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为缓和西安与南京的紧张关系,张学良电请东北元老莫德惠去向蒋陈述 情况,进行疏通。莫答应了,但提出请张派一随行秘书。张当时指派一名叫吴家兴(现名吴 一凡)的总部第二厅的上尉科员同去。那时吴只有二十多岁,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军官,众 皆惊异,认为他太年轻了。但张学良认为“莫老这个人是一个好人,但就是软些,遇事优柔 寡断,拿不定主意。而让这个年轻人去,就是为了遇事时能帮他拿些主义”①
但那时见蒋谈何容易!他不仅位高权重,门禁森严,而且还常常四出督战,行踪不定。 莫、吴二人为此跑了半个多月,又在杭州等了十多天,才“终于得到蒋的通知,约莫翌日到 天竺别墅相见”。关于这次见蒋的情况,吴一凡有如下记载:
在杭州受到国民党市长周象贤的接待。我们住在西湖的西泠饭店,等候蒋的召见。 莫德惠和我利用这些日子,饱览西湖风景,还由杭州市政府招待到浙江省海宁县观览了一次 钱塘潮。在等待召见期间,莫和我几次提到:“我年老了,血压又高,实不应承担这次旅途 劳顿的任务,惟念汉卿是先大帅的长公子,不能不挺身而出,以报先大帅的知遇之恩。”谈 到这里时,莫总是眼里闪着泪花,流露出缅怀张作霖真挚感情。
过了十余日,终于得到蒋的通知,约莫翌日到天竺相见。届时莫一个人去了,我留在饭 店候信。莫早晨去的,下午归来,见我时面带愁容地说:“我和蒋先生讲了许多关于张如何 忠于委座,以及不得已不搜查陕西省党部的苦衷,并请委座予以教诲”等语,而蒋则始终不 大吭声,只是不时‘哼……哼’地颔首点头,既未表示出愤怒之色,也毫无表示谅解之意。 最后只说了一句:‘张副司令教训教训他们也是应该的。’看来,蒋是居心叵测呀!你回去 要和汉卿说:要多加小心呀!”
随后莫和我一同回到上海,他写了一封信让我带交张学良,然后他登车返回天津,我直 返西安复命。记得张看了莫的信,并听我口头汇报之后,面部表情很深沉,未说什么话,就 让我回去休息了。
我执行这次任务,前后历时月余,去时正是“西风落叶下长安”,归来已屈朔风初劲, 节序初冬了。②改善关系、缓和矛盾的努力,看起来是失败了。可是陕西的抗日救亡运动却 如火如荼,一浪高过一浪。“九·一八”事变五周年时,西安群众和西北军联合召开纪念大 会,人们愤怒声讨日寇侵占东北后的滔天罪行,公开发出“放弃先安内后攘外的政策”的呼 声,并要求张学良认清形势,担负起抗日重任。参加会议的群众甚至还表示:“愿以我们数 十万颗肉弹作为抗击日寇的武器,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会后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 行,张学良曾接见群众代表,他热情称赞群众的爱国热情,同时也表示了他一定要亲“率东 北军,披甲还乡,雪耻报仇”的决心。
可那时,蒋介石的行动却是与此完全相反的,他在处理完了“两广事变”之后,即把注 意力转向西北,在剿共问题上加紧了对张、杨的催逼。
