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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威胁、阴谋和危险

  在神圣街雅诺斯神庙附近的一幢住宅里,美丽的希腊妓女爱芙姬琵达,正料靠在她家客厅长榻上的松软的紫色垫子上。

  “那末,”她说,“你已经知道一些端倪了?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跟这位名妓谈话的人约莫五十岁光景。他那没有胡子的脸已经布满了皱纹,连敷在上面的一层厚厚的白粉和胭脂也没有能够把它们遮盖掉。按照那位客人的装束,立刻可以知道他是一个走江湖的戏子。爱芙姬琵达波有等到他回答就补充说:

  “梅特罗比乌斯,你要不要我把我对你的看法告诉你?我是一向不大重视你的,但现在我看出你并不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

  “我对我的保护神摩穆斯起誓!”那戏子用那种吱吱喳喳的声音说。“爱芙姬琵达,如果你不是比狄爱娜更美丽,比维纳斯更迷人,跟考尔涅里乌斯·苏拉做了刚巧三十年知己朋友随梅特罗比乌斯,是一定要对你发火的!若是别的人对我说这种话,我对百战百胜的赫克里斯起誓,我会立刻转身离开,而且希望这位鲁莽的人上地狱里斯季克斯河的河岸上去作一次愉快的旅行!”

  “但是你在这一段时期内究竟在干些什么呢?关于他们的计划你探听到了一些什么消息?”

  “我马上要告诉你……可以说探听到了不少,又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探听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你耐心一些,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我想你对这一点大概不会怀疑:我,梅特罗比乌斯,一个在罗马人民的节日里扮演了三十年女角的老戏子,拍马的本领是很有一套的;至于对付那些野蛮人出身的粗鲁奴录,对付那些角斗士,他们无疑地也都是野蛮人,那就更不用说了。自然,我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何况我还有一样达到这个目的所必需的法宝——黄金。”

  “就因为如此,我才把这个差使委托给你呀,我对你的机灵圆滑的手段是毫不怀疑的,但是你……”

  “但是你得明白,天下最美丽的爱芙妮琵达,如果我的机灵手段可以揭露角斗士阴谋的话。那你就必须用别的办法或者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试验它。因为角斗士的阴谋是不可能揭露的——更简单地说,它已根本不存在了。”

  “是这样的吗?你确信这一点吗?”

  “我确实相信,完全相信,啊,天下最美丽的姑娘呀。”

  “但在两月之前……是的,决不会超过两月,我曾经得到消息,在角斗士中间存在着阴谋:他们已经结成了一个秘密会社,他们有自己的切口,自己的暗号和自己的颂歌,而且,他们似乎想跟西西里的奴隶一样,发动一次暴动。”

  “你真的相信角斗士可能发动暴动吗?”

  “为什么不相信?……难道他们不会起来战斗,不会战斗到死吗?”

  “怕是死在斗技场上吧……”

  “正是这样。如果他们能够为别人的娱乐互相角斗而死,那么为了获得自己的自由,他们怎么还会不起来暴动,即使不能活也宁可战死呢?”

  “那有什么关系,如果你已经确定你在两月前就知道这消息,那就是说,这消息是真的了……而且事实上他们确实有过阴谋……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现在他们已经什么阴谋也没有了。”

  “唉,”美丽的希腊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由于某些原因,我大概知道一些他们的情况,我伯我能够猜到他们的企图!”

  “那就更好了!但我却不了解他们,而且一点儿也不想去探听他们这种人的消息!”

  “角斗士们已经彼此说妥了,如果对现行法律和当今的元老院不满的罗马贵族能够领导他们斗争而且肯指挥他们作战,他们就可似起来暴动!”

  “但是,由于罗马的贵族,不论他们怎么卑鄙,终归是不肯去充任角斗士的首领,做无耻的小人……”

  “但从前曾经有过这样的例子……也罢,且不去说这个梅特罗比乌斯,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但首先得请你满足我的好奇,”戏子说。“你是从什么人口中知道角斗士阴谋的呢?”

  “从某一个角斗士那儿……我的一个希腊同胞……”

  “爱芙姬琵达,你在人世间的威力真比天上的朱庇特还要大。你一只脚踏在贵族住的奥林比斯山上,另一只脚却踏在卑贱小人生活的泥沼里……”

  “那有什么关系,我要做我能够做的事情,而且要尽力达到……”

  “达到什么目的?”

  “权力,夺取权力!”爱芙姬琵达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喊道。她跳了起来,她的脸由于愤怒而扭歪了,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恶狠狠的光辉,蕴含着象她这样妩媚而又娇弱的姑娘所不应有的嫉妒、刚毅和果决的神情“我要夺取权力,变成一个有财有势、人人都嫉妒的人……”接着她用充满了热情和力量的声音轻轻说道:“使我可以复仇!……”

  梅特罗比乌斯虽然看惯了舞台上各式各样装腔作势的表演,但此刻也感到吃惊了。他张着嘴呆呆地望着扭歪了脸地爱芙姬琵达。希腊姑娘一看到他的表情,便醒悟了过来,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

  “如果让我扮演美秋娅,一定会扮演得很不错的吧。也许不会象哈莱丽雅·爱姆波拉丽雅那样成功,无论如何也不会比……可怜的梅特罗比乌斯;你已经惊愕得变成一段木头了。虽然你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戏子,一个老是扮演女人和男孩子的戏子……”

  爱芙姬琵达说着又大笑起来,使梅特罗比乌斯觉得非常狼狈。

  “你问我要达到什么目的吗?”过了一会儿这位名妓问道。“没有头脑的老木柱,你不是问我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吗?”

  她一面笑一面在梅特罗比乌斯的鼻子上弹了一下说:

  “我要成为象苏拉的情妇妮柯波拉,或者年老的妓女佛萝拉那样的富人。佛萝拉深深地爱上了葛涅乌斯·庞培,当庞培抛弃她时,她甚至生了一场大病。但是我对海沫中诞生的维纳斯起誓,我决不会生这样的病!我要变成一个很富、很富的女人!老傻瓜,你明白吗?这样,我可以尽情地享受种种乐趣,享受人生的种种欢乐,因为当生命结束的时候,正如非凡的哲人伊壁鸠鲁斯教导我们的,一切就都完了,都不存在了。你明白吗,我施展大自然赋予我的一切谄媚艺术和本领是为了什么?我一只脚踏在奥林比斯山上,而另一只脚踏在泥沼里又是为了什么?……”

  “但是那儿的泥浆不是会把你弄脏吗?”

  “泥浆总是可以洗净的。难道罗马的澡堂子和喷水的蓬蓬头还少吗?难道在我的住宅里没有浴室吗?可是伟大的神啊!只要想一想,胆敢对我宣读道德论文的是什么人!竟是一个毕生钻在最无耻、最卑鄙龌龊的泥沼和最污秽的泥浆里的家伙!”

  “唉,不要说了!为什么要用这样鲜明的颜色来给我画肖像呢。你把我的肖像画得这样维妙维肖,那会使人家一看到它就赶快逃走的。我刚才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我早已把我的道德踏在我的脚跟下了,道德对我有什么用处啊?”

  梅特罗比乌斯走近了爱芙姬琵达,吻了吻她的手,继续说:

  “神圣的人儿呀,什么时候我才能得到你的报酬呢?什么时候啊?”

  “报酬?为什么要给你报酬,老色鬼?”爱芙姬琵达把手抽了回来,在梅特罗比乌斯的鼻子上面弹了一下,说:“你知道那些角斗士有什么计划吗?”

  “但是,天下最美丽的爱芙姬琵,”老头子一面跟着这位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的名妓走,一面可怜地抱怨道:“难道我能发现什么根本不存在的阴谋吗?这叫我怎么能呢,我心爱的人儿,这叫我怎么能呢?”

