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似乎是宋耀如生命的一个临界点。
在此之前,漂泊是宋耀如生命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此之后,宋耀如却平 心静气地住在了上海,并且一住就是32年,直至其离世而去。其间,只有“二次革 命” 失败袁世凯篡政期间,为躲避反动势力对革命党人的迫害,宋耀如携全家渡洋 去日本小住了半年。那么当年是什么东西有如此般神奇的魅力,让宋耀如肯将上海 视为他的第二故乡呢?人们虽然可以给宋耀如找出种种原因,但我却以为,其中一 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宋耀如是在上海最终找到了自己上下求索、梦寐以求的理想伴 侣的。正是这一双牵了手的手,让一颗大生不安分的心沉静下来,并在上海展示其 人生最辉煌的一章。而宋耀如当年在上海结识的这位理想伴侣,名字叫做倪桂珍。
最初,宋查理满腔热情地从大洋彼岸回到国内后,很快就发现一切并不像他想 象得那样顺利。宋查理遭到了卫理公会的顶头上司林乐知博士的白眼。当时几经交 涉,他被安排在上海近郊的吴湖口布道,月薪尚不到15美元。
而且,据说他当时还要在本教会的学校负责教授孩子,不然15美元也发不全。 而彼时的学生全是来自乡下的一些无法无天的粗鲁儿童,喜欢捉弄老师。当年胡适 就是宋查理的一个学生,他后来上了康奈尔大学,成了中国赫赫有名的哲学家之一。 当年,胡适就是调皮孩子中的“王子”。每当宋查理出现在讲台上时,他宽阔的身 体、剪短了的头发和朴实的华南人面容,便引起了学生们嗤嗤窃笑。他等待这阵喧 闹平息下来,然后打开他的课本,开始讲课。学生们马上静了下来。倒不是未查理 讲的课吸引了这些学生,而是他给人强烈的印象,感到他是和他们同类的人种。宋 查理是靠他自己的力量到西方去的,既不是持有某种清政府的护照,也不是作为受 传教保护的人。他是来自下层的。同一辈子打赤脚在稻田里度过、脚趾像鸭掌一样 张开的农民一样,宋查理脚趾间也还留有泥土。第一学期结束时,消息传开了,这 个班的人数由原来的12人,翻了一番达24人。
但是对普通中国人来说,他的穿戴和举止又是使人发笑的。别的中国人都穿黑 布长衫,或褪色的蓝上衣和裤子,头发梳成辫子。而宋查理穿的却是洋鬼子的西服, 短发,杭的是整齐光滑的西式背头,显得很精神,富有朝气。他的脸从不掩藏他的 感情,而是西方式的坦率活泼。他身材短小精悍,两只眼睛深邃而明亮。儿童们在 街上看见他便叫喊“洋鬼子”,他们的父母则叫他“小矮子”。
然而,宋查理的上司林乐知博士认为,宋查理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抱负的农民, 决不能让他以假充洋。他决心剥掉宋查理这种美国外表。首先,宋查理必须学讲上 海话,少讲英语。教他的老师是查理·马歇尔,原来也是一位中国人,小时候作为 南方卫理公会传教士凯利博士的仆人,在美国呆过14年。
当时,查理·马歇尔同宋查理之间的语言课,常常变成争论怎样用正确的英语 表达中文。宋查理由于受过大学教育,难免要纠正他老师的英语。
“你,你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马歇尔勃然大怒,“你干嘛非要用那种北方佬 的讲法来纠缠我。我讲英语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我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长。你 给我滚,免得我看见你生气!”
终于有一天,两个人不欢而散了。出于无奈,宋查理被派到上海远郊,在昆山 当一名巡回传教士。当时,来查理活像吞吃了一只绿头苍蝇,败兴透了!