10月22日,蒋介石匆匆赶赴西安,进行视察,西安的形势顿时紧张起来。未来之 前,他对于陕北前线平静,张、杨剿共不力等情况已略有所闻,他之所以在百忙中特地奔赴 陕西,其目的也正是为要打破这个局面,督促张、杨“迷途知返”,迅速投入剿共战争。不 过,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还特地邀请了张学良、杨虎城、邵力子等陪他登华山,观名胜, 说说笑笑,仿佛此番西行不是负有重大使命,而是专为游山逛景似的。张学良知道,这是假 相,如果你认为老蒋真是来耍的,或者对于剿共他会轻易放松,那就错了。所以,张学良无 心观景,当他陪蒋登上华山北峰,向东遥望时,一种强烈的思乡之情,使他思绪万千,倍感 伤痛,曾作旧体诗《华山》一首,满含对故乡亲人深切怀念的激情写道:
偶来此地竟忘归,
风景依稀梦欲飞,
回首故乡心已碎,
河山无恙主人非。
然而,蒋介石的感受却是与此大相径庭的,他最关注的,不是民族的危机,国家的兴 亡,仍然是他的权势,他的名位,以及那个他始终耿耿于怀的剿共战事。
果然,正如古人所说的,图穷匕首现,当走马观花的游览一结束,蒋介石就立即向张、 杨发布了向红军进攻的命令。
张学良面有难色,对此很不赞成。他不愿意再打内战,而一心要走联共抗日的道路,他 不仅在此之前当面向蒋说过(那时蒋对此当然是听不进去的),而且在前不久给蒋的一封电 报中也痛切陈辞,作了诚恳的规劝。如他在电报中说:“居今日而欲救亡图存,复兴民族, 良以为除抗日外,别无他途。比来寇入益深,华北半壁河山,几全沦陷,而多数民众咸感觉 忍无可忍,抗日声浪,渐次弥漫于全国,中枢(有)领导民众之责,似应利用时机,把握现 实,坚民众之信仰,而谋抗敌之实现。否则民气不伸,骚动终恐难免。彼时中枢或反处于被 动地位,其失策孰甚!良年来拥护统一,服从领袖,人纵有所不谅,我亦矢志不渝,固为分 数当然,情不自己,亦以深仇未复,隐痛日甚,愧对逝者,愧对国人。所日夜隐忍希冀者, 惟在举国一致之抗日耳。”在蒋氏此番来西安后,张学良更进一步向他说明,这还不仅是他 个人的看法,而是西北广大军民的共同愿望和要求,请他三思。不料,蒋却大发雷霆,声 称:“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叫你向东,你就应该向东,我叫你去死,你就得去死。不 要问为什么。至于士气,关键在官不在兵,只要当官的身先士卒,士兵是决不会后退的;如 果当官的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士兵们也是不会认真作战的。风吹草动,兵随将走,这个道 理我想你是懂得的,唵,唵!”
蒋介石在接见杨虎城时,因杨也提到“部队抗日情绪高,剿共士气低,值得忧虑”的问 题,所以蒋介石也向他重申上述主张,杨虎城对委员长的高论虽不敢苟同,但也未同他争 辩。可张学良却斗胆进言,讲了自己的不同的见解,他说:“风吹草动,兵随将走,诚哉斯 言!但这个将要是良将,并真正是爱国爱民的,还必须得把路看清楚,若是不走正路走邪 路,那就糟了。士兵们因为不明真相,也可能暂时会跟他走,但他迟早是会被抛弃的。再 说,你有你的理,他们也有他们的理,如他们爱说,日本侵略我们,是要把中国变成他们的 殖民地,要把中国的老百姓变为亡国奴和他们的奴隶,这,我们是决不答应的。我们要求停 止内战,一致抗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不,不,你搞错了,士兵决不会是这样的!”蒋介石对任何问题常常是先入为主,有 它的一套固定不变的论点和模式,而且是不容置疑的,所以,他不等张学良把话说完,就很 武断地说:“关于抗日问题,你们不要听信谣言,这事政府自然会管的。至于士气问题,我 来解决,我要向王曲军官训练团讲话,我会说服他们的,唵。”