  “那么,好吧,”这位名妓转过身来,浮起温柔的微笑向梅特罗比乌斯亲热地看了一眼,接着说。“如果你想得到我的报酬,如果你想让我对你表示感激……”

  “你下命令吧,下命令吧,神圣的人儿啊……”

  “那你就得继续监视他们。我不相信角斗士们会这么轻易放弃暴动的念头。”

  “我可以到库玛去,乘车子到加普亚去……”

  “如果你想探听到一些什么消息,最好是钉住斯巴达克思!”

  爱芙姬琵达一说出这个名字,她的脸顿时红了。

  “啊,就是这个斯巴达克思,我己经紧紧地跟了他一个月,——不仅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说得更确切些,是为了苏拉。”

  “什么?为什么?你说什么?”爱芜姬琵达好奇地追问,一面走近了梅特罗比乌斯。

  梅特罗比乌斯向四周看了一下,好象害怕被人家听见似的,拿起食指在自己的嘴唇上面一放,接着对爱芙姬琵达低声说:

  “这是我的怀疑……也是我的秘密。因为也许我可能弄错,而且事情牵涉到苏拉……我在证实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之前,不准备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起这—点。”

  爱芙姬琵达的脸上掠过一阵恐惧的阴影,那是梅特罗比乌斯所无法理解的,但当这个名妓听到这个老戏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对她吐露自己的秘密时,她的心中就燃起了想把一切都探听明白的好奇欲望。也许,除了推动她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神秘的特殊动机之外,还得加上使她浑身难熬的女人的好奇心以及美女所特有的一种强烈愿望:她想测验一下她自己迷人的魔力究竟有多大,即使对这个年老的淫棍也不例外。

  “也许,斯巴达克思想暗杀苏拉吧?”

  “你怎么了?竟想出这种念头来!”

  “那末是什么事情呢?”

  “我不能告诉你……等到以后某一个时候……”

  “难道你竟对我也不肯说吗,我亲爱的、漂亮的梅特罗比乌斯?”爱芙妮琵达拉着老戏子的手,用她自己柔软的手掌抚摸着他那衰老的脸颊。“难道你对我也要怀疑吗?难道你还不相信我这与别的女人不一样的认真的性格吗?……你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可以算是希腊的第八个贤人。我对着你向我的保护神台尔菲的阿波罗起誓,永远不把你告诉我的一切让别人知道!嗨,说吧,我的好心肠的梅特罗比乌斯,说给你的爱芙姬琵达听吧。那会使我对你感激不尽的。”

  她卖弄着风骚,抚摩着他,向他献出温柔的微笑,飞去迷人的媚眼,不到一会儿,她终于使他屈服在她的魅力之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看来,不让你达到目的是决不能摆脱你的,”梅特罗比乌斯说。“那么,就让你知道吧!我怀疑——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斯巴达克思爱上了范莱丽雅,而且范莱丽雅也爱上了他。”

  “啊,我对复仇女神的火炬起誓!”年轻的爱芙姬琵达顿时变得脸色惨白,恶狠狠地握紧了拳头叫道。“这可能吗?”

  “我完全相信这—点,虽然我还没有证据……但是,你记住,切不可对任何人走漏风声!……”

  “啊,”爱芙姬琵达喊了一声,突然变得非常阴郁,好似自己在跟自己说话。“啊……正是这个原因。对的,决不可能有别的原因!……只有女人……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她愤怒地叫道。“这么说……她一定长得比我好看……唉,我这不幸的疯女人啊!……这么说,的确有另外一个女人……是她夺取了他的心!……”

  于是,这位名妓用双手掩住脸大哭起来。

  不难想象,爱芙姬琵达的眼泪以及她无意间泄露出来的心事,会使梅特罗比乌斯感到多么惊异。

  爱芙姬琵达,绝世的美人儿爱芙姬琵达,多少罗马最有权势、最豪富的贵族为了她而叹息的爱芙姬琵达,从来不爱任何人的爱芙姬琵达竟会狂热地自行爱上了一个勇敢的角斗士;这位一向蔑视那些为数众多的追求她的罗马贵族的女人,她的爱情竟会遭到一个普通的释放角斗士的拒绝!

  必须替梅特罗比乌斯说句公道话,他从心底里怜惜着这位可怜的妓女。他走近了她,竭力想劝解她。他一面抚慰着她,一面说:

  “可是……也许这是不确实的……我可能弄错……也许,这不过是我觉得如此罢了……”

  “不,不,你没有弄错!并不是你觉得如此……这是真的,真的!我知道,我感觉到这—点,”爱芙姬琵达用她那长袍的袍角,擦着痛苦的泪水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用阴沉但是坚决的声调说:

  “好,我明白了……你给我揭露了这—点很好。”

  “是的,可是我求求你……你可不能出卖我……”

  “不要怕,梅特罗比乌斯,不要怕,恰巧相反,我要尽力酬谢你;如果你能帮助我把我所考虑的计划进行到底,你会在事实上看到我爱芙姬琵达怎样报答你的。”

  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听着,你得骑马上库玛……只是得赶快出发,今天就出发,立刻就出发……你要监视他的每一步,每一句话,每一声叹息……得到证据,我们就可以为,苏拉的名誉复仇,为了我女性的骄傲复仇!”

  爱芙姬琵达激动得浑身发抖,接着走出房间,奔到门口,对惊诧万状的梅特罗比乌斯说:

  “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她真的很快就回来了,她带来了一个紧鼓鼓沉甸甸的皮袋,把它交给梅特罗比乌斯说:

  “喂,拿去吧。这儿是一千个埃乌里。你可以拿去贿赂那面的女奴隶,但一定要把证据带回来,听见吗?如果你需要更多的钱……”

  “我有……”

  “很好,你丝毫不要吝惜钱,我会补偿你的……走吧……今天就走……切不可在路上耽搁……一弄到证据……就立刻赶回来……愈快愈好!”

  爱芙姬琵达一面说一面把可怜的老戏子推出房间,催促他出发。她陪着他循着走廊出去,经过客厅,经过供奉本宅灶神的祭坛,然后经过内院中盛雨水的石池,领他穿过前厅和外院,来到大门旁。她吩咐看门的奴隶说:

  “海尔摩根,看见这位老爷没有?……不论他什么时候来……不论白天或是黑夜,立刻领他进来见我。”

  她又跟梅特罗比乌斯说了一声再会,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了门。她在房中来回地踱了很久,一会儿放慢了脚步,一会儿又加快了脚步。在她狂热的头脑中聚集和奔驰着千万种思虑、愿望和计划,她的神志一会儿变得昏昏迷迷,一会儿又突然为邪恶的念头所照耀:那反映在她眼光中的感情里面,已经没有什么人性的成份,有的只是残忍的兽性的暴怒。

  最后她扑到床上,一面呜呜咽咽地哭,一面用雪白的牙齿咬着自己的手低声叫道:

  “啊,复仇女神啊!帮助我复仇吧……我要为你们建造宏丽的神坛!……复仇,我渴望复仇!……复仇!……”

  为了明白美人爱芙姬琵达疯狂的愤怒,我们不得不回到前面去。我要简短地告诉读者,自从范莱丽雅被爱恋斯巴达克思的热情所征服并向他献身的那一天起,这两个月中间曾经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斯巴达克思具有威武的气概,极其健美的体格,以及读者还记得的,非凡的、动人的容貌。他那张脸在没有为愤怒所扭歪的时候,老是露着可爱的微笑,给人以仁慈温柔的感觉。他那对蓝色的大眼睛,老是蕴含着热烈的爱之魅力。毫不奇怪,正因为如此,他在范莱丽雅的心中燃起了那样深挚强烈的爱火,正如那紧紧搜住他的心灵的、他对范莱丽雅的爱情一般。很快,这位有名的贵妇人在她的心爱的人身上发现了愈来愈多的新品质,新价值,她完全被它们征服了,因此她不仅真心诚意地爱他,而且还尊敬他,崇拜他——正如几个月以前她尊敬和崇拜卢齐乌斯·考尔涅里乌斯·苏拉一般,虽然她并不真正爱这个独裁者。