尽管这样,宋查理还是走马上任了。在昆山,宋查理依靠微薄的收人租了一所 简陋的村舍小屋。这算不得什么小屋,面积小且不说,四面透风。遇到阴雨天,外 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正像这间房子一样,这是一个幻想破灭的严峻时期。他不 愿出屋,也不想出屋。他发现中国人和西方人都不喜欢他,而有意避开他。喜欢群 居和天生幽默的村民对这个陌生人颇有几分戒心。因为他打扮得不伦不类。他为传 统封建的中国人所包围,为那些对西方一无所知的人所包围。最后,他不得不收起 美国服装,穿起中国长袍,戴起瓜皮帽来。
孤独与宋查理作伴,他成了一个怪人。他经常躲在屋里,想入非非,想过去在 美国时一些厚道人对他的真诚帮助,想林乐知为什么老跟他过不去?有时他想得发 呆。恰在这时,埃拉·卡尔小姐去世的消息,又给了他一个可怕的打击……
有道是,时来铁也生辉,运退黄金失色。不久,突然宋查理开始时来运转。那 一天,宋查理在屋子里简直闷死了,于是他为散心来到了上海的黄浦滩。当时,他 的两腿似坠两个沙丘,徘徊在那里。但是天是晴的,风是柔的,海是平的。而他因 为心清不好,头老是低着,似乎是一个幽灵。
“查理,是你?”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宋查理转过头去,只见 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立在他的面前。他高个儿,宽额,大眼,五官端正,容貌俊美; 略欠强壮的体态,但显得挺拔,潇洒。他不是别人,正是宋查理在美国时相识的那 位留学生牛尚周。
牛尚周和宋查理二人张开双臂,朝着对方扑去。他们尽情地拥抱、亲吻。许久 许久,宋查理首先松开了牛尚周,并向他诉说了自己的苦闷和心酸,末了他道: “我是多么的孤独啊,有话无处讲,只有影作伴。”
“那么说,你还没有夫人?” 尚周听了一愣道。
“夫人?我这一生恐怕只能单身了!”宋查理叹口气道:“像我这样的人,人 家当面喊我洋鬼子,姑娘见我躲得远远的,谁家的岳丈敢招我这样的女婿!”
“别自弃,你这小伙子除了个头矮些,不是蛮精神吗!我看姑娘有的是,怕是 还攀不着你呢。” 牛尚周拍了一下宋查理的肩膀说:“要解除苦闷,我看得给你找 个老婆了,是不是?”
牛尚周的一席话把宋查理逗笑了。“看你说的,谁像你。”宋查理说着说着, 挥拳友好地向牛尚周背上砸去。牛尚周马上求饶道:“别打了,打坏了,我看谁给 你找婆娘?” 宋查理顿时把拳敛了下来。牛尚周心里明白几分,看来来查理确实想 找婆娘了。而他在牛尚周面前那企图掩盖内心秘密的挥拳行动,又显得多么滑稽和 可笑。
也许是宋查理的敛拳感动了牛尚周,牛尚周果真自告奋勇充当了传统的中国式 媒人,并通过他的爱妻,把他那19岁的姨妹介绍给了宋查理老弟。
当时,牛尚周刚刚同中国最古老、最卓越的基督教徒家庭之一结亲。相传这个 家庭是明朝宰相徐光启的嫡系后裔,在1601年由于耶稣会的先驱传教士利玛窦而皈 依天主教。
牛尚周的岳母出生在上海西郊徐家的产业所在地。她的家庭教师是一位姓倪的 学者,亦是圣公会的教徒。长期相处后,她嫁给了那位优先生,自己也成了圣公会 教徒。这对夫妻一共生了3个女儿,倪太太让每个女孩都缠足以保持中国传统的三寸 金莲之美。可是轮到小女儿就不行了。小女儿对缠足反应不适,发了高烧。出于父 母疼爱儿女之心,倪氏夫妇只好作罢。由于倪家三小姐失去了中国传统的三寸金莲 之美,因此也不成为当时中国绅士们的求婚目标。像其他大男大女们一样,她成了 令父母头疼的“困难户”。要知今日何必当初。父母每每想到这里,免不了互相埋 怨一通。
“丑小鸭” 成了三小姐的代名词。实际上她的真实名字叫倪桂珍,不过外人很 少叫了。女大十八变,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学者父亲意外地发现,尽管有一双大 脚,但她却爱好读书,并且家里的很多重活她都能干得很好。她5岁的时候跟着一位 家庭教师学习汉字、书法和经书,而其他女孩子则在练习刺绣。她8岁上布里奇曼女 子学校。学校是上海的妇女联合救助机构开办的。14岁时她因学习成绩优异被送进 上海西门的佩文女子中学,17岁中学毕业。她的数学成绩很好,并且还会识谱弹钢 琴。当时,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钢琴是洋乐器,弹钢琴可不比一般。
牛尚周从美国波士顿回国后,倪桂珍女士的大姐同他是天生一对,非常般配。 通过应有的媒人说合,就定下了文明婚姻。后来,牛尚周的表兄和知心学友温秉忠 也从波士顿回来。于是,当牛尚周同大小姐结婚后不久,温秉忠便娶了倪家的二小 姐。只留下了一个妹妹--就是受过西方教育、喜欢弹钢琴的大脚姑娘倪桂珍了。
如果说她找婆家难的话,那么当时来查理找妻室也不容易。为了成全他们二人, 温秉忠和牛尚周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宋查理陪他们去教堂,因为倪小姐当时 在唱诗班唱赞美诗。且说那个星期天,宋查理随二位长兄去了。在教堂他站在牛尚 周老兄的身后,牛尚周给他使了眼色,他展眉一瞧,见是一个使他心满意足、耳目 一新的美人。她脸颊丰满,笑靥动情,且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发型轮廓呈可爱的圆 形,齐齐的刘海,平直的黑发向后梳,左边的头发里插了很小的一串珍珠,熠熠生 辉。当时她身穿翡翠色的紧身旗袍。情人眼里出西施,宋查理一见钟情。虽说19岁 的倪桂珍小姐比宋查理还小两岁,但她的个头也几乎同他一般高,而她流露出的特 征和风度不同于那些年轻貌美的女人。只要人家小姐不挑自己什么,宋查理何乐而 不为呢!
