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逃离大陆的时候,眼看着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的胜利势不可挡,他无可奈何,满腔怨愤。在上海登上海轮,便想起与雷震等一些朋友筹创出版社和刊物的事。他觉得,今后“与共产党作思想斗争必须以‘自由’或‘自由主义’为惟一的出发之点,亦必须以‘自由’或‘自由主义’为惟一的归宿处”。①因此,他给将要创办的刊物命名为《自由中国》。他于是拧亮台灯,抽出钢笔,在船上写下了《自由中国社的宗旨》一文,作为《自由中国》半月刊的发刊词。文字不算长,全录于下:
我们在今天,眼看见共产党的武力踏到的地方,立刻就罩下了一层十分严密的铁幕。在那铁幕底下,报纸完全没有新闻,言论完全失去自由,其他的人民基本自由更无法存在。这是古代专制帝王不敢行的最彻底的愚民政制,这正是国际共产主义有计划的铁幕恐怖。我们实在不忍坐视这种可怕的铁幕普遍到全中国。因此,我们发起这个结合,作为“自由中国”运动的一个起点。
我们的宗旨,就是我们想要做的工作,有这些:
第一,我们要向全国国民宣传自由与民主的真实价值,并要督促政府(各级的政府)(按,指蒋政府)切实改革政治、经济,努力建立自由民主的社会。
第二,我们要支持并督促政府用种种力量抵抗共产党铁幕之下剥夺一切自由的极权政治,不让他扩张他的势力范围。
第三,我们要尽我们的努力,援助沦陷区域(按,指解放了的地区)的同胞,帮助他们早日恢复自由。
第四,我们的最后目标是要使整个中华民国成为自由的中国。②
这就是胡适为《自由中国》杂志定下的调子:反共、鼓吹民主自由。1949年11月20日《自由中国》这个政论性半月刊,便在台北创刊了。刊物封面上印着“发行人胡适”赫赫五个字。他所起草的上述“宗旨”印在创刊号上,作为这个刊物鼓吹反共和民主自由的宣言;而且以后每期刊物上都不厌其烦地重复刊登这四条“宗旨”,作为他们坚持反共与民主自由的旗帜。
《自由中国》创刊的时候,胡适远在美国,“发行人”其实只是挂个名;实际负责的是雷震(儆寰)。那时,逃踞台湾的国民党政府惊魂未定,人心惶惶,胡适的名字在混乱的逃台人员心目中,仍不失为“民主与自由”的象征,有他挂名的杂志刊行,似乎也可以起到一点安慰的作用,因而《自由中国》办得倒也顺利。但胡适向来信奉孔夫子的话:“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既然挂了名,怎能不实际干呢?他从纽约邮寄了几篇文章给编辑委员会,都是反共宣传文字。③到1951年6月,刊物第4卷11期上发表一篇《政府不可诱民入罪》的社论,虽然也持反共立场,却对台湾的国民党当局亦有所非议,于是遇到麻烦,遭到政府干涉,台湾军政当局竟下达逮捕《自由中国》编辑人员的公文,后虽因故未执行,却给刊物同人以极大压力。4卷12期上,便又在各方的压力与劝说下,被迫发表《再论经济管制的必要》一篇屈服于政府,为政府讲好话的软弱文字。这使胡适很生气,便写了一封信给雷震,要辞去“发行人”名义,也向台湾政府表示抗议。信中说:
《自由中国》不能有言论自由,不能有用负责态度批评实际政治,这是台湾政治的最大耻辱。……我正式辞去“发行人”的衔名,一来表示我一百分赞成《不可诱民入罪》的社评,二来是表示我对于这种“军事机关”干涉言论自由的抗议。
④
《自由中国》编辑委员会没有接受胡适的辞职,“决议请求胡先生继续领导”。
胡适致雷震这封信在《自由中国》刚刊出,刊物又遭禁忌。9月1日台湾当局议决:1.全部收购(该刊);2.令港停止出版;3.令停寄美国西部。至4日才又开放。⑤
此后一年多,胡适竟没有给《自由中国》写什么文章。
1952年11月19日,胡适应台湾大学和台湾师范学院的邀请,自美国经日本飞抵台北讲学。那天上午,到台北松山机场来欢迎胡氏的有文化教育界人士数百人,《自由中国》杂志社的雷震、台湾省主席吴国桢也到机场欢迎,场面颇为热烈。因为胡适从美国来,台湾局势虽然渐趋稳定,但政府当局及各界人士都特别关心美国的对台政策,特别关心国际局势及台湾的前途,都想听听“美国通”胡博士的意见。所以各方人士对胡适的台湾之行都寄予极大希望,都想请他演讲,或请座谈,或拜会。除了在学校讲学之外,公开演讲也不少,几乎没有间断的讲演,有时一天连讲几场。素来声音爽亮的胡适,嗓子也沙哑了,不得不去请教喉科大夫。他的这些讲演,内容虽各有不同,但概括起来,不外三个方面:(一)鼓吹反共反俄;(二)鼓吹民主自由;(三)提倡治学方法。胡适在台湾一个半月讲演讲学的纪录,后来由自由中国社汇编为《胡适言论集》,交台北的华国出版社印行,⑥版税收入便全部捐赠给了《自由中国》杂志社。