  斯巴达克思自己是不是觉得幸福或者是不是真的幸福——那是不用描写就会明白的。在他第一次领略了使人狂喜的爱情以后,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幸福的感觉,而且就跟一切热恋的人一般,完全沉浸在幸福中,而且变成一个利己主义者了:他忘掉了不久前还锁住他的铁链,忘掉了他想望了这么长久而且誓死进行到底的神圣的自由事业。是的,他忘掉了一切,因为只要是人,热烈的爱情就会把他其他的感情一下子淹没的,正如它使庞培、克拉苏和西塞禄也变得昏昏沉沉一般。

  就在那一个时期,当斯巴达克思没头没脑地沉浸在爱河中,当他认为自己被人爱上了,而且事实上也被人爱上了的时候,爱芙姬琵达曾经以跟他商量有关角斗士密谋的重大问题为借口,坚执地再三邀请他到她家里去。终于,斯巴达克思接受了她的要求,来到这位名妓的家里。

  名妓爱芙姬琵达,我们上面已经说过,还不到二十四岁。在我们所描述的事情前八年,亦即罗马纪元六百六十八年,在苏拉经过长期围困攻陷雅典以后,出生在雅典近郊的爱芙姬琵这便做了罗马人的俘虏。她落到一个荒淫的贵族普勃里乌斯·斯达齐乌斯·阿普罗尼奥的手中,他就把这个秉性邪恶、嫉妒、奸诈而又爱慕虚荣的年轻女奴隶引到堕落的道路上。由于爱芙姬琵达和罗马那些好色的老头子发生了肉体关系,她很快就获得了自由。接着,她就做了妓女,渐渐地获得了财富、名望和势力。除了稀世的美貌外,大自然还赋予她非凡的智慧,她就变成了各色各样阴谋诡计的唆使人。当她探悉了一切罪恶的秘密,体验了种种人生乐趣而且饱尝了种种情欲的滋味以后,她对她自己的可耻生涯就开始憎恶起来了。刚好在这个时候,她碰上了斯巴达克思。他那赫克里斯一般的神力和非常英俊的容貌深深地打动了她。在爱芙姬琵达的灵魂深处,燃起了奇特的欲望,而且她毫不怀疑,认为这个角斗士对她的要求—定会有热烈的反应。

  当她用欺骗手段把斯巴达克思请到家里,她就把她的看家本领、把她那迷人的荡态和那邪恶的习性给她的全部妖媚力量都施展出来了。但是,她极其惊奇地看到,这位释放角斗士对待她所有迷人的媚功,竟表示非常的冷淡;她不得不相信,当所有的人都贪婪地想获得她的欢心的时候,还是有这么一个能够拒绝她抚爱的人;尤其是,这个轻视她的人,偏偏是她所钟爱的独一无二的人。但经过这一次变故以后,这位名妓原先的奇特欲望却渐渐地出人意料地转化为真正的热烈的爱情;这一强烈的爱情是可怕的,而且是危险的,因为那是在罪恶的灵魂中燃烧起来的。

  斯巴达克思担任了苏拉的角斗学校校长以后,很快就到库玛去了。独裁者苏拉在库玛的郊外有一座华丽的别墅,他和他的家眷、侍从和佣仆常常住在那儿。

  由于角斗士对爱芙姬琵达的爱情没有丝毫反应,希腊姑娘的自尊心就大大受到了损伤,于是她猜测他那么忽视她的原因,无疑,一定是碰上了一个竟争者,另一个攫取了斯巴达克思全部爱情的女人。这位名妓本能地感觉到:只有另一个女人的爱,只有另一个女人的形象,才能够使斯巴达克思控制自己,才能使他拒绝她的拥抱。于是她竭力想用种种办法忘掉斯巴达克思,想把一切关于他的回忆统统从头脑中驱逐出去,但结果还是毫无用处。人类的心理往往就是这样,而且似乎永远是这样:愈是得不到手的东西,就愈是想得到它,而且在实现这—愿望的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愈大,奋斗的意志就愈是坚强。

  在这以前,爱芙姬琵这是幸福的、无忧无虑的,但是现在,她却变成一个最可怜的神的创造物,一个在财富、欢乐和别人的追求崇拜中勉强度日的卑微生物。

  读者已经看到,当爱芙姬琵达抓住了这—可以对她所憎恨也是她所热爱的人以及那个幸运的竞争者进行报复的机会时,她是多么高兴啊。

  当爱芙姬琵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种种邪恶的念头在她罪恶的灵魂中驰骋,而梅特罗比乌斯骑上骏马向库玛飞也似地赶路的时候,在维纳斯酒店中发生了一件同样重大的变故;这一变故,对斯巴达克思和他决心

  角斗士们的餐桌安排在酒店里的那个小房间里。他们在这儿觉得自己非常自由、舒适,并且可以毫无顾忌地进行坦率的谈话,尤其是因为当时外面那个大房间里的客人已经很少,而且那几个客人也是匆匆喝上—杯杜斯古尔酒马上就走的。

  克利克萨斯和同伴们在桌旁坐下来以后,看到房间角落里的那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盆剩余的食物,——显然不久以前有一位客人在那张桌子上吃过晚饭。

  “告诉我,鲁泰茜雅·齐蓓拉,众神的娘……”克利克萨斯对那位正在桌旁忙碌地安放食物和张罗一切的老板娘说。

  “我是娘,但不是神的娘,正是所有象你们这样卑贱的角斗士骗子的娘!”鲁泰茜雅打断他说。

  “可是你们罗马人的神难道不是角斗士吗,他们比我们好在哪儿呢?”

  “啊,但愿伟大的朱庇特饶恕我!我听到了什么样渎神的胡说啊!”鲁泰茜雅忿忿地叫道。

  “我对战神海苏斯起誓,我既没有扯谎,也没有渎神!我不用提到马尔斯和他的事业,就拿酒神巴珂斯和英雄赫克里斯来说吧,如果他们两位不是最出色最勇敢的角斗士,他们干出来的那些业绩不值得放到圆剧场和斗技场上去表演,那就让朱庇特用雷火马上把我们漂亮的角斗士老板阿克齐恩就地打死!”

  桌旁的客人迸发出一阵不约而同的大笑,从四面飞来这样的话:

  “说什么‘如果’……说什么‘如果’!……只要老天爷愿意就可以打死他!”

  当喧闹平息后克利克萨斯问道:

  “告诉我,鲁泰茜雅,在这张小桌子上吃晚饭的客人是谁?”

  鲁泰茜雅转过身子,诧异地叫道:

  “他躲到哪儿去了?……唉,唉!”她向周围看了一下又说。“啊,朱诺·卢齐娜呀!帮助我吧!……”

  “在你生你的小猫时帮助你!”一个角斗士咕哝着说。

  “他走掉了!没有付过钱就走了!”鲁泰茜雅吃惊地说,一面向那张空无一人的小桌子扑了过去。

  “他?这个无名的人是谁?这个用‘他’做名字的人躲到哪儿去了?”克利克萨斯问。

  “哈!”“独眼”鲁泰茜雅喊了一声,立刻就安静下来了。“我刚才说他,的坏话是多余的。我原来就知道他是好人嘛。瞧,他在桌上给我留下了八个塞斯太尔司……除了付帐之外甚至还有多。我还得找给他四个半阿司呢。”

  “但愿你立刻炸开来!你究竟告诉我吗?”