10月27日上午,蒋介石在张、杨二将军陪同下乘汽车来到西安郊区的王曲军官训练 团,准备向训练团军官讲话。
这天,到会的军官人数比较多,除军官训练团全体人员外,还有西北“剿总”和十七路 军总部以及驻西安各部队团长以上的军官。据说,委员长有令:任何团以上军官均不得缺席。
因为人多,没有那么大的礼堂可以容纳,会场就临时设在训练团驻地庙内戏台前的大院 子里。上午十时以前,参加会议的军官都准时进入会场,专候“委座”光临了。
大约十点钟左右,在严密警戒的王曲军官训练团驻地门外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蒋介 石的车队到达军训团门口了。
这时,早有一批军官上前迎接。蒋介石下了汽车,即由张、杨二将军陪同,缓步进入会 场。顿时,军乐高奏,全体立正;也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蒋介石扬了扬手,算是答礼, 可面孔却一直是板着的,不说也不笑,更显得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然而,由于平时对蒋氏 的尊容难得一见,所以不管他是怎样的傲气十足,人们还是象看什么稀奇似的,都注意观 看。只见他身穿军服,腰悬崭新的金灿灿的有半截身子那么长的指挥刀,脚登乌黑发亮的长 统皮靴,戴着雪白的手套。但他人并不富态,似乎缺乏一般大人物挺胸腆肚的那种派头,而 是瘦长脸,细高个,走起路来腰板挺得直直的,倒还精神,只是未免过于严肃了,一直绷着 脸,面无表情,冷若冰霜。总之,从出场到离开,没见他有个好脸色,没露一丝笑容。
那天,主要是他讲话。他独自站在主席台上,张、杨二将军都站在台下队列前面,其余 军官站在他们后面。他讲话不转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并注意声调的抑扬顿挫,还是很有 些煽动性的。他这次讲话实际是向中、高级军官发出的继续大举“剿共”的动员令,也是对 反对内战、主张抗日的中、高级军官所作的露骨的威胁。为了论证他的诸如“攘外必先安 内’之类的论调,他大讲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也谈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俨然以孔夫子和 曾文正公的得意门徒自居。他还引经据典,大谈所谓日寇是外敌,共产党是内患等,叫人好 不扫兴。总之,那天他喋喋不休地讲了很多,很多,可惜收效不佳,因为他说的是乡音很重 的宁波官话,有些是听懂了,也有些就难免有不知所云之感,但他最后疾言厉色地所说的一 段话,因为讲得稍微慢一点,大家还是听清了,他分明说的是:“我们革命军人先要明礼 义,知廉耻。在家要尽孝,要孝顺父母;为国要尽忠,要服从长官。这是我们革命军人的本 分。同时,我们革命军人还要分清敌人的远近,事情的缓急。我们最近的敌人是共产党,为 害也最急;日本离我们很远,为害尚缓。如果远近不分,缓急不辨,不积极剿共而轻言抗 日,便是是非不明,前后倒置,便不是革命。那样在家是不孝,为国是不忠;不忠不孝,便 不能算一个革命军人。国家有法律、纪律在,对这样不忠不孝的军人,是要予以制裁的,是 决不宽恕的,这一点,唵,唵,我希望诸位要特别加以注意,万勿听信共党宣传!”