胡适这次台湾之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即主持《自由中国》创刊三周年的纪念。又是讲演,又是题辞,又是合影、座谈。胡适乘机再次请求辞去“发行人”名义,因为他远在美国,不能负起言论的责任。编委会这时才接受胡适的意见,从第8卷3期起改由编委会任发行人,后来又改为雷震。
1953年1月,胡适晋谒了逃踞台湾复任“总统”的蒋介石,便取道日本去美国。这次台湾之行以后,他对《自由中国》杂志的支持更积极了。不仅自己不断航寄文稿,还鼓动当年留美的文法科学生“替雷儆寰写写文章”。《自由中国》从此又颇为兴旺活跃,在台湾香港及海外都颇有影响。
但三四年之后,《自由中国》又遇到麻烦了,而且是由胡适惹起的,比前次的麻烦更大。1956年10月31日,为蒋介石先生的70寿辰。事前蒋曾表示谢拒祝寿,希望大家提示问题,他愿虚怀纳言。于是《自由中国》出了一期祝寿专号,刊登胡适、雷震、徐道邻、徐复观、毛子水、陶百川、蒋匀田等所作献议祝寿的十多篇文章。胡适文章的题目是“述艾森豪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叙说艾氏任哥伦比亚大学校长时,自知无专门知识,而大胆信任各部门负责人;当总统以后,遇自己一时无法决断的事,不轻易下断语,而将自己签名“可”“否”两个批件,请副总统尼克松挑一个。最后结论说:
我们宪法里的总统制本是一种没有行政实权的总统制,蒋先生还有近四年的任期,何不从现在起试试古代哲人说的“无智、无能、无为”的六字诀,努力做一个无智而能御众智,无能无为而能御众势的元首呢?⑦
这一期《自由中国》,因为发表了这些研究、讨论、建议和批评的文字,言人所不敢言,在台湾异常轰动,连印七次以上。但也引起了“军方”、“党方”和“团方”的围剿。⑧他们给《自由中国》加上种种罪名,如“思想走私”,“分化国人团结”啦,为共产党“统战工作铺路”啦,“企图打击国军士气,破坏国民团结”啦,等等。还说《自由中国》宣传民主自由,是共产党“进行思想统战的手法,把共产主义掩蔽起来,而以伪装民主自由的面貌出现”。又说胡适的祝寿文章,叫蒋做“无智无能无为的总统”,是企图削减“领袖对于反共抗俄的领导力量”,说他造出所谓“三无”的谬论,即是“不反共,不革命,不负责;无领袖,无国家,无政府”。总之,认为《自由中国》的祝寿专集里面,包含了共产党的“最大阴谋”,是“企图制造颠覆政府的条件,摧毁反共抗俄的根基”!蒋经国控制的国防部总政治部还发出“极机密特字第九九号”《特种指示》,指责《自由中国》是“假借民主自由的招牌,发出反对主义,反对政府,反对本党的歪论调”,是“毒素思想”。1957年1月,该部又印发《向毒素思想总攻击》的小册子,谓胡适“三无”总统是“荒谬绝伦的言论”,“名为自由主义,实际却是共匪的帮凶”。由此可见,反共的胡适和反共的《自由中国》,为了讲一点自由民主,争一点言论自由,也被台湾当局当成了共产党一样的洪水猛兽!这就是台湾著名的围剿《自由中国》事件。
这时,中国大陆批判胡适思想的运动刚刚过去,而在台湾又围剿胡适,持续了大半年。1957年,胡适曾给赵元任写信说:
这大半年来所谓围剿《自由中国半月刊》事件。其中受围剿的一个人就是我。所以我当初决定要回去,实在是为此。(至少这是我不能不回去的一个理由。)
我的看法是,我有一个责任,可能留在国内比留在国外更重要,——可能留在国内或者可以使人“take me more seriously”。
我underscored the world “more”,因为那边有一些人实在怕我说的话,实在have take me seriously,甚至于我在1952—53年说的话,他们至今还记在账上,没有忘记。⑨
第二年4月,胡适便果然回到台湾省,就任台北的“中央研究院”院长。