  “唉,可怜的人!”鲁泰茜雅离开桌子时继续说。“他竟把记着帐的蜡板和尖笔也忘记在这儿了。”

  “让普罗赛尔宾娜今天晚上把你的舌头蘸上酸溜溜的甜酱吃掉,你这老梅该拉!你究竟说不说你那个客人的名字?”克利克萨斯大声叫道,他被喋喋不休的鲁泰茜雅惹得大发脾气。

  “我说,我说,你们这些傻瓜!你们比普天下的女人还要好奇!”鲁泰茜雅怒冲冲地答道。“在那张桌子上吃晚饭的客人是一位从萨宾纳来的谷物商人。他有事情到罗马来,几乎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来这儿吃饭,这样已经有好几天了。”

  “那末拿来给我看,”克利克萨斯说。他从鲁泰茜雅手中接过被忘记在桌上的那块涂蜡的小木板和骨制的尖笔,开始读那个商人记在上面的一切。

  蜡板上面确实记载着一批批买进的谷物、双方议定的价格和一些出卖谷物的人的姓名,看来,他们已收过那个商人预付的定钱,因为在他们的名字下面注着一笔笔的数字。

  “只有一点我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独眼”鲁泰茜雅说,“这位客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走掉的呢?我可以发誓,当你们进门的时候,他还坐在这儿呢!……啊——啊,我明白了!大概他叫过我,而当时我正忙着替你们准备灌肠和猪肉;他叫了又叫,见我不答应,因此就走了——大概他自己也很忙——但他还是把钱留在桌上。多正直的的客人啊!”

  接着鲁泰茜雅就从克利克萨斯手中拿过小蜡板和尖笔走开去,一面自言自语地嘟嘟哝哝说:

  “明天他还会来的……一定会来的。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饿慌了的角斗士们不断地吃着东西,大家几乎不说句话,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角斗士问道:

  “究竟怎么样?这么说,太阳还没有消息?”

  “太阳躲到乌云后面去啦,”克利克萨斯答道。

  “可是这真奇怪,”有一个角斗士说。

  “简直叫人不明白,”另一个低声说。

  “听到蚂蚁的什么消息吗?”

  “蚂蚁繁殖得愈来愈多,他们都在努力找寻食物,等待夏天降临呢。”

  “让夏天赶快到来吧,让太阳发出万丈光芒,叫辛勤的蜜蜂见了高头,叫懒雄蜂的翅膀给太阳光烧掉。”

  “告诉我,克利克萨斯,在你一眼望得到的地方有几颗星星啊?”

  “昨晚共有两千两百六十颗。”

  “还有新的星星出现吗?”

  “它们要不断地出现,直到整个太空布满几十万亿颗星星,变成一片光辉灿烂才止!”

  “看好桨”,”一个角斗士看见那个埃塞俄比亚女奴隶阿苏儿走进房间时赶忙提醒大家。

  当阿苏儿出去以后,一个高卢的角斗士就用拙劣的拉丁话对大家说:

  “我们在这儿没有一个外人,我想我们可以自由说话,不必用切口词不达意地交谈。我入盟不久,还没有学会用切口流利地谈话。现在我就用普通话问你们:我们盟员的数目增加了多少?我们的人数是不是每天都在增长?最后,我们究竟到什么时候才可似起义,才开始真正的战斗究竟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用事实教训这些骄横愚蠢的统治者,使他们明白我们也是勇敢的人,而且可能比他们还要勇敢?……”

  “你太没有耐性了,勃烈卓维尔,”克利克萨斯微笑着回答。“你不应当这么匆忙、急躁!我们盟员的人数每一天都在上升;神圣事业的保卫者每小时每分钟都在增加……例如今天晚上,在苏勃里齐乌斯桥的那一边,阿文丁山和雅尼古尔山之间女神傅林娜的圣林中将有一次集会:在这—次会议中,我们要按照我们规定的仪式吸收十一个忠心耿耿、经过考验的角斗士加入我们的同盟。”

  “在傅林娜女神的圣林里!”急性子的勃烈卓维尔说。“在那儿几百年以上的橡树的枝叶间,凯乌斯·格拉古没有报过仇的怨魂还在那儿呻吟呢,可恶的贵族用他那高贵的血液渗透了这片神圣的禁地!对啊,被压迫的人正应当在这座树林里聚集起来,团结在一起,然后一致奋起争取自由!”

  “但是我却要这么说,”一个沙姆尼特的角斗士说。“即使我等不到起义的爆发,我还是要等待下去,这并不是因为我相信起义的结果一定会胜利,而是因为我早就渴望着和罗马人战斗,替那些在内战中牺牲的沙姆尼特人和马尔西人复仇。”

  “不,如果我不相信我们正义的事业一定会得到胜利,那我就不会参加被压迫者同盟了。”

  “我反正是注定要死的,但与其死在斗技场里,我宁可死到战场上。这就是我所以要加入同盟的缘故。”

  这时,一个角斗士的短剑连同佩剑的皮带都掉到地上去了——那把短剑原先是挂在身上的,但当他进了酒店后就解下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那个角斗士坐在一条凳子上面,那凳子正对着他的同伴们斜躺着的两张餐榻。于是他弯下身子去拾短剑。突然,他叫道:

  “餐榻下有人!”

  真的,在餐榻下面伸出一只脚来,从膝盖直到脚踝都扎着宽阔的白布条制成的裹脚布(在当时很多人扎那种裹脚布,拉丁话叫做“克鲁拉里斯”),而且还看得见绿色宽袍的袍角。

  吃惊而又激动的角斗士们都纷纷从自己座位上跳了起来。

  克利克萨斯命令道:

  “看好桨!勃烈卓维尔和托尔克瓦多去赶走虫子,让我们来煎鱼。”

  两个角斗士立刻执行命令,跑到门旁。他们倚着门框,开始无忧无虑地大声交谈,而其余的人在一眨眼之间掀翻了餐榻,把躲在下面的一个三十岁模样的汉子拖了出来。当那汉子被四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时,立刻就哀求饶命。

  “不许响,”克利克萨斯严厉地对他低声说。“不许动弹,不然就在这儿叫你送命!”

  十几把短剑的尖刃闪闪发光,警告这个落网的暗探,如果他敢哼一声,就会马上叫他的灵魂飞到阴间。

  “啊,那么从萨宾纳来的那位商人就是你了?在这—带收购谷物而且放一把塞斯太尔司在桌子上的人也是你了?”克利克萨斯问道,他那充血的两眼闪烁着阴沉而憎恨的光芒。

  “相信我,勇敢的人们……”那个暗探呐呐地说道,他的脸由于骇怕变成了青色。

  “闭嘴,混蛋!”一个角斗士喊道,用力在暗探的肚子上打了一拳。

  “奥玛克尔!”克利克萨斯责备地说。“等一下……让他说,是谁派他到这儿来的。”

  于是,他转身对着那个可疑的收购谷物的商人叫道:

  “你决不是靠买卖谷物营生的,而是靠做奸细和告密过日子的……”

  “看神的份上……我求求你们!”那个暗探发出断断续续的颤抖的声音说。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到这儿来的?……”

  “饶了我的命吧……我把什么都说出来……只要你们发发慈悲心,可怜可怜我,饶了我的命!”

  “这个且待我们以后再作决定……现在你先说!”