原先,人们还以为,堂堂委员长、又是全国海陆空军总司令的蒋介石,在这种隆重的集 会上,定会发表些号召抗日、团结救国的言论,也只有这样,才象个国家元首的样子。没想 到这方面的言论他一句不讲,念的还是那套使人早已听厌了的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的老调 陈经,这不能不使听众大失所望。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场的大多数中、高级军官, 都是爱国的,尤其一部分东北籍军官,对亡省亡家更有切肤之痛,加之,他们大多数人都在 一定程度上受到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影响,对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道理是爱听 的;而对于蒋氏的反共演说,对于他那套虚伪的所谓“四维八德”之类的说教,都觉得不是 滋味,甚至很反感。在蒋的训话还正在进行时,已有不少人显得很不耐烦了,但出于礼貌, 出于对张、杨二将军的尊重,人们忍了,没有交头接耳,没有在下面议论,没有人递条子, 也没有把他轰下台,而是耐着性子听,总还算给了他点面子……
可是,在蒋训话完毕,离开了军训团驻地后,人们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大家议论纷纷, 都很气愤。张学良怕事情闹大,当晚“即召集在王曲受训的主要领导人和队长讲话,加以安 慰,张说:‘大家要明白,蒋的讲话,主要是对我说的,不是对你们,希望你们要安下心 来,要知道我们今天是孤臣孽子,谁叫我们不争气把家乡丢了呢?我们应当有最大的忍耐和 克制。’经过张的安抚,大家的情绪才安定下来。”③但当时在军训团工作的黄显声等,仍 然认为蒋的这个讲话很不好,应当找人“来驳斥蒋的这篇谬论……说明抗日是正确的。我 (孙铭九——笔者)和黄显声商议后,派敢说话的苗剑秋秘书到军官团来讲一次话。”④
在蒋讲话后不久军训团的另一次集会上,苗剑秋激昂慷慨地说:“团结抗日,是救国之 策,是完全正确的;‘剿共’内战,是亡国政策,是绝对的荒谬。昨天竟有人说,日寇是外 敌,共产党是内患;这也就是说,日本是我们远处的敌人,共产党是我们近处的敌人。要我 们不去打日本,而去打共产党。我们东北被日寇占领了,东北人都成了亡省亡家的人,受到 的苦处太多了,现在居然还有人在这里说这种话,我们东北人稍有血气,就应该让他走着进 来,躺着出去!”
这个讲话,被特务获悉,很快就报告到晏道刚那里。晏要求张学良把讲演人交出来,张 为缓和他与蒋的矛盾,一方面表示同意,虚与周旋,一方面又以畏罪潜逃之名将讲演者送到 北平,这件事无法追究,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后来黄显声还是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因 此被蒋痛恨,以致十多年后在重庆中美合作所惨遭杀害,也都与此事有关。
但这些情况也说明: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和抗日救亡运动的日益高涨,蒋介石要扭转西 北局势,让东北军和十七路军再去打内战,进攻陕北革命根据地,是比较困难了。但蒋介石 是个主观唯心主义者,他是不大可能认真吸取经验教训的,所以他在离开西安、返回他以避 寿为名暂时居住的洛阳古都后,立即召开军事会议,调兵遣将,扩建机杨,积极为一场新的 剿共战争作准备。
与此同时,对抗日救亡运动的镇压,也更变本加厉了,震动全国的“七君子事件”就是 在这时发生的。原来,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人, 是领导全国各界抗日救亡运动的救国会领导人,他们并没有犯什么法,不过带头搞了一些抗 日救亡的活动,写了几篇宣传抗日的文章而已,可是这却触怒了南京当局,11月23日南 京政府竟下令把这七位爱国人士逮捕了,并查封了一批进步刊物,后来,南京政府要对沈钧 儒等起诉公审。中共中央为此发表宣言,要求国民党政府改弦更张,彻底放弃错误政策,释 放一切政治犯。宋庆龄、何香凝等人及上海文化界人士发起救国入狱运动,使国民党政府十 分被动。芦沟桥事变爆发后,鉴于形势的变化和全国人民的正义呼声,“七君子”才被释放 出狱了。
这是后话,暂不多表。不过由上述情况看,在那时尽管人心思抗日,而内战的危险仍是 十分严重的。蒋介石在洛阳的时候,张学良曾约阎锡山一起见蒋,劝蒋“停止内战,一致抗 日”,蒋介石拒不接受,冷冷地说:“是我服从你呢,还是你服从我!”
