯走,她说她念佛吃素多年了,菩萨会保佑她的。

  天黑红的。几株枯树上有乌鸦在叫。枪声也听得很清楚。

  母亲发出了几声绝望的叫喊。她还关心到外祖母,关心到父亲。

  舅父给我们搬了梯子来。垣墙并不高,一个女佣先爬到墙外去,然后母亲,三哥,我都爬过去了。接着我的两个姐姐也爬了过去。

  墙外是一个菜园,我们在菜畦里伏了好些时候,简直顾不到寒冷了。

  后来我们看见没有什么动静,才爬起来在那个管菜园的老太婆的茅棚里坐了一夜。

  那个老太婆亲切地招待我们,还给我们弄热茶来喝,使我们不感到一点儿不方便。

  母亲一晚上担心着家里的情形。第二天上午外面比较平静了,她就带着我一个人先回家去,父亲和大哥惊喜地迎接我们。我们没有一点损伤。

  父亲告诉我们:昨晚半夜里果然有十几个变兵撬了大门进来。家里已经有了准备。十几个堂勇端起火药枪在二门外的天井里排列着,又加上三叔的二个镖客(三叔刚在南充做了知县回来)。变兵看见这里人多,便不敢动手,只说来借点路费。父亲叫人拿了一封银元出来送给他们,他们就走了。只损失了这一百元。以后再也没有变兵来纠缠了。

  这一晚上在家里就只有父亲和大哥照料着。叔父和婶娘们都避开了。仿佛祖父也到了别处去。

  第二天十九日是母亲和我的生日,但这时候我们已经忘掉了这事情。

  从此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地板下面的银元自然取了出来。井里的却不知给谁拿去了,父亲叫泥水匠来淘了两次井,都没有用。

  赵尔丰被革命党抓住杀头的消息使龙先生非常高兴,同时在我们的家里生出种种不同的影响。在以后许多天里我们都听见人们在谈论赵尔丰怎样被杀头的事情。

  共和革命是成功了。

  二叔三叔头上的假辫子取了下来。再没有人嘲笑他们的秃头了。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仆人姜福(他不知从哪里刚学会了一点剪发的手艺),找了一把剪发的刀子,把我和三哥的小辫子剪掉。我们觉得非常快活。

  接着我们全家的男人都剪掉了辫子。仆人中有一二个不肯剪的,却不留心在街上给警察强迫剪去了。

  变动是很多的。

  我们家里开始做新的国旗。照例是父亲管这些事情。他拿一大块白洋布摊在方桌上面,先用一个极大的碗,把墨汁涂了碗口,印了一个大圆形在布上,然后用一个杯子在大圆形周围印了十八个小圈。在大圆形里面写了一个汉字,十八个小圈是代表当时的十八剩我对于做国旗的事情也感到一点兴味。但是不久中华民国成立,我们家里又收起了它,另外做了五色旗。

  祖父因了革命感到大的悲哀。父亲没有表示过什么意见。

  二叔断送了他的四品的官。三叔却给自己起了个“亡国大夫”的笔名。大概因为他是个诗人的缘故罢。祖父也是个诗人。父亲和二叔却不大做诗。

  至于我们这一辈,虽然大半都是小孩子,但对于满清政府的灭亡,却没有一个会觉得不快活的。

  满清倒了。我们依旧在龙先生的教导下面读书。但不久大哥就进了中学。

  这些时候我在家里的生活过得很愉快,但是两年半以后,母亲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母亲死在民国三年七月的一个夜里。

  母亲病了二十多天。她在病中是十分苦痛的。一直到最后的一天她还有着知觉,但是人已经不能够动弹了。

  我和三哥就住在隔壁的房间里。每次我走到病床前去看她,她总要流眼泪。

  在我们弟兄姐妹中间,母亲最爱我,然而我丝毫不能够安慰她。

  母亲十分关心她的儿女。在她临死前五天叫大哥到一个姨母处去借了一对金手镯来,她嫌样子不好,过了两天她又叫大哥拿去还了,另外在二伯母那里去借了一副来。这是为大哥将来订婚用的。她在那种痛苦的病痛中还想这些事情。

  我和三哥都没有看见母亲死。那晚上因为母亲的病加重,父亲很早就叫女佣照料我们睡了。等到第二天早晨我们醒来时,棺材已经进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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