  “我叫西里维乌斯·高尔台尼乌斯·维莱斯……我是希腊人……以前是个奴隶,……现在是凯乌斯·维莱斯的释放奴隶。”

  “哦,原来你是奉了他的命令到这儿来的?……”

  “是的,是他命令我来的。”

  “可是我们几时冒犯过这位凯乌斯·维莱斯?为什么他要派暗探来探听我们的消息告密呢?如果他想知道我们秘密开会的目的,那他就是准备向元老院告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凯乌斯·维莱斯的释放奴隶索索发抖地说。

  “不要狡赖……不要装傻。既然维莱斯把这样精细而又危险的工作付托给你,那就是说.他认为你这家伙非常机灵、能干,能够胜任愉快地把这个任务彻底完成。快把一切和盘托出,如果你还想狡赖——对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西里维乌斯·高尔台尼乌斯知道事情不是闹着玩的,他知道死亡就要临头了,因此,他象落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那样,决定把一切全都说个明白,尽最大的可能竭力保全自己的生命。于是他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供了出来。

  凯乌斯·维莱斯在卡提林纳家的酒宴上知道了角斗士中间存在着准备用暴动推翻现行法律和当前政权的某种秘密同盟。维莱斯深信这些不怕死的勇士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密谋的——因为他们再没有什么可以丧失,而得到的却可能是一切;因此,当斯巴达克思那天晚上在卡提林纳的三榻餐厅里,显出痛苦而又绝望的表情,宣布放弃一切有关暴动的念头时,维莱斯是一点儿也不相信的。相反,他完全相信,密谋仍旧存在,角斗士的同盟正在继续发展壮大,到了某一个好日子,他们就可以用不着罗马贵族的同情和参加,举起暴动的旗帜。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维莱斯为了对付这一密谋,曾经考虑了很久。他是非常贪财的,他认为只要对他有利,不论采取什么手段都好:因此他决定派人跟踪角斗士们的行动,探听他们的一切计划,掌握阴谋的所有线索,然后向元老院告密。他希望元老院会因此给他一大笔赏金或者派他到某—个省份里去做官,这样,他就可以合法地向当地的居民进行掠夺,大发其财,象绝大多数的财务官、监察官和总督一样。谁都知道,这—不仅本身腐化同时也腐化了所有官吏的元老院,是不会理睬被压迫居民的控诉的。

  维莱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在一个月之前就把这个任务付托给他的一释放奴隶兼忠仆西里维乌斯·高尔台尼乌斯。他命令他紧紧跟踪角斗士们,注意他们的每一行动,探听他们所有的秘密集会。

  这样,一个月来,西里维乌斯·高尔台尼乌斯就很有耐心地访问了数也数不清的下等赌窟、妓院、酒馆、饭店和客栈。那些场所大都处在罗马最贫穷、最偏僻的区域,也是角斗士们常常聚集和会晤的地方。

  经过他不断的偷听、观察和监视,他已经获得了好些证据,而且得出了某些推论。他明白,除了斯巴达克思之外,在角斗土中间最受大家尊敬也最有威望的人就是克利克萨斯。而且,如果角斗士们有密谋存在的话,那么它的主要线索就是掌握在克利克萨斯的手里。因此,他就开始跟踪克利克萨斯。同时,因为这位高卢角斗士是维纳斯酒店的老主顾,西里维乌斯就接连六、七天每天都上那儿去,有时候,甚至—天去上两次。他探听明白那天晚上同盟的小组长要在维纳斯酒店里集会,而且克利克萨斯本人也来参加,他经过长久的深思熟虑以后就决定采取狡猾的办法:角斗士们刚一到,他就趁“独眼”鲁泰茜雅忙着招呼的当儿钻到餐榻下面去,因此谁也没有注意他的突然失踪。

  西里维乌斯·高尔台尼乌斯叙述—切经过的时候,开始是用颤抖而且断续的声音、急促而且不相连贯地说出来的,但说到末了,他就说得愈来愈生动而且非常有声有色了。克利克萨斯仔细地观察着他,接着,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慢慢地非常沉着地说道:

  “你真是一个稀有的坏蛋!”

  “你把我估计得过高了,高贵的克利克萨斯,我,事实上……”

  “不,不,你比我们第一眼看到的还要危险得多!在外表上看来,你似乎是一只笨山羊而且胆怯得象只兔子——可是现在瞧吧,你是多么聪明而且多么狡猾啊!”

  “可是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你们不利的坏事……我只是执行我主人的命令……请看在我老实坦白的份上饶了我吧……而且,我可以对所有奥林比斯山上和地狱中的神起誓,关于你们的事情我对谁……对谁……甚至对维莱斯都没有说过一句。我想你们一定可以饶恕我的性命,不论放我到什么地方去都行。”

  “不要忙,我的善良的西里维乌斯,这—点我们以后再谈吧,”克利克萨斯用嘲弄的口吻回答,接着他把七、八个角斗士喊到身边,对他们说。“让我们出去一下。”

  他首先走出房门,接着又回过头来对其余的角斗士说:

  “看住他……但是不要伤害他。”

  克利克萨斯和被他喊来的角斗士们一起穿过酒店的那个大房间,走到巷子里。

  “我们怎么样对付这个坏蛋呢?”当角斗士们围住了克利克萨斯的时候,他问。

  “还用得着问吗?”勃烈卓维尔回答。“象对付疯狗一般干掉他!”

  “要是放走他那简直就等于我们自己出卖自己。”另一个角斗士说。

  “让他活命或者把他作为人质关到什么地方去也是非常危险的,”第三个角斗士说。

  “而且我们能把他藏到哪儿去啊?”第四个角斗士问。

  “这么说,就只好干掉他?”克利克萨斯一面向同伴们投去探询的眼光,一面说。

  “街上很荒凉。”

  “我们可以把他带到街那一头的小山顶上……”

  “Morssua,vitamostrs,”勃烈卓维尔用教训的口吻,无情而又结结巴巴地说出这四个拉丁字眼。

  “是的,这是必要的,”克利克萨斯肯定道,他向酒店门口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问。“谁去杀死他?”

  大家沉默了好久,最后,一个角斗士说:

  “干掉一个手无寸铁、不能自卫的人……”

  “如果他有短剑……”另一个角斗士也踌躇地说。

  “如果他能够而且愿意保卫自己,我倒愿意担任这个工作,”勃烈卓维尔说。

  “可是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沙姆尼特人托尔克瓦多犹豫地说。

  “你们都是勇敢而又崇高的人,”克利克萨斯激动地说。“都是应当获得自由的人!但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总得有一个人克制自己的憎恶心情,执行这一由我代表大家提出来的、被压迫者同盟的法庭的判决。”

  大家都默默地不作声了,并且低下头来表示同意和服从。

  “再说,”克利克萨斯接着说。“难道他是用相等的武器跟我们公开战斗的吗?难道他不是一个暗探吗?如果不是我们发觉他躲在餐榻下,难道再过两个钟头他还不把一切都告诉他的主人吗?到了明天,我们就会全被人家关进玛梅金纳斯牢狱,而且再过两天,就会活活钉死在塞斯太尔司广场的十字架上了。”

  “对啊,真的,真的,”好几个角斗士低声说。

  “那末,我以被压迫者同盟的名义,命令勃烈卓维尔和托尔克瓦多去干掉这个罪犯。”

  克利克萨斯叫到名字的那两个角斗士,低下了头表示同意,于是大家跟着克利克萨斯一起回到了酒店。

  西里维乌斯·高尔台尼乌斯·维莱斯正恐惧地等待着对他命运的判决,那几分钟对他来说不但好象几个钟头,甚至象好几个世纪。当他的眼光落到走进酒店来的克利克萨斯和他的伙伴们身上时,他的脸顿时变得象纸一般白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光芒——他在他们的脸上看出事情的严重性来了。

  “告诉我,你们已经饶我的命了吧?”他问,在他的声音中含着哽咽。“你们决定保全我的生命了吧?……是吧?……我跪下来求你们,我要恳求你们看在你们父亲、母亲以及所有亲人的份上……我哀求你们!……”

  “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早已被人家夺去了,”勃烈卓维尔冷冷地回答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了。

  “我们所有的亲人都被永远隔绝了!”另一个角斗士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和复仇的光芒。

  “起来,坏蛋!”托尔克瓦多命令道。

  “不要作声!”克利克萨斯对托尔克瓦多喊道,然后转过脸来对凯乌斯·维莱斯的释放奴隶说。“你和我们一起出去。到了巷口我们再商议一下,怎样决定你的命运。”

  克利克萨斯做了一个手势,叫角斗士们把西里维乌斯·高尔台尼乌斯拉起来带出去,但为了使这个暗深不致满街狂叫,克利克萨斯故意留给他最后一线希望。接着,他夹在一大群拖着那个吓得半死的释放奴隶的角斗士们中间走了出去,可是西里维乌斯并没有抗拒,也没有哼上一声。

  一个角斗士为了付“独眼”鲁泰茜雅的酒菜帐,留了下来。老板娘并没有注意到,在出去的二十个角斗士中间,还夹杂着那个收购谷物的商人。角斗士们出了酒店就向右拐弯,循着一条曲曲折折的污秽小巷一直往城墙旁走去。城墙外面就是一片旷野。

  角斗士们在这儿停了下来。西里维乌斯·高尔台尼乌斯噗的跪了下来,一面哭一面哀求饶命。

  “卑鄙的胆小鬼,你要不要用同样的武器,跟我们中间任何一个搏斗呢?”勃烈卓维尔向那个拚命哀求他们的释放奴隶问道。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可怜可怜我的孩子们,我求求你们!”