就是在这种坚持内战政策、一点也听不得不同意见的情况下,蒋介石在洛阳作了一番新 的军事部署后,于12月4日晚九时许,身着戎装,带领大批高级将领,由洛阳乘专车再度 来到西安。张学良是先行前往洛阳迎接的,这时同车到达。杨虎城、邵力子等高级官员亲往 临潼车站迎接(因蒋要下榻临潼华清池,故在此站下车),蒋介石不进西安,不住城里的高 级宾馆,而要选择远离城区的骊山山脚下这一僻静处所,与其说是为了安静,不如说是出于 安全方面的考虑。他这时虽然还不大可能会想到一周以后他会被人家打个人仰马翻,但西安 对他来说,不象南京、洛阳那么安全这一点,他是毫不怀疑的。
这是蒋介石在一个多月内第二次来西安。但这一次的到来,颇有点“今非昔比、鸟枪换 炮’之慨。他不仅带来了如陈诚、卫立煌、蒋鼎文、朱绍良等一批高级将领,他的中央军也 纷纷西移,真是浩浩荡荡,声势显赫,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不过,在表面上,同上次来时一样,他仍装出一副轻松自如、悠哉游哉,似乎是被名闻 遐迩的大、小雁塔和烟草萋迷的咸阳古道所陶醉的样子,游览观赏,指指点点。实际呢,他 脑子里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的目光是严峻而阴冷的;他往往在访古揽胜中王顾左右而言 他,那偶而发出的笑声使人感到惊惧;他观景不过是做做样子,时刻在窥探张、杨的动静, 才是他的真正动机!
装假毕竟是难以持久的。果然,蒋介石的笑容转眼间便消失干净,一个新的围剿陕北红 军的作战计划抛了出来,而且声势大,兵力强,口气硬,命令也是最后通谍式的。在他看 来,他的决定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必须绝对服从的,如果张、杨再不听从,就将他们搬 开:东北军调福建沿海,十七路军去安徽,西安不是要搞什么耿共抗日、精神向北吗?这回 我要让你们来个精神向南!
这一次,蒋介石是决心要在西北大干一场的。他一面软硬兼施地一再向张、杨施加压 力,督促他们向陕北进兵,一面也作了让他们易地换防的准备,甚至连新的西北“剿总”和 前敌总指挥的人选都已内定;同时,在“两广事变”时南调的军队,这时也重又调回内地, 集结于平汉、陇海路一带,准备向陕甘进发。有一部分军队正向豫西移动,前锋已逼近潼 关。从国外买回来的一百多架最新式的战斗轰炸机,也都调往西安,准备参加新的“剿共” 大战。那一阵,西安真够热闹的,一队一队的飞机,象傍晚的乌鸦群,带着震耳的响声,遮 天蔽日地飞临西安上空;有的还故意降低高度,轰轰隆隆地怪叫着,贴着屋脊,从人们的头 顶上飞过,然后密密匝匝地停靠在机场上,作为“剿共”之用。
由于时局的变化,一向比较恬淡、宁静、同时也较为安定的古老的西安,突然失去了它 的平衡,变得异常拥挤而又嘈杂了。“一时西安这个小城挤满了国府大员和国民党高级将 领,天空飞机隆隆,街上汽车奔驰,旅馆里塞满了人,大饭店经常座无虚席,猜拳声,打麻 将声,不绝于耳,连妓女也都活跃了起来,看起来好不热闹。”⑤
然而,这热闹却是畸形的,很不正常的,在虚假的繁荣的背后,既是紧锣密鼓的反共喧 嚣和密谋,也是广大爱国官兵与一部分法西斯分子的对峙,是革命与反革命两种力量的激烈 较量……
但即使是形势已经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张学良对蒋介石的进谏仍未停止,虽曾多次 碰壁,虽然他产生了必要时不惜以兵谏达到促蒋抗日目的的想法,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盼能出现奇迹,这也就是说,企望蒋介石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悬崖勒马,放弃其不得人心 的内战政策,领导人民抗日。哪知蒋介石仍然无动于衷,不仅拒不采纳他的建议,反而指责 他是“受了共产党的盅惑”,他以不容分辩的语气说:“古人云,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内 部分裂,何谈抗日?如今流窜在陕北的红军已成强弩之末,我们拥兵数十万,又有大批新式 飞机,只要上下一致,果断出击,便可将其全歼。今天已到剿共的关键时刻,当此共军即将 覆灭、我们剿共的最后胜利指日可待时,焉能功亏一篑,致使功败垂成?这是关乎党国存亡 的大事,是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这是东北军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希所部迅速行动!”