当天下午,也有人向倪小姐的母亲介绍了宋查理的优秀人品。眼下正为三女儿 婚事发愁的倪母,略一思忖,也就应承下来,表示这门亲事可以谈谈。
如果说来查理与倪桂珍的婚事是传奇性的,那么他们二人的婚礼更是闪电式的。 一点也不夸张,他们二人从相识到结婚不到两个月。他们既没有花前月下的恋爱史, 也没有更多的相互约请。据未查理回忆,他只约了她一次,可是小姐的母亲还没有 答应。他们属于中国那种传统式的婚姻,先结婚后恋爱。
说起他们的闪电式的结婚,这也合乎了宋查理的典型性格。这个人办事情一向 是痛快的,决不像某些人拖泥带水。他有“一急四快” 之称,即是性子急,吃饭快, 走路快,说话快,办事快。他胸有大谋,从不甘心寂寞,按心理学分类,他属于胆 汁质型,情感强烈、持久,并易爆发。有时也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大为生气和愤怒, 与人争吵,甚至动起手脚来,大有“拔剑而出,挺身而斗”之势。
结婚为人生的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情。
1887年仲夏的大上海,虽属海洋性气候,天气还是异常的热。
天热不如人心热,宋查理闪电式的婚礼便在这坐着也出汗的季节里举行了。仪 式由传教士克拉伦斯·里德主持,由于仓促,算不上很热闹。证婚人作了简单介绍, 新郎新娘向来宾敬了烟、茶,然后一阵喧闹,把二位新人推人了洞房。
中午,由倪家出面举行了上海传统式的家宴。客人来了不少,坐满了五五二十 五桌,几十道菜,大桶的高架泥酒,数以百计的亲友和宋查理并不认识的其他有势 力的头面人物--他们是通过商业、银行、各种行业、军界以及朝廷里的熟人同他 新结亲的岳家有来往的人。结婚对于宋查理来说,等于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门已经微 微打开。遗憾的是,没有史料记载表明,宋查理自己的家里当时是否有任何人从海 南岛来参加这一盛典。要知道青红帮在上海的公共租界有很大势力,如果宋查理的 父亲或哥哥来参加是不会使人感到意外的。
举行完婚礼之后,宋查理便把新娘带到昆山去度蜜月。蜜月把情人们溶化为一 起。当时薪金的菲薄,并没有影响小两口生活的甜蜜。他们15美元维持着生活、维 持着这个刚建立的家庭。幸而新娘按习俗从娘家带来丰厚妆妝使收支相抵。这是宝 贵的老本,包括那套金银首饰。她的家族还使来查理得以进入某种相当于英国伯爵 地位的小圈子。他这时在中国的上层社会有了地位,眼界开阔了,可望充分利用他 们的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所提供的机会已经到来。
新婚后的宋查理,时来运转。愁闷由欢乐代替,孤独变为伉俪相陪。人生竟像 万花筒一般。
当时宋查理奉命继续在昆山任职,虽是同样的工作,但未查理已不再对前景感 到沮丧了。对于那个顶头上司林乐知博士,再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这不是别的, 他胸中已经有了一个绝秘的计划。1887年11月4日他写给《基督教倡导者》的信,可 以反映他那美妙的前景。
当时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们的中国布道团会议已经举行而且闭幕了。他们没有改变对我的任命。每一 个人都继续担任自已管的任务。我回(昆山)再任职一年。依靠上帝的恩惠和帮助, 我希望为我的世主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做更多更好的工作。
我们在苏州为妇女开办的医院已经建成。但是主管人、内科医生菲利普博士正 生病在上海。我们在上海英租界建的砖砌教堂正在进行最后的修饰。
中国即将翻开新的一页。它已经制订了各种各样的方案和计划。政府正在考虑 修建一条从北京到广州的长铁路,行驶西方式的火车,另外还将在福摩萨岛修建一 条铁路,运载朝廷军队到各个荒野的地方去制服该岛不驯服的部落。
我即将结束这封信,但是在结束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们,我同过去不一样了- -我已经结了婚。结婚仪式是由我们布道团的克拉伦斯·里德主持的。
“同过去不一样了”,这就是当年宋查理与倪桂珍的结合给他带来的巨大变化。 可以说,宋查理的人生从此开始步人发达,及至后来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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