  “我们没有孩子!”一个角斗士说。

  “我们被注定永远没有家庭!”另一个角斗士又说。

  “你只会躲起来做奸细吗?”勃烈卓维尔说。“你不能光明正大地跟人角斗吗?”

  “饶了我吧!……生生慈悲心吧!……我求求你们!……”

  “那末上地狱去吧,胆小鬼!”勃烈卓维尔叫道,他一剑利进了暗探的胸膛。

  “让所有既不要脸又没有勇气的小人都跟你一起完蛋吧!”托尔克瓦多说,一面用短剑向倒在地上的暗探又刺了一下。

  角斗士们围住了快要死去的人,默默地看着他最后的几阵痉挛。他们的脸是忧郁的,阴沉的。勃烈卓维尔和托尔克瓦多为了把短剑上的血迹擦干净,趁着鲜血还没有凝结的时候,把短剑插进泥地好几次,接着就把它们插到鞘里去。

  然后,二十个严肃而又沉默的角斗士走出了荒僻的巷子,来到了罗马的热闹街道上。

  在这件事情发生了一星期以后,大约在晚上第一支火炬燃着的时候,从阿庇乌斯大道那一边来了一个骑马的人,穿过加宾门进了罗马城。他紧裹着大氅,想借此略微抵挡一下滂沱大雨。那雨已经接连下了好几个钟头,淹没了罗马的街道。加宾门附近永远是非常拥挤的,因为这几道门通向阿庇乌斯大道。阿庇乌斯大道是罗马所有道路之王,因为它又分出好些枝枝丫丫的道路,通向赛季亚、加普亚、库玛、萨莱伦、倍涅文特、布隆的西和沙姆尼。加宾门的卫兵已经看惯了那种人来车往昼夜不息的情景。这儿有各种出身的人,他们穿着形形色色的衣服,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坐轿,有的乘车,也有坐在套在两头骡子上面的凉轿上面的。但卫兵们望着那个骑马的人和他的骏马却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人和马由于长速奔驰都已累得精疲力竭,不但浑身大汗而且溅满了泥浆。

  那个骑士穿过了加宾门就用马刺踢马,那匹马就奋身疾驰而去。卫兵只听见一阵响亮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终于在远处的街道上消失了。

  一会儿那匹骏马已经跑到神圣街,在爱芙姬琵达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那个骑马的人跳下马,拿起挂在门旁的青铜小锤,在门上重重地敲了几下。回答他的是一阵狗的吠叫声——罗马城里每一家人家都有守门的狗。

  那位抖动着透湿的大氅的骑者,不久就听到看门人的脚步声——他正穿过院子走来,一面大声叱着狗,免得它再吠下去。

  “神灵保佑你,好心的海尔摩根!……我是梅特罗比乌斯;刚从库玛回来……”

  “一路上好!”

  “我浑身淋得透湿,简直象一条鱼……管雨的朱庇特在开玩笑,他要给我看看他储蓄在空中的丰富雨水呢,……替我喊一个爱芙姬琵达的奴隶出来吧。叫他把我那匹可怜的马拉到附近骡马店的马房里去,让他们把它安顿到一个马棚里去,多喂它一些燕麦。”

  看门人拉住了马勒子,用手指很响地拧弹了几下,——这是叫奴隶出来的暗号——然后对梅特罗比乌斯说:

  “进来吧,进来吧,梅特罗比乌斯!这儿房子的安排您老人家是挺熟悉的。您可以在回廊那儿找到服侍女主人的女奴隶阿斯巴茜雅,她会进去禀告的。您老人家的马我会替您照顾的,一切照您刚才吩咐的办理。”

  梅特罗比乌斯开始小心翼翼地走下前院的台阶,竭力不让自己摔交,因为摔交是不吉祥的预兆。他进了穿堂,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青铜挂灯的光辉,映出了按照当时风尚嵌在镶木地板上的大字Salve(欢迎);接着,当客人只向前走了几步,这个字又被壁上笼子里的一只鹦哥反复地大声叫了出来。

  梅特罗比乌斯经过穿堂和前厅,又进了回廊。他在那儿看到了阿斯巴茜雅,就吩咐她把他已经来到的消息去报告爱芙姬琵达。

  女奴隶起先是犹豫不决、摇摆不定的,但是梅特罗比乌斯坚持要她进去。阿斯巴茜雅正在害怕:如果她不把梅特罗比乌斯到来的消息报告女主人,她会叱骂她,甚至打她,但另一方面,这个可怜的女奴隶又怕在这时候进去打扰女主人会使她发怒。最后,她还是决定把梅特罗比乌斯到来的消息去报告女主人。

  但那时侯,这位名妓正舒适地坐在她那冬季密室中柔软而华丽的躺椅上,一心一意地倾听着坐在她脚旁的一个青年的爱情独白。她的房间里摆着极其精美的家具。那儿由于熊熊燃烧的炉火非常温暖,到处散发着一阵阵奇妙的香气。爱范姬琵达那大胆的手正抚摸着他那柔软而又浓密的黑色鬈发,而他呢,正用充满了热情的眼光注视着她,一面用热烈的富有诗意的话语,向她倾吐着自己的柔情和爱意。

  那个青年生就中等身材,身体显得很文弱。一对极其灵活的黑眼睛在他端正、俊秀的白脸上显得非常突出。他穿着一件极薄的镶紫边的白绸上衣,那证明他是一个非常高贵的上流人。这就是卢齐乌斯·卢克列梯乌斯·卡鲁斯。他打年轻时就精通了伊壁鸠鲁的哲学,在他天才的头脑中已经打下了那部不朽的长诗的基础。他在生活中也遵守他的导师的信条,他并不企求认真的、深挚的爱,而是追求那种刹那间的爱情冒险,因为他害怕:

  因为心上的创痕,

  除非结上了痂,

  只会一天比一天更使人苦痛……

  ……

  ……为了去除旧的爱神之箭

  去追寻新的,……

  那犹如用尖楔去敲出尖楔,

  短促的欢娱会飞快地消逝,

  犹如摘下……甜蜜的果实。

  但是,这并没有能阻止他在四十四岁的壮年时期就用自杀来结束他的生命,而且正如一般人所推想的,那正是由于一种已经绝望同时又难以舍弃的爱情所促成的。

  卢克列梯乌斯是一个漂亮的、天才横溢的青年,也是一个令人愉快而且机智的谈话伙伴。他很富有,而且为了满足自己的奇特欲望毫不吝惜金钱。他常常到爱芙姬琵达这儿来,在她的房间里耽上好几个钟头。这位名妓对他也是另眼相看,而且常常热情地加以接待,甚至比对那些较之卢克列梯乌斯更富有、更慷慨的嫖客还要殷勤。

  “你爱我吗?”这位名妓风骚地问年青的卢克列梯乌斯,一面抚弄着他的一绺绺的鬈发。

  “我没有使你讨厌吗?”