张学良看到蒋介石态度仍是如此僵硬,想到他披肝沥胆,多次真诚相劝,此公竟无动于 衷,不禁声泪俱下地说:“委员长,你的意思我懂了,只是怕难执行。听我这么说,你一定 很生气,会认为我不服从你的命令。实际不然,自东北易帜以来,我对中央政府的决策一贯 是大力支持的。但现在日寇正疯狂向华北和全中国进犯,意欲亡我中华,中国面临亡国灭种 的严重威胁,作为一个军人,怎能坐视?所以我认为只有坚决抗日,才是中国的唯一生路。 为抗日,我张学良是不惜牺牲一切的;全军将士也会奋勇杀敌,个个争先;但如打内战,就 会怨声载道,观望不前,到那时,委员长就别怪我指挥不力,令出不行了。”
起先,蒋介石见张学良流泪了,似有所动,但后来听他说“打内战怨声载道”,将会出 现“令出不行”的局面,又无名火起,连连摆手说:“不要再讲了,不要再讲了,我不愿 听,不愿听!我多次讲过,日本和共产党都是敌人,都在要打之列,但有内外之别,应该 说,内患危害之烈,更甚于外敌,所以我的决心是不能改变的。这是考虑不周或一时冲动 吗?不,它正是从国家民族的长远利益出发的。当此形势对我们极为有利,最后消灭共产党 和红军之际,谁如果以抗日为名,联而不剿,贻误军机,定将军法从事,这,唵唵,我可是 毫不含糊的!”
这天,张学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对蒋进行一次毫不妥协的“苦谏”,甚至“哭谏” 的,如同两军交锋,各不相让,激烈的争辩持续了几个小时,但蒋的态度丝毫未变,最后他 竟拍着桌子说:“你现在就是拿枪把我打死了,我的剿共政策也不能变!”话已至此,张学 良还能再说什么呢?事情很明显,根据蒋介石这种顽固的态度,想用劝说的办法使他回心转 意,是很难办到了,所以此时此刻,真有点剑拔弩张,不闹个鱼死网破,看来是不会收场 的。因为事情很明显,对张、杨二将军来讲,这时已经到了一个紧要关头:要么服从命令, 违心地去进攻红军;要么任人宰割,即刻离陕!
形势紧迫,一发千钧,张、杨两将军不得不背水一战了!
这原因是明摆着的,因为蒋介石说来说去无非还是要贯彻他的“攘外必先安内”的那套 方针,而这些张学良和杨虎城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内战,他们无论如何是不愿再打了;从陕 西调离,有的还要调到边远的地区去,这对他们来说,同样也是很不利的,因为这样誓必要 远离红军,不但联共抗日,前功尽弃,而且还会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事情很清楚,蒋介石 把他们分别调出去,实际是一种分而治之的策略。拿东北军来说,到那时非但无法打回老家 去,还有被消灭掉的危险。十九路军将领陈铭枢、蔡廷锴和李济深等发动的“福建事变”, 不就是因为反对蒋介石的内战政策,并成立了福建人民政府,最后在蒋介石的分化和优势兵 力进攻下失败的吗?怎能再蹈十九路军的覆辙?这也就是说,张、杨二将军和蒋介石在政治 方针上的冲突已经十分尖锐,“由于彼此都不放弃看法,已发展到必须得出结果”的地步。 张学良曾经考虑过辞职,但鉴于前几年被迫下野的痛苦经历,加之国仇家恨未报,他觉得这 样做有负众望,自己也是问心有愧的,所以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特别是,一想到几年来颠簸 坎坷的境遇,几十万东北军,背井离乡,置身西北,还有千千万万的父老姐妹陷于日本帝国 主义的铁蹄之下,他的心就碎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怎不忧愤交加,遗恨难消呢?