胡适回到台湾不久的一天晚上,自由中国社举行宴会,欢宴该社朋友。胡适在宴会上演说《从争取言论自由谈到反对党》,公开主张由知识分子来组织一个在野党,并极力表彰雷震为民主自由所作的贡献。他说:
这几年来,如果说言论自由格外普遍,我觉得雷先生的功劳最大。我说台湾应该替他造一个铜像,以表示他是真正争取言论自由的英雄、好汉、斗士。⑩
随后,《自由中国》便大力鼓吹胡适的倡议,宣传积极展开“新党运动”。雷震要求胡适出来领导,做党魁,实际工作则由雷负责。但胡适只同意担任顾问,却极力鼓励雷震出来组党。到1960年,筹组新党的活动颇为热烈。8月13日,在中坜举行竹苗桃三县座谈会,雷震宣布新党将于9月底或10月初正式成立。
然而,当新党积极准备组成的时候,9月4日,雷震便被捕了,同案被捕的还有《自由中国》编辑兼新党秘书傅正,《自由中国》会计刘子英、马之三人。经军事法庭审判,雷震以“为匪宣传”与“知匪不报”两项罪名判刑14年,刘12年,马5年,傅正被判感化3年。胡适当时正在美国出席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曾为雷案致电陈诚,希望由司法审判,不要军法审判;回台湾后,雷案已经宣判,他接见记者时说:
十一年来雷震办《自由中国》,已经成为自由中国言论自由的象征,我曾主张应为他造铜像,不料换来的是十年坐监,这(胡适在桌子上一拍)是很不公平的!
雷震被判刑后四天,中国民主党便正式成立了筹备委员会,但终于因雷案受重大打击而胎死腹中了。《自由中国》也因雷震被捕而停刊,历时11年,共出260期。
为在台湾争取一点民主和言论自由,雷震付出的代价是:锒铛入狱,坐了十多年牢!而胡适呢,总觉得“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对雷震事件始终是内疚弥深,却又莫可奈何,以至于愧憾终生。
② 该文载《自由中国》创刊号,作发刊宣言;以后每期都登载这四条宗旨。题下署“民卅八,四,六,船上。”而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系于四月十四日,不知何据?
③ 从《自由中国》创刊,到1950年初,胡适在该刊发表的文章有:《“自由中国”的宗旨》,《民主与极权的冲突》(均载第1卷第1期),《共产党统治下决没有自由》(第2卷第3期)。
④ 此信写于1951年8月11日,载《自由中国》第5卷第5期,同年9月1日出版。
⑤ 参看《胡适的日记》手稿本,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12月版,第17册,1951年9月24日记所收香港来电报译文。(三版注)
⑥ 《胡适言论集》分甲乙二编,甲编为“学术之部”,1953年4月出版;乙编为“政治问题及其他”,同年7月出版。台北华国出版社,由王云五主持,王系胡适在中国公学求学时代的老师,故获得印行此书的优先权。
⑦ 此文作于1956年10月21日,载《自由中国》第15卷第9期,同年11月5日出版。
⑧ 参加这次围剿《自由中国》的报刊,如《军友报》、《国魂杂志》、《青年战士报》等属“军方”;《中华日报》、《政论周刊》等属“党方”;《幼师》杂志属“青年反共救国团”。下文所引围攻《自由中国》的言论,均见这些报刊,不另注。
⑨ 胡适1957年7月26日致赵元任信,见《胡适给赵元任的信》,台北萌芽出版社1970年6月版,第128~129页。
⑩ 胡适的这次演说,由杨欣泉记录,载《自由中国》第18卷第11期,1958年6月5日出版。
胡适于1960年10月23日返台,当晚接见记者,表示愿意为雷震作“品格证人”。
此处引文,转引自文德《雷震、胡适、中国民主党》一文,载《八十年代》第1卷第3期,1979年8月出版。又上文雷震判刑14年(原作10年),系根据《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18册1960年11月18日所记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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