  “不,我比以前更爱你了,因为:

  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我们彼此的占有愈完满,

  我们心胸中的奇异爱火

  就烧燃得更加猛烈。”

  正在那时候,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谁啊?”爱芙姬琵达问。

  阿斯巴茜雅胆怯地回答:

  “梅特罗比乌斯老爷已经从库玛回来了……”

  “啊!”爱芙姬琵达顿时涨红了脸快乐地叫了一声,从躺椅上跳了下来。“来了吗?……快领他到书房里会……我立刻就来……”接着她急忙转过身子,对带着不高兴的样子跟着站起来的卢克列梯乌斯用急促但是亲热的声音说:“等我一会儿……难道你没有听见外面的暴风雨多厉害吗?……我立刻就会回来……而且,如果那人带来的消息——我已渴望了整整一星期啦——是很好的好消息,如果我在今天晚上能够获得我所渴望的一切,使我以后可以达到复仇的目的,消除我心头的憎恨,那我一定要和你一起享受我那欢欣的心情。”

  爱芙姬琵达极其激动地走出了密室,让卢克列梯乌斯独个儿又惊诧又不满,同时又茫然不知所措地留在那儿。他摇摇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暴风雨正在外面疯狂地咆哮。迅疾的闪电用突然迸发的惨白光芒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了整个房间,滚动的可怕的雷声把屋基都要震坍了。在雷声的轰响中,可以非常清楚地听到冰雹落地的哒哒声和骤雨的喧哗声。猛烈的北风发出了尖啸,向所有的门窗和缝隙吹来。

  “万神之王朱庇特正在天上作乐呢,他想给大家看看他那排山倒海的威力,”年轻的卢克列梯乌斯浮起嘲弄的微笑低声说。

  他又踱了几分钟,然后坐在躺椅上。他坐了很久,在那儿默默地想着,似乎他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被大自然的激烈斗争所引起的感觉中了。接着,他突然从那架精美绝伦的小衣柜上,拿起一块涂蜡的小木板和一枝银杆铁尖的小笔,俯下灵感横溢的狂热的脸,开始纵笔疾书。

  爱芙姬琵达走进了梅特罗比乌斯正在那儿等待她的书房。他已经脱下那件大氅,正在极其不快地打量它。它的确已经被雨和泥浆弄得不成样子了。爱芙姬琵达喊住了正准备出去的女奴隶,说:

  “把壁炉里的火通得旺些。把衣服拿来,让我们的梅特罗比乌斯换上衣服。然后在三榻餐厅里摆上一席丰盛的晚餐。”

  接着她拉起梅特罗比乌斯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它们,问道:

  “怎么样?我的出色的梅特罗比乌斯,你一定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吧?”

  “从库玛带来的消息倒很好,可是一路上的情形却坏透了。”

  “看见了,看见了,我可怜的梅特罗比乌斯。坐得靠近炉火一些吧。”爱芙姬琵达把凳子挪近了壁炉。“赶快告诉我,你弄到了我所要的证据没有?”

  “美丽的爱芙姬琵达,你也明白,金雨能够给朱庇特打开达娜伊的高塔的青铜大门……”

  “嘿,不要再饶舌吧……难道刚才洗过的澡还没有使你清醒一些,你不能说得简短些吗?……”

  “我用钱买通了一个女奴隶,在一个小小的门洞里好几次看到斯巴达克思在下半夜三点到四点之间走进范莱丽雅的房间。”

  “啊,地狱里的神啊,帮助我!”爱芙姬琵达发出痛快的欢呼。她把她扭歪了的脸转向梅特罗比乌斯,她那睁大了瞳孔的愤怒的两眼,向上鼓起的鼻翼,颤抖的嘴唇,就好象一只渴血的雌老虎那样。她喘着气问道:“这么说,每一天……这两个混蛋都在玷辱……玷辱苏拉的光荣威名?”

  “我想他们在恋奸情热的时候是不顾一切的,连神圣的禁日也不会顾到的。”

  “啊,他们的禁日就要到了,因为我要把他们可恶的头颅奉献给地狱里的神!”爱芙姬琵达得意洋洋地叫道。

  她转过身子,准备出去,但又突然停下来,回头对梅特罗比乌斯说:

  “你换好衣服就上三榻餐厅,我在那边等你。”

  “我可不愿意牵连到这种不体面的事情中去,”老戏子一面向指定给客人换衣服的房间走,一面想。“这昏头昏脑的女疯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真害伯,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勾当来啊!”

  梅特罗比乌斯一会儿就换好了衣服,向三榻餐厅走去,那儿正摆着一席丰盛的晚餐,等待着他去享用。美味的食物和醇厚的法烈伦酒,使这位“勇敢”的男人忘记了倒霉的旅行,而且把他刚才所想的灾难快要降临的不幸预感,驱除得干干净净。

  他还没有吃完晚餐,那脸色惨白但是神态非常镇静的爱芙姬琵达已经来到了三榻餐厅。她手里拿着一封用涂黑了的羊皮纸包起来的信。信外面用麻线扎得很紧,线结那儿还打上了封口的蜡印。蜡印上面是一个从浪花中诞生的维纳斯女神像。

  梅特罗比乌斯一看到那封信就有些不自在,他问:

  “天下最美丽的爱芙姬琵达……我很愿意……我很想知道……你这封信是寄给哪一位的?”

  “你怎么还要问我?……自然是寄给卢齐乌斯·考尔涅里乌斯·苏拉的罗……”

  “啊,我对摩穆斯神的假面具发誓,我的孩子,我们不能这么着急,最好是把我们的决定仔细考虑一下。”

  “我们的决定?……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但是,伟大的、最最仁慈的朱庇特帮助我!……如果苏拉对别人干涉他的私事感到不满,那会怎么样呢!……如果他不去对付自己的妻子反而对我们告密的人大发雷霆,那又怎么办?……甚至,比这更糟——而且很可能是这样——他会不会迁怒到所有的人身上呢?……”

  “可是这对我有什么关系?”

  “唔,但是……这么说……可是我的孩子,谨慎小心总不会错。苏拉的发怒,对你来说也许毫无关系……但是对我来说,却是很重要的……”

  “可是谁稀罕你这样的人呢?”

  “我,我自己!我的美丽的、神和人都觉得可爱的爱芙姬琵达呀!”梅特罗比乌斯愤激地说。“我!我非常爱自己呢!”

  “可是在信上我并没有提起你的名字……不论发生什么变故,都跟你没有关系。”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但是我的孩子,难道你不知道我跟苏拉亲近了三十年呀……”

  “我知道,我知道……甚至比你光荣的名誉所必需的还要亲近呢!”

  “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很知道这头野兽…那就是……就是这个人……不论我们之间有多少年的交情,他还是会把我的脑袋象杀鸡那样一下子揪下来的,事后他会下令用隆重的葬礼来尊敬我的尸骸,并且叫五十对角斗士在焚毁我尸骸的火堆旁进行角斗。可是,不幸得很,我已经不能亲自来欣赏我的哀荣和殉葬的角斗表演了!”

  “不用害怕,不用害怕,”爱芙姬琵达说,“你决不会碰到什么祸事的。”

  “但愿我一向尊崇的神都来保佑我!”

  “可是现在你还是颂扬酒神巴珂斯,喝干一大杯五十年的法烈伦陈酒来庆贺他吧。我亲自来给你敬酒。”

  于是她拿起酒壶把法烈伦酒斟到这个老戏子的杯子里去。

  那时候,一个穿上旅行装束的奴隶进了三榻餐厅。

  “记住我的话,狄摩菲尔。从这儿直到库玛,不许在任何地方耽搁!”