但他想得更多的还是眼前,比如如何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如何才能使一意孤行的蒋介 石悔悟的问题,劝谏,已经失败了,罢免他,在当时的国民党内还未形成这样的条件,那究 竟应该怎么办?特别是在他得知蒋介石将要亲自来陕督战的消息后,他也进一步提高了警 觉,并常同杨虎城在一起交谈。天长日久,彼此消除了疑虑,谈话也比较随便了。有一次张 学良先谈到他对蒋氏的反共政策的不满,表示决不再参与内战,并就联共抗日以及蒋到西安 后可能产生的麻烦,征求杨虎城的意见。
“你真的不顾一切,决定要坚决抗日吗?”杨虎城对张学良的决心似乎多少还有点疑问。
“真的,这次我是再不能当那个‘不抵抗将军’了,知耻而后勇嘛!”张学良果决地说。
“这就好,这就好啊!”杨虎城极表赞赏。但他随即又调转话锋,说:“其实,丢掉东 北是委员长下的命令,这个‘不抵抗将军’的帽子,我看戴在他头上才不大不小正合适呢!”
“唉,怎么不是呢!张学良心情沉重地说:“也怪我那时年轻幼稚,听了他的话,才造 成这么大的损失。但我觉得,问题的严重性是,直到现在他还不回头,还热衷于反共、打内 战,我们的愿望不能实现,爱国人民都责备我们,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虎城兄,你 年纪比我大,经验也比我丰富,我们今后应当怎么办,你还得多加指点啊!”
“啊,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关于我们今后的斗争方略,我倒是想过一下,只是, 这……”杨虎城欲言又止,也许是还有些顾虑吧,但他看到的是张学良那热诚、期待的目 光,所以他略加思考,还是大胆地讲了出来:“我的想法是等委员长来西安后,我们先耐心 劝说,还是尽量用‘寇深国危,大敌当前,一致抗日,枪口对外’的精神去感化他,说服 他,促其醒悟,此乃上策。如果他还是不听,顽固到底,我们可以来它一个挟天子以令诸 侯,你看如何?”
“啊,这……”张学良乍听到杨虎城提出的这个十分尖锐的问题,不免有些惊讶,这来 得太突然了。
“怎么?你不赞成?”
“不,我考虑一下。”张学良看到杨虎城面现疑虑之色,似有些不悦,忙安慰他说: “不过,请放心,我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我们的谈话是不会外传的。这你相信吗?”
杨虎城默默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过了一会,张学良终于颇有同感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们 尽量相劝,万不得已时,也不排除将用非常行动使他脱离南京亲日派的包围,听听我们的救 国主张,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杨虎城连声说:“是啊,是啊,看看,这不是咱俩都想到一块去了吗?你刚才说要考 虑,我还以为你不同意呢?”“哪里,哪里,”张学良说,“前些时在洛阳,我还劝过他, 让他‘俯纳民情’,别学袁世凯,结果被他骂了一顿。蒋为人刚愎,不大能听得进不同的意 见,看来我们被逼上梁山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虎城兄,我们肩上的担子可真不轻啊!”
“是啊,看来较量是不可避免的。”杨虎城冷静地说。但他看到两人的观点终于比较接 近了,又甚感欣慰,所以言谈中显得决心很大:“这当然并非上策,我们也并不希望发生那 样的事,只是这年头,脑子太简单了,要吃亏的,我们不得不防着点。但不管发生什么样的 事,有一点你放心,我听你的,副司令你怎么领导就怎么办,我是跟着副司令一路走的!”
“好,咱们一言为定,且看他们如何动作吧!”
