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四时期,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是胡适生平最引为得意的事业。他一生常以白话的布道者、护法神自居,始终关注着白话文的发展和命运。
南京国民政府初创,胡适因学生罗家伦在政府里当了官,便致信罗氏,希望他提出建议:“由政府规定以后一切命令、公文、法令、条约,都须用国语,并须加标点,分段”。他又盼望党政要人吴稚晖、蔡元培、蒋介石、胡汉民诸公,也能赞助此事。①
但那些要人们未理胡适这一套,政府的一切公文,各种报纸,依旧是文言、骈文满天飞。胡适心想,这不是连北洋军阀政府都不如吗?1920年,徐世昌做总统,傅岳芬当教育总长时,还下令废止小学的文言课本,改用国语课本呢。但报纸和公文依旧用古文,学了白话文而不能看报,不能在社会上应用,谁还肯热心去学呢?因此胡适一直希望政府公文和报纸改用白话。等了十多年,连国民党的新政府也不能实现。他有些生气了,便在《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一文里,尖锐批评道:
国民党当国已近两年了,到了今日,我们还不得不读骈文的函电,古文的宣言,文言的日报,文言的法令!……一个革命的政府居然维持古文骈文的寿命,岂不是连徐世昌傅岳芬的胆气都没有吗?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说今日国民政府所代表的国民党是反动的。②
为了推行白话文,不惜冒犯“党国”,给国民党上“反动”的谥号,可见他对白话的关切和热心,到了何等程度!
1934年5月间,汪懋祖、许梦因等人重谈“复兴文言”的老调,提倡中小学生普遍学习文言,反对白话文;吹捧湖广军阀何键、陈济棠主张尊孔读经,“可谓豪杰之士矣”。这就是所谓“中小学文言运动”。③进步文化界对这种迷恋古文的论调,给予了严厉的批评。《独立评论》也发表了任叔永的《为全国小学生请命》,胡适的《所谓“中小学文言运动”》和《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等几篇文章。
④胡氏在分析批驳了汪、许的文言主张之后,指出:
我深信白话文学是必然能继长增高的发展的,我也深信白话在社会上的地位是一天会比一天抬高的。在那第一流的白话文学完全奠定标准国语之前,顽固的反对总是时时会有的。对付这种顽固的反对,不能全靠政府的“再革一下命”,——
虽然那也可以加速教育工具的进步,——必须还靠第一流的白话文学的增多。
至于读经,胡适同意傅斯年的观点,认为“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东西”,拿这些来教儿童,教员不是浑沌混过,便是自欺欺人。因此,“在今日妄谈读经,或提倡中小学读经,都是无知之谈,不值得通人的一笑”。
所谓“中小学文言运动”,读经的论调,本是沉滓泛起,进步文化界稍加批驳,便又沉落下去了。论争便很快转为“大众语”的讨论。这是关于文艺大众化讨论在语言问题上的继续。人们提倡大众语,是“为了要纠正白话文学的许多缺点”
;要做到“大众说得出,听得懂,写得顺手,看得明白”,而且还要成为“大众高兴说,高兴听,高兴写,高兴看的语言文字”。⑤可见这场讨论是为大众着想的,对于促进新文学与广大群众相结合,具有积极的建设性的意义。但讨论中,也有人借“大众语”来否定“五四式白话”,要把白话与文言文一起抛弃。⑥因而被鲁迅斥为“狗才”,“虽然好像很激进,其实是在替敌人缴械”。⑦鲁迅认为,提倡大众语,应该做“更浅显的白话文”;而关键在于作者须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⑧
胡适也参加了大众语的讨论。他针对一些人把大众语同白话对立起来的错误倾向,指出“大众语不是在白话之外的一种特别语言文字”,所谓“大众化”,是指“能够把白话做到最大多数人懂得的本领”。他说:
现在许多空谈大众语的人,自己就不会说大众的话,不会做大众的文,偏要怪白话不大众化,这真是不会写字怪笔秃了。白话本来是大众的话,决没有不可以回到大众去的道理。时下文人做的文字所以不能大众化,只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到大众的存在。因为他们心里眼里全没有大众,所以他们乱用文言的成语套语,滥用许多不曾分析过的新名词;文法是不中不西的,语气是不文不白的;翻译是硬译,做文章是懒做。……这样嘴里有大众而心里从来不肯体贴大众的人,就是真肯“到民间去”,他们也学不会说大众话的。
因此,胡适认为提倡大众语的人,“都应该先训练自己做一种最大多数人看得懂,听得懂的文章”。既要为识字的大众着想,也要为不识字的大众着想。要做到“用一个字,不要忘了大众;造一句句子,不要忘了大众;说一个比喻,不要忘了大众。这样训练的结果,自然是大众语了”。⑨胡适的这些见解,批评时弊,深中肯綮;又将大众语,归结为作者对大众的责任心和思想感情问题,无疑是很实际而且深刻的,与鲁迅的观点也颇为近似。胡适在文化上,毕竟还有一点民主主义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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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该文作于1929年11月29日,原载《新月》第2卷第6、7号合刊;后收入《人权论集》,上海新月书店1930年2月出版。
③ 汪懋祖的《禁习文言与强令读经》、《中小学文言运动》,许梦因的《告白话派青年》等文章,分别载南京《时代公论》第110、114、117号。
④ 任叔永文章,载《独立评论》第109号。胡适的文章,原载《独立评论》第109、146号,后收入《胡适论学近著》第1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12月出版。
⑤ 参看陈子展《文言——白话——大众语》,陈望道《关于大众语文学的建设》,陶知行《大众语文运动之路》,分别载《申报?自由谈》1934年6月18日、19日,7月4日。
⑥ 在大众语问题的讨论中,《申报?谈言》1934年6月26日、28日、30日先后发表了垢佛的《文言与白话论战宣言》,家为的《历史固会重演的吗?》,白兮的《文言,白话,大众语》,又《大晚报?火炬》7月6日发表了霓璐的《大众语问题批判》。这些文章认为“‘白话文’正潜伏着封建意识的妖孽,和含蓄着帝国主义毒素”;并说“目前提倡建设大众语,是必然的要把文言文跟白话文完全抛弃。”
瞿秋白在《学阀万岁》、《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大众文艺的问题》等文章中,混淆文字改革与文学革命的关系,片面强调只有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实行了“文字革命”,才算真正实现了文学革命,才算有真正的大众化的文艺。从这种形式主义的观点出发,瞿秋白就几乎全盘否定了五四文学革命及五四以后新文学的成就。他说“这次文学革命……差不多等于白革”,“是失败了,是没有完成它的任务,是产生了一个非驴非马的新式白话”;他把新式白话的新文学说成是一种“‘不战不和,不人不鬼,不今不古——非驴非马’的骡子文学”。瞿秋白的这种观点,实质上只不过是五四文学革命中的形式主义理论从“左”的方面的一种发展罢了。
⑦ 参看鲁迅1934年7月29日致曹聚仁信,同年8月3日致徐懋庸信,见《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2卷,第495~496页、500页。
⑧ 参看鲁迅《答曹聚仁先生信》及《门外文谈》(十一),载《鲁迅全集》第6卷,第76~78页、101~102页。
⑨ 《大众语在那儿》,见《胡适论学近著》第1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4月3版,第548~5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