  那奴隶从爱芙姬琵达的手中接过信来,把它揣在衬衣和上衣之间的怀里,系紧了腰间的带子。接着,他跟女主人道了别,转过身子裹起大氅,走了出去。

  法烈伦酒使老戏子松开了舌头,他又开始竭力诉说自己的恐惧。但是爱芙姬琵达终于使梅特罗比乌斯安静了下来。她跟他约定下一天再见面,就出了三榻餐厅回到密室里去。卢克列梯乌斯正在那儿拿着那块蜡板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才写的诗。

  “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了……可是,我看你并没有浪费时间。把你的诗念给我听吧。我知道你能够做诗,而且能够做极好的好诗。”

  “你和今晚在外面逞威的暴风雨,使我获得了灵感……你说得对,我应当把这些诗首先念给你听。然后,当我回到家里去时,对着暴风雨去念。”

  卢克列梯乌斯站了起来,用非常文雅的态度朗诵道:

  暴风猛烈地鞭打海浪,

  毁灭巨大的船舶,驱散天空的乌云,

  急疾地卷旋着驰过原野,

  吹倒大树,刮上峻峭的山顶,

  猛烈地震撼森林:

  暴风,发疯也似地猛烈吹刮,呼啸着,发出可怕的隆隆声。

  所以,风虽是物体,但只凭我们的眼睛却看不见;

  它能卷起尘土和海水,

  狂暴地卷旋和拖曳天空中的乌云。

  它们在空中流动无坚不摧,

  犹如性质柔软的水。

  浩荡的大河由于暴雨连绵而猛涨,

  瀑布又从高山绝顶往下倾泻,

  它会冲垮森林,带走断株残干。

  甚至坚牢的桥梁也抵挡不住水流的猛烈冲击:

  当山上的溪涧被暴雨所充溢,

  就会以不可阻遏的力量往下疾泻,冲垮桥墩和木桩。

  急流发出怒吼毁灭一切,

  它能冲走水底的大石,用巨浪扫除一切障碍。

  一阵阵猛刮的狂风恰如强大的急流,

  当它们向任何方向逸出常轨,就会一阵又一阵向前猛吹,

  把进路上的一切加以驱逐和摧毁,

  或者就是掀起猛烈旋转的飓风,

  把一切迅疾地攫住和卷走。

  我们已经说过,爱芙姬琵达是一个希腊女人,而且又是一个受过很好一教育的希腊女人。因此她不能不感觉到,也不能不赞赏这首诗的力量、美以及谐和的艺术价值,尤其是在当时拉丁文还发展得不够完善,除了爱尼乌斯、普劳杜斯、卢齐里乌斯和台伦齐乌斯之外就没有别的享有盛誉的诗人了。

  爱芙姬琵达用充满了真挚感情的话对待人大加赞赏,因而他在跟她告别的时候微笑地说:

  “你得为了你的欢乐把这块蜡板给我作为酬报:我把它带走了。”

  “可是你得在把诗抄到纸上以后,马上亲自把它送还给我。”

  卢克列梯乌斯在答应了爱芙姬琵达很快就上她这儿来以后,就走了。他的心灵里萦绕着他刚刚完成的诗,这是他观察大自然的结果,因此使这首诗充满了强烈磅礴的气势和充沛的感情。

  爱芙姬琵这似乎非常满意。她由阿斯巴茜雅陪伴着向自己的寝室走去,她决定在临睡之前痛痛快决地想象和咀嚼一下那具有说不出的快乐的复仇滋味。但是,结果使她大为惊奇,原来这一快乐的滋味,并不象她想象中那么完满美妙,她只感到极其贫乏的一点儿满足。尤其是当她上床睡觉以后,脑子里反而突然充满了她所完全意料不到的种种念头。她命令阿斯巴茜推出去,让灯仍旧点燃下去,只是把灯光弄得略微幽暗些。

  她把她所干的事情一桩又一桩地加以回想,而且想象着她那封信可能引起的种种后果。很可能,苏拉会把自己的怒火一直抑制到深夜,在他发现他们互相拥抱在一起的时侯,把他们两个人统统杀死……

  当爱芙姬琵达一想到她很快就可以听到范莱丽雅的死亡和她可耻行为的消息,她的心灵中就充满了狂喜,这把到现在还在磨折她的痛苦的嫉妒心也冲淡了;那个目空一切的骄傲的范莱丽雅,不把她爱芙姬琵达看在眼里的贵妇人,原来竟是一个邪恶、下贱而且伪善的女人;她的罪恶和过错,比她爱芙姬琵这还要大上千万倍呢。但是,当这位名妓一想到斯巴达克思,她的感情就完全起了变化。爱芙姬琵达在自己的想象中竭力为他的行为辩护,她在仔细地考虑以后甚至断定:比起范莱丽雅来,色雷斯人的罪行要小得多。毕竟,他只是一个可怜的释放角斗士,而苏拉夫人,即使长得并不好看,在他的眼中也会变成天仙美女。这个下贱女人一定用种种媚功把他整个儿迷住了,她使他无力抵挡她的进攻……事情一定是这样,不会有别的可能。难道一个角斗上敢自动觊觎苏拉夫人吗?而可怜的斯巴达克思在获得她的爱情以后,自然就完全落到她的手掌中了,他一已经不能而且连一刹那也不敢去想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爱情了。现在斯巴达克思的死,爱芙姬琵达已经不认为是应得的报应了——不,这已是她不论用什么理由都不能替自己辩护的了。

  爱芙姬琵达躺了好久都没能睡着,她从这边到那边翻来覆去地转动着身子。她的脑子里充满了种种悲惨的念头,心中怀着极其矛盾的感情,她痛苦地叹着气,被可伯的想象吓得索索发抖。她常常被疲乏所征服而睡着,但接着又猛地惊醒,重新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转动。直到最后才算勉强睡着了,却又做起可怕的梦来。房间里静寂了一会儿,只听见她那断断续续的呼吸声。突然,爱芙姬琵达跳了起来,她恐怖地用哽咽的声音喊道:

  “不,斯巴达克思!……不,杀死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你不能死!”

  不幸的妓女充满了一脑袋不相连贯的、在睡梦中化为种种幻象的念头。临睡时使她想得头昏脑胀的种种思想,结果竟幻化为斯巴达克思的形象,他对她发出临死时的哀求。

  脸色惨白的爱芙姬琵这从床上跳了下来,她的脸由于痛苦而扭歪了。她披上了宽大的白袍,叫来了阿斯巴茜雅,命令她立刻去叫醒梅特罗比乌斯。

  她好容易才说服了梅特罗比乌斯,叫他立刻出发,追上狄摩菲尔,把她在三个钟头以前写的那封信拿回来,因为她现在已不愿意让这封信落到苏拉手里去了。

  一路上感到极度劳顿的梅特罗比乌斯,由于喝葡萄酒而糊涂了,他赖在又舒服又温暖的被窝里不肯起来,因此爱芙姬琵达就不得不施出她所有的手段和媚功,才使他决定在两个钟头以后出发。

  暴风雨已经停息了,整个天空中闪烁着千万颗星星,只有那清新的但是冷得刺骨的风,使我们的旅人感到害伯。

  “狄摩菲尔比你早走了五个钟头,”爱芙姬琵达对梅特罗比乌斯说。“因此你不能只是骑着你的马跑,而是应当使它飞去。”

  “唔,如果它是毕迦斯,我一定能使它飞起来的。”

  “归根结底,这样做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过了几分钟,传来了一阵马儿用全力奔驰时所发出的急骤的马蹄声。马蹄声惊醒了奎林神的子孙;他们仔细地倾听了一会,然后又紧紧地裹起被子,在温暖的床上伸直了身子。当他们听到马蹄声和外面怒吼着的寒风,想起在这时侯还有许多不幸的人在露天的野地里赶路,在寒风中挨冻,他们对自己温暖的被窝就更加感到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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