张学良与杨虎城紧紧地握手,他们的心贴得更紧了。……⑥
我赞同这样一种观点,即张、杨兵谏,决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是由多方面的因素造成 的。但张、杨长期受到蒋介石的排斥,彼此早有矛盾,在西安事变前的一段时间,又对他们 相煎甚急,所以都有反蒋之意,只不过没有说破,直到张学良最后一次从洛阳回来,他们才 终于相互交心,道破了天机。但究竟何时举事,怎么行动,却又心中没底。12月7日, 张、蒋之间的激烈争论和蒋介石的顽固不化的态度,使他们终于认识到,对蒋介石不能再存 在什么幻想了,举行“兵谏”已是势在必行,不能再犹豫了。但他们经过密商,认为事关重 大,需要进一步摸一摸西安各界、特别是上层人物的动向,以便一旦举事,也好区别对待, 并注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争取的人,壮大联合抗日的力量。所以,12月8日,杨虎城曾特 地走访了国民党在陕西的党政要人,如邵力子等。在他与邵力子谈话时,邵力子不知是有意 呢,还是无意,他竟出人意料谈到自己的忧虑。杨问忧虑什么?邵说:“我不是忧虑别的, 而是忧虑可能演出日本的‘二二六事件’啊!”所谓“二二六事件”,是指日本的一些法西 斯分子的叛乱。1936年2月26日,日本一些最富有侵略性和冒险性的军事法西斯分 子,由于不满当时执政的保守派的政策,企图取消议会政治,建立独裁政府,以便更疯狂地 推行侵略政策,在东京发动了叛乱。他们袭击许多内阁大臣,刺杀了藏相和教育总监。结 果,暴乱虽被镇压,但从此政府中军部势力进一步加强,法西斯势力也更加猖獗了。邵力子 的这个比喻显然是不恰当的,当时在中国也没有这样的事件发生。至于以后爆发的西安事 变,那恰恰相反,它不但不是什么叛乱,不是法西斯主义,而正是反对蒋介石的误国政策, 是反对蒋介石镇压人民抗日救亡运动的法西斯主义的,怎能与日本的“二二六事件”相提并 论?不过,杨虎城闻听此事,还是不禁一惊,连手里正夹着的纸烟也掉在了地上,他还以为 是他们准备进行兵谏的事已经泄漏了呢。实际这只是他的猜测,因为东北军的下级官兵要求 抗日,对国民党当局早有不满情绪,搞一个反法西斯的“二二六事件”也不是不可能的。至 于张学良、杨虎城将要进行的惊天动地的事业,他们的兵谏计划,邵实际并不知道。可是常 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虎城的误解和虚惊虽然很快就打消了,但由此事他和张学良 也深感责任重大,形势紧迫,事不宜迟,若不当机立断,一旦事泄,让蒋介石听到一点风 声,就会功败垂成,悔之莫及。
这难道不是他们面临的严峻的现实吗?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是性命交关的事,务必慎重!”仿佛有人在劝阻了。
但张杨二将军举事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是的,是有点狂妄,胆大包天,但却并非不自 量力。他们信心百倍,生死置之度外,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仗义 执言,扶正祛邪,哪会没有一点风险呢?但真正的勇士,必将披荆斩棘,奋然前行!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场石破惊天的豪迈壮举,在所难免!
逼蒋抗日,当在其时,蒋氏何去何从,人们将拭目以待!
①② 吴一凡:《委托莫德惠见蒋经过》,载《在同张学良相处的日子里》,辽宁 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出版。
③ 卢广绩:《西安事变亲历记》,载《西安事变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 年12月出版。
④ 孙铭九:《西安事变前张学良做的几件事》,载《西安事变亲历记》,中国文史出 版社1986年12月出版。
⑤ 米暂沉:《杨虎城传》,陕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8月出版。
⑥ 此处参考了西北大学历史系中国现代史教研室、西安地质学院中国共产党党史组、 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纪念馆合编的《西安事变资料选辑》中的有关资料。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